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脑洞奇妙环游》
我尝试雇一个恶鬼,结果不小心召唤出了正处于实习期的魅魔。
魅魔看起来二十岁,肤白貌美,身材火辣,眼线画得又浓又夸张。
她娇滴滴地倒进我怀里,纤手抚上我的胸膛,「主人,您打算怎么享用我呢?」
我毛骨悚然地把她推开,「有没有搞错,我们两个都是女人啊?!」
她眨了眨眼,满脸不解道:「那又怎么样?」
1.
「……」我无言以对,脱下校服外套给她披好,「不怎么样。穿件衣服吧你,赤身裸体的也不怕冻着。」
「主人真关心我,好幸福哦。」
魅魔毫不在意校服上大大的「贱人」、「小偷」字迹,穿着它欣喜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看着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里。
我明明画完了符文、念对了咒语啊!受我雇佣的,本该是残暴冷血的恶鬼才对。
为什么却召唤出来了这样一个要美貌有美貌、要智商有美貌的魅魔?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冷静下来后,我给她倒了一杯酸梅汤,先礼后兵。
趁魅魔小口啜饮着,我说:「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我不需要你。」
魅魔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可怜巴巴地注视着我,「是我长得太丑了吗?为什么要解雇我?可我还在实习期啊!如果被你赶走,今年的绩效就完蛋了!」
她不舍地放下酸梅汤,以无比豪迈的气势将我推倒在床边,「试过你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
我吓得尖叫起来,拼命挣扎,奈何这魅魔力气实在太大了,我一时挣脱不开。
缠斗间,她一把揪住我的长袖衬衫,布料被撕裂的清脆声音霎时响彻房间。
魅魔手里攥着一小块衬衫残骸,不知所措地盯着我。
我放缓语气道:「不用你赔偿,放心。」
她置若罔闻,只顾着小心翼翼地触碰我臂上的割伤、腰侧的血痕、腹上的瘀青,问:「……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亲亲,这边不建议问受害人呢!建议去问我那假仁假义的继父,去问我那贯彻人性本恶这一理念的同学们。
我甘愿以灵魂为契,雇佣恶鬼,就是为了杀光他们。
我要用滔滔仇人鲜血,祭奠旧日无边的痛楚与绝望。
想了想,我用最简练的句子概括了个人经历和招聘要求:「我要报复别人,所以需要雇一位特别凶恶的魔鬼。你专业不对口,不符合我的要求。」
魅魔为难地嘟嘴道:「这是我实习期最后的机会……你我之间的契约已经建立,如果完不成这单委托,我会被流放到很恐怖、很恐怖的地方。」
「给人家一个机会好不好?不就是复仇嘛,我会努力完成的。」她抱住我的胳膊,声音甜得像浸过糖浆,「求求你啦,主人——」
我叹了一口气,「别叫我主人,叫我陈愿吧!」
「好的,主人!」
「只给你一个月时间,完不成任务,你会被我解雇。」
「是的,主人!」
「都说了别叫我主人,没那爱好。」
「明白啦,主人!」
……敢情这个魅魔的技能点全加在外貌上了是吧!
2.
周一,我背着书包走进教室。
我迈过门槛的瞬间,班里原本轻快嘈杂的嬉笑声如退潮般缓缓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嫌恶和嘲弄的目光,聚光灯般齐刷刷地向我投射过来。
奇怪,今天这些眼神里好像比平常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
走到座位边,我才恍然明白,那种情绪叫作「看好戏」。
我的椅子上,被安置了一根吸附式的、外形可怖的东西。
周围轰地爆发出笑声,洪水灭顶般向我袭来。
神情最得意的,是校霸沈余。
他抱着双臂靠在墙侧,仰起线条俊朗的下颌,捕猎者般傲慢地睥睨我。
毫无疑问,他就是始作俑者。
我抓住那东西,拔萝卜般将它从椅子上拔了起来。
周遭同学没有等到我的羞恼和哭泣,笑声渐弱,面面相觑着。
我才懒得理他们,走到沈余面前,像挥动棒球杆那样,用这根造型夸张的东西狠狠地击打了他的脑袋。
沈余估计没想到我会做这种事,一双深邃邪气的眼因为疼痛而眯成了缝,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和怒意,还掺杂着难以忽视的窘迫。
「再有下次,这根玩意儿会被插进你的眼睛里。」我把东西甩到他的课桌底下,冷冷道。
沈余的女朋友程遥遥跺着脚尖叫道:「你怎么敢这么对他!不想活了是吗?」
几个人跃跃欲试地打算围上来揍我,可惜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他们只能暂且偃旗息鼓,愤愤地回到各自座位上。
我也坐回座位上,托腮看着黑板出神。
曾经有个好心的同学劝我:「别人要欺负你,你服个软不就行了。时间一长,那些人就对你没兴趣了。干吗非要硬刚呢?凭沈余和程遥遥的家庭背景,你斗不过他们,只会被他们折腾得更惨。」
是啊,我服个软不就行了?
