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者无罪

出自专栏《她比烟花寂寞:情到深处人孤独》

同学聚会上,作为霸凌者的我万众瞩目。

当年的被霸凌者成了家庭主妇。

她带着一身油烟气赶来祝我下地狱。

我却看到了她衣袖都遮盖不住的青紫色痕迹。

你瞧,命运之神总是偏爱于我的。

1

推杯换盏间,我看到了当年的被霸凌者。

她坐在一众的香奶奶、Gucci、LV 之间,身上套了件不知道一几年流行的花色羽绒服,衣服上粘着几块明晃晃的油渍。

表情局促又不安。

旁边同学挂着谄媚的笑容向我伸出手,递来半满的杯子,淡金色的液体在灯光的投射下闪闪发亮。

我拿起杯子,走到苏小雅面前。

她抬头看我,眼里依然是和当年一样的鄙视。

我并不在意,俯身朝她笑笑,举起杯子:「让我们一起欢迎苏小雅!」

整个包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有人效仿着我把杯子举过头顶,气氛好不欢快。

被欢呼的主人公依然愤愤地看着我。

我把杯子递给她:「尝尝吧,十个小时前刚从法国运来的,你平时喝不到的。」

迷离中,我看到了苏小雅特意遮盖过的青紫色痕迹,可惜那遮瑕实在太过劣质,不仅没遮住那些伤痕,反倒让衣服的袖口处沾上了灰蒙蒙的颗粒。

她好像一颗已经上了年头的树,纵使外表再平静与沉稳,也掩不住内里的腐烂与枯朽。

苏小雅站起身接过杯子,与我对视了三秒后,突然抬起胳膊把香槟从我的头顶倒下。

欢呼的人停住了,所有人静静地看着我和苏小雅。

我身边的胖子最先反应过来,立马递给我一张纸巾:「雅姐,擦擦吧。这苏小雅就让我来教训教训。」

说着,便摩拳擦掌地朝苏小雅走去。

我抬起手,止住了胖子的动作,擦了擦脸上的酒。

倒是可惜了我刚做的三千块钱的头发了。

苏小雅看着我,一字一句字字铿锵:「顾安雅,你迟早会下地狱的。」

说罢,便拿起已经脱了皮的大号托特包向包间门口走去。

「苏小雅,」我目视着她离开,「你高中三年都没玩过我,如今却还想着麻雀变凤凰吗?」

「你错了,你的人生,只配在不足十平米的厨房里与柴米油盐日夜相伴,只配在校门口和老师赔着笑脸道歉,只配在你老公与别人谈天论地时递上一杯劣质茶水。」

「你还没明白吗?命运之神,总是偏爱于我的。」

2

我是顾安雅,人如其名。

我被父母赋予了世间一切美好的祝愿,而我也从未辜负过他们的期望。

我从市重点的小学一路保送到重点私立的火箭班,稳坐班里前三名。

出众的外表和优渥的家境并没有让我因此遭受非议,对我而言,这是锦上添花。

尽管失去了这些因素,我依然是佼佼者般的存在。

高一下半学期分班的第一天,苏小雅来了。

她背着泛白的书包,笑着走到我面前,指着我旁边的空座位:「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的坏脾气已经在学校里出了名,除了那些攀附于我的菟丝子,大多数人对我避之不及。

面对这位无知的来访者,我选择宽容她。

我笑着把自己的座位往里移了一个,拍拍外面的座位:「坐这里吧。」

我们名字的最后一字皆是「雅」,可苏小雅却与我天差地别。

她和我讲她在六十平的出租屋里听着她爸妈的吵架,最后自己出去把满地的碗筷碎渣收拾干净。

她和我讲她初中时的老师对她未来的各种期望,说她一定会考上重点大学。

她和我讲她曾经为了省钱一顿早餐只吃一个鸡蛋,每月一次煎饼果子是唯一的大餐。

说到最后,她目光闪闪地看着我,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她问我:「你说,我光明的未来,是不是从此刻开始呢?」

