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雯,」大哥见我久久未答,道,「高家确实是对陛下忠心,可太子对高家却难免会所有猜忌。许多次,有人对高家下手,是鹤瞰监挡了过去,你知是何故?」
我眸光闪了闪:「……是秦王。」
大哥沉声道:「秦王其人龙章凤姿,却是在诸多成年的皇子中的翘楚。此行伐戎,每场战役几乎都是大获全胜,回京之后,秦王必会更受陛下器重。然而,功高盖主,太子对秦王已有芥蒂……」
「大哥……」
「高雯,你曾清楚天家不会让高家再出另一位亲王妃,而今,遑论是秦王妃?」
29.
月明星稀,北境天寒,进了冬天,更加寒意凛凛。
天不亮,我便骑马出了幽州大营。
如今战局稳定,大夏不但夺回了原来被北戎占去的土地,更是一路打到了北戎境内,连夺边塞十二城,狠狠出了大夏多年来备受掠略的一口恶气。
军中已无需用到我的地方,我也按照大哥的嘱托,远离了幽州。
下一站,我准备去江南,不再回京城。
我曾是天家磨砺的一把刀,承蒙秦王相助,让我摆脱了这样的命运。可碍于高家身份地位,爹娘将我的婚事允给谁也会犯难,不如我独自远离,也避免这对高家如何都不利的婚事。
哎,京城虽然是个好地方,可是是非也太多了。
我刚出了幽州境,寻了一间客栈歇脚。
夜里刚要睡觉时,竟是有人敲了我的房门。
我本以为是店家,岂料一开门,便见着了最不该见的那个人。
秦王着深色大氅,脸黑,和以为我和裴乾私奔的那次一样黑。
按道理,他不该那么快找到我,奈何他手中有天家的鹤瞰监。
我请他入内,他瞟了一样室内,道:「这回不骂我龌龊。」
我道:「夜半三更,秦王殿下难道想和我敞开门说话,也未尝不可。」
秦王应是赶了极远的路,衣衫下摆靴子都沾着点点黄泥,走进来时带着屋外风霜之气。
我习惯了节俭,便是住宿,也是挑了客栈内最小最便宜的单房。房中寒碜,除了一张躺上去能发出声响的卧榻,并无他物。
秦王目光扫过全屋,随后不客气地坐在屋内竟有的一张榻上,卧榻的四只脚发出不争气的咔一声,竟有一角倾斜。
秦王坐不稳,险些摔倒。
我去扶他,他又瞪我:「高太尉当真清廉,便是自家小姐住店,也能挑这样破落的。」
我甩开他的臂膀,也瞪他:「是秦王殿下屈尊降临,这小店哪能承受您的福泽。」
见我生气,秦王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过了半响,秦王从榻上站起来,问我:「你为什么又跑了?」
我睨看他,心骂:什么叫我跑了,你管得真宽。
秦王站在我面前,个子高头,我需昂头才能看他,索性往后躲了一步,他又近了一步,这屋子真小,才几步便靠到墙。
秦王算是将我堵靠在墙上,他像很满意,还轻笑出声:「你终是不能躲我了。」
我推了他一把,他却是轻轻拥我入怀。
很奇怪,我不抗拒这种感觉,甚至觉得这胸膛的温暖很踏实,就像天寒地冻间靠近一处烧着柴火的暖炉。
我悄悄地回抱了一下,秦王胸膛的心跳得更大声了,将我抱紧在怀中,宛如珍宝。
不知是过了多久,屋外风雪越来越大,吹得破窗吱呀作响。
秦王捧起我的脸庞,方想吻下来,我连忙躲开。
男子的力气奇大,我便侧过头。
秦王的吻落在侧脸,肌肤一阵战栗,连忙拿手去挡。
秦王拨过我的手掌,指尖穿过,竟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刚仰头,男子的唇就啄了下来,腰间也被另一臂膀环紧。
「松开呀……」
秦王喘着气,眸子死死看我,克制了会,没有松开,反而是腰上一托,将我往上一撑,又是一啄。
我害怕掉下去,竟不自觉去攀他的肩。
秦王故意激我主动,随即又狠亲了几下,才朗笑着放开我。
我羞得满脸通红,额头发鬓都惊出一身汗。
秦王心满意足地笑了:「到底是把你亲得有些烟火气。」
我真怕他对我用强,诚然他武功不是我对手,可我不能因此杀了一个亲王。
我狠狠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唇,秦王劝道:「本王没毒,不用那么用力。」