沈余的狐朋狗友故意拽开我的内衣带子时,我应该选择服软,可我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大骂流氓。
沈余借我的皮肉碾灭香烟时,我应该选择服软,可我却用脑袋狠狠撞上了他的腹部。
程遥遥第一次踩住我的手指时,我应该选择服软,可我却往她精致的小皮鞋上吐了一口唾沫。
没办法,我真的不喜欢服软。
否则十二岁生日那天,继父在深夜偷偷摸摸溜进我的房间时,我就会选择闭眼沉默,而非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裤裆上了。
老师板书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中了我的后脑勺,我没忍住痛呼出声。
老师转身,生气地瞪着我:「干什么呢你?到教室后面站着去。」
我拿着课本,捡起那个砸我的东西——一个包裹着大号橡皮的纸团,走到最后一排靠墙站好。
我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两个字:贱人。
好老土的脏话,一点新意也没有。
经过这一闹腾,我也没心情听课了,索性开始发呆。
那个魅魔现在怎么样了?
那天,她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丰腴的胸如果冻般颤动)告诉我,她会找到把这些人都杀光的方法。说完她就随着一阵烟雾不见了。
她别是去给我搬救兵了吧!
幻想着她率领一群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魔鬼杀进学校的场景,我忍不住笑了。
虽然我已经尽力笑得很小声,但还是被老师发现了。她让我滚教室外边站着去。
……行吧。
3.
我被程遥遥带人堵在了女厕所里。
两个蛮横的跟班将我推倒在满是水痕的地面上,程遥遥让她们摁住我,先是扇了我一巴掌,然后居高临下地放狠话:「你完了。」
「我完了。」我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身旁满脸谄媚的女生递给她一把小刀。程遥遥抚弄着刀柄,笑得天真又恶毒,「你说,如果我用它在你身上刻字,要多久才会消失呢?」
「大概在你爹妈双亡之后吧!」我说。
她又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头晕耳鸣,「你还敢顶嘴!今天阿余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却做出这么龌龊的事,用那个东西……用那个东西打了他的脑袋!」
「我?做了龌龊的事?」我气得笑出了声,「那东西是自己跑到我椅子上的吗?与其在这里找我的麻烦,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沈余为什么要买这东西。只是为了羞辱我吗?我应该还不值得让他花这么多钱吧!」
程遥遥脸上的怒意像被吸铁石操控的磁粉那样聚集起来,愈发深重。
她真的被激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铮亮的刀尖冲着我的脸颊直直地刺落。
我闭上眼睛。
可是我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相反,一具温软的躯体靠在了我身上。
是魅魔!
她的喉咙被那把小刀划破了,伤口处冒出浓黑的烟雾。程遥遥的跟班们惊恐地叫着,其中有个女同学颤抖地指着魅魔,「你是怎么突然出现的……鬼、鬼啊!」
另一个女同学结结巴巴道:「你看她的伤口……肯、肯、肯定不是人……」
程遥遥小脸煞白,我知道,她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了。
刹那间,她和她的小跟班们跑得一干二净。
我捂住魅魔脖颈上深深的伤口,可还是堵不住内里袅袅升腾的黑烟。
「你没事吧?怎么这么莽撞!」
我被程遥遥用刀划脸,最多就是毁容而已。可如果搭上其他人……其他鬼的一条命,那也太不值了。
魅魔虚弱地眨巴着水灵灵的双眼:「人家好痛……」
下一秒,她的伤口愈合了。
我:???
魅魔尬笑道:「那个,其实也不是很痛啦!」
4.
我带着魅魔翻墙逃学,随便找了家便宜的奶茶店蹭空调。
我让她汇报工作进度,她支支吾吾半天,从怀里变戏法般掏出一台平板给我。
我大吃一惊:「你们魔鬼现在科技都这么发达了吗?还有平板?」
她羞涩地摇摇头:「不是啦,这个是人家偷来的。」
「……快还回去啊!」我无语凝噎,「你给我看这个平板干吗?」
她笨拙地点开浏览器图标,让我看历史搜索记录。
「怎么杀人。」
「恶鬼都是怎么杀人的。」
「魅魔学会杀人最快的方法。」
「用什么办法杀人不会被发现。」
「魅魔不会杀人怎么办?」
「魅魔勾引人的小说。」
……
看着我越来越黑的脸,魅魔赶紧对我解释:「最后一条不是我主动搜索的,是不小心点开的啦!」
「你作为魔鬼,还要用人类的方法杀人吗?!」
我真绷不住了,这一天到晚都是什么事啊!
