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可以置若罔闻,我却不能放任不管。
我约秦王在城外水榭相见,那是燕国公家的水榭。
燕破岳隐居于此,原来他也即将娶亲,娶的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京中高门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他说,自己已经是个残废,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手里触碰到他心仪的月亮。所以娶妻,娶谁不是一样。
我心中更不好过,若是当年,长姐不是嫁入东宫,而是嫁予会用纸鸢引她相见之人,或许不会被锁在巍峨红墙之内。
其实,燕家也不太平。
燕破虏获释后,带着燕国公的遗体归家,便将自己锁在了院中。直到有一日清晨,他开院门,自己悄然出了门。燕国公夫人命人寻了三日,三日后,家人收到书信前往了城郊的清凉寺,见到了已是剃度出家的燕破虏。
燕国公夫人见到,当场昏厥了过去,而其妻韩氏,直接将他绑了回去。
回去后,他不知和韩氏说了什么,韩氏抹干净泪,竟同意签了和离书,黯然离开了京城。
燕国公府,到底是败了。
秦王出现时,我正与燕破岳在亭中对坐饮茶。
一片春意盎然莺飞草长之境,他迈步朝我走来,面庞透着少见的和煦笑意,诚然是位丰神俊朗的好儿郎。
我就这样静坐着看向他,连他走近,也未回过神来。
燕破岳见状,摇扇轻笑。
秦王上前握我的手,笑说:「雯娘,这是头着相约我出来。」
我站起身来,忙侧过脸去,却见燕破岳笑得开怀,忙将手从秦王处抽出。
秦王不悦地瞥了燕破岳,坐在轮椅的燕破岳无奈摊手:「伺候的人都走光了,你要我回避,也得看下这亭子四周的台阶,我跑得了么?」
秦王哼了声,拉起我就跑,跑到一处白墙,反将我一推,附身就吻了过来。
我一窒,忙喊:「秦王!」
秦王被喝住,尤为不满,在我唇上狠狠一吻,随即倒在身侧的花圃,大口喘着粗气。
我不敢在去撩拨他,伸手摸了一下唇,果然是肿胀起来。
我们躺了许久,他伸手过来牵我,我没有拒绝。
天生白云悠悠,院檐瓦砾安静,耳畔是虫鸣鸟语。
待我起身整理衣衫,秦王从花圃中摘了朵花,斜插入我鬓发上,笑目缱绻,抿了下唇。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枕在他的肩上。
什么是真的,什么的假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秦王待我很好,我便希望,他能替我长姐做些什么。
秦王道:「我和太子虽是兄弟,却也不能插手他们夫妻之事,可大内中,太后与皇后还是可以规劝几分。」
对于长姐,我只能做到如此了。
「那我们呢?」我小声地询问。
秦王笑得眯起眼睛:「原来雯娘也会迫不及待,你便在家中等候,太后答应我会下懿旨,聘汝为秦王正妃。彼时,秦王府中我也会种这么一大花圃……」
33.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四月。
秦王被陛下任吏部与兵部的重任,晋王联合北戎的证据也被揭发,此番燕州半境轮旋,亦是晋王将布防图透露给了北戎。
晋王谋反之案,算是尘埃落定。
陛下念及父子亲情,并未赐死他,而是将他幽禁在了皇陵,终身不得入京。
晋王离京前一日,长姐急召我入宫。
到了宫中,侍女急忙领我去关押高洁的那间庵堂,还未进入就看见宫人捧出一盆盆血水,屋中连一声嘶叫也未曾有。
长姐守在屋外,见我如见救星,焦急嘱咐:「孩子一生下来,你立刻带出宫去。谁拦你,都不要管,一切由我担着。」
我领悟过来什么,坚定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高洁终于生下来了一个女婴。
我本想抱过孩子便走,却不料,长姐领我进了那间满是血腥气的屋内。
高洁刚生产完毕,面无半分血色,见着我们,羸弱一笑,一看便知已是弥留之际。
长姐噙着泪,把孩子抱给她看,问:「你的女儿取的是什么名字?」
高洁气若浮丝,眼神有一瞬清明:「高珏,两块玉合在一块,就是珏。她父亲身上长戴珏,我认得这个字……」
长姐点头说好,便把小女婴的襁褓包好。
高洁看着女婴,絮絮说:「珏……很高贵,她要比我过得好。」
长姐刚把孩子抱起,高洁一把抓住她的长袖,仰面躺着,泪眼中满是不甘与痛苦,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逐渐变小:
「长姐,我不要去依附一个又一个,你也不要依附天家,我们走吧……」
长姐俯身探了一把鼻息,大恸痛哭,不留我片刻,挥手让侍女带我走。
我怀中抱着孩子,刻不容缓地跟着侍女从东宫而出,在宫中甬道与一华服女子狭路相逢,侍女见她忙下跪,称她是徐良娣。
徐良娣应是东宫女眷,明媚骄纵,瞥见我怀中的婴儿,并命身边的侍女过来争抢。
我长姐派出的小侍女出言制止,却被狠狠扇倒在地。
我拨开两名争抢的侍女,单手便是一人一边扇在了路旁,斜睨那惊愕的徐良娣,道:「若是不想脸上也受这一巴掌,便是给我让开。」
徐良娣很有勇气,纵然是害怕,也不肯让步。
此时,不远宫殿中走出一名女官装束的女子,领着一队宫女,对我们行礼。
女官见了我怀中抱着婴儿,又复看了一眼徐良娣,平淡道:「此乃后宫,天家居所,徐良娣何故在此喧哗?」
徐良娣毫不示弱:「我是奉太子之名,在此截住这个贱人和……」
「放肆!」女官忽然呵斥,「我竟不知区区良娣亦能借太子之名,在后宫中横行霸道,甚至出口辱没官眷。」
徐良娣被喝,一时愣住,复而嚣张道:「你一区区女官,有什么资格管我。」
女官付之一笑:「我乃太后亲命典仪,任命于皇后娘娘跟前,你道我是否资格出手一管。」
徐良娣闻言,面色一变,对着女官道:「这是太子要留的人,你是要与太子作对。」
女官稍一招手,身后的两名宫女极是利落地压下徐良娣到了宫道一旁:「将她绑起来,堵上嘴,带到皇后娘娘宫中,容娘娘细细审问。」
徐良娣这才安生下来,被宫女拖拽着离开。
我向女官行礼,女官扶住我的胳膊,嘱咐道:「我等受过太子妃恩惠,举手之劳,高小姐不必记挂,请快些出宫。」
我乘上高家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却在京城中的大街拐入了一截穷巷,被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围住。
驾车的马夫已经不知所踪,我怀中的高珏吹不得一丝风,便是抱着也唯恐惊着。
待推开马车的车门,为首的黑衣人朝我抱拳:「高小姐,请将襁褓婴儿交给在下。」
我紧抱着孩子,道:「晋王都活得,怎么刚出生的女婴却活不得!」
黑衣人十分恭敬,道:「我等知高小姐本事,可上面有命,斩草除根,今日即便是拼死,也不能叫孩子活下来。」
不对,要杀一个襁褓婴儿,何须如此兴师动众,他们显然比寻常杀手更有纪律。
「你们是鹤瞰监的人。」
今日我若是为了高珏动手杀了鹤瞰监的人,便是替高家惹上了大内的是非,他们的目标不应是高珏,而是我,或者说是我身后的高家!
