出自专栏《重回剑仙少年时》
1
自不周山的封印重新加固之后,修真界真是久违的轻松。魔川被削成一线,然而里头的妖魔像是忌惮着什么,再不敢往外乱窜,仙盟日常所行之事不过是把还在世间流窜的妖物缉捕罢了。
我在扶陵山养着腿伤,很久没能那么惬意。扶陵宗的弟子又新进了一批,眉眼稚嫩,十分活泼鲜妍。师父本就惫懒,将宗门中的大多事务都丢到了大师兄身上,譬如带新弟子这回事。
我和宋莱也凑着热闹,却看见一个新弟子,小小年纪却一脸深沉,旁边的小姑娘一直招惹他,他烦躁地拧起了眉头。隐约让我想起来刚重生时的光景,诸弟子吵闹,偶尔说说闲话,彼此之间也有纷争,当时只道不过寻常,如今很多弟子的神魂灯都已经熄灭了。
本师姐自然要给新来的弟子露露手段,长剑出鞘挥出了一条漂亮的玉龙,顿时引起来这帮刚进仙门的小孩的惊叹声。
宋莱不屑地转过头去,嫉妒道:「要不是我的炼药术没这样浮夸,高低给他们整上两手。」
我敷衍地嗯了两声,把玉龙剑重新收入鞘中,眼前却多了一个小男孩,正是我刚刚注意的那个,他是这一批中资质最高的,不过十一二岁。
他憋了很久才出声:「你是朝珠吗?」
我点点头。
他到底年纪不大,强按捺住眼底的激动:「那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你肯定认识他。」他的手就在兜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张手帕,已沾染尘土,手帕上有绣完的银珠花,只是针脚粗糙。他声音低了下去:「去年我们村庄被妖鬼侵袭,就我活了下来。救我的那个仙盟人不理我,来去都很快。我捡到了他不小心落下的东西,看见角落朝珠两个字,扶陵宗招新宣传把你的名字放上去了,我就跟着来了扶陵宗。我想和他练剑,我要是能练得和他的剑法一样厉害,我爹娘肯定就不会死了。」
前世我曾见过谢如寂绣手帕,上头银珠花熠熠如新,原本以为给我的,后来在晚尔尔袖中所见。原来这角落竟然是朝珠二字,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前世今生我都误会了一些事情。
我沉默了很久,才拍拍他的头:「那个人已经不能教你了。」
他黑色的眼睛睁大,期冀的光一下暗了下去,他说:「他也死了吗?」
我道:「没有,比那更糟一点。他的剑早已卷刃,他的右手腕骨已经碎裂。他不能教你了。」
我从那次雨中一别,就再没有见过谢如寂。昔日剑君,如今不过一个被锁在诛魔台的废人,每时每刻承受销魂钉的摧残。听闻即便是仙盟扫地的人,都可以在他脸上吐一口痰。
只是修真界这样平静,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个预言,让我隐隐地有些不安。
毕竟我前世的时候,远比如今更惨烈一些。整个魔域都在人间复现,修真界一度处于弱势。如今竟然这样就解决了,似乎有些太过轻而易举。
在我们鲤鱼洲,海上风平浪静之时,后头很可能跟着风暴的。
2
在我的伤养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回了鲤鱼洲。
这回依旧是容姑来接引我的,和上次有很大不同,如今我不必再强守着那些规矩。我渐渐地明了,唯有我手中的玉龙剑和心中的信念,才是我倚仗的根本。
灵海边等渡船的工夫,我瞧见了上回来见到的小庙堂。
里头的神像却已经换了,眉眼不笑时有些清冷和疏离,一手握剑,一手提着一篮鱼贝。我越看越觉得眼熟,容姑笑着解释道:「上回灵海涨潮把庙堂给淹倒了,渔民索性就换成了你的模样,重塑了金身。」
我捂住眼睛,有点温热,今生我竟然做到了让大家信服的地步了吗?