「我的人生,是不是要开始改变了呢?」

3

那天下午,我带着她见了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们。

男生穿着那时候最流行的空军一号,女生不起眼的唇妆却是专柜的限量色号。

苏小雅在他们中间,穿着二十块的帆布鞋,脸上涂着不到十块的劣质雪花膏,显得突兀又苍白。

我们热情地接纳了她。

我们夸苏小雅那手娟秀的字体,让她给我们写了一封封名为「友情」的信。

夸她自己编织的手链有钱都买不到,尽管那手链会让我的皮肤过敏。

我们带她去了高档餐厅,让她学习我们的举手投足之间看到的与生俱来的优雅。

一天中午,我和苏小雅坐在天台上。

她手里拿着叉子,从盒子里叉出一块空运来的哈密瓜,塞进嘴里,眼睛满足地眯成了一条缝。

她笑着问我:「安雅,你经历过校园霸凌吗?」

我双手往后撑,把腿伸出了天台的栅栏,整个人仰面看着天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瞧,时机成熟了。

4

在过去的九年里,我亲眼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的校园霸凌。

有人把女生带进了洗手间,堵在小隔间里扯着头发往下倒冷水。

有人笑着将被霸凌者的书包拉开,把书本像蒲公英般从楼顶撒落到各处。

可惜第二天,霸凌者通常被贴在了校园公告栏上,白纸黑字下是大大的鲜红色印章。

他们的恶行被彰显出来,用着老式浆糊死死粘在了黑板上。尽管公告栏每月一换,但浆糊的痕迹却无法撕去。

于是我带苏小雅到了那块公告栏前,凝视着上面的一张黑白头像。

处分通告普遍都是单调的黑色,再往下移动十公分,就能看到色泽鲜艳的月考光荣榜。

我的照片被挂在光荣榜第一名的位置,下方配字「顾安雅 409 班」。

我的身子微微发颤,几次想伸手指向那个暗处的恶魔,胳膊却软得抬不起来。

苏小雅有些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我,手乱了节奏地在我的背后轻轻拍打:「没事的安雅,都过去了……我走出来了,你也要走出来呀。」

啧。

我回抱她:「如果你和我在一个初中该多好……」

「小雅,我不会让你轻易忘记我的。」

之后的三年,我会让你彻底记住我。

相信我哦,我给你留下的痕迹一定会比这些腐烂的米精浆糊更加精彩与深刻。

5

回到班里时,下午的数学课已经上了过半。

我和苏小雅从后门偷偷溜进来,正巧被秃头的年级主任抓了个正着。

他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在我和苏小雅间游荡了几圈,才抿了一口手里的茶水:「顾安雅,你又去哪了?」

我一手勾住苏小雅的脖子,笑着打哈哈:「医务室、医务室。」

「哼。」

年级主任看着我身边的苏小雅,转头问我:「你又准备把谁带坏了?」

我赶忙松开胳膊:「那怎么能行。张主任,介绍一下,这位是苏小雅,今年的友校赞助生之一。」

友校赞助生,名字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不过是校领导为了面子从县城挑上来的好学生。

这些「好学生」大多家境贫寒,又或者从小的遭遇让人唏嘘,无力支付高额的私立学费。

这时候,这些无趣且空虚的富家子弟便有了些消遣的事情。他们抓住了这些人身上细不可察的缺陷处,利用着自己生来具有的优势来放大了这个缺陷。

可惜他们太过于目中无人,对赞助生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发笑,事情没几天便全校皆知。

张主任朝苏小雅点头:「苏同学,我看过你的成绩,你很有希望进入重点大学。」

「但你的英语……」

我把思绪收回,热切地举起手:「我来我来。」

主任满意地点头离开,我拉着苏小雅进了教室。

最后一排,苏小雅对我一脸感激:「安雅,谢谢你愿意帮我补英语。我从小英语就不好……」

我打断她:「我只需要一个现在的你,和以后的你,之前的你和我没关系。」

我从家里翻来了小学二三年级用过的新概念,把之前记过的笔记交给她,细细地告诉她每一个符号的标记。

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给她补英语,我们成为了学校里人人皆知的好朋友,人送外号「双雅」。

苏小雅的英语分数也同步提高了,月考的排名不断地上升,照片一级一级地向上跳,最后停留在了第三的位置。

公告栏上的黑色照片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每次同样的话术却已经将耳朵磨出了茧。

「念该生认错态度良好,校委会商议决定,该生停课一周,复课时间由他的后续表现决定。」

我和苏小雅站在公告栏前,看着今天刚公布的月考成绩,她的嘴角轻轻勾起,带着几分喜悦。

我扭头问她:「你想不想认识一下安俞城?」

安俞城是光荣榜上的第二名,出身很好,不耻与那些普通的富家子弟一起胡闹。

「安俞城?」

她点头又摇头,样子有些犹豫:「还是算了吧,我有你和胖子这些朋友挺好的。」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内心却只想发笑。

