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的家业从幽州到京城,几乎是随着爹的仕途,一步步发迹起来的,便是边关也有与外族牧民的皮草生意。一旦边境互市开放,盐铁茶马香料丝绸皆是暴利。近两年,因北境戎族滋扰不断,这部分生意便再没起来。
我娘给我的便是幽州的家业,皮草茶叶虽是紧俏,可对外销路不同,也只在幽州境内的民间经营。
高洁领到的是京郊的几个庄子,临近秋日,正是粮食丰收之际,无需她如何用力,按照往年的方式,也能坐享其成。
高洁看了几遍账本就明白过来,不但去娘院中请安更加殷勤,便是见了我,也有丝丝得意之色。
二哥听说我要管家,过来瞧我,都带着看新奇的意思。
「娘是怎么想的,你跟随修道的大长公主长大,会让你来管这些俗务。」
我放下账本,没好气道:「二哥便是专程来嘲笑我的?」
二哥凑过来耳边,和我说,他已经收到白鹿书院山长千金崔小姐的回信。信中说,白鹿山长携全家不日便要入京。白鹿书院那位山长崔淼可不简单,他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大儒。从前也是被推举做官,为人洒脱,生平最烦官场黑暗,索性辞官归隐,在白鹿山中做起了教习,后娶了白鹿书院院长之女,便在白鹿山承袭山长职责。白鹿书院也因他人脉颇广,学生多有入仕所成,渐渐白鹿书院就成了大夏朝读书人的心之所往。
崔山长若是进京,一面是促成爱女与得意门生(也就是二哥)的婚事,一面也与京中的故友叙旧一番。白鹿山长崔淼与御史大夫上官勉曾为同窗好友,如今,他们的女儿即将嫁入同一人家,崔家与上官家更是进一步成了亲戚。
「怎样,还是你二哥我的面子大吧。陛下赐婚太尉府与上官家,两家之间有嫌隙,又有何妨。我已说动恩师劝和,一来天家旨意不可逆,二来上官大夫看在崔山长面上,终究会化干戈为玉帛。」
我轻松一笑:「当真是我二哥神通广大。」
我们所有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讲这桩婚事,仿佛两个从未相见的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哥多年未成婚,除了专注战事疲于私事外,我其实是知道一些隐情。
约莫是两年前,我随师父路过大哥驻守的幽州边塞,师父特意让我们兄妹相见,那时大哥身边有个边塞少女,帮他送饭送药。次年,我和师父从北境回来,再见我大哥时,他已无从前的开朗笑意,他帐中的亲兵说,那名少女在去年北戎劫掠时死了,死得并不光彩。
我问师父,以杀止杀,杀一人与杀千万人没区别,为何我们杀了那么多人,仍旧止不了北戎南下的步伐?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因为外族的贪婪与野心,而无辜枉死?
师父道,杀一枭首,则鸟兽散,杀以止战,何故不为?
檐下悬铃清悦,穿山岳之风,拂面而来。
我窗前烛光摇曳,随性推窗而出,外面的月光照了进来,清风也灌入房中。
二哥在我身后伸了个惬意的懒腰,说:「这次大哥成婚,你也在家里,真好,多少年了我们兄妹几人就没凑这样齐。」
我蓦然回头,看着二哥,嘴角微笑:「是啊,真好。」
可惜,自小护我疼我的三哥,不在高家了。
而今日正是立秋了。
15.