「还要上网搜?这么没本事就别出来混了,丢人。」
魅魔怔怔地看着我,眼里蒙上一层泪光。
我意识到话说重了,叹气道:「对不起,我为刚才的言论道歉。」
她眼眶里的泪水瞬间消失了,欢呼一声扑过来抱我:「我就知道主人最喜欢我啦——」
她的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将我刚买的奶茶碰翻了。
棕色的液体溅落满地,我心疼得要命:它可值五块钱呀,一个鸡蛋灌饼的钱!
「不要紧,不要紧,别害怕……」魅魔像哄小孩那样哄我,随手一挥。奶茶缓缓聚拢,升到空中,然后落回杯子里。
我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能力?」
魅魔兴奋地搓搓手:「这是我不慎堕为魅魔后,唯一记得的法术了,其实施法水平也就一般般啦!」
她期待地盯着我,好像在等待几句诚挚的夸赞。
可我没心情回应她,魅魔委屈地撇撇嘴,不出声了。
我盯着奶茶,反复回想每滴液体稳妥地回到容器里的情形。
一个不成熟的杀人计划在我的脑子里慢慢成型。
魅魔将我从沉思中唤醒,她把杯子推到我眼前,奶茶尚在冒着稀薄的热气。
「快喝掉它吧!」
我绝对不会喝一杯与地板亲密接触过的奶茶!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顾虑,笨嘴拙舌地解释道:「不脏的,我召唤它回到杯子里,它还是它,没有沾染地上的灰尘。」
我一脸怀疑,魅魔急得连喝半杯,向我证实她的话并非虚假。
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视线开始游移:「味道真好……你不喝就算了吧,我喝。」
我看着她伸出舌尖,勾走唇边残存的奶茶。
也许连魅魔自己都没有察觉,仿佛是本能般,她的神情随之也在一瞬间发生了细微的、训练有素的变化:眼神迷离,红唇微张。
浏览网站时,横插页面的小广告上常常有这种表情的女人。
那些女人或是身材比例夸张的图画,或是真实的鲜活躯体,都充满了暗示性。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啦!我要喝掉它了,我真的喝啦?」魅魔像捧起一只小鸟那样,捧起装满廉价奶茶的杯子。
她语调轻快,整个人漂亮、柔软,生命力像枝叶般舒展。
我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很难过。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5.
沈余等人的行径,当然罪不至死。
可我就是想杀了他们。
未来的同学聚会上,如果想起多年前我恐惧的脸孔,始作俑者要么讳莫如深,要么不以为意。
他们照样可以每天精神饱满地起床,抱怨着生活琐事,带着沉淀在眼底的幸福走进阳光里。
那我呢?
我就活该夜半梦魇,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地睁眼吗?
我就活该被黄色侮辱和奚落缠身,连正视镜子里不着一物的自己,都能联想到他们的「玩笑」吗?
我就活该等到经济自由以后,花大价钱购买祛疤产品,绝望而充满希冀地一遍遍涂抹陈旧叠加的伤痕吗?
他们罪不至死,但是现在,刀在我手里。
魅魔就是我的刀。
凌晨四点五十一分,我睁开眼睛,脑袋疼得像要炸开。
我的刀躺在我身边,睡得很死,枕头上有一滩口水。
……
「我平等地恨每一个睡眠正常的人。」我翻了个身,在黑暗里小声嘀咕。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你需要我在你睡不着的时候做什么吗?主人?」
我惊悚地扭头,发现魅魔神采奕奕地靠在被褥之间,熟练地把身体扭出一道不自然但是很魅惑的曲线。
这女人不是睡死了吗?