渡船已经靠岸,我和容姑登上了船。我慢慢地思索着,东南边的不周山其实离鲤鱼洲并不远,也就是说如果魔域重现人间第一个遭难的就是我们。前世鲤鱼洲就是因此惨遭劫难,魔族以此来昭告天下魔族重归于世、势不可挡,即使是一个大洲,魔族要灭也是轻而易举的。没有魔川的铺垫,魔域的封印解得极其顺利,一场大火燃烧完整个鲤鱼洲,火光之间有妖魔屠戮洲民,九域之外最美的一片净土,转眼间成了人间炼狱。
为了保全天下大局,修真界把鲤鱼洲抛弃了。
仙盟人隔岸观火,兔死狐悲般地捏紧剑,十分屈辱地看着一洲被魔族侵占,却被孟盟主下死了命令不能往前一步。消息瞒了我诸日,我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灵海已成死海,鲤鱼洲灵气空空荡荡。
我看见我的故土焦黑一片,那时我早已被姨母下令不许再进鲤鱼洲半步,从此也真的没再踏进去过。
我尖叫着哭泣,往鲤鱼洲的方向跑去,却失力一头栽进水里。谢如寂紧跟着我赶到,掐拦住我的腰。我那样清晰地感受到万念俱灰的感觉,转头却见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愿直视对岸的大火,她一副刚逃出来的模样,眉间一粒朱砂痣,正是眼眶通红的晚尔尔。
我指着她,咬牙切齿:「我把鲤鱼洲交到你的手上,你是怎样管的!」
晚尔尔也恨极了,转过头道:「谁能想到魔族突然袭击,换做是你,你能怎么办!你连鳞疫都解决不了,何况如今的情形呢?若是你可以保住鲤鱼洲,何苦让我一个外人来做主。」
话像是一把刀一样插在我的心头,是啊,我连试炼境都没能过。我哑涩道:「至少我会死在鲤鱼洲,不会丢下他们跑出来。」
如今再来一次,这场大火按这情形看起来也不会再发生了。
灵海上风光宁静,蔚蓝的海面上碎着粼粼的光点,我和容姑在鲤鱼洲的渡口下了船。
上回的婆婆又给我系上了红绳,笑眯眯道:「少主又回来啦?」
我点点头。渡口从前有许多做小买卖的人,如今却少了好多。有捕了灵鱼的小贩提了两挂鱼给我:「少主尝尝鲜,这鱼生吃味美,对修炼也有好处的。」
我伸手接过,结果那边又传来声音,小贩慌忙地把摊位给收起来,我抬眼望过去,正是我姨母的近卫在厉声驱赶人。鱼贩收纳好了东西道:「代洲主从上次后,洲中事务管得愈发严了,连我们这种做小买卖的都不许在渡口了,抓到要受刑罚的。」
他急忙地走了,我听见被压低的不满议论声四起。
「上回听说代洲主还把少主师妹关押宫中取血,这样的人怎么配管我们洲的。」
「少主年纪小,斗不过她,这是自然的事情。只是她真是太专权了。」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洲主宫中少见的废才,真希望少主早些即位。」
我皱了皱眉,虽则我和姨母上回算是不欢而散,但是鲤鱼洲洲民心思良善,这样说话必然是十分不满了。我本想和姨母说这个事情,谁晓得她见了我的第一面就让我跪下,而洲中的错额礼也不过欠身而已。
洲主宫中这回还是很多人,两列排开,上次鳞疫的事情后洗牌了很多人,我看见了许多生面孔。
姨母看着阶下的我:「朝珠,你还不知错?」
我承受着周围的目光,隔着很远仰头看她,缓慢道:「朝珠何罪?」
「鲤鱼洲不入九域纷争,只做海上一洲。然而,谁给你的胆子深入魔川去带出一个谢如寂去的?你当仙盟的人都死绝了,靠你一个无知少女带出谢如寂。他原先就是预备死在那里的,如今谢如寂被揭露半魔的身份,你以一己之力将鲤鱼洲和魔族扯上了干系,可真是天定的好少主。」
真是半字不提谢如寂曾对鲤鱼洲有功。
我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却冷笑一声:「若是我母亲朝胧还在,她不会怪罪我的行为。」