我骂他:「堂堂秦王,轻薄女子,成何体统!」
秦王眼底却是一番深意:「若是我主动请旨,三媒六聘,娶你为妻,你可答应?」
我心里一动,看向他,确实认真且深情。
「我长姐已是太子妃,大夏何时一门出过两位天家儿媳……」
秦王斩钉截铁道:「未出过,那便让我破这个例!」
我一时语塞,知他是认真的,却未想他如此笃定,只能开口劝道:「王爷,真是考虑过天子忌讳?」
秦王不语,朝我伸出手来。
我犹豫,还是将手搭在他手掌上。
秦王终是欣慰,笑道:「你还是信我的。」
我不知何为相爱,仅仅是秦王拥我入怀时,我觉得很暖。
30.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二月。
北戎割让边塞十二城,帝设安北都护府,十二城内统称北州,由上将军高义统领全境。
而后,帝又加封高义为镇北侯,掌北州幽州燕州,三州之兵,已与封王无疑。
因在灵州大捷中,我亦立下军功,陛下不好直接给我赏赐,便封了我一个永安县主的封号,然并无封地与年俸。
高家的权势,一时不同往日,我爹也不是当年初入京时初当太尉时如履薄冰,而是终于有了可以大步流星的底气与实绩。
我刚一回京,便听闻了晋王下狱,被贬为了庶人。
起因竟是他意图谋反。七日前,乃是陛下寿辰,宫中官员齐聚,晋王领府内侍卫长史数百人从宫中长街一路杀至于大明宫长德殿外,却在大内被太子派羽林卫围杀,数百人中独独存活下了一个晋王。
这位晋王虽是看似纨绔,他也曾蛊惑高洁偷窃幽州的布防图,如何看也不该是陛下健在,储君正统的情况下,便无理谋反的蠢货。
待我回到太尉府,见了二哥,二哥才告诉我:「晋王并非谋反,而是被太子诬陷与北戎勾结,晋王才会纠集府内侍卫长史数百人前往宫中,其初衷是想闹出声势,叫陛下获知自己蒙怨。」
我嗤笑:「晋王行事更像是狗急跳墙。」
二哥也道:「晋王虽有野心,奈何脑子确实不好使。可是,要晋王勾结北戎,通敌卖国,他确实没这个胆子。」
我神色一滞:「当真是太子……」
二哥冷笑:「生在天家,谁人不对那把椅子感兴趣。不过,我们这位太子似乎过于谨慎,晋王与他一母同胞,同是中宫嫡出,便先下了这般死手。」
晋王亦是如此,那秦王呢?
难怪,此次北伐,秦王战功显著,陛下为何独独只犒赏我高氏一族,便是不想秦王锋芒盖过太子吧。
二哥见我神情恹恹,又提一件事:「高洁原来一直是躲在晋王府内,此番晋王谋反,宫人在王府密室搜出来了她。」
这倒不叫人意外,晋王本想与高洁里应外合,窃取高家的军务机密,奈何被揭穿。高洁逃跑后,晋王派人接应到府上。高洁为搏日后前程,还从太尉府中管家时贪墨的银钱兑现的银票,也一并献给了晋王。区区几百两,还不够塞牙缝。
晋王看不上那小钱,高洁生得貌美,便当作金丝雀圈养起来。
「高洁可是陪晋王蹲大牢?」
二哥摇了摇头,神情晦涩道:「高洁有孕,已被接入了宫中。」
晋王谋反,陛下心如明镜,未必不知是太子先构陷所致。
本来晋王正妃定下了河东柳氏的女儿,不日便要成婚。
可,晋王锒铛入狱,那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晋王府中虽是美人无数,可生下的几个庶子女,没有一个存活过满一岁。
陛下虽不喜晋王,可晋王却是太后最宠爱的孙儿,估摸会让高洁生下晋王骨血。
我去向我娘请安,她却一直不肯见我。
那日,我跪在她的院内,隔着一门,嬷嬷柔声劝着,我娘则说:「我生下的五个子女,不提高洁,三个儿郎兼着这个不孝的,竟无一人强得过月儿去。」
娘这话倒也不偏颇,我长姐确实是满城之人的白月光,便是在我心中也不例外。
我已是永安县主,担这个虚名唯一的好处,便是陛下在我随爹娘入宫谢恩当日,予了我一个腰牌,可作为宗亲女眷进出后宫,不必等到逢年过节奉召才可入宫。
我择了一良日,便入东宫去见长姐。
长姐似乎精心装扮过,待我虽是笑容真切言语关怀,却是频频失神,眸中闪烁着不明的情绪。而我则在低头喝茶时,瞥见我长姐袖口手腕处有一截瘀青。
宫人们抱来皇长孙,孩子已过半岁,胖乎乎的,极为精灵可爱。