一张天罗地网早就布开了,可我却浑然不知。
怀中的女婴嘤嘤哭泣起来,杀手的刀已经向我挥来……
34.
巷子中,有一十三具黑衣人的尸体,血流了一地,蜿蜒到了我的脚下。
我并不擅长正面拼杀,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处长长的刀伤,血浸染透了我的长裙,幸而高珏被惊醒,还会哇哇大哭。
我睨看着她,心道:要是再来一帮杀手,你我二人的性命就休矣。
天灰蒙蒙的,已响起了闷雷,大雨倾盆而至,我挣扎站起来。
滂沱雨中,模糊视线中,我见到有一男一女朝我冲来。
待我悠悠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房中吵闹声不绝如缕,我翻身起来,却见苏静柔与裴乾凑在了一块儿。
苏静柔没带过孩子,对着哭闹不停的高珏,手足无措。
久违的裴乾则在一旁做鬼脸,哄也哄不好。
我恹恹地唤了声:「静柔。」
苏静柔连忙过来扶我,眼泪扑簌簌地掉:「高雯,你身上好多伤口,我还以为你活不下去了。」
我无力地靠在她身上,问:「你们怎么在一起,这里是?」
苏静柔将我和高珏带到了已故沛国大长公主的京郊别院,昨日我离宫之后,宫中已经大乱。
「我是进宫给太后皇后请安,遇见的秦王,秦王被陛下身边的大监带去面圣,半路遇见我,特意给了我一个腰牌,叫我去出事的巷子找你。那时候,秦王神情紧张,叫我都吓蒙了。」
「那还不是本少爷机敏,拉起你就跑,否则晚一步,这娃娃和高雯怕是早没命了。」裴乾探头过来说话。
「那你们怎么在一起?」
苏静柔双颊一红,扁了扁嘴,抱着孩子不说话。
裴乾讪讪道:「我们被家里长辈凑一块了,在御花园走着,就……就遇见了秦王。」
我无心非议,他们二人的盲婚哑嫁。
「宫中发生何事?」
裴乾与苏静柔对视一眼,似有顾及,并不言语。
我忙问:「是不是秦王?」
「不是。」
高珏恰时哭啼起来,裴乾借故找奶嬷嬷,便跑了出去。
苏静柔动作小心细致地哄着,不一会儿,竟将孩子哄睡了。
我盯着苏静柔,苏静柔受不住,道:「不是秦王,而是高家。」
昨日长姐召我入宫,同时在朝会上,太子公然指责高家参与晋王谋反,并罗列出重重证据,奏请陛下严办高家。
我听完,只觉得荒唐可笑,遂问:「证据?」
苏静柔白了一下眼,道:「证据就是这个孩子。」
太子罗列的重重证据,最不可抹灭的就是高洁与晋王的关系,二人无媒无聘,却私通有了一个孩子。高洁明明是高家已病故的女儿,怎的好端端在晋王府中搜了出来,还有了孩子。
难怪,鹤瞰监会迫不及待要一个刚生下的孩子的性命。
那是秦王下的命令,他的本意是想帮高家。
而我,为了护住高珏,诛杀了宫中鹤瞰监的高手,便是间接坐实了高家的罪证。
太子真是织了一张好密的网!任由我与秦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互厮杀。
「那我长姐呢?」
苏静柔摇头:「我昨日便在此处了,还不清楚宫里现在的消息。」
裴乾带着几名奴仆进来,其中一名是年轻的奶娘,他当着我们的面,高声嘱咐,几名奴仆诚惶诚恐地应下了,必然会妥善照料好孩子。
我不放心孩子被带走,裴乾却做了个军中的手势,示意我放心。
待人走了,裴乾才对我们说:「那些人是我裴家签了死契的下人,都是我母亲使唤了多年,大可放心。」
他行事倒是比起去年在军中时,要持重了许多。
我看他,裴乾尴尬一笑:「没想到,你我重见会是这样局面。」
我道:「高裴两家一直势同水火,我不明你为何出手相救?」
裴乾磊落道:「高家在战场上如何无畏忠勇,我看得清楚。就是灵州大捷,不是你孤身潜入城中探听虚实,灵州城早就毁于北戎的铁蹄之下。还有,你一次次冒险出营,击杀北戎游兵,救下的那些北境百姓……这些你叫我如何相信,高家会与晋王一起意图谋反。」
连裴乾都看得出来的真相,太子却宁愿做下这拙劣伪证,也要毁了高家,这难道不是当今陛下的纵容和允许么?
