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中景

出自专栏《非常规爱上你:脱轨爱情故事集》

「我迟早要死在你床上。」

他搂着我,在我耳边轻喘,一向清冷的脸浮现绯色,配上他身上的红裙,妖冶得很。

我手上动作不停,面上正经道:「我是个大夫,以前救了你,现在也不会让你死。」

而且你这会儿明明很舒服。

他笑了一声,吻了吻我的耳垂,「我知道。我总想要你可怜可怜我。」

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大家都一样,谁能可怜谁。

1

要说是我捡到的陆璟,倒不如说是他主动送上门的。

那日清晨我莫名睡不着,起身去后院溜达,就听到后院的小门外有声音。开了门一瞧,一个穿着红色罗裙的人仰面倒在门口,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我上前探了探,还有一口气,就把他带回了院子。

我是个大夫,最看不得有人在我眼前受伤。

起先一直以为这是个姑娘,毕竟穿着裙子,面容清秀,身形也不壮。只是抱回客房检查一番后,看着那个平坦的胸部,再看看那张清秀的脸,我不免陷入了沉思。

头一回捡人,好像就捡到了不得了的。

他身上有很多伤,新旧不一,看起来像是用鞭子抽的,而最新的那处,在腹部,像是刀剑所伤。我不知他经历了什么,竟然能把身体折腾成这副惨状。但左右是人家的私事,我不便多问,只管医人便是。

我给他清洗了伤口,敷了药,再给他换了一身新买的浅色罗裙。去买裙子的时候,店里的陈二娘还八卦我:「小江大夫,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买裙子呀?这是有心上人了?诶,和我说说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我笑了笑,「哪有啊。过几日有个远房的堂妹要来我这儿。她先递了书信给我,要我买几身衣裳给她备着。」

说完怕她不信,我还无奈地耸耸肩,「那丫头打小娇惯,家中长辈都疼得紧。」

陈二娘是看着我长大的,知我无心男女情爱,这番话也不似有假,才愿放了我走。

说回捡来的那位,他昏睡了足足一天一夜。醒来那日,我正在后院捣药,听得他那个方向开门的声音,循声望去,见他靠在门边,正望着我。

这会儿正春日,后院的桃花开了。风一吹,纷纷扬扬的花瓣飘到了他脚边。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疾步走过去,踩了一脚的花香。

「你刚醒,不宜走动,快回去躺着吧。」

他不说话,微微皱了眉,看着我。

「我姓江,是个大夫。」我指了指后门的方向,「昨日你倒在门外,我就带你进来了。」再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这衣服……我帮你换的。」

他似乎这才放下心,也不看我伸出的想扶他的手,自顾自回身进屋。

不太礼貌,但我好像也不觉得奇怪。

往后的三日,他都乖乖地吃饭、喝药和躺在床上休息,只是都不曾开口说话。

我想着,兴许是个哑巴。

不曾想第四日,他便开了口,且语出惊人:「我是被王爷从青楼里赎回来的。」

「他囚禁了我。于是我捅了他一刀,逃了出来。所以江大夫,你若是现在将我抓去报官,兴许还能讨到不少赏钱。」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怒火中烧,再气却还是把将药放在床边的春凳上,道:「这些话你不必与我说,我只管救你。」

「你就这样信我?」

「姑娘,我说过了,我是个大夫,我只管救人。」

「你我素不相识,就不怕我骗你。」

「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不曾杀人放火,只为求生,何错之有?无辜之人,我自然该救。若你是骗我的,实际上你是个穷凶极恶之徒,那我也要治好你,再送你去报官。」

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轻声道:「姑娘,我是个大夫,见不得人在我眼前死掉罢了。」