我指了指枕头上湿漉漉的口水,又指了指她。
魅魔笑得很羞涩,「其实我们这类能量体不需要睡觉或者进食的。是你说不需要我提供那方面的服务嘛,而且也没对我的行为举动提出要求……所以我就在日常相处中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是请相信我的职业素养,只需半秒就能回到工作状态!」
「不用,你该吃吃、该睡睡就行。」想到初见时她狂放的做派,我就头皮发麻。
「你又睡不着了吗?我给你唱唱歌,给你跳跳舞,陪你聊聊天怎么样?」她提出建议。
「大半夜的还是算了。」我赶紧伸出胳膊,把准备跳下床的魅魔拦住。
看她昂首挺胸,大有准备表演一段的姿态,我迅速找了个话题开聊:「你们这行业,除了直接收取顾客的灵魂,还有什么?」
「很多呀?比如活着时的健康、财富或者运气,由他们的要求而定。虽然我们这行收费昂贵到吓人,但雇佣魅魔是比较便宜的。」魅魔试图钻进我怀里,被我按回原处。
「有多便宜?」
「顾客在召唤我们的时候就已经开价了,上次有个人雇佣了我三个月,代价是随机失去一个机会。」
「失去了什么机会?」我开始好奇。
「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这个人后续的人生发展。」魅魔在黑暗里摇头,「雇佣关系一旦结束,我就会忘记雇主的个人信息,只会记得相处时的细节。」
我好奇浓度直线上升,「雇佣恶鬼杀人或者报复仇家就算了,真有人会为了下半身的欲望,而放弃一个很可能至关重要的机会?」
「我也觉得很奇怪,搞不懂你们人类。但有些人的欲望不仅仅是……那个事情啦!」
魅魔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你也见过了,不管伤势多重,我的身体都能够很快痊愈。」
「所以,无论怎样对我都可以。」她重复着,「怎样都可以。虽然你用灵魂雇佣我时,提出的条件仅仅是让我杀人,但在合同履行期间,你也可以对我做任何其他的事。」
她的声音还是如之前那般甜腻柔软,我却无端感到一阵恶寒。
我在脑补出更多可怕的细节之前,她兴高采烈地补充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现在的人会对魅魔温柔一点儿吗?
「现在有人雇佣魅魔不是出于那方面的需求……」她语气好像在宣布一件喜事,「而仅仅是杀掉我!反复杀掉我而已。」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莫名其妙堵得难受,闷闷地问:「痛吗?」
「痛。」她的回答隐隐约约有些委屈,她随之又切换回刚才那种产品发布会般喜气洋洋的状态,「但疼痛会结束的!」
「不能拒绝交易吗?」
「等级权限高的可以,我不能哦!你提出要求,摆出筹码,我就得献上相应的回报。」
「筹码不够怎么办?」
「那交易就不成立,我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但只要筹码够,或者超出标准,我就得无条件听从安排。」
我继续发问:「这个等级权限又是什么?」
信息量有点大,我本来以为这是能量体与人一对一的交易,但事实好像并非这么简单。
魅魔很耐心地解释道:「用通俗的话来讲,等级权限高的相当于兼职,可以拿到大部分筹码,而且还能自己决定去留。像我这种等级权限低的,就等于签了卖身契……不仅拿不到筹码,如果不能顺利通过实习期,或者绩效太差,就会被吞噬。」
我大脑迟钝地转动:「和谁签的卖身契?怎么样才能提高这个等级?吞噬是什么意思?」
魅魔很愧疚地说:「对不起……实在不能告诉你哦!这个是严格对人类保密的。反正我们这个行业有很多规矩啦!如果不小心触犯,很容易被吞噬的。」
我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本质上是交易,人类付出代价,从能量体那里换取相应的报酬。
天平摇摇晃晃,两边放入筹码,保持稳定的平衡。放弃一个未知的机会——可能是感冒的机会,也有可能是发财的机会——得到一具供人随意使用的躯体。
有失有得,对人类来说,好像很公正啊!
但我越这么想就越难受,心底像有一道被撕开的裂缝,缓缓渗着血。
我心情复杂地闭上眼睛,忍不住对魅魔说:「我总是推开你……你别介意,其实是因为我不喜欢肢体接触。」
「嗯嗯!」她说。
聊天结束,她很快又坠入梦乡。
迷迷糊糊地,我好像是睡着了,梦见我重新雇佣了一个恶鬼替我报仇。
他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自称被迫上岗,哭着说自己讨厌鲜血,讨厌杀人。
6.