看,你这样,真像一朵刚刚出生的小雏鸟,让人心生保护之情。

6

很快,苏小雅和安俞城便认识了。

放学后的天台上,一群人趁我不在,把苏小雅围住了。

在那些撒书包、浇冷水的剧情即将重演时,安俞城上了天台。

他把围在那的人推开,把苏小雅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受惊的雏鸟跑离了她以为的猎人,又心甘情愿地钻进了我为她敞开的囚笼。

看着苏小雅离去的方向,我正打算离开,一道身影拦住了我。

安俞城站在那,脸色冷清,不带笑意地看我:「我接受了你的猎捕邀请,你满意了?」

「游戏当然是要参与进来才好玩,总把自己标榜到旁观者的位置,不累吗?」

我绕过安俞城,头也不回地走向那群之前围困苏小雅的人。

那群人已经散开了,有的半坐在台阶上,有的倚着栏杆抽烟。

见到我来了,他们站起身向我点头致意。

他们的手段太过于粗劣,换作是我,又怎么会留下这些可以让人轻易抓到的把柄。

我不屑与他们为伍,所以面对领头人的讨好,我冷声警告:「以后手脚干净点,不要把歪心思打到她身上。」

第二天的时候,苏小雅给我讲了在天台发生的事情。

说到安俞城的时候,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难得的淡红色。

苏小雅是很典型的单眼皮长相,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整个人显得病恹恹的。加了廉价香精的雪花膏非但没起到滋润的效果,反倒是让皮肤更加干涩。

她激动地拿出来一条和我同款的编织手链,打算起身去隔壁班找安俞城。

她笑着回忆那天的场景,却突然皱起了眉,用着那种惯常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说……安俞城会不会嫌弃这条手链?」

「怎么会呢?这可是我们友情的象征,安俞城要是嫌弃手链,那我们就没必要和他成为朋友了。」

我伸出手,给苏小雅展示她送给我的那条手链,塑料串珠被打磨成了爱心的样式,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一轮一轮的不规则光晕。

说着,我一不做二不休地带着她去隔壁班找了安俞城。

安俞城很惊喜地接过那条手链,效仿着我有些蹩脚地把手链系在了左手手腕处。

至此之后,每天的午餐时间,我和苏小雅单独的四人桌上多了一个安俞城。

不过安俞城很少和我说话,在旁人眼里,大多数的时间,他和苏小雅的关系更加紧密。「双雅」的情谊似乎走上了下坡路,「安雅」华丽诞生在众人面前。

7

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后,苏小雅的照片被贴在了第一名的位置。

我和安俞城的照片则分别排在第二和第三的位置。

张主任把我和安俞城叫去了办公室。

他一脸不悦地看着我俩,言语间是对我们的不住指责:「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成绩下降了这么多?」

「你们俩可是冲击清北的苗子,怎么能让一个贫困生超越了?」

我听出了他对苏小雅的鄙夷,扭头看安俞城,安俞城不看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次失误,下次不会了。」

张主任不耐烦地摆手示意我俩出去,又转头叫来了在休息室里的苏小雅。

苏小雅从办公室出来时,脸上挂了抑制不住的笑容,她跑到我俩面前,像只小鸟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张主任说我只要保持这个成绩,一定可以上 985 的!」

「他还说只要我表现得好,他可以推荐我拿奖学金!」

「安雅,我好像看到我光明的未来了!」

8

为了庆祝苏小雅这次超常发挥,我提议带她去游乐园。

她拉上了安俞城,拍着胸脯说我帮他买单。

她在这场游戏的融入感越来越好了。

当苏小雅一脸兴奋地在游乐场里看花车巡游,给自己试戴动物发圈的时候,安俞城走到了我身边。

他依然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眼神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小雅,仿佛能看穿女孩最后的结局般镇定。

他问我:「后续呢,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从高位跌落的感觉如何,我这辈子是体验不到了,只能交给她咯。」

我耸耸肩,扫了眼安俞城的表情:「我说,你不会喜欢上她了吧?」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什么一样呢?

是早已明白苏小雅之后的悲惨结局,还是对这个贫困生产生了一丝一毫的同情?