姨母抬起下颌,恰好是一个轻蔑的弧度:「朝珠,关押禁闭一月。」
3
我和姨母实在是结怨已久,即使是我重生以来心胸宽广不少也没能和她冰释前嫌。
前世确实是我能力不够,然而被她这样干脆地赶出鲤鱼洲,怎么能不生怨恨。
今生又见她随意关押晚尔尔等举动,不免齿寒。
我年幼时就已经被她关过很多次禁闭,只是那时毕竟小,在禁室之中只会瑟然哭泣。但我今年已经十七岁,早就不是那个害怕黑暗的小孩了,甚至闲情逸致在禁室之中行走。
我摸到石壁上头有刻痕,取下发间的一只钗子挑出其中的明珠。明珠虽然小,却也能微弱地照亮几个字。竟然都是功法要诀,我差点以为这曾是鲤鱼洲什么大能曾待过的地方,留下来什么不经世的功法,结果仔细一看,竟然是鲤鱼洲最基本的心法,幼童开始修的那种。
刻下刻痕的人,却认真地记录下来,想参透其中奥妙。
我用明珠仔细从下往上看,大约随着年岁渐长,刻字的地方也高了起来。年幼时字体带圆,慢慢地变得凌厉尖锐,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字,有些眼熟。我闲着没有事情,此处也不能修炼,便只能把这些字都看过。刻字的人也算勤勉,但未免太没有修炼天赋。多年进展,尚且不如我刚练气那年修得快。
禁室之中日夜不觉,有一日禁室突然被打开,久违的亮光让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容姑却已经抓上我的手,把我拎起来,一边往外扯一边道:「魔族攻进来了,少主来不及多说了,洲主宫后有一大舟,里头都是鲤鱼洲的新生力量,你带着他们尽早逃难。」
我的思绪跟不上她的话,愕然地回复道:「逃难?什么魔族?魔族不都已经被封印起来了吗?」一出禁室,我就听见刺耳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我停下了脚步,我看见远处已经被火焰吞灭,灵脉山的黑烟直冲云霄。大火呈燎原之势,往鲤鱼洲的城池这边烧过来。城中乱成一片,鲤鱼洲向来战火不及,也从未遭遇过如此突袭。
妖鬼隐在魔焰之中,过处生息不存。
「事发突然,代洲主已在阵前点兵。我们未必没有胜算,只是要为鲤鱼洲留一条后路。少主,您就是我们的退路。若是鲤鱼洲胜了,您带着他们回来自然皆大欢喜。若是鲤鱼洲因此覆灭,那么有朝一日您带着这些人回来重建鲤鱼洲。」
容姑急匆匆地带我前行,我却抽回手,垂眼道:「我不走。」
我几乎能闻见远处飘来的焦味,几近哀求地看着容姑,抬眼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我大声道:「我不能走的,容姑。我是鲤鱼洲的少主,鲤鱼洲有难,我怎么能自己跑掉。我和鲤鱼洲,共生共亡的。」
你们死了一了百了,剩下活着的人背着族人的命和仇恨过一辈子,这算什么事。
容姑转过头,眼底盈然有泪,她道:「好孩子。」我吩咐她让那艘大舟尽快起航,不必再等我,我提好玉龙剑匆匆往点兵台去了。
点兵台上姨母早已穿戴好盔甲,神情肃杀。她身后的那些族老们也是一样的。下头鲤鱼洲的战士们排列得也整齐。因着鲤鱼洲向来不生战乱之事,所拥有的士兵便也少许多,我看见人头攒动里不少乃是普通洲民,连之前脂粉铺里的老板娘都换上了戎装。
或许是知晓胜算渺茫,所以眉宇之间自有恐惧。
姨母点兵早已齐全,低头却见我提剑而来。周遭都安静下来,一步步看我走上了点兵台。我走到姨母面前,我刚要开口,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扇了一个巴掌。
