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中景

确实不错,院子里的桃树已经一片翠绿,在阳光下生机勃勃。

我朝那树扬了扬下巴,「这棵桃树是我从山上挖来的。那会儿我在挖草药,看它半死不活于心不忍,就移到家里的院子来了。没想到几年后它靠着自己活下来了。」

「不该说是江大夫救了它吗?」

「非也非也。若它没有活下去的欲望,我给它换地也于事无补。」

他喃喃道:「草木想活下去,本能罢了。」

我偏过头看他,「人也是。」

他与我对视,「有些人不是。」

相顾无言。

风乍起,我看到他飘起的裙摆不知何时沾上了泥灰,与布料的颜色融为一体,仿佛本来就是绣上去的花纹。

9

或许确实,有些人不是。

比如陈查家的那个小媳妇。

陈二娘与我说,她昨夜硬是听着女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不会被打死了吧?」她忧心忡忡道,眉头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我都纳了闷,你说这夜夜打,都不用叫大夫的?我怎么从没见过那混蛋来你医馆过呢?」

「这镇子上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大夫嘛。」我也为那女子担忧,但陈查家从未与我有过来往,我根本没有立场和机会插手此事。

「但是没成亲的大夫可就只有你一个了啊。」她扯回原来的话题,「你前段时间和我说要照顾你家堂妹没时间,现在人好了,你可不能再拖了啊。我和小玉都讲好了,明日傍晚,你俩一起去庙会逛逛。」

陈家镇有个传统,每个月中旬会办一场庙会。我也不懂这传统从何而来,反正后面大家约定俗成,这庙会就是男女相亲的地方。

其实陈二娘不知道,我早就见过她说的小玉。

两日前这姑娘混迹在病人中,一直偷摸摸看我。等排到她,她就把手腕放在脉枕上,不出声。我一边号脉,一边问她:「姑娘最近哪里难受?」

她没应,反倒冲我挤眉弄眼:「小江大夫,我叫陈文玉。」

我搭在人姑娘腕子上的手指一下子像被烫着了。

陈文玉,那个被陈二娘强行与我搭对的倒霉姑娘。

「他们都叫我等等,我等不及了,就偷偷跑过来先看看你。」等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搬了把椅子自来熟地在我旁边坐下。

我失笑,「我有什么好看的?」

「来看看你长得如何呀?」她理直气壮,「要是相貌丑陋,我就和二娘说有事去不了。不过现在看嘛……」

她支着下巴,笑出两个酒窝,「真难想象小江大夫会到现在还没娶亲。」

我讷讷不知如何答话,却不想一向喜欢待在后院的陆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前堂,甚至走到我身旁唤了我一声:「堂哥,这位是?」

他平日说话都是清润的声音,这会儿故意掐着嗓子变得轻声细语,更像个姑娘家了,激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莫名心虚,都不敢看他,垂着眼道:「这位是陈姑娘。陈姑娘,这位是我的堂妹。」

这两人对视了一眼。

我如坐针毡。

倒是没吵起来,因为陈文玉非常自来熟地拉着陆璟到一旁聊天,反而把我丢在了原地。

再后面,也不知两人聊了些什么,最后陈文玉和我说,要让陆璟与我们一起去。

这二人看着已经成好姐妹了。而我在沉思,事情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

直到陈文玉走了我还没思考出来,陆璟在一旁状似无意地说道:「她是个不错的姑娘。」

我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你看上她了?」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我,「江大夫不觉得吗?」

我觉得啥啊,我都没和她聊几句。最后转移话题,「你是想出去走走?」

以前陆璟低调行事,前堂都不怎么来,一贯待在后院帮我整理草药,今日有些反常,竟然会想出去逛逛。

「嗯,想看看这个镇子。」他含了笑看我,「江大夫不想带我看看吗?」

这倒没有。我原以为是他不喜走动就没提。若他有这个心思,也不是不可。况且他来这里一月有余,也未见京城来人,想必可以放心些。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逛庙会那日,我与陆璟先到了街口。陈文玉后跑过来,第一句话就差点把我吓死,「江大夫,阿璟,你们今日穿得好配啊,像对夫妻,我一下都不敢认。」

