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中景

「原来是这样,」他松开我的嘴,埋在我脖颈处,吃吃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他笑时呼出的气喷洒在我的脖子上,酥酥麻麻。

我早已认不得东南西北,还以为在梦中,呆问道:「怎么了?」

他不答,抵着我的肩笑,半晌才抬起头,为我理好了凌乱的衣裳,摩挲着我微肿的唇,哑声道:「没什么。你醉了,江鱼。」

我搭着他的手,眨了眨眼,「有吗?我只觉得热得慌。」

春夜不该这么热的。

「那就是因为你醉了。」

「也只有你醉了,我才敢碰你一下。」

(陆璟的唱曲出自宋代营妓严蕊写的《卜算子》)

10.5

酒这种东西,好,也不好。

难得醉一次酒,做的梦倒是越发荒唐。

我躺在床上,陆璟坐在床边,左手与我十指相扣,右手在裙摆之下,两腿之间。

月色下,粉蓝的裙衫一耸一耸。

屋外的猫儿叫得挠人心痒。

可陆璟的呼吸声在这夜晚清晰得不可思议。

「江鱼。」他颤着声喊我。

我半睁着眼,勉强应了一声,「嗯?」

「你叫一叫我。」

「阿璟?」

他哼了一声,手指缠得更紧,「多叫几声。」

我困极,干脆闭上眼,嘴里胡乱地念道:「阿璟,阿璟,阿璟……」

往日的梦,我该在他耳畔说的。

不知喊了多少声,我听到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气,发出一阵极压抑的呻吟。

屋内有一股浓烈的气味,刺激得我又有些清醒过来,扯了扯他的手,「阿璟,我是在做梦吧?」

那头的人半晌没说话,只有悉悉窣窣的声音传来。

到我即将再度入睡时,他将我的手背贴上他的额头,冰凉凉,湿漉漉的。

「江鱼,这是一场梦,」他说,「一场好梦。」

「于我而言。」

11

我醒来时红着个大脸,心也跳得飞快。

这次的梦太离谱了,真实到离谱。

但深吸一口气,屋内只有淡淡的草药香,哪来麝香的气味。我又看了眼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晚那身;摸了摸胸前,束胸还在;再掀了被子一瞧,一切正常。

我恼得踢了脚被子。

江鱼啊江鱼,你到底在想点什么?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起身去前堂。陆璟做了碗醒酒汤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他正坐在桌旁刺绣。我与他打了声招呼,坐下喝了半碗汤,才有胆量开口:「昨晚,没给你添麻烦吧?」

许久未沾酒,竟忘了自己酒量极差,怕是扫兴得很。

陆璟却摇头笑道:「不曾,江大夫酒品甚好。这桃花酒香,往后还可多饮几次。」

我这下一本正经,「不可不可,醉酒伤身,不宜多饮。尤其是你,往后更该少喝些。所谓小酌怡情,大饮伤身。」

他笑了一声,垂眸应道:「也是。饮多了伤身。」

最后二字被他说得有些意味深长,察觉到耳根子又发烫,我忙怪自己多想。忽听到有人在敲前堂的大门,略显急促。

来的人是陈石和陈文玉,外加陈石怀里的一个人,被黑色的长袍包裹得严严实实,第一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随后陈文玉的话再把我吓了一跳,她放轻声音与我急急道:「小江大夫,这个是陈查的媳妇,昨天偷偷逃出来的,受了好重的伤,还发着高烧,你快瞧瞧。」

啊,看样子这是又捡了个不得了的。

陈文玉与我说,昨日他们在庙会后头玩闹时发现了她,正跟在我和陆璟的身后鬼鬼祟祟。但是说是跟踪,走路的步子又跌跌撞撞勉强得很。陈文玉觉得不对劲,就托陈石将她拦下来,结果这姑娘看到陈石后立马昏了过去。

「她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不要打我』,偶尔还叫着那狗东西的名字,我们就知道了。」我给那姑娘检查时,陈文玉就一直在屏风外愤愤不平,「而且后面我们还看到了陈查家的家丁在庙会上晃,觉得不妥,就先藏在月老庙熬了一宿。夜里她还醒来过,说自己叫巧儿,就又昏过去了。早上还发了高烧。我和陈石不想打扰你们休息,就只好大清早赶过来。」

她还在念念叨叨,我却无心再听,被气的。

这个叫巧儿的,脸上正常,身上却没有一处好地方,全是青一块紫一块,某些部位更是差点被撕裂。胸前和背部还有新旧不一的疤,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她大概是几日没吃饭了,外加紧张过度,频繁陷入昏迷。

我无法想象她经历了怎样非人的对待,上一回如此悲哀与痛心还是捡到陆璟那会儿。

给她处理完伤,我走到外室,严肃地打断还在喋喋不休地陈文玉,「你说陈查家的人正在寻她是吗?」

许是从未见过我这般,她愣了下,「大概是的。我以前见过他们几个。昨日庙会人多,那几个人在人群中找了好久没找到。」

「此事不要说出去,」我顿了顿,想起什么,「你和陈大哥是在外面待了一宿?」

她不自觉红了脸,盯着脚尖,「没有,陈石一直在庙里看着她,我是半夜不放心又偷跑过去看的。」

「那你与陈大哥说好,你们二人庙会后就没见过面,也没见过巧儿。陈大哥一夜未归,是因为打猎不慎受了伤,在林子里待了一晚,而你一晚上都待在家里,明白了吗?」

镇子小,上午传出点什么事,往往下午就不少人知道了。

陈查这种性子的人,定是不会放弃找巧儿的。若被他知道有人大清早往我这儿送了个人,不要多久就会过来闹。我倒不是怕他,但如今陆璟在此,闹大了对谁也不好。

陈文玉被我说得一愣一愣,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走出房门,碰到正站在门口的陆璟,他面色不虞,「你想救她。」