力道之大,我不由得偏过头去,鬓发飘飞,连嘴角都流下血来。姨母指着泱泱众人,眼角生出戾红,道:「整洲人都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你们,你回来做什么?」
我转头见玉龙图腾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像个最无能的人那样哭泣。我擦掉眼泪,可是哪里擦得干。
天底下恐怕没有像我这样没出息的少主,将领点兵时说的都是激昂无比的言辞,唯有我连说话都哑涩,转身朝着下头不知几何的洲民道:「身为鲤鱼洲少主,背负洲内万民之期望,时刻不能懈怠修炼,要撑起鲤鱼洲的将来。凡事要以鲤鱼洲为先,若鲤鱼洲有难,我当以身挡之、以脑涂地。即使力有不逮之时,也须竭尽全力,虽刀山不惧,虽火海不畏,虽万死不辞。」
这是鲤鱼洲少主的誓词。
这样一段话,我哽涩多次。年幼时因背不完全而卡顿,如今每句话都像是从心里和血中生出的那样感同身受,却因哽咽而磕磕绊绊。
我的声音被风传得很远,我看着台下那些或生或熟的面容,重复道:「洲在朝珠在,洲亡朝珠亡。邪魔妖道,人人得而诛之。」
哪能想到这样一番话,我这样的人,却能鼓起众人的士气来,看过去竟然都是动容,神情坚毅。
姨母上前道,像是喟叹:「洲在我在,洲亡我亡。」
像是说出了每一个人的心声,后来阻挡魔族、守卫鲤鱼洲时,果真每个人都做到了这句话。
4
此次的妖魔来袭,极其迅猛,不知来路。我们已向仙盟发出求救讯息,然而没能来得及等到援兵。鲤鱼洲纵然士气高涨,终究是不敌魔军一头。
我们将老弱妇孺都迁移到城中安全之处,鲤鱼洲的族老们在平原和都城之间用灵力撑出一面屏障来,阻绝了燎原的大火。但灵力壁垒逐渐变得稀薄,有妖族大君已突破壁垒进来。
我的剑不知道挥了多少次,斩杀一只妖鬼,便有更多的迎上来,到最后我自己都麻木了,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身边的人倒下了,又有新的人替上来。这一波结束,妖魔再没有穿过屏障过来。他们汇聚在一起,像是在酝酿一举冲破此间灵力屏障。
我擦去溅到眼上的血,问族老道:「屏障还能撑几时?」
他苍凉地答道:「原先还能抵御一个时辰,如今看来,最多三刻。」
这么短时间啊。
我放下手中的剑,来时天色暮时,如今一片漆黑,短短几个时辰之间,从来只开花的鲤鱼洲淌过不知几何的血,何时才能等到黎明呢?
脚下所踏之地传来震感,正是从我身后都城中的洲主宫那边传来的。我回头看向屏障外虎视眈眈的妖魔,咬了咬牙往城中赶去。我一路疾行,最后在洲主宫前骤然止步。
洲主宫前向来有一座初代洲主朝龙的神像,悲悯地垂眼看着过路人。如今神像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白玉祭台,绘有繁复的纹路,我的姨母就安静地躺在祭坛之中,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一直绘满纹路,一个庞大古朴的阵法像是快要成了,隐隐地交织着金白二色。
鲤鱼洲的大祭司念着祷词,大风吹动洲主宫刚生好的花。
我不敢出声打扰,容姑在我身旁出声道:「老龙神飞升前,曾将自己的一部分神力封存为护洲阵法,就藏在原本的龙神像之下,为的就是防范今日这样的状况发生。要启动阵法,得是老龙神后代的血来做媒,献祭自己的神魂。多亏少主您带着人在外头挡着,才给了代洲主启动阵法的时间。」
我哑着声音道:「她是在启动阵法?」