也见不得被我救了的人在我眼前说不想活这样的话。

但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劝他。

我在他床边站了会儿,见他似乎没有别的想说的,转身欲走,被他喊住:「江大夫。」

我回过头。

他用清润的眸子盯着我,抿唇道:「我不是姑娘。」

「我知道。」

只是你这几日都穿着裙子,也没有要脱下来的意思,我就这么叫了。

「但我一直穿裙子。」

「嗯。」我耐心地等他的下文。

他倏地笑了,「江大夫,你叫我阿璟吧。」

「春景的景?」

「王字旁的璟,王府春景。」

2

阿璟姓陆,据说这是捡到他的那个女人的姓氏。

关于过往,他说得不多,我也只知晓他从小被当作女儿家养在青楼,大了后被某个王爷赎出来,做了玩物。至于怎么逃出来的,腹部的伤又是从何而来,得知他逃出来的王爷会作何举动,他都不曾提起,我也不曾问。

京城离陈家镇有十多里地,如果官兵要来追捕,这几日也早该到了。我也托一些进城卖货的人留心过,城里是否张贴着追捕某人的告示,或是一些官兵搜查,结果都是没有,京城一片风平浪静。

我这才些许放下心来,也让陆璟在我这儿先好生休养。

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在我提出要给他多买几件换洗的衣物时,他抿着唇不说话。

「你不是说了你习惯穿女装吗?」我停下了捣药的手,看向坐在一旁的他,突然了然,「若是担心钱,倒也不必。我这人就是这样,什么忙都想帮。从救你那一刻开始,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做的。」

小时候我爹就数落过我这点,同情心泛滥,随便遇到一只受伤的野猫都要停下来救一救,看着是块学医的料,但又不是学医的料。

不过不管是不是,现在我都是个大夫了。

陆璟仍坚持道:「那些钱,我总有一日会还你的。不过除此之外,」他顿了下,面露不解,「你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这说的是穿女装的事。

我一下不知道怎么解释。

因为常理来看,他确实很奇怪,但在我看来,一切又很容易接受。毕竟我女扮男装在这个镇子生活了二十余年,也是个怪胎。

最后我说:「也不妨事。你愿意穿什么,都是你的自由罢了。况且你不是说,更习惯穿裙子吗?」

他怔愣着,轻轻点了下头。

「只是你现在身份特殊,不宜出门。你要裙子的话,与我讲个大概样式,我买来给你。倘若你哪日被外人瞧见了,就说是我的远房堂妹,过来住一阵子。至于钱,既然你实在过意不去想还我,就等你伤好了,往后有机会还我便好。」

陆璟听完这些,抿着唇应了一声。

性子着实清冷。

为了给他买衣裳,我又去了一趟陈二娘的成衣铺。我常去她家店,不为别的,只为她是陈家镇唯一一个做生意的女老板。

大楚不喜女子抛头露面,更别提经商。然陈二娘是个例外。她早年嫁给了镇上的一户商人,运道不好,接连死了丈夫和孩子。婆家的亲戚见她一个女人好欺负,就把她家的门店尽数变卖,卷款逃去了外地,只留下空房子给她。

很多人劝陈二娘趁着还能生养,尽快改嫁,她却提着扫帚把上门提亲的人都赶出来,站在门口叉腰大嗓门道:「老娘谁都不嫁,滚远点!以后来一个我打一个!」

后来过了小半月,陈二娘在我家这条街的街头开了一间成衣铺子。

没人知道她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无比八卦的性子。我再次到她那儿去时,她便拉着我问了半天这神秘的堂妹究竟何许人也。她哪日回去寻思了半宿,发觉认识我爹和我这么多年,却从没听过有什么远房亲戚来往。

我听得冷汗直流,只得胡诌道:「我也是前几个月才知晓的。想来是我爹生前也不喜欢走动,便生疏了。不说这个了,我今儿是来买衣服的。我堂妹看了上次从您这儿买的衣裳,很喜欢。」

她这才放过我,笑出一脸褶子,让我随便挑,末了还道:「平日小病大病的也多亏了小江大夫你照顾,等会我给你打八折啊。」

我摇头失笑,在一堆花里胡哨的衣服里挑挑拣拣,按着陆璟与我说的拿出几件后,突然看到了一条浅蓝的广袖裙,清新素雅,想来与后院的桃花相配,会很漂亮。

随即我便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已经有二十年不曾穿裙子的我,买了它又有何用。

这样想着,目光却还是黏在那衣服上头。我又想到了初见陆璟时他穿的那身红裙子,与春色也甚是相配。

要不还是买下吧,兴许,他会喜欢。

我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取下了那条广袖裙。结账的时候,我还有些心虚,生怕敏锐的陈二娘发现什么端倪。幸好她没说什么,反倒夸我眼光好。