「我高家忠心可鉴,太子究竟是为何?」我生出止不住的恨意。
裴乾轻吐二字:「秦王。」
「秦王?」我抬眸。
裴乾道:「事因夺嫡而起,太子虽是嫡长,奈何为人刚愎自负,性情偏激多疑。其舅家是以长信侯为首的一班旧勋,自幼在太子耳中,根深蒂固那些门阀世家之贵,寒门氏族之卑。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屡屡受挫,便是这些旧勋从中阻碍多年。而今,寒门为首的高家北统三州,秦王更是立下赫赫战功,旧勋早已按捺不住了,揣度着太子在朝上对高家发难。」
苏静柔不懂政治,可也听得揪心:「那陛下呢?陛下就任由他们颠倒黑白么?」
裴乾对苏静柔,语调温和起来:「太子,乃是储君,一国之本,陛下岂会轻易动摇国之根本。」
先是晋王,后是高家。
天家无情,系是天子一个人的私心与袒护。当今这位真是极为珍爱太子,即便是满朝文武皆知太子诬陷,皆可视而不见。
我高家拼死拼活,就是为了扶这样储君坐稳东宫!
早知如此,长姐还不如不入那该死的东宫!
35.
我痛恨天家自私,陛下姑息,太子恩将仇报。
几番做梦,都是我持刀冲入宫中,想诛杀了那薄恩寡义的太子,在重重御林军中,拼死厮杀,纵然伤痕累累,也不可沾染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衮袍的一角。
而太子立于高阶之上,森然冷笑,一声令下,我已经死在乱刀之下,最后,死不瞑目地望着上苍。
天家将我磨砺成为最好的一把刀,可握住刀柄的永远是天家。
我本想养好伤,再想办法潜入大内,无论如何,都要面见陛下,为高家讨回公道。
可时不待我,鹤瞰监出动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的伤很难痊愈,有几道划伤了我肩的经脉。苏静柔请来的大夫,直言今后我再也无法提起任何的刀剑。
哦,我连作为一把刀的资格也失去了,还有什么办法潜入大内,为高家申辩。
在最痛苦无力之际,我想到了秦王,再三请求裴乾帮我给秦王送信。
无论是看在我与他的情分,抑或是高家今后对他的助力,我都希望他能在朝廷替高家申辩一句。
裴乾摇头:「并非我不愿帮你送信,而是秦王早前为高家求情,却因忤逆陛下,被陛下杖责,命其在王府中闭门思过,更不许任何人探望。
「而且,晋王也在皇陵服毒自尽,如今已经是死无对证。」
我心底更加凄凉,秦王、晋王都是当今陛下亲子,陛下为了一个昏碌自负的太子,却宁可折辱、屈死另外的两个儿子。
苏静柔见我难过,上前来抱住我。
那时,我并不晓得真正惨烈之事,正在东宫悄然上演。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六月三十。
陛下勒令严查的结果,大理寺兼刑部断案,都确认太子所列罪证一一属实,并无构陷。
七月初一。
被软禁在府中的高太尉,远在北州的镇北侯高义,一并革去官职与爵位,阖族流放岭南。
七月初七。
民间寒门学子奔走相告,为高家喊冤。
七月初九。
北境灵州城百姓自发书写万民书,为夺爵的镇北侯高义申辩,呈上府衙。
而后幽州燕州各县府皆有百姓,上呈万民书。
七月十二。
朝中吏部、兵部、御史台、各地驻军武官,还有许多低品寒门出身的官员,纷纷上书,替高家申辩。长信侯为首的官员逐一斥之。一时朝廷之上,复查此案的辩论之声不绝。
七月十五。
裴相呈上百官之意,替晋王谋反案中的高氏一门求情。
陛下细看过裴相奏请后,当朝纳之。
高氏一族无需流放,可官职爵位均不复,其族中弟子远离京城,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自此,永安年间牵扯甚广的晋王之乱,终于尘埃落定。
可,太子却在陛下染病,被委以监国之权时,开始梳洗朝中不利于他的势力。
36.