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他都听到了,而且他现在心情不好。

可我不懂是为何,「我是大夫,救伤者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或许会有麻烦,但她伤得很重,我没法视而不见。」

他紧紧抿着唇,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从未看到过的眼神,悲哀又凄凉,甚至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我不自觉想去拉他的袖子,被他轻飘飘地躲过去,指尖只触到了一丝冰凉。

心突然就空了一瞬,我仍装得轻松:「你怎么了?以前我也是这样救了你啊。」

「我知道,」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谁都想救,你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可是江鱼,若我说她是我的仇人,你还要救她吗?」

此时尚在早晨,后院却没了太阳。

陆璟站在门口,屋檐下,穿着初见的那身红裙,却失了色彩。

今日是阴天。

12

这是陆璟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连名带姓,我丝毫高兴不起来。

尤其是他说完这两句话后,看到从我身后走出来的陈文玉,甚至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去。

干脆利落。

陈文玉不明所以,「阿璟怎么了?」

我只摇头叹气。

她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用胳膊杵了杵我,「小江大夫,有些人要哄着的。有误会就去说清楚呀。」

我失笑,「我可还记得你是陈二娘介绍给我的,现在怎么还给我牵红线了。」

「那江大夫对我也无意啊,你身上可还带着别的姑娘送的东西呢。」她指了指我腰间的香囊,「第一次我就看到啦,阿璟送给你的吧?嘿嘿她都和我说了。」

原来那日这两人是说了这些。

我望着陆璟房间的方向,只道:「那你随我去厨房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顺便与我说说,你们那日都聊了些什么。」

「啊,这不太好吧……」她说是这么说,但跟在我身旁时嘴上也没闲着,基本都招了个干净。

陈文玉与陈石是邻居,打小青梅竹马。陈文玉想嫁给陈石,但陈文玉的娘看不上这个做猎户的。而陈石又是个一根筋,与文玉打闹惯了,这么些年也没看出女儿家的心思。后来小姑娘大了,家里要给她要寻一门亲事,被陈二娘知晓了,拉郎配配到了我。

「我本来不想答应的,结果那个大傻子和我说看上了你的堂妹。我气死了,就决定过来看一看是到底何方神圣,谁知道阿璟真的有这么好看。」她噘着嘴,满脸怨念,结果说着又笑起来,「不过幸好,阿璟和我说她心悦江大夫你,我就可放心了。再说了,傻大个哪里配得上阿璟……」

她叽里呱啦,我却只听到某几个字眼。

「她说心悦江大夫你。」

他心悦我?

所以先前不是我多想吗?

那他心悦我,是因为他喜欢男子吗?

我有一肚子的疑问,抓心挠肝,呆愣地盯着那药煮好,下一刻便嘱托了陈文玉和陈石好生照顾巧儿,匆匆往陆璟的房间去。

这几日事情繁杂,可这一件,我最想知道答案。

阿璟,你和巧儿发生了什么?你对我,又是怎样的感情?

我那连日的怪梦,又有几个真,几个假?

你昨夜与我交缠的手指,那手心的汗,又是真是假?

阿璟,我不想听旁人说,我只想听你说。

然而所有的疑惑在见到空荡的房间时消失得荡然无存。

他不见了。

没有少一样东西,没有多一样东西,小榻上还放着他早晨绣了一半的刺绣,看模样是一条鱼。

我坐到小榻上,摸着那刺绣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走了。

他向来干脆,当初走的时候也这样。

眼角酸涩,我欲抬手揉眼,忽发觉房间暗了几分。

「江鱼。」

我抬头,循声望去,他站在门口,背着光。

身体的行动快于意识,回过神我已经冲过去抱住了他,他手中的包袱径直掉在地上,一声闷响。

陆璟僵着身子,声音带着几分落寞,「我发现除了这儿,我无处可去。」

我说出了早该出口的话,「那你便留下来吧。」

「江大夫对谁都这么好心吗?」

我松开他,对上他的目光,带着发烫的耳根子道:「我谁都想救,可想留下的只有你一个。这话早该和你说了,可我胆小得很。」

爹一直教导我,不要像个姑娘家多愁善感,男子当沉稳内敛,喜怒好恶不形于色。但刚刚他不在了,我真的怕得很。偌大的房间无比逼仄,压得我喘不过气。

陆璟盯着我,似是想从我的表情辨认这话的真假,最后还是认输般叹了口气,自嘲道:「原来把你逼急了会是这个模样,我竟完全招架不住。」

我退后一步,摸了摸鼻子,别开眼,「那你现在可否与我说说,你和那个巧儿发生了何事?」

他轻飘飘道:「不过是我骗了你。我和你说我是被王爷赎出来的,其实不然,我是被这个女人买出来的。我和你说我捅了那王爷一刀,其实也不然,我给他下了毒,他中毒之际捅了我一刀。」

陆璟慢条斯理地讲着让我心惊的话。

巧儿全名楚念巧,是五王爷的侄女儿,向来不尊礼法,行事张扬。五王爷好男色,最好穿女装的男子。楚念巧知晓此事,就在一处青楼设了个窝点,专门培养类似的男子。陆璟就是其中一个。其实很少人知道幕后推手是谁,陆璟也是入了王府一段时间偶然间发现了此事。