临走,我还听到她与别的顾客闲聊:「嚎了大半宿嘞!真的是造了什么孽,嫁给那种人,好好一个大闺女给糟蹋成什么样了。这要是我儿子……」

我不自觉叹了口气,往家中走去。

3

我叫江鱼,是个大夫,女扮男装的大夫。

我爹也是大夫,膝下没有儿子。按道理讲,大楚不喜女子抛头露面,我爹就应该从外头招几个徒弟来继承衣钵。但他觉得为医哪里还管男女,便将一身医术尽数传给了我。

他一直把我当男孩儿养。穿衣打扮不必说,都按男子的来,但在学医之余,我甚至还要学武。

十二岁那年,我头一次和我爹哭闹,死活不愿意再去武馆。我万分不解,别的姑娘家都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可以抱着父亲的脖子撒娇,为什么我就要穿男装,跟着武馆的师傅踢腿打拳,弄出一身淤青。

我爹由着我哭闹,等我哭累了,才不紧不慢地同我讲道理:「是不是你和我说的,要学医,要治病救人?」

我抽抽噎噎地回答:「是。」

他摸了下我的头,「那你现在就要扮成男子的模样。否则再过三年,你就要和别的姑娘一样,与别的男子成亲,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一辈子囿于深闺,从医这事儿想都别想。」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曾经的师姐,隔壁的陈姐姐。

从我记事起,陈姐姐就在我爹手下帮忙了。她特别喜欢钻研草药,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药香味。

她是唯二知道我女儿身的人,平日最爱做的事就是捏我的脸打趣:「我们鱼儿虽然穿着男装,但还是能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呢。」

其实陈姐姐才是美人,镇上的人都知道。也正因为是美人,陈姐姐在十六岁那年嫁给了镇里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员外。

那年我才八岁,在门口看陈姐姐的花桥出发,问我爹为什么是嫁给那个老员外。

我爹说,因为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因为陈姐姐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因为老员外家里有钱。

我就和我爹说,你不要把我嫁给老员外。

我爹没回答我,只揉了揉我的头,说:「今日的课业做完了吗?做完了就去武馆。」

我:……

再到我十三岁的时候,陈姐姐难产死了,和我娘当初一样。我没再和我爹闹过别扭。然后一直到了十八,我爹也走了。他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爹对不住你,没给你买过一件像样的裙子。

现在我二十有一,终于给自己买了一条裙子。

我带回家的时候,和陆璟说是给他买的。他试了试,说不太合身。我与他身形相仿,但他肩比我宽些,这裙子在他身上就有些显小。

我面上不显,说等会儿拿去退了,实际却是拿回自己屋里,关了门,靠在门板上,手里抱着那件广袖裙,紧张地喘气。

心里有种隐秘的情绪破土而出,我能感觉到自己兴奋不已。

可直到心跳平复下来,手心出了汗,我也没有试着穿那条裙子。

一来,我不会;二来,有些事开了个头可能就没法收场。

于是我把这条裙子埋在男装下,锁在衣柜里,不知何时能见天日。

我想我用男子身份活了这么些年,不该忍不住这一时半会儿。

4

转眼入了四月,陆璟在我这儿也待了大半个月。

早前他不爱说话,最喜欢做的事除了穿裙子,就是在后院看我捣药。后来熟了,他话才变多,也会和我寒暄一番。

某日他坐我身旁,突然说道:「桃花要谢了。」

我抬头看了眼,原先开得旺盛的花确然落了不少,「四月了,是该谢了。明年还会开的。」

「以前在王府,花都是开不败的。」

他很少主动提起过去的事,今日一提,我也没追问,只「嗯」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

「但是人败得很快。人进去,不过两三月,就没了。然后换新的一批进去,循环往复。」他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我不知道我是第几批,也不知道我开了多久,但他们都说我花期最长。」