沈余抬手,投了个干净利落的三分球。
全场掌声雷鸣,程瑶瑶跺着脚尖叫,声音就连站在高处的我都能听见。
魅魔站在我身边,紧张得呼吸急促,双手紧攥成拳。我掰开她的手指,发现掌心都被掐出了红印。
「我怕我做不到。」她声音似乎带着哭腔。
这是教学楼的三楼,晚自习前短暂的休息时间,不少人从我身后经过,可无一人能看到我身旁的魅魔。
我浑身发烫,复仇的快感如电流般在血肉里流窜。
昨晚我犹豫纠结的一切心理活动,此刻早成了无数个虚无缥缈的肥皂泡。它们爆裂时发出的声响,在此刻就是最好的燃料。
视线里的沈余不慌不忙地接过同伴扔来的篮球,姿态自然,动作流畅,连擦汗动作都优雅得像偶像剧的男主角。
他倒在地上的时候,四周观众还是在惊呼,响声和刚才如出一辙。
以前,我是他们恶意的容器。
现在,沈余成为了自己的容器。
现代版的翩翩君子,帅到情书塞满抽屉的校草,叱咤风云,引领一众人马对我实施两年五个月零二十四天霸凌行径的校霸。
他在球场上挥洒的汗水,教室里挥洒的汗水,奔跑在晴空之下时挥洒的汗水……以微小的体积迅速回到沈余身边,刹那穿过毛孔,如蝌蚪寻母般浩浩荡荡涌回他的躯体里。
就连他出生时不谙世事啼哭的眼泪,也将落叶归根。
让离开容器的液体回到容器里,虽然我不知道魅魔是怎么拥有这个技能的,但是好像确实挺好用?
我等着他水肿膨胀、爆开炸裂,凄惨地死去,魅魔却惨叫一声,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我一把抓住她,感觉像抓住了一簇灰尘。
「我做不到。」她艰难地说,从嘴里咳出淡淡的黑雾,像飞出一只形态扭曲的蝴蝶,「魅魔不能伤及雇主的性命……包括曾经的雇主。」
我捶胸顿足,又惊又恐,大喊大叫道:「那不杀了,不杀他了!」
魅魔抬起手,我使劲抱住了她,有点像抱住了一团轻盈的冷风。
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丰润的、纤长的手臂最喜欢贴住我的肩侧,触感温和柔软,令人安心的热量隔着几层衣服传递进来。
她几近透明的身体三周以后才恢复了正常,但控制液体返回容器的奇怪能力消失了,按她的话来讲,就是「被吞噬」了。
沈余一直住在医院,还活着。
人体脆弱,他受到的许多伤害不可逆转,仍处于长期的治疗过程中。
我每天都在祈祷他生不如死,没人查出事件发生当天他身体里那些诡异的多余水分从何而来。
契约规定,魅魔必须帮我杀死所有霸凌者,否则就是任务失败。
此时此刻,她躺在我的床上,边喝我用十多块钱一大包的冲剂泡的橙子味饮料,边叽叽喳喳。
而我在思考。
我在思考这些事的解决方法,在思考我尚未完成的复仇计划,在思考那玩意儿那么难喝,为什么魅魔已经在喝第三杯了。
7.
沈余出事了,他的女朋友程遥遥每日阴沉着脸,脾气越发暴躁。
只因为她崭新得几乎没翻过的课本被别人碰歪了,她就扬起巴掌,给了对方一个狠厉的耳光。
被打的女生名叫许玥,是程遥遥的跟班之一。她双眼含泪,不可置信地看着程遥遥,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我。
自从魅魔在厕所里突然现身,程遥遥就再也没有招惹过我。毕竟,她最害怕的就是灵异事件了。
尽管她仍明目张胆地散播关于我的谣言,但那些话语,已经从「她是小偷,她不要脸」变成了「她很邪门」。
我像之前那样,摆出毫无惧意的架势,迎上许玥的目光。
她像被烫了样收回视线。程遥遥注意到我们的对视,一把推开许玥,起身向我走来。
「找个地方,我们聊聊。」她阴沉着脸,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揪我的领子,又迅速将手缩了回去。
看来她还是对那天的「灵异事件」心存畏惧。
「操场。」我故意提出要求。
那里人多,又有不定时巡查秩序的教导主任,她再嚣张也得忍让三分。
程遥遥同意了,估计她也在想,那里人多,我不敢随意召唤「鬼」来吓唬她。
她没有带跟班,率先独自走出教室。
我抱着双臂,非常警觉地保持距离跟随着,和她走到操场边的大树下。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被切割成碎玻璃片的形状,将程遥遥往常傲慢恶毒的神情划得千疮百孔。
「你以后晚上不许出门。」她纠结了很久,从牙缝里用力挤出这句话。
「关你什么事?」一股怒火蹭地蹿了起来。
程遥遥在学校欺负我就算了,连课余时间我的人身自由都要限制吗?