我讶然,这才发现陆璟穿了一身粉蓝裙衫,我穿了一身青色常服,仔细看,好像,是有那么点配。个鬼。

身旁人发出极轻的一声笑。

耳根子又发烫了。

我咳了一声,「巧合罢了。陈姑娘,我们走吧。」

庙会的摊子遍布一整条街,街的另一头就是一座月老庙。据说从这条街一直走到尽头的男女,再到月老庙求一个同心锁,就能一生相守,白头偕老。

陈文玉在一旁滔滔不绝地为陆璟介绍这点,我听得手心出汗。

这条街看着……不是很长啊。

不过幸好陈文玉似乎对陆璟更感兴趣,或者说,更喜欢打扮陆璟。不一会儿就拉着他逛了几家布料店,嘴里不停地夸他相貌生得好。

两人姐妹情深,倒显得我有点多余。

直到我们遇到了陈石。他最近捕到新的猎物,想着来庙会碰碰运气,把皮毛用更高的价卖出去。

遇到他的时候陆璟走在我身旁,另一边被陈文玉挽着胳膊。我本觉得再没有更尴尬的场景了,然后听到陈石说:「小江大夫,这么巧啊,要不一起逛吧。」

没等我说什么他就站到了我的另一边,还趁着陆璟被陈文玉拉去别的摊子时和我耳语道:「小江大夫,我想清楚了,我不会放弃的。」

此时在对面摊子挑东西的二人突然回头看过来,看到的就是一个壮汉子凑在我耳边讲悄悄话。于是那二人的眼神都很怪异。

要命,我真是出门忘看黄历了。

陈文玉先跑过来把我拉过去,「小江大夫你站这儿干嘛呀,快来帮我们看看这几根簪子。」

愣神时,手心被塞进一个冰凉的物件,陆璟塞给我的。他眨着眼问我:「堂哥,这根簪子,你看着好看吗?」

样式简单,末端雕了一朵桃花,花心缀着一颗鹅黄的珠子。

我摩挲着上头的花纹,讪讪道:「我不太懂这些,你喜欢就好。」

陈文玉在旁边挑挑拣拣,拿了另一根,「阿璟,我看这根也挺好的,看着配你。」

花纹繁复,缀了好几颗珠宝,挺华丽的,好像是更配他一点。

陈石也凑到陆璟身边附和道:「我看着也好看。阿璟姑娘戴什么都好看。」

陆璟却将我手心的那根拿了去,笑道:「我倒更喜欢这个。」

陈文玉不知何时又挤到了陈石和陆璟之间,「好像也不赖,阿璟的眼光我还是相信的。你要不现在戴上去瞧瞧?」

这缺心眼的姑娘还补了一句:「要不江大夫帮忙戴一下吧。」

陆璟抬眼看我,「堂哥能帮我戴吗?」

我与陆璟身高相仿,而陈文玉比我们俩矮半个头,陈石嘛,他最高,但陆璟显然不会叫他帮忙。

陈文玉还无比热切地看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他手中的簪子。

簪子被握久了,温热,和他的手一般。

陆璟靠近我,微微低头,露出乌黑的发顶和简单的发髻。他在医馆待久了,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径直往我鼻子里钻。

不知为何我就想到了前段日子夜里的怪梦,我与他密不可分,但他身上是没有气味的,我什么也闻不到。

簪子插好时我后背已出了一层薄汗。

罪魁祸首还笑意盈盈地问我:「堂哥觉得好看吗?」

我不答。

陈文玉拍着手笑道:「江大夫就是太腼腆了。阿璟你戴这个也好看。」

陈石呆了一会儿,也道:「好看的,阿璟姑娘很好看。」

陆璟仍笑望着我。

我别开眼,轻声道:「尚可。」

其实是好看的,他向来甚好看。

10

我先前觉得这条街不长,我错了,事实上走在这条路的每一步都无比煎熬,主要还是因为同行的几个人。

陈石说不放弃还就真不放弃,逮着机会就往陆璟身边凑,硬夸也要夸上两句。陈文玉也奇怪得很,见到他们二人凑一起了,就拉着我挤过去,然后往陆璟身边贴。

如此循环往复,一路上贴来贴去,站位换来换去,居然还真就到了尽头的月老庙。

其实我们四人没有一个是需要同心锁的,但陈文玉丢给陆璟一个眼神,拉着陈石的袖子说:「傻大个,快和我一起去月老庙后面看看,听说后面有很多小动物。」

陈石莫名其妙:「庙后面又不是山,能有什么动物啊?蚂蚁吗?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陈文玉拽着他,「蚂蚁也很好看,反正你快和我去,你不去我就把你乱花卖皮的钱这事儿告诉你娘。」