容姑默然应许。就是在我惊诧的这一瞬间,祭坛上的所有纹路都沾染上红色,古朴的阵法运转起来,曼妙的纹路从我的脚下飞速往外头蔓延,白光柔和,穿过我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和伤口全都治愈了。我看见白光所过之处生出茵茵细草,穿过惶惶不安伤乱的人群,和城外的燎原之火相撞,毫无阻拦地扫荡了过去,连同其中藏着的妖魔。
像是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雪,所有污秽都被清理掉了。整个鲤鱼洲在神光吹拂之下,竟然比往昔灵力还要充沛。
我回过头来,容姑递予我一张令书,乃是我姨母亲手所写,上头字迹十分熟悉,原来我在禁室之中所见痕迹是她所留。令书上书:「少主朝珠,得龙神庇佑,含珠而生,救万民于鳞疫在前,守洲之功在后。性情良善坚毅,谨告龙神、洲民,为鲤鱼洲新任洲主。」
竟然是用血书写,可见行笔匆匆。她将鲤鱼洲的洲主身份,传给我了。
祭坛上的人不知是否血已流尽,其实她这样安静时,眉眼和我有几分相似,她与我母亲,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我慢慢地走近,在她边上跪下。我伸手摸上她的脸颊,苍白冰冷。
一滴泪落了下来,我轻声道:「姨母。」
她从前没能听到过这句姨母,往后也应不得了。
容姑道:「您别难过,代洲主死前似乎欢喜,我陪她多年,代洲主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流着龙神的血,这下终于有了答案。她本就是龙神最好的后代。代洲主虽则名声不大好,做事偏激了些,也算对鲤鱼洲尽心尽力、赴汤蹈火了。」
我捂住眼睛,声音破碎不能言,抱歉道:「这么多年,可惜我从未让她满意。」
容姑讶异道:「您怎么会这样想呢?代洲主对您严苛一些,也是想您快些长大,早日长成能接任鲤鱼洲的洲主模样。她自己又没修为、又没灵力,能守住老龙神这一脉在鲤鱼洲的地位,实在艰难。扶陵宗每半月都会传回消息,代洲主时常展颜欢笑,唯独听闻一个不知何处的师妹将你挑下登云台,才生出不悦,后来还特意找了她麻烦。代洲主怎么会对你不满意呢?」
我垂下眼,眼泪一直落,容姑继续道:「及笄时少主回来,我见少主少年老成,与他人都十分高兴。唯有代洲主沉默不语,许久才道,朝珠如此,必定经受磨难颇多。代洲主是寡言冷情之人,可对少主,期盼重,情谊也重。」
她是曾被藏在禁室中数年的老洲主长女,是洲民口中弄权独断的代洲主,是与侄女针锋相对的姨母。
我俯下身子,将她捧至怀中,下颌贴着她早已冰凉的额头,竟然号啕大哭。
我姨母死了,我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死了。
5
我将姨母的牌位立在母亲的旁边,原来她的本名原为朝朦。朝朦与朝胧,原是一双很好听的名字。
鲤鱼洲虽然被护洲阵法给修复了,但毕竟生死不能逆转,好在因此殒命的人实在不算是多。又因着姨母身殒,我继任洲主,忙着安抚伤员、重修毁坏建筑,又兼有其他洲内繁杂事务处理,忙得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时常在想,若我归来时就将那场大火早早地告知姨母,不知道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又或者,我早就找到了神器玉龙门,早早地当了新一任龙神,世间哪还有妖魔作乱的份,可是世上,如果二字,本就是一种遗憾。
我心中还生了疑惑,为什么前世的护洲阵法没能启动成功,中间有什么差错才让一洲覆灭,连艘船都没能逃出来呢?