「我是在救你,你别给脸不要脸!」程遥遥啐了一口,大声骂道。
在跟我吵起来之前,她出人意料地自行压住了火气,低声而快速地说:「阿余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兄弟,他们觉得他出事是因为你。」
「有什么证据?就凭你传播的那些神神鬼鬼的谣言?」我舔了舔嘴角,强装镇定。
「他们信了,我有什么办法?你给我闭嘴听着,再质疑一次,我他妈现在就翻脸走人。」程遥遥恶狠狠地瞪我,「昨天我们去唱 K,他们可能是说醉话,也可能是开玩笑……」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流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他们说,要蹲守在你家附近,等你晚上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要把你……他们要……」
她今天又顶着校规化淡妆了,亮晶晶的嘴唇快速地小幅度张合,带着惧意吐出两个字。
她声音很小,字音还别扭地模糊着,但我听清了。
「别急着感动,我不是为你考虑。这种事再怎么说也是犯罪,我可不想看着他们因为你这种垃圾女人留案底。」程遥遥振振有词,说了一长串。
我噗嗤笑了:「那谢谢你啊!」
「你什么态度?不信是不是?杨书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这种事就算被抓了也不要紧,他们都是未成年,最多关几个月就放出来了。」程遥遥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好像没注意到自己泄露了好兄弟的名字。
杨书,就是当年那个故意解开我的内衣带,还怪叫着「它质量也太差了,我帮你系上」的人。
我很冷静地沉默着。
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
但程遥遥又不乐意了:「就这不死不活的反应?我愿意提醒你,你就应该感恩戴德!
「要不是看你也是个女的,我才懒得管这事,杨书要是想把你脸打残,我一声都不会吭,但他们居然惦记你的……你的贞洁。」
她说「贞洁」的时候,眉毛微微下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就好像她也很诧异,自己居然能在恨之入骨的人面前,说出这样一个词。
「我就,我就是觉得……对一个女人来讲有点残忍……算了当我没说,你不信拉倒。爱信不信,反正是你遭罪又不是我遭罪。」程遥遥气得使劲皱着眉毛,白皙的额间出现一片阴影。
那些孤立、辱骂、谣言和伤疤竟然都不属于「残忍」的范畴,唯独我不太看重的两个字,被她庄重地捧到我面前。
我哑然,但还是认真地领了这份情:「谢谢你。」
「我知道贞洁对你来说很重要,当时杨书就摸了你一下,你那么大反应——」她喋喋不休。
「不,我从来没把它加进人生规划里。我恨杨书,是因为他不经过我的同意动手动脚,就好像我是个没有生命的花瓶。」我忍不住打断她。
她好像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是因为我竟敢打断她说话,还是因为我所表达的内容。
午休时间,操场上人迹寥寥。我撩起校服下摆,程遥遥视线本能地惊慌闪躲:「你干吗?犯精神病啊?」
我像捻着晚礼服裙角那样,捻着写有辱骂词汇的校服,展露腰侧大片斑驳暗淡的疤痕。
程遥遥的目光挪回来,我对她说:「如果人真有下辈子,我不幸地再遇见你一次,你和我睡一觉,拿走我的贞洁算了,别再这么折腾我。」
程遥遥十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我好像是在捉弄她,她气得伸手要打我。我像小孩子嬉闹那样,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
她大骂我,狼狈地打算站起来,我又把她推倒,迅速地跑了。
我不是跑回教室,而是跑到没有摄像头的墙角,脚蹬着石头熟练地翻出了校园。
魅魔看到我回家,非常惊喜地冲过来想要拥抱我,又猛然收回双臂:「你是不是又逃课了?!」
我张了张嘴,感觉思绪像泉水那样从心底涌出来。最终我说:「你看不看电影?」
两张位置很差的电影票,花了我足足 69.5 块钱。我心疼极了,魅魔一进场就大叫:「我能不能坐你腿上看?」
场子里已经零零散散地坐了一些观众,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就好像这是什么新奇的预告片。
我捂住她的嘴,魅魔一双眼睛风情地转了转,看向旁边人的爆米花。我假装没注意,灯光骤然变暗,音乐澎湃地响起,荧幕上一片声色。
我以前想当导演,或者编剧,总之跟电影沾边就行。
后来沈余从我的书包里搜出了一本练习簿,把里面的场景置换成大派对,台词全改为难以入目的脏字。
然后他拍照发进了全校的学生群聊里。
我知道我没有天赋,也没有进入这一行业的勇气和毅力。
我知道等魅魔的任务完成后,我就会死,灵魂作为交易的筹码,连一小块碎片也不会剩下。
我知道这是部烂片,而且票价昂贵,旁边已经有观众在小声吐槽情节了。
我知道我恨继父、恨沈余、恨杨书、恨程遥遥、恨许玥,恨每一个脸上露出过嘲讽神色的人,恨每一个驻足冷眼旁观的人。
我知道自己为了报仇能够坦然赴死,但内心深处尚存一丝对「个人价值」的疑虑和期望。
魅魔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地低语:「你看屏幕上的这两个人亲亲了哎。哎呀——」
很尴尬的情节,全场都在喝倒彩。
我不耐烦地把手抽走,魅魔的指尖穷追不舍,非要捉住我。
当晚,趁她睡着,我再次实施了召唤恶鬼的仪式。
魅魔说过,我之所以阴差阳错地雇佣了她,是因为仪式的某个小环节出了差错。这次我慎之又慎,每个步骤检查了三遍。
我的灵魂已经作为抵押物,而且不日将死,唯一有价值的,就是在世时这具躯体了。
这次雇佣仪式的筹码,是「我除了灵魂之外的一切」。
8.