安俞城没告诉我。

不过没关系,她的命运已经走上了既定的轨道,没人再能成为救赎她的救世主。

现在,剧情进行到游戏的大结局了。

我需要让她明白,人和人,是不同的。

我盯着地图板,摸着下巴:「下一站去鬼屋,怎么样?」

苏小雅胆子小,自然也怕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当我提议去鬼屋的时候,她很明显地犹豫了。

安俞城则一声不响地从服务台领了三个手电筒,递到我们面前。

我和他安俞城一人拿了一个,最后只剩下一个磨得发白的手电筒孤零零地躺在安俞城手心里。

苏小雅咽了咽口水,还是接过了那个手电筒。

鬼屋里有两条路,安俞城单独一条,我和苏小雅走一条。

她攀附在我的身上,柔弱得好像风一吹便折断的菟丝子,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心已经有了些薄汗。

正巧遇到一个岔路口,屋内全黑,我停住了步伐,苏小雅也站住了,扭头看我:「安雅,怎么了?」

话音未落,房间里的灯突然被打开,惨白色的光瞬间让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短暂性失明。

时机到了。

就着失明的工夫,我绕到苏小雅背后,轻轻捂住她的眼睛,用着和平常一样的语气在她耳边呢喃:「小雅,你的未来,会不会像这屋里的白炽灯一样光明呢?」

等到视力渐渐恢复后,看到被血红色笔迹涂满的墙壁后,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摇着头,缓缓走到一扇暗门前:「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我对你的这些施舍,你还会剩些什么?」

「剩下安俞城吗?或者剩下一个上 985 的机会?」

「你总说人人平等,但你不明白,所有人的地位,从一出生便已经决定好了。没有我,你还会是现在的你吗?」

「说好了,我们可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不要忘记我。」

说着,我打开门,毫不留恋地从这里抽身离开。

门后是监控室,安俞城已经坐在监控器前看了不知多久,见到我进来,修长的手在电闸上轻轻一拉。

监控器上的画面黑了,我看着手电筒发出的一束微弱光芒在一片黑暗中胡乱探索,又想到她自以为的光明未来,其实不过是我对她傀儡似的玩弄,心中浮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

安俞城把我的样子看在眼里,从屏幕前起身,打开了另一扇门。

我拿起台子未拆封的饮料,模仿着宴会上的家长们,将饮料高举过头顶朝他致意:「交给你了,玩得开心~」

半小时后,我坐在鬼屋出口的休息亭里,看着安俞城从门口走出来,苏小雅跟在他身后一米的位置。

安俞城长腿一迈坐在了我左侧的位置上,苏小雅过来时,只剩下我的右侧还有一个空余的椅子。

她看着我眼神闪烁,最后还是选择站在了安俞城身旁,把自己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9

在鬼屋里,这只菟丝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一回到学校,她就试着举报了我整整六次。

可惜她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我待她那么好,又怎么会留下证据呢?

在收到第六封举报我校园霸凌同学的举报信,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我坐在办公桌前,面前依然是熟悉的张主任。

面对他考究的眼神和犀利的问题,我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笑着回答:「我欺负别人?有理由吗?我能和苏小雅成为好朋友,又怎么会轻易欺负这些弱者?」

末了,我问他能不能看看举报信的内容。

打开牛皮信封,一手秀气但无力的字体显露出来。苏小雅特意改变了字体的模样,却忘记了一个人的书写习惯很难更改。

她的省略号多是三个点,多数位于段尾,她之前和我开玩笑时说的「给读者留以想象空间」在此刻倒是灵验了。

还带着一张纸,密密麻麻的字迹,但我似乎不熟悉字迹的主人。

纸上,「游戏」二字被红笔圈出,格外显眼。

但这张纸没用。

她实在太过天真,觉得我这三年对她的悉心栽培可以一概忽略不计,单凭一封举报信和一张看不出任何线索的纸便可以将我推下神坛。

她忘了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朋友之间的矛盾,不过是一些小打小闹罢了。旁人若是插了手,总归是将简单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苏小雅的举报没有成功,所以在剩下的几个月里,我和她依然是同桌。

但是她不理我了。

从分班第一天开始,我便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猴面包树的种子,等到时机成熟时,这颗种子就会萌芽、生长、抽枝,它的树根足以包裹苏小雅刚刚诞生的小星球,把这个星球搞得支离破碎。

从三月到六月初,安俞城接替了我的角色,对苏小雅处处关照。

三模结束后,苏小雅照片被贴在了第二的位置。

光荣榜上依然贴着苏小雅高一的那张照片,她瘦小的模样让人怜惜,脸上是还未脱去的稚嫩与天真。

不过现在,她还会相信未来的日子吗?