总之,我还得再走仙盟一趟,将此事一五一十地报上去。
此遭行至仙盟,和之前的感受有很大不同,之前虽然人员繁多却井然有序,可如今瞧着十分散乱。
有仙盟子弟为我带路:「洲主,这边请。」
路我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
议事堂中人来得挺齐的,毕竟大家此前都以为魔族这事就快翻过篇了,没想到闷声憋了个大招。晚尔尔似乎又升职了,站在孟盟主边上,衣上的金纹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袖口,早早地盖过了她绣的迎春花。
我回过神,一板一眼地讲完整个事情经过,从燎原火到护洲阵,整个堂内寂静无声,只言片语中可窥见当时情形有多绝望无助。到最后我才平静地问道:「孟盟主,鲤鱼洲没少为仙盟的资金流转、灵石丹药费过心,可这大半日里,为迟迟等不到仙盟的救援?」
孟盟主痛惜地吐了口气,道:「从仙盟收到讯息来,已在连夜召集人手,没想到到的时候,战火已经结束了。不愧是上古留下来的大洲。」
我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指责道:「乌凤舟加急飞行,路程所需时长至多一个半时辰,这就是盟主说的紧急吗?听闻仙盟道魔族掀不起什么风浪,怎么鲤鱼洲突然遭此劫难,这些邪魔究竟何处而来?」
孟盟主沉声道:「这些魔族不过是之前就流窜出来的,一直隐藏着踪迹没被发现,如今聚众攻击鲤鱼洲罢了,魔川如今不可能有妖魔再往外窜的。」
这话说得恐怕他自己都不信,我压下唇角轻蔑的弧度。一直站在他旁边的晚尔尔稳住堂内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浅浅开口道:「师姐的鲤鱼洲也不是特别大的伤亡吧,似乎都未有我们出去斩杀几个魔族大君来得多,恐怕也确实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魔罢了。各位也不必担忧。」
我抬起眼,正见晚尔尔看着我,笑意盈盈。
我心中生出了很多违和感,我当她是一个好的对手,算得上活泼的师妹,我总觉得自己以恶意揣测人心惯了,加上她因为姨母几近丧命,反而生出愧疚来。可从上回她指认谢如寂开始,我才猛然发觉,似乎从未看清过她。
周围都陷入嘈杂之中,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我心里烦闷。
我还一直牵挂关山的所在地,不知道仙盟的藏书阁里有没有线索,所以我一出议事厅就往那去了。
藏书阁有专人看守,要仙盟令牌才能进去,我的令牌早已无用。守阁的仙盟人不耐烦地翻了两个白眼,身后却递过来一只仙盟最高规格的令牌。一回头正见晚尔尔微笑道:「用我的吧。」
那仙盟人立即变了脸色,麻溜地打开藏书阁的入口,十分谄媚道:「原来是晚督察的朋友。」
晚尔尔矜持地点了点头,看向我时嘴角愉悦。看来她没回扶陵宗,在仙盟倒是混得风生水起。我对她刚刚在议事堂的言论心怀芥蒂,便看她冷淡了几分。
她不介怀,笑道:「我的令牌权限很高,师姐连东南边的密宗都可以查阅的。」
见我不说话,她便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我:「师姐,你的姨母是身殒了吗?」
我点头。她的面上露出了难过的神情,分明我姨母差点害死她。我突然伸出指尖,隔空描摹她的眉眼、鼻子、唇,最后停在她眉间那一点朱砂痣上,轻笑道:「晚尔尔,你的眼里没有怨恨,人怎么会没有怨恨呢?」
她僵住,很快恢复原状,眉眼弯弯:「朝珠师姐,不是每个人都不知道宽容的。」
我转身离去。
我会知道她究竟是谁的。
6
我寻遍仙盟之中的藏书阁,昼夜轮转几度。神魂因探书取识而劳累生痛,眼见着没浏览过的书卷只剩下一小架,已不抱多大希望。然而我突然顿住,我手边这卷书已经十分破旧,可我刚刚探到,隐约有关山二字。
「关山,上古遗留地也,不周山往西百十里地。」关山,竟然就在不周山的边上。苦寻关山而不得,竟然在此处得到讯息了。
我心生澎湃地出了藏书阁,沿着长廊慢慢地走,却听见隐约有吵嚷声传来。