一个名副其实的恶鬼出现在我面前,颅侧长角,青面獠牙,面貌东西结合。
「要我做什么?先说好,你的这点筹码连杀半个人都不够。」他五只眼用力眨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兴奋地伸出带血的舌尖。
「不杀人……我就问几个问题。」他的长相是我害怕的那款,我声音都不自觉地虚了三分。
「不杀人?那为什么雇佣我?」恶鬼试图轰隆隆地咆哮,我赶紧捂住他的嘴,魅魔还在睡觉呢!
……掌心湿漉漉的,可能沾上别人的血了。
「我只会召唤恶鬼或者魅魔的仪式,魅魔实在太难缠了,我可应付不来第二个,所以……」我小心翼翼地解释。
「你说,什么问题。如果筹码不够,我不会告诉你一个字。」他很有职业素养地调整了情绪,冰冷地说。
「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等级权限低的魅魔获得自由,换句话来说,撕掉她的卖身契。」我忽略掌心的黏腻感。
「抽走你四分之一的健康。」
「成交。」
「十个灵魂,不完整的也行,反正加起来要凑够十个。」恶鬼说,「你刚才说她签的是卖身契?那没有办法,她只能算作免费劳动力,永远也拿不到哪怕一小片灵魂。
「除非有其他等级高的受雇佣者,愿意把自己千辛万苦获得的灵魂匿名给她。那怎么可能呢?赚筹码本来就很费时费力,愿意用灵魂交易的人少之又少。何况谁又愿意做大好事不留名呢?」
我抖了抖肩膀,感觉好像有一阵寒风从脊柱里窜过,交易完成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问,「怎么才能成为等级高的受雇佣者?」
「七分之一的运气。」
「成交。」
「必须心甘情愿,而且需要你死得很惨。」恶鬼言简意赅,「即便你等级权限高,不小心触犯了行规,等级照样削,一路把你削成卖身契员工。」
我若有所思。
「你没事吧?脑子坏了?别想不开啊。你以为这是普通的打工吗?稍有不慎就会违背规则,被吞噬得连一团烟也不剩。」恶鬼有点愣住了,不熟练地劝我。
「我脑子挺好的。」我说。
「我不知道其他工种啊,就拿我们恶鬼来说,帮助雇主杀人看似是一眨眼的事,哪有这么轻松?受害者受到的所有痛楚,恶鬼要陪他受翻倍的罪。」恶鬼滔滔不绝,「连死都死不了,只有被吞噬一个下场。」
「这些不是你们行业的秘密吗?这么说给我听,不合适吧?」我皱着眉,感觉自己知道得太多了,有被灭口的风险。
「筹码足够,没有秘密。」恶鬼语气深沉。
万幸这些问题不贵,我用一只眼睛的视力和另外七分之三的运气换来了答案。
魅魔的等级权限只降不升,吞噬之痛如岩浆裹身而神志清醒,若真堕入整个魂灵都会被吞噬的境地,那就和所谓「万劫不复」也没什么区别。
魅魔所说的「卖身契」之类是自动生成的,就像货品出厂会被自动印上编码,有我绝对无法撼动的操控者观察着所有的交易,源源不断地收取大量的筹码。
我还换来了魅魔的故事。这个是恶鬼免费赠送的,他看着在我床上睡得正香的魅魔,说自己认识她。
从前她等级是很高的,也不是魅魔或恶鬼,而是助人圆梦的愿灵。
一个女人双手合十,神色虔诚,希望愿灵护佑她此行顺利。
她想把男友关起来,永永远远陪着自己。
按照规则,如果愿灵不想助她,只要撒手不管就行。
但愿灵看着女人悉心策划多日的路线图、时间表,眼里狂热绝不放弃的神色,和女人给男友饭菜里添加的安眠药,忍不住唤醒了她那因为药效而熟睡的男友。
男友睁眼,看见女人正纠结地用刀抵住他的脖颈,身边还放着一团绳索。
愿灵听到女人的内心独白:要不还是算了吧,要不还是算了吧……也许我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男友受了惊吓,又没有证据报警,提了分手以后消失在女子的生活里。
因为干涉人类的正常生活,愿灵等级降低,法术被吞噬了大半。
尽管她的初衷是救人,救所有人。
在愿灵受吞噬煎熬,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之时,那女子也同样煎熬。
她无法接受自己失去爱人,刀刃对准自己,在昏暗的心理折磨中死去。
此事成为附近家喻户晓的血色新闻,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谣言,说那女子的自杀非常蹊跷,据说……
人们义愤填膺,广而告之时,嘴角挂上几分暧昧。
据说那个女人到处乱搞,最后觉得自己对不起男朋友,所以羞愧地抹脖子谢罪啦!