10

距离高考还剩五天。

苏小雅提前请了假。

我看着身边那张空的书桌,皱起了眉。

我错了吗?在物质上帮了苏小雅三年,我只不过是想要利用她的人生来进行一场实验,以此作为对我的一点回报而已。没有我的施舍,她的生活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命运之神都没有惩罚我,你又如何来定我的罪。

高考那天,我见到了被分到同一个考点的安俞城,他脸色怏怏,手上依然戴着那条手链。

可惜金属饰品不让带入考场。

金属探测仪扫到那条手链时,发出了「滴——」的警告声,我转过头看向安俞城。

负责搜身的老师让他把那条手链放到寄存处,等考试结束还能再取回来。

安俞城听从地摘下手链,转手却满不在乎地丢进了旁边的大号回收箱里。

丢在回收箱里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

站在那,我突然想起来我和安俞城在游乐场的谈论。

两者都一样吧。

所以,面对曾经的我的时候,你的内心也有过动摇,对吗?哪怕只有一瞬间?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我站在考场外,看着飞机从天边划过,留下一道道航迹云,最后又散在了夕阳里,宣告着高中三年生活的正式落幕。

11

高考结束后的毕业晚会上,被高中封印了三年的同学们此刻都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他们随着快节奏的舞曲扭动着身子,覆满亮片的大牌流水线连衣裙在灯光的切换中异常耀眼,散出的光芒遮盖了他们本身的样子。

他们试着用惨白的妆容来掩盖自己刚刚成年的事实,不对称的眼线和生硬的过渡色让妆容像个小丑般滑稽。

安俞城找到我时,我正坐在一群同学间,边看他们摇骰子,边听他们讲高中三年的「丰功伟绩」。

胖子没参加高考,他老爸给他花钱买了一个大专的名额,此刻正怂恿着众人向我以饮料代酒。

不知何时,安俞城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串手链。

心形串珠上是一个单字——「雅」。

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

我惊异地抬头看向安俞城,他则朝我轻轻摇头:「车祸,右臂骨折。」

我有些恍惚,不过好在身边的一个小姐妹及时拉回了我。

她撞撞我的肩:「发什么愣呢,那贫困生车祸跟你有什么关系,该你摇骰子了,赶紧的。」

自此以后,安俞城选择了出国留学,我也再没见过苏小雅。

后来回到高中做励志演讲的时候,我才从张主任的口中听到了苏小雅高中之后的生活。

为了省钱,她连夜找了一辆同乡的小轿车回到原学籍学校参考,结果司机因为疲劳驾驶,整车侧翻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

车祸导致她的右臂骨折,这便意味着苏小雅要错过当年的高考。她的妈妈不同意她复读一年的请求,到处找人说媒,决心要把她这个「拖油瓶」在十八岁那年嫁出去。

苏小雅的命还不错,第三个月便被当地的一户看上,那家人不在乎她的年龄是否能领结婚证,只是觉着苏小雅能生儿子,上午给她妈妈转了三万作彩礼,晚上便将她领进了门。

张主任还说,苏小雅最近跟着丈夫又回到了这里,有空可以一起聚一聚。

听完那悲惨却又无聊的人生故事,我走出办公室,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公告栏。

它的分区和三年前一样,黑白色的头像照片在上,鲜艳的排行榜在下,只是贴在上面的人换了又换。

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却在一层又一层叠得密密麻麻的处分通告里看到了熟悉的名字——安俞城。

我把那张纸细细地扯了下来。

是安俞城,照片和他在光荣榜的甚至是同一张。

「安俞城同学作为年级学生代表,对待同学态度恶劣,特此全校通报批评。」

落款日期是六月二号,苏小雅请假的前一天。

这算什么?赎罪吗?我两句话就可以逃脱的处分通告,安俞城却没能逃掉?

我看着那张单薄的纸,想说的话最终都化为我上扬的嘴角,成了对他的嘲讽。

如果这样的赎罪有用的话,苏小雅的后半辈子又该怎么偿还?