也就是说,那个将他推入火坑,毁掉他一生的人,就是楚念巧。

「当初她买我的时候,我以为她是来救我的。所以她的好叔叔在府里看到我将我要了去,我也不怨她。但是谁知道啊,谁知道。」陆璟轻轻笑了一声,「我在那个男人身下承欢无数次,才找到一次机会将毒喂到他嘴里。他气急败坏,用刀捅我时口中还在不断吐血。可那又如何?我夺了那把刀,毁了他的命根子。王府大乱,我趁乱逃出来,混进了一座出城的马车。」

他顿了顿,盯着窗外半阴的天,「江大夫,如你所见,我满嘴谎话,肮脏至极,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你早该把我抓去报官。」

「可你却想留下我。」

「你不该的。」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是。

我坐在他身旁,试探着握住他藏在袖子下的左手,冰凉又僵硬。我拢住那只手,轻声道:「文玉和我说,你心悦我。」

他猛地转过头,又抿唇不说话。

「其实我也骗了你,我不是男子。只是我想做大夫,就一直女扮男装。我还骗你那条广袖裙是为你买的,其实是我自己想穿。那日你戴簪子,我骗你说尚可,其实很好看。你看,我也是个骗子。」

他勾了我的手指,轻声道:「这不一样,江鱼,你知道的。」

我看着他,心跳得飞快,「那你心悦我吗?我其实是个女子。」

他已悄然勾住了我五根手指,「我从来没在意过这个。你是你,仅此而已。」

「我其实不懂男女之别,小时候有人说我男,有人说我女,我分不清。后来在王府听到他们谈笑,说这样不男不女的也别有一番滋味,我才明白了一点,他们说的好像就是我。」

「你说这世上有男人,有女人,有太监,我算什么呢?我好像甚至不可被称之为人,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一只宠物,高兴了赏块肉,不高兴了踹一脚。」

「我不知道怎么活,江鱼,直到遇见你。」

「我身处泥沼,脱不开身,既想要你救我,又想要拉你下来陪我。」

「所以江鱼,你不该留下我的。」

哪有什么该不该呢,我捡到他那一刻,一切都注定了的。

倘若他带了私心,我又何尝不是。

我女扮男装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与我相同又相反的人。我多好奇啊,如同找到了同类一般,兴奋得难以自持。这几年我过得那么孤单,从内心深处希望能有人陪陪我,哪怕只是坐在旁边,偶尔与我说说话也好。

陆璟认出楚念巧,就仿佛往日的不堪都找上了门。他害怕了,他想离开。又或者还有一个选项,我不救楚念巧,由她自生自灭,连同陆璟的过往一同埋葬。

可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你进院子吗?」我拉了拉他的手,「我当时觉得这个人一定很想活下去,才会倒在我的后院门口。我算是个烂好人,但凡遇到那些想活下去的,我都会想帮一把。阿璟,不是我救的你,从来都是你自己救的自己,我只能帮一小把。」

「现在也是,如你所说,楚念巧当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但她现在被陈查这般对待,我看不过眼。我想治好她,再送她去该去的地方,偿还该偿还的罪。」

「而你没有错,阿璟,没什么不该留下的,何况你已经在这里这么久了。」

他注视我良久,才道:「那我便不走了。」

六个字,简短又直白,清晰且有力。

13

陆璟留下了,事情还没解决完。

楚念巧昏迷了一个半时辰,醒来后不愿见人。我赶过去时陈石和陈文玉还在门口拌嘴。

「肯定是你长得太凶了,把别人吓到了!」

「哪有的事,还不是你叽叽喳喳吵得不行。从小你就吵。」

「我那叫能说会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木头,有嘴巴都不会说话就当摆设啊?」

……

我和陆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两人这么冤家?

那两人见我们来了,这才住嘴,然后目光缓缓移到了我和陆璟拉着的手。

啊,忘记松开了。

我一阵尴尬,想抽出手,结果被握得更紧,去看他他还冲我笑了一笑。

这便听到陈文玉极小声又很骄傲地说:「我和你说过了吧,笨蛋。」

陈石挠着头嘟嘟囔囔:「小江大夫,你不厚道。」

我甩开陆璟的手,丢给他一个眼神,「这锅你来背,我可不干。」

说罢便不理他们几个,进了房间往里屋走去。楚念巧刚喝完药,正半躺在床上,听到动静时整个人惊了一瞬,不由自主抱紧了被子往床里面缩,「啊!别过来!」

我放慢脚步,温声道:「巧儿姑娘,是我,小江大夫,你我见过。」

她这才抬起头,带着神经质的眼神,哆嗦着唇道:「江大夫,小江大夫,求你救救我。」

我停在离床几步远的位置,「你现在在我的医馆,暂时是安全的,不必怕。」

她还缩成一团不说话,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她冷静下来才问:「你可想与我说些什么吗?不想也没事,我就是之前看你在医馆附近,猜测你有事找我。」