「那阿璟姑娘——」

「人家还要陪小江大夫买东西呢,等会儿就来了。」说着硬生生就把陈石拽走了。

我后知后觉:「原来他俩认识啊?」路上这较劲儿的模样我以为仇人呢。

「青梅竹马。」陆璟轻飘飘地总结了一句,恢复到往日清冷的模样,「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了,江大夫,介不介意带我走一走?」

外人不在,我也有些放松下来,「好啊,你现在想去哪儿?」

陆璟看向不远处的一个摊子,虚虚一指,「那儿。」

那个摊子跟前围满了人,卖同心锁的。

我再次浑身不自在,「你要买同心锁?」

他纯良地眨了眨眼,「只是想看看。以前只听说过这东西,但从来没见过,有点好奇。」

他以前不是在青楼就是在王府,确实是看不到这些东西的。我又心软了,在心里骂自己多想,点点头打算带他过去。可刚抬脚突然察觉到一道目光,我猛地回头,只瞧见了后头的一棵大榕树和露出的一抹衣角。

陆璟也看了过来,表情略显怪异。

「你认识吗?」

「不认识,」他摇了摇头,收回视线,极其自然地拉了我的袖子,「我们去瞧瞧那摊子吧。」

我接下来的注意力就放在他拉我袖子的手上,修长白净,骨节分明,和我这绿袍竟然有些相称。

等回过神陆璟已经买了两把同心锁,收进怀里。

我愕然,「你这是……」

他笑道:「万一以后江大夫娶妻,我这就当作贺礼。」

我连连摇头,「连你都来打趣我,明眼人都看得出陈姑娘对我无意,你也别再提我娶妻的事了。不是想我带你走一走吗?来,带你去个地方。」

去的地方就在月老庙的附近,那里有一条河,河岸长着很多大榕树,常年郁郁青青。现在正是黄昏,河里有晚霞,岸上有春风。

我带着陆璟在河岸边边走边吹风,「小时候我隔壁家的陈姐姐经常带我来这里玩水,而且一般都是傍晚过来,景色很漂亮。」

「确实很漂亮。」陆璟盯着那水面笑了一声,又看向我,「江大夫很少说过去的事。」

我摆摆手,「因为也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想听,我倒可以给你讲讲陈姐姐。」

我的童年大概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有陈姐姐,一部分没有陈姐姐。陈姐姐全名叫陈秀梅,大我八岁。大概的故事可以总结为在我爹手下学医到十六,嫁给老员外,死于难产,享年二十一。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陈姐姐十五岁时曾有心悦的男子,是镇上的一个书生。两个人最喜欢约在这河边相见,至于我自然就是他们相见的幌子。他们在岸上说悄悄话,我在河里捉鱼玩。等我捉到鱼了,他俩不见了。我上了岸才知道,他们背着我偷偷买了同心锁,一把刻着「梅」,一把刻着「容」。

「后来呢?」陆璟轻声问道。

我扯扯嘴角,「后来啊,陈姐姐嫁了人。那个书生中了科举,上京城做官去了。」

陈姐姐难产而死,原因是那老员外踹了她一脚。而听我爹说,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把锁。

「我觉得姑娘家活得挺累的。不可入学,不可当官,不可经商。终其一生只为嫁个如意郎君,生个孩子,操持家务,仿佛所有的运气都只能寄托在男人身上,」我顿了顿,也不知在说谁,「可天底下多的是骗子和负心汉。」