12

我再一次见到苏小雅,是在三年后的同学聚会上。

我听从了张主任的建议,组了一场同学聚会,并拜托安俞城给她发了聚会的时间和地点,也做好了她不来赴约的准备。

所以当我从洗手间回来,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我的心情更好了。

她不似高中时苍白了,脸颊上是冻伤的痕迹,两抹高原红在她的脸上格外出戏。

她把酒倒在我的头上时,脸上的表情要比她高中那会更加丰富。

她的胳膊上是密密麻麻的紫青色痕迹,一层一层,新伤叠在旧伤上,触目惊心。

她好像又编了一条新的手链戴在胳膊上,只是这次她没有能一起戴同款的人了。

不过她怎么还天真地以为,我会受到惩罚?

「高贵者无罪。」我想。

等到我带着些酒意走出酒店时,一双手突然出现在我的后背。

手的主人用足了力,把我推到了马路中间。

更巧的是,一辆车正高速行驶过来,没有任何想要减速的意图。

13

「病人醒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左手插着针头,正在打点滴。

旁边的护士有些激动。

「苏小雅,你已经昏迷了 43 个小时,现在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是苏小雅。

我是苏小雅?

我是……?

我是谁?

不,我不可能是苏小雅,我不是苏小雅,我永远都不会是那个可笑的贫困生,我是顾安雅!

对,对,我是顾安雅,高中三年的佼佼者,品学兼优,是「别人家的孩子」,是顾家大小姐顾安雅。

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最后朝护士大声纠正道:「我是顾安雅!」

护士则有些慌张地催促旁边的人:「快,快把这个她的日记本拿来,准备镇静剂!」

打开日记本,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苏小雅的字。

我翻动着每一篇日记,上面记着我和安俞城在高中的点点滴滴。

但我看不进去,太阳穴的胀痛感越发明显,我只能机械式地继续翻动,但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里面夹着一张安俞城的处分通告,纸上有被撕破的地方,散发出浆糊的味道,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本子里等待我去查阅。

走廊上正好传来时事新闻,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最后传进我的耳朵:「安氏集团总裁安俞城高调回国,不日将与海佳国际千金成婚……」

待我反应过来时,注射器的针头已经插进了我的静脉,淡黄色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入了我的身体,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

14

我叫顾安雅,是安俞城的未婚妻。

推杯换盏中,我看到了坐在一众大牌间的被霸凌者,她的表情局促又不安。

15

番外 1 ——安俞城

分班后的第一天,我见到了隔壁班的苏小雅。

那时的我正在筹备一场小游戏,我很好奇低位者需要花费多长时间爬到高位,是否能够真正驾驭住这个位置。

与此同时,我需要这个观察对象有着绝对的服从性。

所以我把目标放在了苏小雅身上。

她很安分。

隔壁班里都是些空有钱财的阔绰子弟,来自贫困家庭的苏小雅和他们格格不入,在食堂里也只身一人单独坐在一张四人桌上,背影有些单薄。

苏小雅的各项条件都符合我对游戏者的要求,于是我决定以旁观者的身份给予她一些成为上位者的物质条件。

成绩公示栏上,她的英语成绩被圈了个红色的圈,刚刚达到及格线的分数实在太过惨淡。

我找到了他们班的英语尖子生,提出了每小时 1000 元的报酬;打点好了她的同班同学,让他们在物质上给苏小雅进行施舍。

她的照片出现在了光荣榜上,开始一步一步向上移动,那张苍白的脸上也添了血色。

我想时机到了,我该参与进这场游戏了。

连老天都在眷顾我,在我作为旁观者的同时,有人也盯上了她。

同年级的学生在餐桌上大肆讨论着要给苏小雅一个难忘的回忆。

于是一群人在她习惯性去天台背书时,把她围在了角落。

他们的明目张胆给了我很好的机会。我模仿着小学时动画片里从天而降的正义主角,一把推开围困苏小雅的人,把她从人堆里揪出来,再看着她惊慌失措地跑进通往教学楼的通道。

第二天,苏小雅果然来找我了。

她脸色微红,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条塑料手链。

那条手链我见过一两次,给她补英语的人嫌弃地把那条手链甩在我的座位上,我粗略地看了两眼,就再也找不到了。

没想到这次又见到了,只不过样式不太一样。

我惊喜地接过手链,戴在手上。廉价塑料的切割技术不是很好,硌得手腕发红。

我还是选择戴着它,我把我受过的这几分疼痛也算在成本里,打算在游戏结算时再进行补偿。

苏小雅和我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我决定亲自帮她提高成绩。

效果还不错,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试,她冲上了第一名的位置。

我被年级主任叫到办公室谈话了,他一脸严肃地问我怎么能被一个贫困生超越,我嘴上朝他道了歉,心里却兴奋起来了。

我的游戏通关了?