七月二十。
我爹娘与二哥从狱中出来后,上了苏家备好的马车,而我与高珏在城门外的茶寮中,静静等候着。
茶寮中走进来一个和尚,不偏不倚地在我的对面铺席停下,双手合十向我行礼。
彼时,我梳着已婚妇人的盘发,衣着简朴,怀中抱着名婴儿。
如何看,都会觉得和尚冒昧。
我抬眸,才发现,原是故人。
「高小姐。」
「燕将军。」
燕破虏盘腿而坐,我替他要了一碗茶。
燕破虏望向高珏,道:「这个孩子便是你舍命救出来的。」
我轻笑:「小丫头要满百岁了,与爹娘相聚后,我会带她去幽州。」
茶上了,燕破虏拨弄自己手中的佛珠,长嘘道:「贫僧听闻太子妃薨了。」
太子这些年一直掩饰得很好,可对高家的戒备与怀疑却是日剧加深,便是对着长姐也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渐渐失去了耐心。
特别是高家一门下狱之后,太子更是默许良娣徐氏,下毒谋害太子妃。
长姐深知太子秉性,高家失势,下一个要被处置的,自然是轮到她自己。
她借着从前在天家苦心经验的一点情义,去向太后皇后辞别,更是直言太子凉薄,之后皇长孙便是求太后皇后庇护。太后皇后又不是真的是铁石心肠,长姐也是她们看着从边城少女变成才貌双全的太子妃,她们也是真心疼爱过长姐。
最后是太后允诺了我长姐,会护佑皇长孙平安成人。
长姐托孤后,便回了东宫。
当着太子与良娣徐氏的面,明知有毒,仍旧饮下那杯毒酒。
太子妃一死,太子与高家之间的最后联系也被斩断了。
陛下没动高家,皆是因长姐以一人之命,护了高家的全家性命。
她死的那一日,我抱着高珏在窗棂前晒月亮,忽觉心悸,只是莫名难过,却不知究竟为何。待到她死后的第七日,苏静柔终是按捺不住,哽咽着告诉我,宫里打听到的关于长姐去世的真相。
「以后,京城再无明月相照。我长姐这一世都在为别人着想,她待别人真诚和善,便是她身死,宫里本不愿大办,也是无数太监宫女偷偷在宫里哭泣祭拜,才让太后与皇后得知,我长姐在深宫中的人心种种。当今陛下忌惮高家,可对我长姐这个儿媳向来多有称赞,这才能越过太子,让我长姐可以按照皇后之礼,得以下葬。」
「皇后之礼,」我到底忍不住落泪,道,「说来可笑,人都死了,以皇后之礼下葬又有何用。我宁可她这辈子都没步入过宫中。」
明月本该悬挂高空,为何要将她收入宫中。
燕破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我想起在不久之前,还在感叹,燕家的落败。没想到,转眼之间,便轮到了高家失势。
苏家的马车隐约出现在城门口,我不住伫立探望。
燕破虏在我身后,道:「请高小姐放心,世上仍有燕氏在一日,必会护佑皇长孙一日。」
我不解何以许下如此重诺:「为何?」
「当日,是高小姐潜入灵州城,为我燕氏洗刷投敌之嫌,以免我父与手足以身殉国后仍受不白之冤,此等恩情,足够燕氏一族铭记于心。」
燕氏之嫌,灵州之困,北戎进犯如入无人之境……去岁那场战争一幕幕在我脑中飞快闪过,我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我师父曾说过,人在世上,不是孑然一身不争不妒便是能成,便站于此处,拦住旁人的路,已是在争了。
原来是我,我拦住了某些人对燕氏一族的迫害,却将高氏拉入了阴谋的旋涡之中。
燕破虏看我摇摇欲坠,伸手出来扶我,我如坠冰窟,抓住燕破虏的臂膀,追问:「是谁?」
究竟是谁?
燕破虏无视我的痛苦,似是见证太多,平静伸出食指往上一指。
且道,最是无情帝王家,高雯见识了!
我松开了他,转过身,心底只有茫然。
城楼之上终于出现了我一直想的那个人,上次他说我不曾回头。这次,我便是回头了又如何!他是天家,我为臣民,这江山都是硕大的社稷的棋盘,高家不外乎是小小棋子。
他来送我,我知道了。
今后,天涯咫尺,他迈不过来,我也不会再踏往回顾。
就此别过。
37.
大夏永安二十四年,冬。
幽州再次飘雪时,我从林中猎回一头鹿,已经宰杀放血,割下的肉放在罐中腌制好了。今日是去林中拾摞些柴火,到家门口,高珏摇摇晃晃从屋内跑出来接我,喊我姑姑。
大嫂忙追出来:「雪地路滑,莫摔了。」
高珏伸手要我抱,我放下柴火,将她扛在肩上玩耍,小丫头发出咯咯的笑声。
大嫂帮我提起柴火,一边走一边说:「这小丫头对你最是亲近。」
高珏先亮声说:「我最喜欢姑姑了。」
「今年冬天的雪应会下得厚些。」我望着即将暗下来的天际。
幽州的高县是高家的原籍,自从朝廷赦免后,我们回到了这里,此处建有两间各二进的院子,是我爹年轻从军后第一次升迁时起的。
这三年,我们一家人一直居住在此处。
起初时,百姓见我们尚是惋惜与唏嘘,也叫我们一家人较为尴尬了一阵日子。而后日子长了,左邻右里热心相帮,到底是很快就适应高县的日子。
我大哥与大嫂买下一二顷农田,自己耕种不过来,便请了佃户耕作。
我娘重拾织布,每日便是对着机器,织上几下,半月总能得上一匹。
我爹干了一辈子的武将,闲来无事,见村中孩童无人管束,竟同里正商议在祠堂开设书斋,学他的亲家白鹿山长一般,教导孩子学文习武。
京中往日的富贵似流云,回到幽州之后,我们一家人不再主动提及过往,只潜心隐于此地,经营余下生活。