「我就是,」她紧紧攥着被子,艰难地吐词,「就是觉得,身上太疼,想找个大夫。他们都说,你是镇上脾气最好的大夫,所以我就……」

「如果只是这件事,那无妨,你先养伤吧,他还不知道你在这里。」

见她情绪尚不稳定,我暂时放下了打探消息的念头,安抚了她一会儿才出门,看到陈石坐在不远处的后院台阶上,颇为郁闷地拔草,陈文玉坐旁边,也在……郁闷地拔草。

「我和他们说了我是男的。」陆璟走过来道,他还穿着一身裙子。

话音刚落两人齐刷刷抬头看过来,两脸郁闷。

陆璟又凑到我耳边道:「你的事我没说。」

凑得太近,我耳根子烫得很,离了远些小声道:「她现在还怕人。」

陆璟轻哼了一声,显然不信,「她以前都敢踩着人的尸体走路,如今也会怕人了。」

我便拉着他又进了房间一次,听到楚念巧发出一阵尖叫声我们才又出来。陆璟攥着我的手,发出微不可察的笑,「看到她这样子,我竟有些痛快,又有些可怜她。」

怎么说呢,如果单纯看陈查对楚念巧做的事,她实在可怜。我过了几日才从她口中外加陈二娘的八卦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楚念巧整日混迹青楼,某日正巧遇上了来寻乐子的陈查。陈查胆子当真大,见色起意,用手段夺了楚念巧的清白之身,随后又藏匿于青楼的某个暗室,囚禁许久直至楚念巧显怀。而要说起他用的手段,其实简单得很,不过是买通了楚念巧身边的一个对她不满许久的婢女。

这些事都是陈石在外买醉时吹牛说的,说自己睡了个富家女,滋味也就这样。以及什么这人的肚子都不争气,只能生女娃。说得有鼻子有眼,但没人当真。可陈二娘与我说这些,我冷汗连连,只觉得每一句话都真得不行。

「他家前几日不是跑了媳妇吗?这几日疯狗一样到处找,我的铺子都来闹过几回。嘿,到现在也没找到人,真活该。要我说啊,这姑娘逃得好。」

陈二娘还在喋喋不休,我猛然想起什么事,忙拜托她,「二娘,你两日后是不是要去京城进货?可否帮我递封书信给陈容?」

陈容中科举后在京城里当官,几乎没有回来过。他走前曾与我说有何麻烦可上京找他。我一直对他有怨恨,便从未去过。不过这一次,怕是只能靠他。

陈二娘欣然应允,进程那日陈石陪着她一起去。出发时陈二娘抱怨了一句:「小玉那丫头怎么就看上你了?明明配江大夫多好。」

我很尴尬,陈石也很尴尬,陈文玉也很尴尬,只有陆璟不尴尬,甚至还敢仗着衣袖宽大,手暗戳戳伸过来挠我的手心。

我握住他胡作非为的手,对陈二娘笑道:「二娘您快去吧,别误了时间。」

某人就在我身旁发出极轻的一声笑。

他近来倒是心情甚好,尤其是看到楚念巧担惊受怕的模样,他眉眼都带着笑意,还会故意发牢骚:「有时候真不想让你救她,她哪里配。」

倒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我看到她,偶尔会想到陈姐姐罢了。陈姐姐也被打,也可怜。不过,也就偶尔相似。

特别是当楚念巧悄咪咪与我说陆璟的事时,一点也不相似了。

「江大夫,我以前见过他,他就是个疯子,给我叔叔当狗的那种,你要离他远一点。」

她自醒来后就精神不太正常,往往口不择言,什么话都往外说。以往我都不怎么管,这会儿顿时冷下脸来,「巧儿姑娘,我救了你,不代表你就可以随便评价我身边的人。你在我这儿数日,所有人都为你忙前忙后。你可怜,但也仅仅是可怜,没有什么别的特权。再过几日你的伤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我会叫人把你送走。」

不知道哪句话触到她的神经,她突然打翻我手里的药碗,扑到我身上,「江大夫,不要,不要送我走,求求你,他会打死我的。」

她的手胡乱地摸,在我推开她之前甚至摸到了我束胸的位置。

身后有人一把把我拉了过去,话里含着怒气:「我便说过不要救她。你看看你这一身。」

汤药撒了一身,所幸不是很烫,除了有些黏湿没有太大的感觉。

陆璟却气极,丢给缩在角落的楚念巧一句「真是恶心」便急急拉着我走出去,一路走到某个房间,把我往里一推,关了门在外头道:「你快换身衣服。」

我呆愣地脱了衣服,环顾四周后又傻在原地,凑到门板处敲了敲,紧张到吞咽口水,「阿璟,这儿……好像是你的房间。」

14

陆璟大概是真的气昏了头,随便找了间房就把我推进去。现下他在门外默了会儿,问道:「那你的衣服……」

我看了眼挂在屏风上的脏衣,好像再穿回去也不合适,只得硬着头皮回他:「都脱了。」

过了会儿莫名其妙又加了一句,「其实还穿着束胸和亵裤。」

手臂和腰腹都暴露在空气中,风从窗户的缝隙漏进来,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那我去你的房间拿一下。」他闷声道,一小段匆匆的脚步声后便没了声响。

我也出不去,就在他房里踱步,看到了放在床上的两条叠好的裙子,许是刚从后院收下来的。

裙子吧,其实我可以试试,但再想想,又不敢。

小时候向我爹要了好几次裙子,都不了了之,甚至有一次被打了一顿。

还是不试了罢。

过了会儿陆璟拿来衣服,从门缝里递给我。我换好出来,脑子里又想到当初塞进柜子底下的广袖裙。

陆璟曾说,他穿裙子,小时候是被迫,现在是出于喜欢。但我好像,一直都算是被迫的。

那我这日子,又何时到头呢。

「在想什么?」见我一直发愣,陆璟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回神,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你今日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把我都吓了一跳。」