他这些话说得轻巧,就好像这只是一个笑话,表情也没有变化,甚至嘴角带了笑意。

我看了眼树下一地的花瓣,问他:「你想做香囊吗?」

前几日我撞见他缝补自己的裙子,手法熟练,他还提了一句是小时候在青楼学的刺绣。现在他许是触景生情,我便提做香囊想让他换个心情。忧思过度不利于养伤。

陆璟没拒绝。他甚至有些兴奋。

我带着他把花瓣收集起来,洗好,晒干,再配了些艾叶、丁香等。

他把这些东西都带回了房间,过了几日,送给我一个做好的香囊,红底,上面绣着一条银色的鱼。

我受宠若惊,又有点哭笑不得,「我不是让你做给我。」

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无奈叹气:「我是看你心情不好,想给你转移一下注意力。你好像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他抿了抿唇,「不过是因为以前学了。而且我也只会这些女儿家会的东西。」

我轻轻摇头,「一技之长,分什么男女。」复对他笑道:「这香囊我很喜欢,多谢了。」

我说着顺手将香囊挂在腰际,突然听他道:「江大夫可知,在大楚送香囊是何寓意?」

我手一顿,差点没把东西丢在地上。

在大楚,女子送男子香囊,以表倾慕之情。

我暗暗吐了口气,抬头对他笑;「你我都是男子,和那又有什么关系。而且你总说想答谢我,这香囊不是你的谢礼吗?」

他弯了眼眸,「是,谢礼之一。」

气氛有些怪异,怪异的点就在陆璟。他喜欢打扮得像个姑娘家,往日我与他相处,都不太在意这些。然而今日他问了句香囊的寓意,我见他笑起来,竟是比我见过的寻常女子还要好看几分。

我突然想到了他说的,王府春景。

他确然可与春色比一比。

可我明明是个女的,还见过他全身赤裸的样子,毫无疑问是个男的。

那我对着女装的他动心,实在不合常理,不合常理。

于是后面的几日我下意识疏远了他。

尤其是想到夜里做的怪梦,心虚得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陆璟应该是察觉到了,挑了我不太忙的一日,带着包袱,来与我告别。

「江大夫,我想我是时候走了。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药钱、食宿的钱以及衣物的钱我往后定找机会还你。」

他今日穿得素净,我才有些胆量直视他,「那你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虽然京城一直没有消息,但王府逃个人,应该不会就这么罢休。

他轻笑,「没想好,等天黑了出去,能走到哪儿是哪儿 。」

我不由皱了眉,「这样怎么行。」

夜里难行路,他虽然不柔弱,但伤刚刚养好,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这般想着,我的同情心又泛滥起来,「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暂且留在这儿给我打下手?」

话出口我便有些懊悔,这不是纯粹给自己找麻烦吗。

陆璟也没应,只道:「多谢江大夫好意了。只是我这身份,还是不留下来添乱了。」

这样一说我心中愧疚又多了几分。

陆璟当晚便走了,走的时候也很洒脱,反倒我心里有几分不忍。

我以为我救了他,可他现在仍旧四处漂泊。

5

陆璟刚走那两日,我甚至有些不习惯。

早起厨房里没有他身影了,在后院捣药时也没人看着了,就好像身边少了抹景色。

怪梦倒是反反复复地做。

他衣裙凌乱,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裙子卷到腰际,露出两条修长的腿。我坐在他身上起伏,我们的手纠缠到一起。

送我香囊以表倾慕之情?我何时这般喜欢胡思乱想了。

想必是白日里陈二娘的过错。

她明明是不喜欢做媒的,却唯独热衷于给我寻亲。

按她的话说,她看着我长大,小时候没了娘,长大后没了爹,孤身一人经营一家医馆,苦了些,很需要找个人帮衬。

「况且你这相貌和性子,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到啊。你就听二娘一句劝,也不是让你现在就把人娶回家,你就去见一见,说说话,行不行?」