我是个骗子,我承不起任何一个姑娘的好意,而陈姐姐的事又让我从始至终对男女情爱充满恐惧。

陆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叹了口气,「就不该让你讲这些事,倒让你难过了。」

我摇头,「触景生情,人之常情。」复打趣他,「怎么,就许你看花伤春悲秋,不许我望河缅怀往事啊?」

这回轮到他说不出话来,我放他一马,「不为难你了,既然愁上心头,要不要去饮一杯借酒消愁?」

其实就是我私心想喝,今日白日闲逛也算荒废了,不如干脆破罐破摔,连着夜晚一起浪费掉。况且我在后院桃花树下埋的酒已过了好几年,早该挖出来了。

我和陆璟这便一拍即合,全然忘了另外两人,匆匆回了医馆挖出酒,在后院摆了张小桌,坐树下喝起酒来。

酒是桃花酒,几口就让我想起三月的光景。

时间过得好快,我和对面的人相识已一月有余。他这会儿还笑问我:「江大夫,你这一直喝闷酒是怎么回事?」

「借酒消愁不就是喝闷酒嘛。难不成我给你背段医书助兴?」三四杯下肚,我其实已经有些晕乎了,「医书你怕是也听不明白,我可给你背首诗。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啊,好像不是诗,是木兰辞。」我说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轻笑了声,不甚在意,手指在桌上轻扣了扣,「那要不要听曲儿?我以前学了不少,只不过大多都上不了台面。」

我托腮,眨眼,「无妨,你看着唱。」

他便站起来,披着一身月色唱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声声哀怨,我恍惚间看到他于众人瞩目之下,又或是立于某个达官贵人跟前,抱着琵琶自顾自唱着,谁都不施舍一眼。

不是的,他正看着我。

他皱了眉。

我起身,因喝了好些酒,脚下轻飘飘,但还是顺利走到了他身前,伸手触到他的眉间,「你别皱眉,阿璟。」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死死盯着我。

我歪了头,「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声音发颤,「没什么,第一次听你叫我阿璟。」

我笑眯眯地小声道:「偷偷告诉你,不是第一次叫哦。我叫了好多次了。」

他喉结微动,「什么时候?」

我抽回手,「嘘」了一声,笑道:「在梦里。」

在梦里,在床上,在耳边,无数次。

他忽然遮了我的眼,就这么吻过来,满嘴都是桃花酒的香气。我有些喘不过来气,晕晕乎乎,都不知他的手已搭上我的腰,一寸寸往上,灵活地探入了衣领,随后又停住。

「原来是这样,」他松开我的嘴,埋在我脖颈处,吃吃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他笑时呼出的气喷洒在我的脖子上,酥酥麻麻。

我早已认不得东南西北,还以为在梦中,呆问道:「怎么了?」

他不答,抵着我的肩笑,半晌才抬起头,为我理好了凌乱的衣裳,摩挲着我微肿的唇,哑声道:「没什么。你醉了,江鱼。」

我搭着他的手,眨了眨眼,「有吗?我只觉得热得慌。」

春夜不该这么热的。

「那就是因为你醉了。」

「也只有你醉了,我才敢碰你一下。」

(陆璟的唱曲出自宋代营妓严蕊写的《卜算子》)

10.5

酒这种东西,好,也不好。

难得醉一次酒,做的梦倒是越发荒唐。

我躺在床上,陆璟坐在床边,左手与我十指相扣,右手在裙摆之下,两腿之间。

月色下,粉蓝的裙衫一耸一耸。

屋外的猫儿叫得挠人心痒。

可陆璟的呼吸声在这夜晚清晰得不可思议。

「江鱼。」他颤着声喊我。

我半睁着眼,勉强应了一声,「嗯?」

「你叫一叫我。」

「阿璟?」

他哼了一声,手指缠得更紧,「多叫几声。」

我困极,干脆闭上眼,嘴里胡乱地念道:「阿璟,阿璟,阿璟……」

往日的梦,我该在他耳畔说的。

不知喊了多少声,我听到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气,发出一阵极压抑的呻吟。

屋内有一股浓烈的气味,刺激得我又有些清醒过来,扯了扯他的手,「阿璟,我是在做梦吧?」

那头的人半晌没说话,只有悉悉窣窣的声音传来。

到我即将再度入睡时,他将我的手背贴上他的额头,冰凉凉,湿漉漉的。

「江鱼,这是一场梦,」他说,「一场好梦。」

「于我而言。」

11

我醒来时红着个大脸,心也跳得飞快。

这次的梦太离谱了,真实到离谱。

但深吸一口气,屋内只有淡淡的草药香,哪来麝香的气味。我又看了眼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晚那身;摸了摸胸前,束胸还在;再掀了被子一瞧,一切正常。