平日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冷冷淡淡,自楚念巧来了,他的情绪外露越来越频繁。倒也不是坏事,但今日这个,我怎么看都觉得只是一件小事。

陆璟抿了抿唇,「她弄脏你了。他们那些人都脏。」

他应该是还有一句话没说,我没给他机会,虚虚握住他的手,「明日陈大哥他们就回来了,都会结束的。」

而等一切结束,日子还会继续。

然而,第二日我在问诊时,陈文玉急忙忙跑到医馆来,「小江大夫,陈老三要过来了!」

话音刚落,陈查就领着三四个家丁直接闯了进来,嘴里还叫嚷着:「人呢?怎么没人啊?」

还等着几个病人,听到他的声音都纷纷退到了一旁。

我站起身,陈文玉躲到我身后,小声道:「他前几日闹了别的铺子,今日闹医馆,现在别的医馆都闹完了。」

我看着陈查一步步走进来,忙对她低声道:「你现在去后院,带着阿璟和巧儿从小门出去,陈大哥他们今日回来。」

她立即应了一声,「好!小江大夫,你也千万小心!」

说罢便跑去了后院,身影完全消失的刹那陈查已经来到了我跟前,活脱脱一个二流子,「原来在这儿啊,江大夫是吧。」

我如往常一样问道:「是,请问你要看什么病?」

「看什么病?」他重复了一遍,转头对身后的几个大汉笑道,「诶,人大夫问我看什么病呢。」

那几人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我不动气,淡淡道:「来我这儿的人都是来看病的。」

他呸了一声,「我没病,我好得很。」

我「哦」一声,「不是来看病的人,我还真没见过。」

那「人」字放了重音,他听出话里有话,登时横了眉,一掌拍在我身前的桌上,「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吧!我直说了,前几日我家娘子走丢了,我就想着——」他拖了长音,环顾一遍四周,「她会不会不慎来了江大夫的医馆呢?」

旁边几个围观的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这疯狗又开始了。」

陈查身后的壮汉恶狠狠瞪过去一眼。

伤及无辜不好,我对那几个人温声道:「实在不好意思,今日怕是不方便了。你们去别家医馆瞧瞧吧,别耽误了身子。」

他们看了看我和陈查,不大放心,最后看了眼那几个家丁,还是离开了。

陈查看都不看一眼,对后面几人扬了扬下巴,「到后院去搜,别的地儿都找过了,那娘们肯定在这里。」

我拦到那几人身前,盯着陈查怒道:「你懂不懂这叫私闯民宅?」

「少废话。」

某个汉子推了我一把,抬腿就要往后院走。我趁势抓住他的手腕往外一拧,松手,微侧身肘击腹部,再一扫腿,他不备,径直扑在了地上。

以前学的一招半式,勉强还能派上用场。

倒在地上的人瞬间爬起来,恼羞成怒,挥着拳头砸过来,被陈查踹了一脚,呵住:「在这儿浪费什么时间!人家动手你们也动手吗?蠢货!」说着还冲我挑衅一笑,「咱们只不过来找个人,文明点。再说了,江大夫一直在这儿拖时间,怕不是后院小门溜走了什么人呐。」

我心中一惊,没想到他精明至此,且话音刚落,就有人从后院走进来,正拖着情绪激动的楚念巧,「老爷,找到了。」

却不见陆璟和陈文玉出来。

我从未如此慌乱,忙跑到后院去看,空无一人,地上只有拖拽的痕迹,是楚念巧留下的。

再跑到前堂,陈查已经拖着楚念巧到了大门口,嘴里骂骂咧咧,「贱货,一下子没看牢就跑出来勾引男人。以前就看你老往这里跑,是不是心里早想着勾引人江大夫了?真是养不熟的狗……」

后面的话越发不堪入耳,偏偏他似是故意地敞开大门,在门口赖着不走,口中脏话不停。

楚念巧被拖拽着,无力地挣扎,「我没有!呜呜,我没有,别打我求你了,我没有勾引呜呜呜……我就是疼……」

已有不少路人被吸引过来,聚在大门口指指点点。

陈查扇了她一耳光,揪住她散乱的头发,「放屁!这么多大夫你怎么就找上人江大夫呢?肯定是看人家长得俊吧?骚娘们……」

这话骂了她,也在给我泼脏水,陈查的手段实在下作。

镇上的人也清楚他的为人,都是不信的,却也不敢插手,只敢窃窃私语。

他们都觉得这是家务事。

但这明明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付诸的暴力行径。

我看到那个场景,就像看到以前的陈姐姐,在多个不为人知的深夜,或许也是这样被踢打,被羞辱。

我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却在楚念巧的一句话后生生停了脚步。

「没有,江大夫是女的!我没有勾引呜呜呜……」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楚念巧还在神经质地重复道:「她是女的,女的……」

「这是疯了吧,小江大夫是男的啊。」旁观者越来越多。

陈查把楚念巧踹到地上,「贱人,还敢撒谎了!看我回家不好好教训你!」

「不要!不要!我没有骗你!」她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来,竟直直往我这里扑,「不信我给你看,我给你看!」

她扑到我身上,手一个劲儿在我衣领处扒拉,力气大得吓人,我完全控制不住她,最后无力地听到布料撕碎的声音。

「嘶拉——」

灌进了凉风。

楚念巧还在用力扯,「你看啊,你们快看!这是束胸,人家是女的!我没有勾引,别打我,别打我……」

我呆呆地立在那儿,盯着眼前骚乱的人群,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们都看见了吧?