我抬眼望去,空地上正有仙盟子弟嬉闹,一脚把一人踢到水潭子里。那人早已不扎高马尾,行动时有铁链叮当声。
其中一人嫌恶道:「剑君,你不好好在兽棚里待着清扫,跑这么远来做什么?一路的味儿。」
剑君如今已是一个贬义词,那人因销魂钉和铁链缘故,行动缓慢而难堪,被人戏耍也不变神色,只是往上爬,可偏偏是这副模样更让人生气,见了更想糟践他。
那仙盟子弟一脚要踹上谢如寂的肩,却被剑柄拦住。鲤鱼洲一战,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挥剑收剑擦血,行事便也粗暴许多,我扯起来他的头发,把他摁倒在谢如寂面前,半个脑袋都浸透在污水之中。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出口的语气却愈发轻柔道:「和他道歉。」
我转过头,他的同伴正预备悄悄离开,道:「你们也是一样。」
他起先还打算硬气一回,挣扎不动了才知道低头,咬着牙道:「对不住。」见我迟迟不松手,他们便只能一声比一声大地道歉,我才满意地放开。
那人的脸色煞白,和同伴打量了我和谢如寂一番,扭头就跑了。
只剩下我和谢如寂了。销魂钉九十八枚,日夜折磨神魂,谢如寂消瘦许多,骨脊像如寂剑一般弯曲折断。
我很久没见过他,也从未见过他这般难堪景象,我以为他是碑上神、剑中君,唯有靠眼睛还能看出以前的一点痕迹来。我问道:「仙盟没锁着你在诛魔台了吗?」
谢如寂垂头不肯看我,拧干衣襟上的污水:「我已经是废人。锁着久了也没什么用,盟主让我在兽棚做了清扫的活。」
我弯着眼笑道:「不过这样短的工夫,就已经不用拘于诛魔台了。想必很快,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身了。」
其实我知道,若是锁在诛魔台,谢如寂尚且还有一分特殊;若是让他做了兽奴,低贱如犬人人可欺,过往声望自然消散得一干二净。从前谢如寂功高已经盖过孟盟主,现在他真是一点威胁都没有了。
师父竟然一语成谶,他曾说谢如寂是仙盟最好的一把剑,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我和他沉默很久,突然道:「我姨母死了。」
所谓遗憾,是来不及补及就已经失去的东西。前世我失去大师兄、鲤鱼洲、天才之名,如今都已经弥补,却又再生了一桩遗憾。我分明没有落泪,却被巨大的悲伤给压得不得不弯下腰来,蹲在地上。谢如寂想抬起手,却被销魂钉和铁链桎梏住,半分动不得。
谢如寂道:「若是仙盟和从前一样防范和支援得很快,若我还是剑君,或许鲤鱼洲不会遭此劫难。我原以为可以削平魔川,重重封魔界,结果是我妄自托大。」
我摇了摇头:「你所做之事已经尽力,况且今时今日再说这些也没有用。」
他淡淡道:「有。我还能走一条路。只是难走一些。」比削肉断骨,还要疼的一条路。
我不解地抬起眼,还有什么路,能被他称上一句难呢?
却见一粒剑穗从他指尖垂下,在我眼前漂荡,上头有血色珠玉,还落了小字一个「溯」。
「之前做的剑穗。」怕我不收,他补上,「当是我欠你的。」怎么有人惯常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呢,我怕他多想,便收下剑穗,替下玉龙剑原本的剑穗。
上头的溯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道:「阿溯,谢溯,实在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溯是什么意思?」
我初见谢如寂时少年狂妄,是这样介绍自己的:「我叫朝珠。因含珠而生,天有祥召,故得此名。你叫什么名字?」我那时当然知道他是谁,却还要显得自己清新脱俗故意这样问,谢如寂当然没理我。
谢如寂一怔,很久没听过这样的称谓,才缓缓开口:「溯,取回溯之意。她说,假使重来一遍,不会生下我。」
从未想过是这样缘由,我顿了很久,电光石火间却突然想起来:「你去千叶镇,是为了取千叶花?」
谢如寂嗯了声。千叶花早就被我拿去救大师兄了,没有了千叶花,他受到体内魔气侵扰是如何抵制的?