我恼得踢了脚被子。

江鱼啊江鱼,你到底在想点什么?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起身去前堂。陆璟做了碗醒酒汤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他正坐在桌旁刺绣。我与他打了声招呼,坐下喝了半碗汤,才有胆量开口:「昨晚,没给你添麻烦吧?」

许久未沾酒,竟忘了自己酒量极差,怕是扫兴得很。

陆璟却摇头笑道:「不曾,江大夫酒品甚好。这桃花酒香,往后还可多饮几次。」

我这下一本正经,「不可不可,醉酒伤身,不宜多饮。尤其是你,往后更该少喝些。所谓小酌怡情,大饮伤身。」

他笑了一声,垂眸应道:「也是。饮多了伤身。」

最后二字被他说得有些意味深长,察觉到耳根子又发烫,我忙怪自己多想。忽听到有人在敲前堂的大门,略显急促。

来的人是陈石和陈文玉,外加陈石怀里的一个人,被黑色的长袍包裹得严严实实,第一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随后陈文玉的话再把我吓了一跳,她放轻声音与我急急道:「小江大夫,这个是陈查的媳妇,昨天偷偷逃出来的,受了好重的伤,还发着高烧,你快瞧瞧。」

啊,看样子这是又捡了个不得了的。

陈文玉与我说,昨日他们在庙会后头玩闹时发现了她,正跟在我和陆璟的身后鬼鬼祟祟。但是说是跟踪,走路的步子又跌跌撞撞勉强得很。陈文玉觉得不对劲,就托陈石将她拦下来,结果这姑娘看到陈石后立马昏了过去。

「她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不要打我』,偶尔还叫着那狗东西的名字,我们就知道了。」我给那姑娘检查时,陈文玉就一直在屏风外愤愤不平,「而且后面我们还看到了陈查家的家丁在庙会上晃,觉得不妥,就先藏在月老庙熬了一宿。夜里她还醒来过,说自己叫巧儿,就又昏过去了。早上还发了高烧。我和陈石不想打扰你们休息,就只好大清早赶过来。」

她还在念念叨叨,我却无心再听,被气的。

这个叫巧儿的,脸上正常,身上却没有一处好地方,全是青一块紫一块,某些部位更是差点被撕裂。胸前和背部还有新旧不一的疤,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她大概是几日没吃饭了,外加紧张过度,频繁陷入昏迷。

我无法想象她经历了怎样非人的对待,上一回如此悲哀与痛心还是捡到陆璟那会儿。

给她处理完伤,我走到外室,严肃地打断还在喋喋不休地陈文玉,「你说陈查家的人正在寻她是吗?」

许是从未见过我这般,她愣了下,「大概是的。我以前见过他们几个。昨日庙会人多,那几个人在人群中找了好久没找到。」

「此事不要说出去,」我顿了顿,想起什么,「你和陈大哥是在外面待了一宿?」

她不自觉红了脸,盯着脚尖,「没有,陈石一直在庙里看着她,我是半夜不放心又偷跑过去看的。」

「那你与陈大哥说好,你们二人庙会后就没见过面,也没见过巧儿。陈大哥一夜未归,是因为打猎不慎受了伤,在林子里待了一晚,而你一晚上都待在家里,明白了吗?」

镇子小,上午传出点什么事,往往下午就不少人知道了。

陈查这种性子的人,定是不会放弃找巧儿的。若被他知道有人大清早往我这儿送了个人,不要多久就会过来闹。我倒不是怕他,但如今陆璟在此,闹大了对谁也不好。

陈文玉被我说得一愣一愣,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走出房门,碰到正站在门口的陆璟,他面色不虞,「你想救她。」

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他都听到了,而且他现在心情不好。

可我不懂是为何,「我是大夫,救伤者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或许会有麻烦,但她伤得很重,我没法视而不见。」

他紧紧抿着唇,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从未看到过的眼神,悲哀又凄凉,甚至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我不自觉想去拉他的袖子,被他轻飘飘地躲过去,指尖只触到了一丝冰凉。