他们都知道了吧?

他们终于,要知道了。

自心底腾升起无尽的悲凉,而又有那么一丝,小小的,微不可察的释然。

我的这日子,原来在今日到头。

15

我都不知楚念巧将我胸前的衣服扒了多少,但大概,束胸还在。

也仅此而已。

混乱中她被人一把拉开,有人披了件大衣在我身上,顺便盖住了我的头。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黑,鼻间是铺天盖地的草药香。他紧紧搂着我,话里全是慌乱,「对不起,我来晚了。」

来得晚吗?也不是,甚至还有点庆幸他刚刚不在。陈查不敢对我动手,不代表不敢对他。

只是,我好累。

累到后面会发生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搂住陆璟的腰,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布料道:「阿璟,我好累,我想回去休息。」

「好,我们回去。」

他打横抱起我。我把大衣往下拉露出脸,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闭眼叫他,「阿璟。」

他抱着我一步步走得又快又稳当,「嗯。」

「我是不是很重啊。」

「没有,你太轻了,平日应该多吃点。」

我笑了一声,「骗子。我小时候练了这么久的武,比一般的书生还有力呢。」

「那也还是轻了些。」他走得好快,转眼已到了我的房间,一脚踹开门,把我小心地放在床上,又欲转身,被我一把拉住袖子。

我盯着他,难得示弱,「我有些怕。」

「我去关门。」他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把门关了再折回来。

我已经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对着他。他坐在床边,也看着我。

他今日穿着一身鹅黄的裙子,真好看。

「不是想休息吗?」他见我盯着他,面色有些不自然。

我眨了眨眼,「有些怕,睡不着。」

睡不着,但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美其名曰休息。

他揉了揉我的发顶,手似乎在微微颤抖。「没什么好怕的。」他轻声道,「陈容来了,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今日他和陈文玉带着楚念巧要往后门走,谁知没走几步她就突然发起疯来大喊大叫「不要把我送走」,也就引来了一直在后院附近徘徊的陈查的家丁。陈文玉见那人长得人高马大,当机立断拉着陆璟先跑路了,还振振有词:「真是好言难劝该死鬼!我们先把陈大哥他们接回来再说。」

陈容他们几个那会儿其实已经到镇子口了,因而两方碰上后就急忙赶了过来。

「但还是来晚了。」陆璟拉住我悄悄伸出被子的手,无比懊恼,「抱歉,江鱼,抱歉。」

我晃了晃他的手,「没关系,错又不在你。」

「我只是,有些害怕。」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我是女儿身,我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要和别的姑娘一样,与男子成亲,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一辈子囿于深闺,再也当不了大夫?

陆璟勾了勾我的手指,声音放得极轻:「怕什么?」

我想了想,道:「我怕嫁人。」

怕得要死。

「无妨,」陆璟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也可是我嫁你。」

我一下有些羞恼,「我何时说过是你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是没说过。」

我别开眼不去看他,又听他说:「但我是愿意嫁你的。」

这人好烦。

耳根子热得快融化了,我拽了拽他,「上来。」

「做什么?」

我想任性一回,「陪我睡觉。」

他不动弹,只说:「我很脏,江鱼。」

我起身,凑过去吻了吻他的下巴,「陪我睡一会儿,我害怕。」

他幽幽地盯了我半晌,叹了口气,上床将我虚虚搂在怀里,「睡吧。」

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缩在他怀里,已经有些犯困时听到他说:「我白日总是不敢碰你。」

我含糊地应道:「那夜里呢?」

他轻轻地回答像是从天边传来,「在梦里。」

梦里,梦里有什么呢?

不过是小时候看着小姑娘们跳皮筋,而我坐在门口看医书,又或是在一堆漂亮的衣裙中,我只能选择适合练武的短装。

我其实不后悔,因为我确确实实喜欢当大夫。

只是,会有那么一点遗憾罢了。

我就这样窝在房间睡了两天,医馆也关了两天。陆璟一点也不嫌弃,顿顿做了饭菜送进来,必要时还要陪我聊天解闷。外面发生了何事我一清二楚。陈容正巧当上了大理寺卿,带人抓了陈查一家,也把疯疯癫癫的楚念巧关了起来。

陆璟说其实那日看到的人不多,而且现在街头巷尾也少有人议论我的身份,大多还是在骂陈查一家的,而楚念巧因为身份原因,少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最多只会唏嘘一句「竟成了疯子」。

但我还是不敢出去。

有不少人想见我,我都让陆璟一一拒了。

我在当逃兵。

直到第三日,陈容托陆璟转交给我一样东西。

一把同心锁,上面刻着「梅」。

16

陈容本想约我去月老庙旁的那条河见面,我不愿出门,就改到了医馆前堂。

他来时我有些恍惚。

在此之前,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他是个清秀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眼下,近十年光景,他已经是个大理寺卿,周身的气度都不一般了,让我很难将他与记忆中的文弱书生重叠起来。