愿灵大吃一惊,她第二次违反了「干扰人类正常生活」的规则,让那些流言蜚语如雪般悄无声息地融化消失了。
愿灵说:「人只应该为自己犯的错负责。」
她不是人,但她仍然需要负责,等级一降再降,好好的兼职合同变成了极尽剥削之能的卖身契。
「多体面啊,多清闲啊!除了拿不到灵魂这种比较禁忌的筹码外,一切都挺好!」恶鬼说。
我举手提问:「为什么等级权限最低的工种,只有魅魔,没有别的?」
恶鬼瞥了我一眼:「你说呢?」
9.
恶鬼走之前告诉我,在交易过程中,如果雇主不幸身死,这场交易也算圆满完成,只是对方拿不到我所贡献的筹码了。
「拿不到筹码,还算数吗?」我着急地问。
「算的。」
挺好的,魅魔这次业绩保住了。
他一边嘟囔着「没什么要问的了吧」一边打算离开,我叫住他:「割下我继父的某个部位,需要多少筹码?」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裆部。他露出了然的笑容。
「我要你的美貌。」恶鬼说。
拿去,赶紧拿去。
我想告诉他,我继父正在其他城市工作,找到他需要多花一些时间。恶鬼还没来得及听完,就迅速离开。
第二天魅魔看着我平庸的脸,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没有发现异常。就连我过去的照片中,也只剩下一个容貌普通的女孩。
还好,恶鬼没有索要我本来就不算聪明的头脑。如果我在死前连思考的力气都不剩,那我真的白活了。
我用血在前胸画满不知含义的、恶鬼传授的符号,每天晚上出门。
血迹淡了就再补上,就像补上抽屉里魅魔快喝完的奶茶粉。
杨书他们没让我等太久。
10.
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没办法报仇了,但成为恶鬼后,我遇见的第一个客户竟然是许玥。
杨书是她的男朋友,她恨他背叛了自己。
许玥没有认出脸部被黑雾笼罩、面目模糊的我,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杨书有多可恨,居然惦记别的女人。
虽然他和他的兄弟都被拘留了,但她还是不解气。
我来帮她解气。
我来帮召唤我的所有人解气。
11.
「听我说,你可能不相信,但我们以前是同行!」
眼前这个女人刚把我召唤出来,就开始念念叨叨:「我只想问一个问题,我知道你是恶鬼,不是答疑老师……你别生气好不好?」
她很漂亮,虽然眼线浓得像用煤炭画的。
「你知道我们的规矩,契约完成后就会忘记自己的雇主,只记得细节。」她委屈地垂着脑袋,「可我不想忘了她。」
「我召唤了好几个同行,告诉他们我愿意用任何筹码去换找到雇主的方法,但他们都说没有方法,有的可凶了,骂我一恢复自由身就没事找事,我也理解他们,两手空空地离开,这感觉确实不太好……」
她自顾自说着,陷入了回忆里,根本不顾及别人是不是能插上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卖身契就失效了,没人能管得住我了。可我现在最在乎的不是这个。」她越说越想哭,「我很想那个雇主,她是我认识的所有雇主里最好、最善良、最漂亮的那个,十块钱一包的饮料冲剂被我喝完了,她一点也不心疼……」
「打断一下,」我实在没忍住,「是十四块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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