不,我要给自己设置一个更高难度的隐藏关卡。

既然她在我的帮助下爬上了高位,那再从高位跌落下去,需要多久呢?

三年,还是一分钟?

我带着苏小雅进了鬼屋,让她在黑暗里明白自己的人生并非想象中美好,是否能够获得想要的生活,不过是一次打开或关闭电闸的选择。

这场游戏,我通关了。

但在张主任把我叫去询问举报信的事情时,我奇怪地沉默了。

学校帮我掩盖了事情的真相,最后以作风问题给了我一张通告单,我把那张单子撕了下来,夹在了苏小雅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当我将手链戴进考场,金属探测仪发出刺耳的响声时,我突然感觉有什么被戳破了。

在我周围包裹着我的那团柔软的物质,被这有棱有角的冰冷金属戳破了个大洞,充斥在我耳边的水在一瞬间涌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高考结束后,我听说了苏小雅出车祸的事情。

至此,我才意识到这场游戏结束了。

我却没能拿到本应有的 happy ending。

于是我选择了出国。

毕业后,我再一次听说她的消息,是在我回国后的订婚宴上。

我在谈论间不经意地提起了苏小雅的名字。

已经初现啤酒肚的同学拍着我的肩膀,皱着眉回想:「苏小雅?被查出来有臆想症的那个吗?」

臆想症吗?

或许她高中就有这个病了,只是没查出来呢?

不过这与我没关系了。

最后,我还是选择给苏小雅交了五年的住院费用。

再休息一下,我马上就要上台发言了。

番外 2 ——苏小雅

从小我的英语就不好。

所以当有同学主动给我提出来补英语的时候,我想着,天上的馅饼终于砸到我头上了。

我送给她一条手链,却没见她戴过。

同学们都很关照我,和电视剧里那些尔虞我诈的生活完全不同。

我的成绩一路上升,照片终于贴在了学校的光荣榜上。

可我还是太过天真了……

我忘记了树大招风的事实,很快便被一群处分通告的常客们围在了天台上。

我以为自己平淡的高中生活将要戛然而止时,安俞城出现了。

他把我从人群里拉了出去,让我逃离了那个让人压抑窒息的环境。

所以我给他也编了一条手链。

他人真的很好,完全没有学霸的架子,他好像看出了我给他送手链时的窘迫,很随和地把手链戴在了左手上。

我和他成为好朋友了,他接替了那个同学继续帮我补习英语,还经常给我带一些好吃的。

后来,高三的一模上,我超常发挥,考到了年级第一的位置。

张主任欣慰地拍拍我,语重心长地让我继续保持这个成绩,说我有希望考进 985。

当我看着我的照片被贴在榜上的最高处时,我总觉得,自己会拥有光明的未来。

我错了。

当我在鬼屋里靠着手电筒艰难前行时,安俞城已经坐在了休息亭里,他明明和我在路上相遇了,却还是选择与我擦肩而过。

我捡到了一张纸。

是熟悉的字迹,却不是熟悉的语句。

「游戏」二字被红笔圈出来,在整张纸上分外显眼。

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头有些晕。

临近高考,我终于下定决心,试着悄悄向教育处写了举报信,过程却异常顺利。

安俞城的处分通告第二天便出现在公告栏上,他本人知情吗?

可惜我不会知道了,我该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参加高考了。

等到我再醒来时,我的右臂已经被打上了厚重的石膏,完全握不住笔。

可能我这一生就该如此吧。

我平静地向妈妈提出了复读一年的请求,平静地接受了她的严词拒绝,看着她为我东奔西跑地寻找一个好婆家。

坐上「婆婆」的汽车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晕车了。

我好像重新回到了高中时,也不再是苏小雅。

那我是谁呢?

想起来记忆深处的那个字,安……

顾安雅吧。

我是顾安雅。

高贵者,生来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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