陈容见到我也不太敢认,抿了口茶,斟酌许久才叹息般道:「你长大了,鱼儿。」

说老实话,这些年我对他有怨恨,尤其是在陈姐姐出嫁后他上京赶考,除了回镇上一次把家里人接过去,就再也没回来过,我便下意识地认为陈姐姐的死他有一半责任。

然而他这么感慨了一句,我就回想起黄昏时我在河中玩,他们二人坐在河岸旁,林间偶有鸟声传来,被风吹散如情人呢喃。

怨恨什么呢?怎么怪,也怪不到他头上。毕竟他高中回来,陈姐姐已经一缕香魂不在。

陈姐姐曾与我说,她是自愿嫁过去的,因为她的两个弟弟需要念书。

我爹与我说,这不是自愿,这是被迫,她自欺欺人是自愿。

而陈容现在与我说,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那时我家中一贫如洗,什么也给不了她。她劝我不要耽于男女情爱,该当进京赶考,一展胸中抱负。」陈容对我笑了笑,带着几分摸不着的落寞,「我总想着快些考完快些回来,却还是慢了一步。」

我手中捏着那把同心锁,上面的「梅」已经有些被磨平,可以想见它被主人握在手心摩挲了多少遍,又听了多少遍叹息。

「其实鱼儿,你小时候我就怀疑过你是不是女儿身,后来想想,你这么喜欢学医,就算是女扮男装也是自有苦衷。镇上最近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也只是想来劝你不必挂怀。小镇子,大部分人都还是善良的。秀梅也喜欢治病救人,但她的人生自己做不了主;你不一样,你比她幸运,你有一个好父亲。江大夫大概一直没和你说过,生下你之前他在京城行医,名头响亮,后来厌烦城里的一些风气,才来了陈家镇。我也是进了京城才打探到这些事,现在大概明白了江大夫为何要让你如此生活。如果在京城,你怕是会难以立足,但这里不一样,你可以稍微大胆放心地做想做的事。」

我爹确实没和我说过,他只会偶尔叹息这世道对女子不公,若不是如此,我也不必苦苦学做男子。他对我心中有愧,只是一直未说。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不怨他。

我有些说不出话,陈容也不恼,喝了口茶又继续,「好像有些过于伤感了。我再与你说一说那日的事。」

那便是楚念巧与陈查的事了。

楚念巧幼年父母双亡,打小被养在五王爷膝下,耳濡目染,形成了扭曲的性子。不光私设青楼的窝点,平日对身边人也是恶语相加偶尔还会施以暴行。因而有个婢女对其心怀不满,与陈查做了交易,使她一路沦落至如今的模样。那个婢女也算是个传奇,会易容,鸠占鹊巢,顺便还把青楼的窝点解散了。

「她扮得太像了,几乎没人发现。有些人发现了,也不想说,毕竟这又不是坏事,甚至大快人心。」陈容说着还笑起来,「至于那个五王爷,那日中毒又被阉,现在约莫成了废人。其实皇亲国戚被刺,应当立案调查,奈何他平日作恶多端,如今东窗事发,上头只想把这事儿压下去,由他自食恶果。陈查那人嘛,数罪并罚,一样都不会落下。所以现在你和他,都安全了。」

我默了会儿,还是问出口:「那楚念巧会如何?」

陈容看了看我,「你恨她吗?你救了她,她却咬你一口。」

「恨说不上,我只觉得她可怜。我照顾她这么些日子,看得出她已经精神崩溃,而如今更是直接成了个疯子。和疯子没什么好计较的。」

若要说罪魁祸首,望到尽头大概还是那个五王爷。但是再往深处看呢?那么多人那么多故事,谁知道错应该归在谁身上。

陈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是太善良了。我与上头通报过,她做不回原来的楚念巧,去处大概是疯人院吧。」

他与我又说了些话,最后道是过几日要回京。临走我把那同心锁还给他,他没接,笑道:「我带在身边十余年,也就一个念想,事实上有没有都一样,不如还是给你了罢。」

我只好收进怀里,又冲他的背影说:「陈姐姐的墓在那片林子里。」

他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多谢。」

随后也一直没回头。

就像当年孤身一人离开镇子,走向繁华的京城。

「别看了,人走了。」陆璟从后院走出来,手里又拿着一个香囊,「送你的。」

我回神,接过来,「你最近怎么绣了这么多?」

这几日已经是第三个了,还全都绣着鱼,各种颜色的鱼。

「医馆不开门,我便想着做这些能不能卖钱。」他说得轻描淡写,「按理说我是男子,确实应该养家糊口。」

「你别当我听不出你在劝我开门。」我觑他。

他笑得纯良又坦荡,「没有的事。你不想做,便不做。」

这人坏心眼多了去,明知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但到底,还是开了门。

医馆重新开门的第一天,陈二娘兴冲冲跑过来说要给我撑腰。

我哭笑不得,「撑什么腰啊,又不是要去比武。」

她捏了捏我的脸,「那也得给你壮胆子。前几日想来看看你都不让见,给我担心得几宿睡不着,等会儿你可得再给我开点安神药啊。要说你爹那糟老头子坏得很,这么多年我还就让你们俩给骗过去了。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也好啊,藏着掖着干嘛。」

我完全挡不住她的热情,「我爹也是为我好……」

她又开始连珠炮,「你爹就一根筋。想当初我一个寡妇,到处借钱拉生意,也没怎么样嘛。」

这些事她从未说起过,今日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当初亲戚都作鸟兽散,陈二娘在空房子里熬了两宿没睡,最后决定自己做生意。她先是京城到别人家铺子里打下手。这家不收她,她就换一家,再不收,再换一家,这么找了几条街,最后有家铺子的老板看她伶牙俐齿手脚麻利,还是留下了。过了小半个月,那家的老板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自己去开店。