心突然就空了一瞬,我仍装得轻松:「你怎么了?以前我也是这样救了你啊。」

「我知道,」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谁都想救,你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可是江鱼,若我说她是我的仇人,你还要救她吗?」

此时尚在早晨,后院却没了太阳。

陆璟站在门口,屋檐下,穿着初见的那身红裙,却失了色彩。

今日是阴天。

12

这是陆璟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连名带姓,我丝毫高兴不起来。

尤其是他说完这两句话后,看到从我身后走出来的陈文玉,甚至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去。

干脆利落。

陈文玉不明所以,「阿璟怎么了?」

我只摇头叹气。

她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用胳膊杵了杵我,「小江大夫,有些人要哄着的。有误会就去说清楚呀。」

我失笑,「我可还记得你是陈二娘介绍给我的,现在怎么还给我牵红线了。」

「那江大夫对我也无意啊,你身上可还带着别的姑娘送的东西呢。」她指了指我腰间的香囊,「第一次我就看到啦,阿璟送给你的吧?嘿嘿她都和我说了。」

原来那日这两人是说了这些。

我望着陆璟房间的方向,只道:「那你随我去厨房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顺便与我说说,你们那日都聊了些什么。」

「啊,这不太好吧……」她说是这么说,但跟在我身旁时嘴上也没闲着,基本都招了个干净。

陈文玉与陈石是邻居,打小青梅竹马。陈文玉想嫁给陈石,但陈文玉的娘看不上这个做猎户的。而陈石又是个一根筋,与文玉打闹惯了,这么些年也没看出女儿家的心思。后来小姑娘大了,家里要给她要寻一门亲事,被陈二娘知晓了,拉郎配配到了我。

「我本来不想答应的,结果那个大傻子和我说看上了你的堂妹。我气死了,就决定过来看一看是到底何方神圣,谁知道阿璟真的有这么好看。」她噘着嘴,满脸怨念,结果说着又笑起来,「不过幸好,阿璟和我说她心悦江大夫你,我就可放心了。再说了,傻大个哪里配得上阿璟……」

她叽里呱啦,我却只听到某几个字眼。

「她说心悦江大夫你。」

他心悦我?

所以先前不是我多想吗?

那他心悦我,是因为他喜欢男子吗?

我有一肚子的疑问,抓心挠肝,呆愣地盯着那药煮好,下一刻便嘱托了陈文玉和陈石好生照顾巧儿,匆匆往陆璟的房间去。

这几日事情繁杂,可这一件,我最想知道答案。

阿璟,你和巧儿发生了什么?你对我,又是怎样的感情?

我那连日的怪梦,又有几个真,几个假?

你昨夜与我交缠的手指,那手心的汗,又是真是假?

阿璟,我不想听旁人说,我只想听你说。

然而所有的疑惑在见到空荡的房间时消失得荡然无存。

他不见了。

没有少一样东西,没有多一样东西,小榻上还放着他早晨绣了一半的刺绣,看模样是一条鱼。

我坐到小榻上,摸着那刺绣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走了。

他向来干脆,当初走的时候也这样。

眼角酸涩,我欲抬手揉眼,忽发觉房间暗了几分。

「江鱼。」

我抬头,循声望去,他站在门口,背着光。

身体的行动快于意识,回过神我已经冲过去抱住了他,他手中的包袱径直掉在地上,一声闷响。

陆璟僵着身子,声音带着几分落寞,「我发现除了这儿,我无处可去。」

我说出了早该出口的话,「那你便留下来吧。」

「江大夫对谁都这么好心吗?」

我松开他,对上他的目光,带着发烫的耳根子道:「我谁都想救,可想留下的只有你一个。这话早该和你说了,可我胆小得很。」

爹一直教导我,不要像个姑娘家多愁善感,男子当沉稳内敛,喜怒好恶不形于色。但刚刚他不在了,我真的怕得很。偌大的房间无比逼仄,压得我喘不过气。

陆璟盯着我,似是想从我的表情辨认这话的真假,最后还是认输般叹了口气,自嘲道:「原来把你逼急了会是这个模样,我竟完全招架不住。」

我退后一步,摸了摸鼻子,别开眼,「那你现在可否与我说说,你和那个巧儿发生了何事?」

他轻飘飘道:「不过是我骗了你。我和你说我是被王爷赎出来的,其实不然,我是被这个女人买出来的。我和你说我捅了那王爷一刀,其实也不然,我给他下了毒,他中毒之际捅了我一刀。」