长姐抱着皇长孙,满脸慈爱,与我逗趣了一番,便让宫人们抱下去午睡。
「高洁胎象不稳,怕有早产之兆。」长姐不知为何,忽然对我说。
我道:「长姐忘了,大哥成婚前,高洁便得急病送至乡下疗养,结果不幸沉疴。爹娘念是高家女儿,已经厚葬了。」
长姐叹了一声,命宫人带上来一名侍女。
侍女扑通跪在殿内,和我们大概说起了高洁在晋王府的经历。
高洁是被晋王截入的晋王府。
起初,为了获知太尉府的私密,倒也与她半真半假地温存过段时日。高洁对晋王却竟有了几分真心,朝夕相处间,竟开始期望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高洁对太尉府所知甚少,更没有过多关于军营中的机密。所谓温柔小意,晋王府内也大有人在。无需多久,晋王便对高洁生腻了。
高洁却像痴了般,日日纠缠。叫得晋王厌烦,动手扬鞭抽了她一顿,辱骂她不过是灵州一戏子,若不是高家的女儿,如何会留在府中,便是提鞋也不配云云。
高洁似有所触动,当夜便割脉自尽,却被这个侍女发现,救了回来。
晋王本不想继续留她,却因她被诊出身孕,尚是留她在府内,弃如敝履般扫入了后院。
31.
我还是去看了高洁,她被困在宫中的庵堂,栅栏围起的一间房子里,房内是泥塑的菩萨,一供几,一蒲团,一卧榻,一被褥,仅此而已。
高洁面上素净,心底似也素净了,淡淡地看着我,波澜不惊,像是认识又像是不想搭理。
我一时,竟觉得她是日夜与菩萨相处的缘故,看着圣洁又平静。
高洁托着隆起的肚子,来到栅栏处,问:「你有刀?」
我不发一言。
高洁满不在乎道:「我知道你会杀人,杀人的刀,又快又好。晋王也夸过你,而我是个废物,连死都不能。」
我怔了怔,望着她的肚子:「你还有孩子。」
高洁嘿嘿一笑,摸着肚子说:「还有这个和我一样的孽障,本来我想死,可他们把瓷器都给收走了,就是连一条白绫都没给我留下。我本想一头撞死,可日日对着菩萨,总不好在菩萨面前自尽,污了它的神殿。」
我道:「宫中贵人愿留下你与孩子,你便死不了。」
「我不愿意帮晋王生孩子,可是这孩子却救了我一命。」高洁的眼中有了一丝母性,「我早就不干净了,这个孩子出生以后,父亲是大逆之人,母亲是个……戏子。我不忍心留他被世人唾骂,并问太子妃能怎么办。」
长姐到底是仁善,即便高洁不堪,也还愿意帮她一把。
「这个孩子姓高,无论男女,都不会留在宫中,任人唾骂折辱。」
高洁沉默了许久,悠悠开口:「难怪,世人都称颂太子妃,高家的女儿确实该如你与太子妃,而不是与我一般。」
「高洁,你曾也可以是高家的女儿……」
高洁嘿嘿地笑了,有些神情痴颠,又像孩童的天真:「高家的女儿,我才不稀罕。杀母,杀奸夫,杀掉那些恶心至极的人,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不过是想有个肯对我好的人,一辈子那么好,就像燕破虏,可惜你们不给我机会,燕破虏也没有。只是……晋王说爱我,我就信了,终究是假的……」
我本以为我对高洁是厌恶至极,却没想到,见她如此,只觉得扼腕与唏嘘。
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半生飘零,她太冷也太苦,便是真的回到了高家,到底没叫她觉得世间有一丝暖意。
「高雯,我不恨你,也不喜欢你。我卑劣犯错,被关起来了。可每个高家人都不开心,就连太子妃也是。她的男人也打她,也是把她关起来。」
我猛然醒悟过来什么,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高洁露出懵懂的神色:「原来你们比我可怜,太子妃被困住了,她对我哭,又对我笑,还说会保护我。可是,你们站得那么高,就不怕摔下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洁疯了,可连她都看得出来,太子对高家的戒备与敌意,而我们则还困在富贵浮云之中,看不见天家厚赏下的层层危机。
32.