「就你这嘴巴,不适合当伙计,还是当老板去罢。」他这么说着把陈二娘赶走了。

陈二娘觉得这是她的贵人,刀子嘴豆腐心,嬉皮笑脸地收下钱回到镇上开了家店。起先没人,奈何她进的衣服好看,陆陆续续就有人来了。赚了钱,她就到城里找那老板还债。

老板不假思索地收下了,还笑道:「我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同行啊。」

嗐,都不在一个地方,同行也没有竞争关系。

那老板还和陈二娘说,别被自己的女儿身捆住了手脚。陈二娘觉得这话文绉绉的,听都懒得听,但又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想起来了特地过来告我一声。

「所以啊,你就放心大胆地干,要是有人敢来闹事,我帮你打出去。」陈二娘叉着腰,声音洪亮,像极了当年她拿着扫把,站在大门口赶人的模样。

我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去她的铺子了。

她比我勇敢,我一直想要自己成为她那样的人。

这么些年来,我时常脱光衣服审视自己的身体,带着复杂的情绪。我很爱它,又很怕它。有时会想若我不是女儿身,活得会不会比现在轻松许多。但有时又想,它即是我,我应该接受它。

我别别扭扭活到现在,我给自己画地为牢,我给自己捆住了手脚。

我都忘了,为大夫和为女子,从来不冲突。

陈文玉也比我勇敢,她某日强硬地要求跟着陈石一起去打猎,然后在山林间大声表露心迹,导致陈石一下没站稳摔到了脑袋。于是这俩人就成了我医馆重新开门的第一位病人。

虽然不太厚道,但我真的笑了,一边笑一边给陈石的脑袋涂药。

陈文玉在一旁抽抽搭搭,陈石烦得不行,「你哭啥啊,磕脑袋的又不是你。」

「我哭我自己不行啊?」小姑娘哭着白了他一眼,泪眼婆娑的,「不就是说了句喜欢你吗,至于吓得磕脑袋吗?你就这么嫌弃我?嫌弃也就罢了,还管那么多。反正我哭我的,干你何事!」

陈石被这一连串话说懵了,哼哼两声,傻愣愣的,「我看你哭,我心里难受。」正巧涂完药,他笨拙地伸手想去擦陈文玉脸上的泪,「别哭了,小时候摔着碰着这么多次也没见你哭啊。」

陈文玉也不躲,由着他擦,「那小时候你见到了啥?」

陈石老实得过分,「见你打我。」

陈文玉气得眼泪都憋回去,「陈石你就应该再去磕一下脑袋把里面的水撞出来。」

「那我再磕一次,你能别哭了吗?」

「你不想让我哭啊?」

「哭得烦。」

「陈!石!」

……

陈二娘在一旁一脸没眼看。

我在一旁扶着陆璟的肩笑到不能自已。

他看我良久,搭上我的手,轻声道:「过几日想出去走走吗?」

「就我们两个人。」

17

陆璟说的出去走走,是去听戏。镇上来了个戏班子。

出发那日,陆璟问我要不要穿那件广袖裙。

医馆近日恢复得和往常一样了,大家也都没议论什么,但我仍不敢穿裙子。

可那条裙子,真是好看。

左右出门听戏和坐堂问诊不一样,我摸了摸鼻子,「那你穿男装吗?」

他笑道:「也可。」

那就穿吧。

可陆璟都穿好到我房门口了,我还没好。这麻烦的抹胸和外衫,还有摸不着头脑的腰带,我甚至分不清前后,手忙脚乱。最后无可奈何,我过去敲了敲门板,再次紧张到吞咽口水,「阿璟……」

「怎么了?」

我从未觉得说话如此艰难,「我穿不来,你能不能,进来帮我。」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他艰涩的声音,「好。」

陆璟穿了一身藏蓝常服,头发披散下来,有点雌雄莫辨。我瞟了一眼就心虚地移开视线,结巴道:「抹胸穿,穿好了,就是外衫还有,这么多条布带子……」其实也没有很暴露,就是上半身的肩颈和手臂都赤裸着。但在他的视线下我总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也没穿。

他笑了一声,轻飘飘的,「我来帮你。」

我直接紧张到闭上眼,听到一阵悉窣声,随后他的指尖时不时擦过我肩颈的皮肤,再到腰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带起挠人心的那种痒。

系了好久的腰带被他解了。

我不由悄悄睁眼看他,结果正对上他的视线,满眼无奈,「伸手。」

要穿外衫,不伸手怎么穿。

我「哦」了一声,僵硬地张开双臂,任他给我套上,罩住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他又拿起我也不懂是做何用的布片,把外衫的下摆在腰间微微收紧。

「放松些,」他抬头看到憋气的我,失笑,「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咽了下口水,转移话题,「这衣服穿起来好麻烦。」不像男装,随便一套就好。

他手里又多了根腰带,双手环过我的腰,嘴趁势贴近我的耳畔,轻声道:「你嫌麻烦,以后都我帮你穿。」偏偏语气还若无其事,丢下这一句就后撤了,留我一个人耳根发烫。

随后他低头给我打结,我盯着他的发旋,问道:「你会束发吗?」

他抬眼看我,不答反问:「你要帮我吗?」

互相帮忙嘛。

陆璟磨磨蹭蹭近乎折磨般帮我穿好了裙子,坐到我的梳妆台前等我给他束发。他平日都披着,偶尔梳一两个简单的发髻。我站到他身后,将头发虚拢成一把,干脆利落地束好,末了还对着铜镜里的他得意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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