陆璟慢条斯理地讲着让我心惊的话。

巧儿全名楚念巧,是五王爷的侄女儿,向来不尊礼法,行事张扬。五王爷好男色,最好穿女装的男子。楚念巧知晓此事,就在一处青楼设了个窝点,专门培养类似的男子。陆璟就是其中一个。其实很少人知道幕后推手是谁,陆璟也是入了王府一段时间偶然间发现了此事。

也就是说,那个将他推入火坑,毁掉他一生的人,就是楚念巧。

「当初她买我的时候,我以为她是来救我的。所以她的好叔叔在府里看到我将我要了去,我也不怨她。但是谁知道啊,谁知道。」陆璟轻轻笑了一声,「我在那个男人身下承欢无数次,才找到一次机会将毒喂到他嘴里。他气急败坏,用刀捅我时口中还在不断吐血。可那又如何?我夺了那把刀,毁了他的命根子。王府大乱,我趁乱逃出来,混进了一座出城的马车。」

他顿了顿,盯着窗外半阴的天,「江大夫,如你所见,我满嘴谎话,肮脏至极,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你早该把我抓去报官。」

「可你却想留下我。」

「你不该的。」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是。

我坐在他身旁,试探着握住他藏在袖子下的左手,冰凉又僵硬。我拢住那只手,轻声道:「文玉和我说,你心悦我。」

他猛地转过头,又抿唇不说话。

「其实我也骗了你,我不是男子。只是我想做大夫,就一直女扮男装。我还骗你那条广袖裙是为你买的,其实是我自己想穿。那日你戴簪子,我骗你说尚可,其实很好看。你看,我也是个骗子。」

他勾了我的手指,轻声道:「这不一样,江鱼,你知道的。」

我看着他,心跳得飞快,「那你心悦我吗?我其实是个女子。」

他已悄然勾住了我五根手指,「我从来没在意过这个。你是你,仅此而已。」

「我其实不懂男女之别,小时候有人说我男,有人说我女,我分不清。后来在王府听到他们谈笑,说这样不男不女的也别有一番滋味,我才明白了一点,他们说的好像就是我。」

「你说这世上有男人,有女人,有太监,我算什么呢?我好像甚至不可被称之为人,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一只宠物,高兴了赏块肉,不高兴了踹一脚。」

「我不知道怎么活,江鱼,直到遇见你。」

「我身处泥沼,脱不开身,既想要你救我,又想要拉你下来陪我。」

「所以江鱼,你不该留下我的。」

哪有什么该不该呢,我捡到他那一刻,一切都注定了的。

倘若他带了私心,我又何尝不是。

我女扮男装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与我相同又相反的人。我多好奇啊,如同找到了同类一般,兴奋得难以自持。这几年我过得那么孤单,从内心深处希望能有人陪陪我,哪怕只是坐在旁边,偶尔与我说说话也好。

陆璟认出楚念巧,就仿佛往日的不堪都找上了门。他害怕了,他想离开。又或者还有一个选项,我不救楚念巧,由她自生自灭,连同陆璟的过往一同埋葬。

可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你进院子吗?」我拉了拉他的手,「我当时觉得这个人一定很想活下去,才会倒在我的后院门口。我算是个烂好人,但凡遇到那些想活下去的,我都会想帮一把。阿璟,不是我救的你,从来都是你自己救的自己,我只能帮一小把。」

「现在也是,如你所说,楚念巧当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但她现在被陈查这般对待,我看不过眼。我想治好她,再送她去该去的地方,偿还该偿还的罪。」

「而你没有错,阿璟,没什么不该留下的,何况你已经在这里这么久了。」

他注视我良久,才道:「那我便不走了。」

六个字,简短又直白,清晰且有力。

13

陆璟留下了,事情还没解决完。

楚念巧昏迷了一个半时辰,醒来后不愿见人。我赶过去时陈石和陈文玉还在门口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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