高珏已三岁,她被记在了我大哥的名下,是高家第一个孙辈。
这三年间,大嫂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高璋。
二哥与二嫂成婚后,一直居住在白鹿山,二哥作为书院教习营生。今年入冬前寄来的家书,道二嫂头胎生了个女孩,名字请爹定夺。
我爹在宣纸上写下「宛玥」二字,便将家书寄出。
三哥一直在北州,往来书信极少,也不曾回家见过爹娘。
而我仍旧孑然,不曾成婚。
裴乾与苏静柔于去岁成婚,裴相替裴乾谋了外调之职,便是不久便要调到了灵州城作县令。苏静柔与我仍旧交好,三年间书信不断,每次必然会替我传递皇长孙在宫中的近况。
太子监国三年,为取得朝中人心,迎娶了裴相之女裴恬为新任太子妃。
我与裴恬虽只见过寥寥几面,印象中是个坚韧果决的女子。
让她嫁给太子,她必定是不愿的,可不知为何,裴相居然真的让裴恬进了东宫。
太子的子嗣除了皇长孙,还有庶出的三子,其中二子是最为受宠的徐良娣所出。裴恬入宫,无论是丈夫还是子嗣,皆对她不利。
苏静柔信中还道,裴恬在宫中日子并不好过,唯有太后尚对她有一二分照拂。
自我与大嫂离开京城后,苏静柔与裴恬在宴会中频频碰面,因好友都与高家有关,她们二人慢慢也结成了闺中密友,近一年关于皇长孙的消息,也有裴恬从中传递的关系。
我在信中让苏静柔替我回谢裴恬。
苏静柔感慨,裴恬本应是秦王妃,却因秦王忤逆一事,亲事作罢。
这是三年间,苏静柔唯一一次提及秦王,可我在回信中却没有问过秦王的近况。
入冬之后,我就生病了,病得浑身滚烫,咳嗽不止。
大哥请遍了县中的大夫,每个大夫看见把脉,都说是多年旧伤积累,心中郁结所致。药是一剂剂喝下去,我终日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不复清明,一点好转也没有。
我娘和大嫂帮我清洗身子,见我多年来身上的旧伤,止不住地掉了泪。
大嫂后来想到了办法,抱着高珏在我床榻前,让她一遍遍喊我,我才在第二日退了烧。
我醒来之后,见到愁容疲倦的娘,说的第一句话是:「娘,我见到长姐了。」
我娘身形一滞,控制不住地捂嘴痛哭。
我犹自痴痴地说:「京城只有她一个,我们都不在,她不会孤独么?还有高洁,我都不知她葬在哪儿,连个可以上坟的机会也没有。娘,我好想回去……」
说罢,我躺在床上已是泪如雨下。
门外,高珏不明所以地看着老泪纵横的祖父,佝着脊背,衣袖拭泪。
38.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春。
过完年后,我向爹娘辞别,踏上了游历之路。
大哥劝说我多次,终于只能答应下来,离家那日他送我出高县,一路上他为我讲了许多,我幼时不在家中,家里发生的种种趣事,像是弥补过去十年的空白一般。
终到了告别之际,大哥还在问:「你是非去不可么?」
到底还是大哥最懂我。
天家花费十年将我磨砺成为一把最锋利最好用的刀,有些事情便犹如刀削斧凿般刻入骨血中。隐居三年,我到底隐忍不下这一切。
我是高家的女儿,是永安县主,也是一名刺客。
道也,义也。
高家之仇,长姐之仇,若是不报,我终生不安。
我对大哥说:「高家如今只得我一人,无牵无挂。若不能斩杀昏君碌主,北境又起干戈,今后天下难安。」
大夏置北州都护府不过三年,北戎又大举进犯,然而守军不敌,将领竟是一退再退,短短一月,十二城已丢八城。朝廷太子监国,并无任何御敌之法,反而对长信侯为首提出的和亲之法,大加赞赏,更是以此赐下爵位与财帛。
「兄长当年与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北州,大夏太子却当作是脚下破鞋,想撇就撇。一寸国土一寸血,我高家既然能帮天家打天下,那我高家的女儿,也能叫这天家换下卑鄙储君!」
大哥自然愤恨,可他没想到,我的恨意比他更深。
他想伸手阻挡,我已经翻身上马。
骑马行至一段,我终究不忍,勒马回头。
却看大哥仍在原地,躬身朝我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
我前往的京城的第一站,便是灵州府。
多年未见,裴乾已是换了曾经傲慢少年气,见我时行了一礼,端方严正,沉重内敛,当真是一县之令的风范。
苏静柔梳着妇人的发髻,换去京城中俏丽衣裙,身上的深色襦裙,显得温婉端庄。
苏静柔与我穿过长长的游廊,道:「你书信说你要来,我都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我虽然一直想着和你再见,可是觉得不真实,也就不想了。」
当日,我高家阖族身陷囹圄,也唯有苏静柔与裴乾二人向我伸出援手,为此,苏家与裴家在朝廷中也受了一些波折。
苏静柔虽受家中宠爱,可也被禁足,不得出城与我送别。
裴乾则与裴相争执高家之事,被狠狠杖责一顿。
二人的婚事也险险断了,幸而最终是成了眷侣。
夜间,裴乾夫妇二人为我设了酒席,满屋中只得我们三人。
裴乾饮下两杯,见我,愤慨起来:「北州如今告急,我也是骑马上阵杀敌过,却只能看着朝廷昏碌,一味退让。当年秦王率军师直捣北戎,扬我大夏国威,今又何在!」