我颇为无奈,「二娘,您今日不是来看病的话就先让让,后头还有人排队呢。」

她轻拍了下桌子,「我哪里没病了。我这不是先提一句吗,怕你等会儿忘了。」

我看后头排队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只好应道:「那我过几日听您的话去见一见行了吧?您先说最近又哪里不舒服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她这才放过我,揉着太阳穴道,「其实就是小毛病,晚上不着觉。你以前给我开的安神药有点没作用了。」

我给她把完脉,叹了口气,「您最近是不是又大动肝火了?平日里要心平气和一点,不然再多的安神药都不好使。」

她听了这话,凑近了些小声道:「这怎么能不动火啊。我隔壁住的陈老三你不是不知道。三更半夜的总是不安宁。」

她说的事全镇子的人基本都知道。

陈家镇有个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叫陈查,诨名陈老三。祖上积德,经商发了笔横财,留到他这个独子头上也不少。但他此人是个混子,不学无术,还喜欢四处骚扰姑娘。外加他娘也是镇上出了名的泼妇,因此镇上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毕竟大伙儿都看得出,这家底迟早要被败完。

陈查就一直寡着,直到去年出了趟远门,年底带了个姑娘回来,遮着脸,大着肚子,谁也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

连婚事也办得悄无声息。

有不少人猜,陈查这种二混子指不定从哪里买来的媳妇。但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年后那姑娘生了一个女儿,他们家的动静就开始不小了。

陈二娘与我说,大多是女人的呼喊声,偶尔会夹杂男人的咒骂。

也有街坊邻居听不下去的,去敲门,没人开,反倒听里面哭得更厉害了。

一来二去,大家都不敢管。

我曾见过他家的那个小媳妇。

那日我医馆关门比较晚,正好瞧见她躲在不远处的巷口,往这边瞧。那时我还不知她是谁,只觉得面生,却没想到瞧了一会儿就看到陈查跑过来,直接把她拽走了。

我这才意识到她大概是那个极少露面的陈查媳妇。

「要我说啊那真的不是个人,我气得都想拿把刀上门了。」陈二娘说着说着嗓门又大起来。

我忙劝住她,「您看您,都说心平气和一点了。」

「诶哟我没法心平气和不是,说是说人家的家务事不好插手,可但凡是个人,哪里看得下去!」她气得面色发红,将要站起来时又坐下,「诶看我这暴脾气。不提这事儿了,小江大夫,你看要不再给我配点什么药。这几日睡不好我买衣服都算错帐了。」

「那我给您再配一副。」我低头写药方,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吵闹。

只见陈石怀里抱着一个人,急匆匆跑进我的医馆。

「麻烦都让让。小江大夫,这姑娘在山里晕倒了,还流了不少血,你快给她看看!」

我手中的毛笔掉在了桌上。

他怀里那个面色苍白的「姑娘」,正是前几日从我这儿离开的陆璟。

6

陈石在山里打猎时捡到的陆璟。大概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发现时他正被一块大石头挡住,周围有小片血迹。

说是这么说,可他身上的伤又不像那么回事。

腹部的愈合不久的伤口又裂开了,左脚的脚踝应该是扭到了,肿得老高,除了这些,就只有一些轻微的擦伤。

虽然这么说有点缺德,但如果是从山上滚下来撞到石头,不该这么轻。

不过我看陈石那着急的模样,这些疑惑都没说出口。

陆璟一直昏迷着,我给他清理完伤口上完药,便去了厨房。

陈石正在里面煎药。一个人高马大的糙汉子坐在小板凳上,拿着把小扇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炉,有点好笑。

「小江大夫,」见我来了,他打了声招呼,随即挠了挠头,「那姑娘没事吧?」

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陈石这黑黢黢的脸竟有些泛红。

我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只说了句:「就是有些失血过多,不太严重,你放心吧。」

他「唔」了声,默了会儿,又问:「小江大夫,那个姑娘……你认识吗?」

我正欲拿起药罐盖子看看煎得如何,闻言手一顿。

「我把她抱回来的路上,听她叫你的名字来着。」

啊,这个事儿吧……

我做出缴械投降的样子,大叹气道:「确实是认识的。她是我远房的一个堂妹,前段日子到我这儿玩。后来与我闹了别扭,一气之下走了。我以为她归家去了呢,没想到是跑去了后山。」