看出我心中所想,谢如寂道:「我长居剑冢,以剑意压制魔气,如此方得平衡,只是偶然会失控,所以从来不敢接近人。原先也算是平衡,可是近来魔气难捱,有人时常入我梦鼓动魔气,试图诱我入魔。我才回了千叶镇寻千叶花。没有千叶花,倒也有别的替代。」他顿了顿,平静地承认自己的卑劣,「晚尔尔的血,可解体内魔患,甚至还有洗涤血脉的功效,便依靠她来平息魔气。」
我一时间竟然沉默,这段话中信息量大到要消化很久,想要问的太多,便只有一个个问起:「你那日在剑冢之中沉睡不醒,是因为有人入梦诱你入魔?他是谁?」
谢如寂轻声道:「是我的叔父。」他母亲是凡人,那么父亲便是魔族,谢如寂的天赋如此卓越,可见他叔父也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依靠晚尔尔的血来稳住魔气、洗涤魔血,你并非这种依靠他人的人。」
谢如寂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黑沉的眼睛抬起来,像是从泥泞之中探出身来,他说:「朝珠,我是。削肉断骨、剥皮抽筋,只要能洗去满身污秽魔血,什么我都会去做。你年少时说要除尽天下邪魔,可天下邪魔中原本就包括一个我。」
他猛然收音,转过头去,像是痛极了的模样。
「所以我曾经见几次晚尔尔深入剑冢,都是因为此事吗?」
「是。」
「你与晚尔尔之间,便再无别的情谊吗?」
「是。」
我前世追寻多年的答案,在此刻得到了回音。我被冻结在原地,犹如呓语:「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见也是在我们这般大的时候,你还是不可攀的剑君,我还是执着地追逐你。你和师父说要娶我。他答应了。我便也存了期冀,以为你终于为我回一次头。」
谢如寂身体往前倾,眼睛不敢眨,像是怕惊扰了这美梦,许久才轻声道:「然后呢?」
「然后你为你的心上人入了魔,在大婚那日斩尽扶陵宗三千人。」我笑了一声,指着自己的心口,「如寂最后一剑,落在了这里。」
谢如寂脸色煞白,在魔川临万魔也未曾变色的他,踉跄了一大步,缚魔索哗啦啦地响动,销魂钉的神力在他血肉之中震开,顷刻间旧伤都崩裂开。
「当时我问你既然不欢喜我,何必下聘,何必入魔,何必屠我宗门。你没回答我。我已经回不到那个梦里了,那么谢溯,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谢如寂呕出一口心头血,惨然道:「我不会对你拔剑。」
我叹气道:「话说得太绝对了,你那时已经入魔。」
谢如寂重复道:「即便入魔,我也不会对你拔剑。」谢如寂从未骗过我,如果不是他拔的剑,那么我看见的是谁?可见剑君有时的话也是不能信的。
「你说你与晚尔尔并无情谊,想必是她当日问罪你时并未向着你说话,让你生出恼意了。你身边从未多过别人,从扶陵宗到仙盟,你与她的风言风语何曾断过。她刚进门你就教了她练剑、大师兄那回主动曝出身份护着她,连入个剑冢都要与她玉环护身,这样不叫欢喜,什么才是呢?而梦中你所钟情的,乃是晚尔尔,你对她弯眼笑,为她细心绣手帕,为了她入了魔。」
我叹息道,心中自然酸涩,原来每一桩每一件,我都记得这样清楚。
谢如寂皱起眉头,茫然地睁大眼,像是在努力理解我话中的意思,面露痛苦。缚魔链越发急促地响起来,周围有人越过我慌忙地把谢如寂摁倒在地,仙盟人咬着牙大喊道:「这个半魔魔气又暴涨了,把他送回诛魔台去!」
我隔着人群和被压着还在挣扎的谢如寂摇摇对视,却默然不语。
其实我原本,是想和他道个别的,寻神器路上必然艰险。
到最后却只是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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