我爹下朝,特意召我去书房。
「太子妃如何?」这或许是句寻常问候,我犹豫再三,还是将长姐的情况告之了爹。
爹沉吟许久,方才下朝时,太子还对我爹恭敬如初。
「太子许是对太子妃一旧事耿耿于怀,而非对我高家。」
我心中矛盾,抬眸看了一眼爹,最后还是道是。
家中又有喜事,是我二哥要成婚了。
二哥每日忙婚事,忙得脚不沾地,来屋里拽我起来帮忙。
见我面色郁结,便问缘故。
家中大哥镇守北方三州,三哥留在了鹤瞰监,我唯有和二哥商量。
二哥听完,沉着脸,说:「那天家,便是爹知道了,最多是与太子私下告诫,不敢让陛下获知,唯恐影响太子声誉。」
我冷冷一笑:「自家的女儿受了如此苛待,倒还要想方设法保住太子声誉。」
二哥长叹:「他是太子啊,国之储君,今后也是高家最大仰仗。当今陛下也对高家宠信颇重,为的不正是太子么。」
长姐便是深谙此关系,才会处处小心地掩饰她的处境。
我曾在东宫觐见时,见过太子对镜与我长姐画眉,也见过长姐初有孕时太子对她的殷切深挚,那一幕幕真的如世上的寻常恩爱的夫妻。
这是我活至十六岁,第一次觉得通体寒冷的悲凉,纵然我的刀又快又好,可我只会杀人,却对想护之人无能为力。
二哥慌乱起来:「高雯,你别难过……」
很多年后,二哥才对我说,那是我第一次眼底含泪,那种冰冷恨意的眼神,叫他一辈子都难忘怀。他很后悔,为什么作为唯一留在家中的男儿,却听着长姐在东宫过得不好时生不出一点办法,最后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高家可以置若罔闻,我却不能放任不管。
我约秦王在城外水榭相见,那是燕国公家的水榭。
燕破岳隐居于此,原来他也即将娶亲,娶的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京中高门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他说,自己已经是个残废,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手里触碰到他心仪的月亮。所以娶妻,娶谁不是一样。
我心中更不好过,若是当年,长姐不是嫁入东宫,而是嫁予会用纸鸢引她相见之人,或许不会被锁在巍峨红墙之内。
其实,燕家也不太平。
燕破虏获释后,带着燕国公的遗体归家,便将自己锁在了院中。直到有一日清晨,他开院门,自己悄然出了门。燕国公夫人命人寻了三日,三日后,家人收到书信前往了城郊的清凉寺,见到了已是剃度出家的燕破虏。
燕国公夫人见到,当场昏厥了过去,而其妻韩氏,直接将他绑了回去。
回去后,他不知和韩氏说了什么,韩氏抹干净泪,竟同意签了和离书,黯然离开了京城。
燕国公府,到底是败了。
秦王出现时,我正与燕破岳在亭中对坐饮茶。
一片春意盎然莺飞草长之境,他迈步朝我走来,面庞透着少见的和煦笑意,诚然是位丰神俊朗的好儿郎。
我就这样静坐着看向他,连他走近,也未回过神来。
燕破岳见状,摇扇轻笑。
秦王上前握我的手,笑说:「雯娘,这是头着相约我出来。」
我站起身来,忙侧过脸去,却见燕破岳笑得开怀,忙将手从秦王处抽出。
秦王不悦地瞥了燕破岳,坐在轮椅的燕破岳无奈摊手:「伺候的人都走光了,你要我回避,也得看下这亭子四周的台阶,我跑得了么?」
秦王哼了声,拉起我就跑,跑到一处白墙,反将我一推,附身就吻了过来。
我一窒,忙喊:「秦王!」
秦王被喝住,尤为不满,在我唇上狠狠一吻,随即倒在身侧的花圃,大口喘着粗气。
我不敢在去撩拨他,伸手摸了一下唇,果然是肿胀起来。
我们躺了许久,他伸手过来牵我,我没有拒绝。
天生白云悠悠,院檐瓦砾安静,耳畔是虫鸣鸟语。
待我起身整理衣衫,秦王从花圃中摘了朵花,斜插入我鬓发上,笑目缱绻,抿了下唇。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枕在他的肩上。
什么是真的,什么的假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秦王待我很好,我便希望,他能替我长姐做些什么。
秦王道:「我和太子虽是兄弟,却也不能插手他们夫妻之事,可大内中,太后与皇后还是可以规劝几分。」
对于长姐,我只能做到如此了。
「那我们呢?」我小声地询问。