说着说着我自己都快信了,还拍了拍他的肩,「还望陈大哥别太张扬此事。她本性不坏,但毕竟是个姑娘家,若是被别人传得刁蛮任性以致嫁不出去,她又要怪我了。」

所幸他抱着陆璟过来时医馆的人不是很多,而且基本都没看清陆璟的脸。到时候若被问起,我就再想办法搪塞过去算了。

一谎圆一谎,麻烦。

陈石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小江大夫你放心,我必定守口如瓶。」

他不便久留,帮忙煎完药就走了,走之前还说过几日再来看看。

那个担心的模样,我总觉得他是不是看上陆璟了。

唉,这是造的什么孽。

要命。

陈石走后,我再次端着药进陆璟的房间,就像以前那样。

他不知何时醒了,半坐着靠在床头,面色清冷,也像以前那样。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错乱,仿佛我们还是刚认识那会儿。

但屋外的桃花树已经抽芽。

「江大夫,又给你添麻烦了。」他见了我第一句便是这个,脸上却不见得有多少愧意。

我在床边坐下,将药递给他,「你若是想留下,当初何必要走。」

他接过碗的手滞了一瞬,随即笑道:「你都看出来了。」

「伤都不像是摔出来的。你腹部的伤口也明显是人为划开。」我看着他腰间裹着的纱布,有些头疼,「我当初救你,可不是让你一而再地伤害自己。况且我不是说过,你若想,也可留下来给我打下手。」

他不语,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药,被苦得微微皱眉,半晌才说:「我以为那就是客套话。因为前几日江大夫你似乎不太想理我。」

这么一提我又想起夜里那些荒唐梦,耳根子隐隐发烫,「不怪你。我那几日忙了些。」

他垂眸看着碗底的一点药渣,轻轻应了一声。

那尾音轻飘飘的,挠得我心头又有些发痒。

我心虚地别开眼,看向窗外的桃花树,「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就还是在这儿住下吧。等养好了伤,能来帮我的忙也好。喝完药你先睡一会儿,至于脚踝处的伤,我晚点拿药酒过来。」

这番话我说得飞快,生怕被他看出哪里不对劲,可等了会儿也没听到回应,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

像半个月前的桃花,艳。

江鱼啊江鱼,你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是我家,我最后却逃似的离开了房间。

7

陈石大哥能对陆璟一见钟情也不稀奇,陆璟穿女装时,一颦一笑都无情胜有情。他曾说小时候青楼的妈妈都会教授他们如何去勾男人的心魄,而且与那些女子待久了,不自觉地就带着那点气质了。可我总觉得不光是男的,女的也顶不太住。

又或许,我当男子二十年,心境也同男子一般了吧。

这般胡思乱想了一下午,晚间用完饭后,我拿了药酒给陆璟。他打算接过去自己抹,我拒绝了,「你腹部有伤,不好弯腰。」

他便将脚从被窝中伸出来,白白净净,只有踝处红肿得显眼。

看到伤病我就生不出别的心思了,问他:「洗过吗?」

「刚洗过。」

「好,等会儿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我坐到床尾,将他的脚放在大腿上,手上抹了药酒,在肿起来的部位附近揉搓。