苏静柔劝他:「你喝多了。」
裴乾闻言,静默了片刻,道:「燕家高家如今皆被朝中旧勋所害,北州驻守的皆是酒囊饭袋,军中两家旧部多有怨怼,都在猜测若是北州守不住了,那战火岂不是又要波及幽州燕州二地。」
我淡淡地开口:「若是波及,又当如何?」
裴乾心中多日郁结,沉痛道:「北境苦战事久矣,今日我去巡视百姓,多是当年灵州之困时存活下来的,十户中便有七八户有家眷死于此战,剩余二三户是病弱老残,离绝户且不远。不过四年,再起战乱,灵州城必是不敢提「存活」二字。」
一城尚如此,遑论北境诸多城池百姓。
这次苏静柔未再劝他,反而沉着道:「你乃是一县之令,百姓的父母官,灵州城今后是否会临战火,岂是你能预料?在城中百姓眼中,你便依仗。灵州之困只四年,经济如何往来,人口如何复苏,便是你可以帮百姓做的。」
裴乾抬头,有些蓦然地看向苏静柔。
苏静柔握住裴乾的手,道:「我会陪着你,看着灵州城慢慢变好起来。」
见他们夫妻如此同心,我亦欣慰。
我只在灵州城待了三日,便要离开。
这次,裴乾与苏静柔出城来送我,他们夫妻递给我一个腰牌,是大内鹤瞰监的腰牌。
裴乾对我说:「此乃多年前秦王殿下情急所赠,今当物归原主。」
我接过腰牌,朝他们夫妻,拱手,深鞠一礼。
苏静柔又赠我一梨花形制的香囊,道:「此乃太子妃裴氏所赠。入京后,如有所需,你到申康坊裴氏的香料铺中,递于掌柜,太子妃必会相助于你。」
我深深地怔了怔,看向曾不谙世事的苏静柔。
苏静柔此时却是面色坦然,道:「去岁,我寡居的堂姐入宫向皇后请安,路遇长信侯世子,而后被发现溺死在宫内荷花池。我苏氏入宫状告,却是遭贬谪,可怜我伯父丧女之余,年迈还需前往闽地任职。不论,苏氏一族在朝中三代,更是皇亲国戚,竟也会有这一日。」
裴乾补充道:「裴氏亦然。当今太子曾肆意打压寒门官员,而今却任人唯亲,对东宫良娣徐氏那商贾出身父兄赐予高官厚禄,任由徐家卖官鬻爵。太子监国只四年,朝中风气不复永安前二十载之清明。」
原来除了高家、燕家,仍会有其他家承受冤屈,遭受不公。而且此事已无关新贵旧勋,只全凭太子一人喜好。面对如此昏聩的一国储君,便是百官之首的丞相裴氏也会身感忧患。
我再郑重行一礼,翻身上马,而后对他们二人说:「若是燕州再起烽火不可死守城中,尽往南方山中去,以保存百姓为重。」
裴乾作揖,深以为然。
39.
到达京畿,我便是立刻去寻燕破岳,岂料去到燕家水榭,却早已人去楼空。
我遍访周遭邻里,皆道水榭主人去岁中秋,便已去世。
我立于水榭的萧条门前,一时惘然,燕破岳死了,燕家如今便只剩下一人。
京郊,清凉寺。
有一僧人在菩提树下,持帚一遍遍,清扫尘埃。
我轻轻靠前,僧人停下动作,抬起波澜不惊的眼眸,望向我。
见到昔日同生共死之故人,我不免心中涌出暖意,轻笑上前,道:「敢问大师,地上已无落叶,您在此处清扫,是清扫何物?」
燕破虏眸光一动,似一瞬沧海桑田,竟有了些许动容。
这个和尚修行的日子过得不错,比起当年在茶寮送别,竟是白胖了。
我站在菩提树下,道:「燕将军,许久未见。」
燕破虏双手合十,道:「贫僧法号明镜。」
明镜带我见到了燕破岳。
他被葬在燕氏的家墓中,碑文刻着他身前的官职、姓名,以及生卒年月。身侧另有一侧墓穴,应该是他妻子的,可不知为何,只写着燕破岳之妻,其余相关姓氏年月却未提及。
我上前祭拜,心中唏嘘。
自我幼时,便在军中听闻过他抗敌事迹的军中骁将,即便身有残疾,仍是作为秦王的左膀右臂,替大夏王师运筹帷幄,打下了北州之境。
这么一个刀剑戎马的人物,竟会这样匆促而寂寥地走完了一生。
明镜道:「兄长去世时,并无牵挂,更是幸而死在明月正圆,阖家团聚之时。」
我知,燕破岳一生心系明月,天家将他心中明月摔碎,他只支撑了三年,便逐月而去,这也许并非憾事。
可,此番我入京,便是有诸多事情,需与他筹谋。
否则,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成功诛杀太子?
难道,是上苍也不允我报仇?
便是在此时,墓园外传来马蹄声。
我见有一华服之人翻身下马,迈着急切步伐,却在看清我后,一步步地稳稳行至我的面前,这人好似在永安二十一年的春光明媚中满心欢喜朝我奔来的那个少年郎。
我茫然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便不再上前。
身后的明镜,唤他,秦王殿下。
这声「秦王」,倒真是将我从过往美好,拉回这浊世红尘。
秦王不过是二十出头,怎的鬓发也染上了白霜似的,看来他在太子的淫威之下,也并不好过。
他一直注视着我,一如当年,只当我还是及笄之年那块寒冷也叫他融化了的冰。
我默默地朝他行了军中之礼。
秦王伸手想对我做些什么,却停了半日,到底是放下了。
「雯娘,你回来了。」
秦王并未带我回王府,而是去了皇陵。
我这才知道,他在之前朝会中,因北州战事,与太子起了争执,被陛下斥责不敬储君,勒令其看守皇陵。此境遇,已与当年的晋王无疑。那位一手开启永安新政的高明陛下,究竟要到几时才能看清太子不堪重用,抑或是一开始就不想看清?