秦王笑得眯起眼睛:「原来雯娘也会迫不及待,你便在家中等候,太后答应我会下懿旨,聘汝为秦王正妃。彼时,秦王府中我也会种这么一大花圃……」
33.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四月。
秦王被陛下任吏部与兵部的重任,晋王联合北戎的证据也被揭发,此番燕州半境轮旋,亦是晋王将布防图透露给了北戎。
晋王谋反之案,算是尘埃落定。
陛下念及父子亲情,并未赐死他,而是将他幽禁在了皇陵,终身不得入京。
晋王离京前一日,长姐急召我入宫。
到了宫中,侍女急忙领我去关押高洁的那间庵堂,还未进入就看见宫人捧出一盆盆血水,屋中连一声嘶叫也未曾有。
长姐守在屋外,见我如见救星,焦急嘱咐:「孩子一生下来,你立刻带出宫去。谁拦你,都不要管,一切由我担着。」
我领悟过来什么,坚定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高洁终于生下来了一个女婴。
我本想抱过孩子便走,却不料,长姐领我进了那间满是血腥气的屋内。
高洁刚生产完毕,面无半分血色,见着我们,羸弱一笑,一看便知已是弥留之际。
长姐噙着泪,把孩子抱给她看,问:「你的女儿取的是什么名字?」
高洁气若浮丝,眼神有一瞬清明:「高珏,两块玉合在一块,就是珏。她父亲身上长戴珏,我认得这个字……」
长姐点头说好,便把小女婴的襁褓包好。
高洁看着女婴,絮絮说:「珏……很高贵,她要比我过得好。」
长姐刚把孩子抱起,高洁一把抓住她的长袖,仰面躺着,泪眼中满是不甘与痛苦,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逐渐变小:
「长姐,我不要去依附一个又一个,你也不要依附天家,我们走吧……」
长姐俯身探了一把鼻息,大恸痛哭,不留我片刻,挥手让侍女带我走。
我怀中抱着孩子,刻不容缓地跟着侍女从东宫而出,在宫中甬道与一华服女子狭路相逢,侍女见她忙下跪,称她是徐良娣。
徐良娣应是东宫女眷,明媚骄纵,瞥见我怀中的婴儿,并命身边的侍女过来争抢。
我长姐派出的小侍女出言制止,却被狠狠扇倒在地。
我拨开两名争抢的侍女,单手便是一人一边扇在了路旁,斜睨那惊愕的徐良娣,道:「若是不想脸上也受这一巴掌,便是给我让开。」
徐良娣很有勇气,纵然是害怕,也不肯让步。
此时,不远宫殿中走出一名女官装束的女子,领着一队宫女,对我们行礼。
女官见了我怀中抱着婴儿,又复看了一眼徐良娣,平淡道:「此乃后宫,天家居所,徐良娣何故在此喧哗?」
徐良娣毫不示弱:「我是奉太子之名,在此截住这个贱人和……」
「放肆!」女官忽然呵斥,「我竟不知区区良娣亦能借太子之名,在后宫中横行霸道,甚至出口辱没官眷。」
徐良娣被喝,一时愣住,复而嚣张道:「你一区区女官,有什么资格管我。」
女官付之一笑:「我乃太后亲命典仪,任命于皇后娘娘跟前,你道我是否资格出手一管。」
徐良娣闻言,面色一变,对着女官道:「这是太子要留的人,你是要与太子作对。」
女官稍一招手,身后的两名宫女极是利落地压下徐良娣到了宫道一旁:「将她绑起来,堵上嘴,带到皇后娘娘宫中,容娘娘细细审问。」
徐良娣这才安生下来,被宫女拖拽着离开。
我向女官行礼,女官扶住我的胳膊,嘱咐道:「我等受过太子妃恩惠,举手之劳,高小姐不必记挂,请快些出宫。」
我乘上高家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却在京城中的大街拐入了一截穷巷,被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围住。
驾车的马夫已经不知所踪,我怀中的高珏吹不得一丝风,便是抱着也唯恐惊着。
待推开马车的车门,为首的黑衣人朝我抱拳:「高小姐,请将襁褓婴儿交给在下。」
我紧抱着孩子,道:「晋王都活得,怎么刚出生的女婴却活不得!」
黑衣人十分恭敬,道:「我等知高小姐本事,可上面有命,斩草除根,今日即便是拼死,也不能叫孩子活下来。」
不对,要杀一个襁褓婴儿,何须如此兴师动众,他们显然比寻常杀手更有纪律。
「你们是鹤瞰监的人。」
今日我若是为了高珏动手杀了鹤瞰监的人,便是替高家惹上了大内的是非,他们的目标不应是高珏,而是我,或者说是我身后的高家!