「你要是疼的话,就说一声。」

「没事,不疼。」

旁人看,现在就是一个男的给另一个男的揉脚,烛火摇曳,屋外还能听到野猫叫唤。

春日,猫儿发情了。

气氛果然又怪异起来。

幸好陆璟先开了口:「江大夫不曾想过娶亲吗?」

我抬眼看他,他笑道:「白日还有点意识的时候,听到了陈二娘的话。」

啊,那是陈石来了之后,陈二娘走前又叮嘱了我一句勿忘几日后和姑娘的相亲。

「不曾吧。我现在这样孑然一身,也挺好。」

爹刚走那会儿是有点孤独的。但三年过去一个人过也习惯了。况且我如今女扮男装,婚姻这种事于我而言不过是天方夜谭。

陆璟很轻地笑了一声,「江大夫这话说错了。」

「什么?」

他淡淡的声音像晚间的风,「你收留了我,怎么还算是孑然一身。」

手心滑腻腻的,分不清是药酒滑还是他的皮肤滑。

外头的野猫又叫了一声,燥。

我听到自己说:「是啊,你还要给我打工抵债呢。」

当晚的荒唐梦一如既往。我覆在他身上,交颈而卧。他在我耳边一声一声地轻喘,屋外的野猫一声一声地叫唤。

第二日醒来只见床铺一片扎眼的红。

来月事了,难怪春梦频频。

将床单晒到后院时,我还做贼一般四处张望,生怕陆璟看到多嘴问一句。但转念一想,他现在正养伤,出不了门,也就看不到。

那时我还没想到,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后院的空地。

8

陈石那日救的「女子」是我堂妹这件事到底还是传遍了陈家镇,也有那么几个病人来看病时顺嘴要问一问,什么年方几何,可有婚配云云。

陈家镇的人别的还行,就是喜欢结亲。光是小镇边上就修了三座月老庙。

我完全不会应付这些,焦头烂额,最后急得直接去问了罪魁祸首,「年方几何?可有婚配?」

陆璟正穿着一身藕粉罗裙坐在小榻上刺绣,闻言抬头看我,一脸愕然。

「他们都当你是我的堂妹了,想给你找夫君了都。」

他第一次笑得这般开怀,眉眼尽是风情,「年方二十二,不曾婚配。」

我颇为为难,「那我就这么和他们说?」

然后嫁过去洞房花烛夜发现大家都是兄弟?

陆璟笑得手都在发抖,「你便与他们说,我早已心有所属。」

我一拍脑门,怎么早没想到。

他放下手中的针线,又道:「或者我去和他们说,我其实是男子。」

是可以这么做,只是流言蜚语怕是少不了。毕竟很少有人能接受男子穿女子的衣服。如果陆璟还想在这儿待下去,往后就只能穿男装见人。但他显然是不喜的。

再者,我已经对外宣称他是我堂妹,他再坦白,我俩的信誉只怕是要一降再降。

最重要的还是,他这么一闹会太张扬,难保京城里的人不会听到什么风声。

这么想来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拒了那些人,然后陆璟也少露面,越低调越好。

就是苦了某人这几日日日跑来询问陆璟的近况。

陈石性子直爽,喜欢一个人就全写在脸上,行动力也强。陆璟养病的这几日,他就时常送来一些小玩意儿,要么是摊上买来的镯子,要么是打猎来的兔子,一个接一个的。

然而除了第一次见面,陆璟就见了陈石一次,道谢之余,就是把所有东西都退了回去。

「陈大哥,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的。」

相当决绝,一丝余地都没有留下。

我就看着这个大个子抱着兔子,兜里揣着刚退回来的小物件,杵在医馆门口,眼神很受伤,「小江大夫,你说到底为什么呢?」

这个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

「陈大哥,你也别难过,或许就是没看对眼。天涯何处无芳草对吧。」我嘴上安慰他,心里不免埋怨陆璟这时候怎么这么冷漠,拒绝得如此干脆,都不能委婉一点。

陆璟后来与我说,有些话就是要说绝,太委婉只会让人多想。

说绝一点,我会了。

于是我和他们说,我家堂妹心有所属,但心上人英年早逝,她悲痛欲绝,决定此生不嫁。

陆璟听了也不恼,反倒笑起来,「江大夫说得也不错,我这一生,大概也不会婚嫁了。毕竟是从那种地方爬出来的人。」

他现在越发爱笑了,但在某些时候,又会开玩笑般说一些丧气话。

像满园春色笼了一层烟雨。

在王府和青楼的日子究竟如何我不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我只道:「不婚嫁也无妨。人生在世,要做的事还多着呢,何苦拘于男女情爱。」

他定定地看着我,轻声道:「也是。」

我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时又听到若有若无的一句:「如果是江大夫,或许应该配更好的人。」

「你说什么?」我抬头,不确定道。

他盯着我手头的草药,「我说,今日天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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