皇陵有行宫,秦王住主屋,将我安置在侧面厢房,而行宫中唯有内侍,并无宫女,所以事事还需我自己动手,并不是真的叫人伺候。
此番条件也不算太艰苦,只是秦王担忧我有不适,命人前往集市购置了些女子所用之物。
夜间,我梳洗完了,秦王前来叩门。
若说四年前,他还有鲜活的欲望。如今,他仅剩下对我愧疚与心疼。
我披着发,头枕靠在他的肩上,一如多年前。
秦王清瘦了许多,我靠近他时亦觉察出,他的心跳声音没有多年前传递给我的暖意。
天家的绝情不只陛下对待臣工,就是父亲对待儿子,那也是煎着人寿的次次磋磨。
我伸手轻按他的眉头:「你从前从不皱眉。」
他闭上眼睛,感受我的触摸,疲倦道:「我已经快忘记从前的样子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地都走了。幸而,苍天眷顾,你又回到我身边。」
这三年多,我并未刻意打听过他的事情,可从他的神情,我便也知道,他同我一般,亦是失去了许多。
我伸出手,去解开他的衣扣。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意料之外的语气:「你想干什么?」
「侍寝。」我平静地说,四年前他一直按捺住的想要的,如今可以得到,他却不要了么。
秦王语气像是责备:「本王还没可怜到,要用你来成全我。」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拂过他的面庞,将额头与他的额头相抵,闭上眼,说:「殿下,雯娘一直是等着你。」
秦王似被触动,他虽吻我,确实带着温热泪痕,并不热烈,却也温存。
可到了最后一步,他还是停了下来,道:「我不能,不能在一败涂地之时……」
我眸底有情欲,可更多也是清明。
那一夜,只是相互依靠着,便觉得这世间是平静安宁。
第二日清晨,他亲自为我挽发,我现在已经擅长盘发了,但仍旧让他替我动手篦发。
他对镜念着:「不唯少欢乐,兼亦无悲伤。素屏应居士,青衣侍孟光。夫妻老相对,各坐一绳床。」
我也望着镜中的二人,像是一对成婚已久的夫妻。
他将一支男子用的玉钗斜插入云鬓中,梳的是回心髻,道:「行宫简陋,这里离市集很远,内侍能得到女子所用之物甚少,今日便先这般,他日必是换你新妇冠。」
我闻言,到底还是羞觑了几分。
他轻笑:「怎么了?」
我道:「我本没想过名分之事,毕竟……」
毕竟,他是时刻等被废黜的亲王,而我早不是当朝太尉之女,我们便是想着这般安静地厮守,已经是难能可贵。
他眸子黯然,一言不发。
我想起多年前,他对我袒露爱意时,我说大夏何时一门出过两位天家儿媳……
他曾那样斩钉截铁地回答过,未出过,那便让我破这个例!
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怕,现在的他,当真触碰过了天子逆鳞。
过了半响,我道:「便是简单绾发,也好……」
秦王忽而将手中的梳子放在桌上,双手紧握住我的肩膀,道:「他日必是替你换上那顶王妃冠。」
40.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三月。
裴相多次上奏请辞,帝皆不允。
而后,陛下出寝宫,尤见皇长孙于角落,受两名小儿奚落。
陛下斥之,庶子岂敢辱没嫡长子。
其一庶子辩道:「爹爹登基,必然立我为太子,嫡长子算何物。」
陛下大怒,继而询问:「口出狂言,你不知我是何人?」
庶子笑道:「宫中太子爹爹最为尊贵,汝又是何人?」
另一庶子答:「一可憎老物。」
陛下气厥,唯有皇长孙啼哭上前,宫人连忙将陛下送回宫中。
待到陛下清醒,彻查宫中识太子而不识陛下之言盛行久矣,特命左右将两庶子执杖刑二十。另有命将皇长孙迁至寝宫,今后由其亲自抚养。
可怜两个懵懂庶子,二十刑杖后,一人命丧当场,一人送回东宫后,拖了一夜,口吐鲜血而亡。其二子生母徐氏,面受黥刑,充入掖幽庭为奴,永不得出。
前朝之中,陛下勒令裴相,清查徐氏父子贪污受贿以权谋私之罪,结案后,查抄家产,男子发配北境,女子充入教坊司。
东宫太子被罚幽禁东宫,卸除监国之职。
时隔四年,当今陛下重上早朝,唯一不同的是,此次牵着的是东宫的嫡长孙元賾。
看完鹤瞰监的情报,我不由一笑,难怪裴相能够稳居朝堂,任由新贵旧勋如何上下,唯有他一人总是百官之首。
秦王在练剑,一套剑法舞得确实是威风凛凛。
我见过他上战场的样子,身先士卒地勇猛,不过在使剑的力道上他太过用力,并不懂得使用巧劲。
我从旁看着,念了一遍师父教的练剑口诀。
他闻言,操练了几下,果真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随之,递了一柄短剑予我,示意我与他过招。
我望着剑,摇了摇头:「救下高珏那次,我经脉受损,今后已不能持剑了……殿下。」
秦王错愕,他见过我持剑杀人的凌厉与果决,更知持剑如我命般,十年苦练,而今是再也拿不起任何一件武器了,于我岂止可惜,而是可悲。
他走过来,用力将我拥入怀中:「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你受欺受苦。」
我在他怀中微笑,他承诺我的,已经足够多了。
41.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三月十六。
陛下正式下旨召秦王回京,圣旨中特意加上,「携眷」二字。陛下对皇陵行宫了如指掌,秦王未需解释什么。
他仅是对我道:「终需陛下,给予你,秦王正妃之名。」
我长姐死了,如今的太子妃是裴氏。可我爹并未起复,陛下当真会让我此等身份成为秦王正妃?