一张天罗地网早就布开了,可我却浑然不知。
怀中的女婴嘤嘤哭泣起来,杀手的刀已经向我挥来……
34.
巷子中,有一十三具黑衣人的尸体,血流了一地,蜿蜒到了我的脚下。
我并不擅长正面拼杀,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处长长的刀伤,血浸染透了我的长裙,幸而高珏被惊醒,还会哇哇大哭。
我睨看着她,心道:要是再来一帮杀手,你我二人的性命就休矣。
天灰蒙蒙的,已响起了闷雷,大雨倾盆而至,我挣扎站起来。
滂沱雨中,模糊视线中,我见到有一男一女朝我冲来。
待我悠悠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房中吵闹声不绝如缕,我翻身起来,却见苏静柔与裴乾凑在了一块儿。
苏静柔没带过孩子,对着哭闹不停的高珏,手足无措。
久违的裴乾则在一旁做鬼脸,哄也哄不好。
我恹恹地唤了声:「静柔。」
苏静柔连忙过来扶我,眼泪扑簌簌地掉:「高雯,你身上好多伤口,我还以为你活不下去了。」
我无力地靠在她身上,问:「你们怎么在一起,这里是?」
苏静柔将我和高珏带到了已故沛国大长公主的京郊别院,昨日我离宫之后,宫中已经大乱。
「我是进宫给太后皇后请安,遇见的秦王,秦王被陛下身边的大监带去面圣,半路遇见我,特意给了我一个腰牌,叫我去出事的巷子找你。那时候,秦王神情紧张,叫我都吓蒙了。」
「那还不是本少爷机敏,拉起你就跑,否则晚一步,这娃娃和高雯怕是早没命了。」裴乾探头过来说话。
「那你们怎么在一起?」
苏静柔双颊一红,扁了扁嘴,抱着孩子不说话。
裴乾讪讪道:「我们被家里长辈凑一块了,在御花园走着,就……就遇见了秦王。」
我无心非议,他们二人的盲婚哑嫁。
「宫中发生何事?」
裴乾与苏静柔对视一眼,似有顾及,并不言语。
我忙问:「是不是秦王?」
「不是。」
高珏恰时哭啼起来,裴乾借故找奶嬷嬷,便跑了出去。
苏静柔动作小心细致地哄着,不一会儿,竟将孩子哄睡了。
我盯着苏静柔,苏静柔受不住,道:「不是秦王,而是高家。」
昨日长姐召我入宫,同时在朝会上,太子公然指责高家参与晋王谋反,并罗列出重重证据,奏请陛下严办高家。
我听完,只觉得荒唐可笑,遂问:「证据?」
苏静柔白了一下眼,道:「证据就是这个孩子。」
太子罗列的重重证据,最不可抹灭的就是高洁与晋王的关系,二人无媒无聘,却私通有了一个孩子。高洁明明是高家已病故的女儿,怎的好端端在晋王府中搜了出来,还有了孩子。
难怪,鹤瞰监会迫不及待要一个刚生下的孩子的性命。
那是秦王下的命令,他的本意是想帮高家。
而我,为了护住高珏,诛杀了宫中鹤瞰监的高手,便是间接坐实了高家的罪证。
太子真是织了一张好密的网!任由我与秦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互厮杀。
「那我长姐呢?」
苏静柔摇头:「我昨日便在此处了,还不清楚宫里现在的消息。」
裴乾带着几名奴仆进来,其中一名是年轻的奶娘,他当着我们的面,高声嘱咐,几名奴仆诚惶诚恐地应下了,必然会妥善照料好孩子。
我不放心孩子被带走,裴乾却做了个军中的手势,示意我放心。
待人走了,裴乾才对我们说:「那些人是我裴家签了死契的下人,都是我母亲使唤了多年,大可放心。」
他行事倒是比起去年在军中时,要持重了许多。
我看他,裴乾尴尬一笑:「没想到,你我重见会是这样局面。」
我道:「高裴两家一直势同水火,我不明你为何出手相救?」
裴乾磊落道:「高家在战场上如何无畏忠勇,我看得清楚。就是灵州大捷,不是你孤身潜入城中探听虚实,灵州城早就毁于北戎的铁蹄之下。还有,你一次次冒险出营,击杀北戎游兵,救下的那些北境百姓……这些你叫我如何相信,高家会与晋王一起意图谋反。」
连裴乾都看得出来的真相,太子却宁愿做下这拙劣伪证,也要毁了高家,这难道不是当今陛下的纵容和允许么?