归京后,我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秦王府。
这本是亲王失德,御史台本想参奏,仔细一查,却发现我乃是曾经的永安县主。
再者,御史大夫上官勉道,太子监国时诸多过错,诸公何曾上奏?秦王初归朝堂,若御史台一一上奏,又叫陛下如何想。
御史文官傲骨直谏者,自然是有的,可早就被太子寻故斩杀了。
剩下这些,再想搏个刚正不阿的清名,那便是虚伪。
当夜,明月当空。
秦王布了张榻在庭中,四周熏香燃烛,轻烟袅袅中,他穿着慵懒,却未束发,斜躺在榻中。
我推开房门,见着这一幕,差点又骂他,轻佻浪荡子。
他见我如此僵住,不免大笑,终于坐直背脊,信手相邀,示意我过去。
我叹气,果然狐媚诱惑功夫上,后天习得刻苦,也终需天赋。
过去后,在想着是躺还是靠上,犹豫不定,秦王先将我揽入怀中,温热气息在我耳边,道:「太后明日会在宫中设宴,我想你一同去。」
我想了想,道:「我自会去。」
秦王眸中冷冷:「朝堂中还有长信侯一流未除,北境已追加急报,太子派去的饭桶到底是守不住了。」
我闻言,也坐起了身,蹙眉道:「北戎打至何处了?」
「四年前,你刺杀北戎左贤王,大夏斩杀北戎精锐无数。此番不过是剩余顽抗之兵,本不成气候,奈何太子实在不打这场仗,才会一再拖延战局。」
「战火不过燕幽?」我问。
秦王笃定道:「不过。」
我长舒口气,起身便要回屋。
秦王讷讷阻拦:「本王都这样了,你也不会主动些。」
我去扶他,心道:前段日子主动是他不要,如今却要我主动。
又想起他从前偶尔怪异的撩拨举止,还有分明是青涩的吻技,便问:「究竟是谁教的你要如此这般?」
秦王面露古怪尴尬之色,撩起长发在肩后,讪讪道:「燕破岳在世前讲给我一些,例如烈女怕缠郎,只要缠得紧,便是烈女也化了。」
我脸红了,秦王亦是。
过了半响,我又问:「还有今夜这般,又是什么名堂?」
「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
好个身残心不残的燕破岳,不愧是军师,还是男女情爱的军师。
我终是在重逢后,头遭愉悦地笑出声来,伸出手握住一缕青丝:「此等美人,云胡不喜。」
42.
太后设宴在太液池旁,因是家宴,便无外臣。
陛下见秦王带我入宫,虽有不满,但并未责备。皇后则是一早便准备好了我的席位,见了秦王与我,笑容如常。
如今,太子被禁东宫,太子妃裴恬却是可以出席家宴,只见她仍化牡丹妆,穿着太子妃的正服,仪态端庄,举止高雅,依稀有我长姐的影子。太子妃牵着元賾而来,五岁的孩子眼眸干净,面容稚嫩秀气,不似太子,也不似长姐,倒是肖当今陛下。
陛下一见元賾,便招呼他过来。元賾年幼守礼,先是乖巧行礼后,才坐到了陛下身侧。
太后见了,也道:「元賾真是个懂礼的孩子,其生母高氏在我身边学规矩时,行礼也是从容大方。陛下,你说是不是?」
陛下听闻,也点头称赞。
「今日,我听闻二郎也带来了高氏女?」
秦王出席,领我向太后请安。
太后微微一笑:「高氏一门虽是武将出身,可女儿教得妥帖,看着便是比自己家的还要好些。」说罢,命典仪赐下礼物,是一柄上乘的玉如意。
我深知其寓意,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太后见我犹豫,便道:「高氏既替天家诞下皇长孙,也是高功一件。如今她虽不在,可哀家仍想留高氏之女在自己家中。陛下,你看可否?」
陛下孝顺,岂会不肯。
皇后也笑道:「皇嗣中唯有嫡长孙最得陛下中意,今后秦王若有子嗣,说不准也会肖陛下英武。」
陛下受用,再赐下另一柄玉如意,寓意正是成双成对。
家宴结束后,太子妃裴恬与我一行走在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中。
裴恬婉转道:「贺喜雯娘,得偿所愿。」
我道:「你知我所愿,并不只在玉如意。」
裴恬道:「下面的人将香囊传给我之时,我便知你要做什么。而我,只求一件事,决不得让那人速死。」
我深深看她,她入宫的时日并不长,却不明她为何如此恨意。
裴恬眸中幽幽,指甲掐入了掌心,道:「我本不愿入宫,即便不是嫁给秦王,我亦有更好的归属。奈何那人竟在宫中设局,令我酒醉后失了清白……呵,我爹说,他日那人登基,我便是皇后。否则,我除了死别无他法。
「我知即便是死了,那人也不会放过我裴氏。可我便是入了东宫,又能如何?徐氏那贱婢唯恐我生出嫡子,竟在寝宫外涂了柏油,我一摔失了孩儿。那人非但不查明究竟,反将我殴打在床……
「雯娘,试问我能让那人速死么?」
天家极为看重颜面,便是太子歹毒至此,却从未传出过一丝风声。
我深深道:「你竟也如此,可想而知,我长姐当日过的是什么日子。」
裴恬拈起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鼻尖轻嗅,笑意晦然:「我劝我爹,高氏之难,便是裴氏之鉴,我爹不信。直到我失了孩儿,那人竟与长信侯等人共饮时,笑谈裴氏若死,便可再聘长信侯府的嫡女。此事传入我爹耳中,才知他是将裴氏一族绑在了悬崖峭壁之上,只待那人何时一脚踢下。」
当年,册立太子,陛下觉得再没有比手持兵权的高家,更能稳固太子的地位,才有了我长姐以新贵之女,破例加入东宫。
可三年过去,太子地位稳固,便觉得高家兵权碍眼,加之北境抗戎,高家逐渐势大,陛下猜忌。
太子便借晋王之乱,将高氏一族剔除出京,扶持出了长信侯、徐氏父子为主的势力,偏偏这些人谄媚一流,在朝中却毫无建树。
太子转眼看中丞相裴氏势力,并设计娶了裴恬。
我与秦王乘车出宫,他把玩着玉如意不撒手,多年夙愿一朝实现,多少叫他觉着不真切。
「当年,我拿北境之功与陛下交换,说要求娶你时,陛下却叱责我为大逆不道,高家好比太子立朝之权杖,岂可与太子争。无论我如何辩解,陛下只当我生出了不臣之心。而今,高家被太子亲手折之,太后见朝中无人可扛下北州的战事,这才首肯了你我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