「我高家忠心可鉴,太子究竟是为何?」我生出止不住的恨意。
裴乾轻吐二字:「秦王。」
「秦王?」我抬眸。
裴乾道:「事因夺嫡而起,太子虽是嫡长,奈何为人刚愎自负,性情偏激多疑。其舅家是以长信侯为首的一班旧勋,自幼在太子耳中,根深蒂固那些门阀世家之贵,寒门氏族之卑。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屡屡受挫,便是这些旧勋从中阻碍多年。而今,寒门为首的高家北统三州,秦王更是立下赫赫战功,旧勋早已按捺不住了,揣度着太子在朝上对高家发难。」
苏静柔不懂政治,可也听得揪心:「那陛下呢?陛下就任由他们颠倒黑白么?」
裴乾对苏静柔,语调温和起来:「太子,乃是储君,一国之本,陛下岂会轻易动摇国之根本。」
先是晋王,后是高家。
天家无情,系是天子一个人的私心与袒护。当今这位真是极为珍爱太子,即便是满朝文武皆知太子诬陷,皆可视而不见。
我高家拼死拼活,就是为了扶这样储君坐稳东宫!
早知如此,长姐还不如不入那该死的东宫!
35.
我痛恨天家自私,陛下姑息,太子恩将仇报。
几番做梦,都是我持刀冲入宫中,想诛杀了那薄恩寡义的太子,在重重御林军中,拼死厮杀,纵然伤痕累累,也不可沾染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衮袍的一角。
而太子立于高阶之上,森然冷笑,一声令下,我已经死在乱刀之下,最后,死不瞑目地望着上苍。
天家将我磨砺成为最好的一把刀,可握住刀柄的永远是天家。
我本想养好伤,再想办法潜入大内,无论如何,都要面见陛下,为高家讨回公道。
可时不待我,鹤瞰监出动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的伤很难痊愈,有几道划伤了我肩的经脉。苏静柔请来的大夫,直言今后我再也无法提起任何的刀剑。
哦,我连作为一把刀的资格也失去了,还有什么办法潜入大内,为高家申辩。
在最痛苦无力之际,我想到了秦王,再三请求裴乾帮我给秦王送信。
无论是看在我与他的情分,抑或是高家今后对他的助力,我都希望他能在朝廷替高家申辩一句。
裴乾摇头:「并非我不愿帮你送信,而是秦王早前为高家求情,却因忤逆陛下,被陛下杖责,命其在王府中闭门思过,更不许任何人探望。
「而且,晋王也在皇陵服毒自尽,如今已经是死无对证。」
我心底更加凄凉,秦王、晋王都是当今陛下亲子,陛下为了一个昏碌自负的太子,却宁可折辱、屈死另外的两个儿子。
苏静柔见我难过,上前来抱住我。
那时,我并不晓得真正惨烈之事,正在东宫悄然上演。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六月三十。
陛下勒令严查的结果,大理寺兼刑部断案,都确认太子所列罪证一一属实,并无构陷。
七月初一。
被软禁在府中的高太尉,远在北州的镇北侯高义,一并革去官职与爵位,阖族流放岭南。
七月初七。
民间寒门学子奔走相告,为高家喊冤。
七月初九。
北境灵州城百姓自发书写万民书,为夺爵的镇北侯高义申辩,呈上府衙。
而后幽州燕州各县府皆有百姓,上呈万民书。
七月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