大哥很快从边关赶回了京城,因为是陛下赐婚,他在回家后的当日,便入宫谢恩。
一路风尘仆仆,却是未曾耽搁过。
天暮暮地暗了下来,娘掐着时间,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在官邸门口迎接。
掌灯时分,大哥骑着边塞的宝驹,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街的一头。
二哥欢喜地率先朝他奔去。爹的官轿紧随在后,听见二哥的叫唤,掀起一角帘子,笑骂了一声。
我亦想像二哥一般,奔向前头,还是回头看了娘。娘微笑说,去吧。
高洁愣愣地看着,我与二哥争先相迎,出于本能觉得该做什么,却实在不知能做什么。
大哥跃然下马,二哥才喊了声大哥,我欢快似鸟儿般钻入大哥怀抱中,大哥抱起我掂了掂:「高雯是又胖了。」
我捶着大哥:「大哥,胡说。」
这大概是我最像女儿家的时候,在大哥面前,我才有难得的放松与欢快,这是在父母面前也未展现过。
爹娘孺慕地望着我们兄妹团聚,心中也倍感欣慰。
如今,长女是太子妃,已平安诞下太孙,而大哥也从凶险的幽州战场归来,近日便能成亲,再是二哥和我,也是离散各地多年才聚拢齐的儿女们。
爹娘目光独独是扫过高洁时,她那泫然若泣的神色,与此间的欢喜和睦好似格格不入。
大哥主动大破僵局,问:「你便是二妹高洁?」
高洁已被府中挑剔嫌恶得麻木了,怔了怔地看着大哥,而后才被忽如其来的善意与关切打动,噙着泪答应了声。
大哥笑了笑,三哥与高洁原来是对调的事情,他在边疆早就收到了爹的家书。
为了寻找离家的三哥,大哥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今日在东宫时,太子妃身侧的宫人便是稍稍提了一些事情。
高家自长姐之下的几个弟妹,皆是听长姐教诲长大。从前家里的孩子但凡做错事情,长姐便会以抄书作为惩戒,其中就数顽皮的二哥抄的书最多,如今却是书法写得最好的一个。可从未有一人如高洁般,需抄比人还高的书。
这些年,大哥一直在幽州,爹升迁至太尉后,陛下赐下的这座官邸也是大哥第一次进门。
遥想,当年在幽州,全家十余口也不过是住在一座二进的院子里,如今太尉府修葺得富丽堂皇,倒叫在边关简陋环境住下的大哥不太习惯。
听着大哥对过去艰苦的描述,高洁眼眸转了转,到底没说什么。
二哥笑说:「咱家也是苦日子过来的。多年前,还需要长姐替我们兄弟几个在衣服上补丁。大哥习武,每日总是这里撕了那里破了,哪回不是长姐替换洗补。
「今天在东宫见到了长姐和外甥,见他们一面虽不容易,但见长姐一切安好,便就够了。」
高洁本想像往常一般,见人便哭诉,多年来身世飘零与凄惨。
被大哥的这一阵肺腑之言,反而是堵得心底沉得慌。
高家的发迹好似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爹官居一品太尉,长姐是太子妃,大哥是镇守一州的大将军,二哥也是白鹿书院山长的得意门生,本来该说是满门显赫富贵非常,怎的高家每个人都似乎有自己的艰辛与不易。
这种向高位不断攀爬中遇到处处掣肘与步步艰难,她那点子狭隘的凄惨,根本就比不上的。
高洁回去后,仍旧是一肚子的迷惑和郁结。
16.
秋后,京畿大丰,家中的几处庄子收成也比往年翻了一倍。
今年风调雨顺,庄户干了一年的收成,到了高洁嘴里却成为她操持多日的功劳。
因长子即将成婚,娘心情很好,没揭穿高洁的说辞,只当她是女儿家寻常的撒娇讨好。
高洁入府小半年,到底还是学了些东西,在娘面前不只是为自己邀功,更是以大哥成婚,府中多年难得有喜事为由,给府中几百号奴仆提了月钱。
娘见高洁算有长进,便把一部分府内管家的实权也放给了她。
之后,爹和两个哥哥的房里多了许多名贵摆设,便是我房里也送来了城中女儿家时兴的玩意儿。
我吩咐百灵将送的物件都收好,并不拿出来摆玩。百灵道:「不知道还以为二小姐统管全府了。如果真出手阔绰,怎么送给小姐的,我瞧着根本不值老爷房中摆设的一半价钱。」
我道:「她何必讨好我,在这个家里,现在是看爹娘的。今后出嫁了,娘家可以依靠的也是兄嫂。我与她,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碰面罢了。」
收在匣子的是一直用废弃的玉料制作的九连环。
京中少好玉,若是在玉器盛产的西南郡中,怕是用买半石米的价格都买得下来。
我教育着百灵:「你也莫在外说她的不是,如今府邸涨了月钱,拿人手短,你也该收敛些。」
百灵梗着脖子,很不服气的模样。
另两个打下手的小丫鬟,不由鸣不平。
「三小姐,前后院的下人是都涨了月钱不假,可是我们院里的这个月去领并没有涨。百灵姐姐还因在厨房与嬷嬷吵嘴,给扣了半吊钱。
「那日和厨房嬷嬷吵嘴,也是因要她们给小姐做碗擂茶,也是三推四阻的。」
我抬眸,问百灵:「可是真的?」
百灵气鼓鼓,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平日仗着伶牙俐齿,如今吃了亏也不说。」
高洁确实扣得妙,若是百灵不服闹开了,便有前头吵嘴的理由。
百灵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她家人也和她分析过利弊。即便是闹到我面前,事出有因,做小姐的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丫鬟的月钱出头。
我师父曾说过,人在世上,不是孑然一身,不争不妒便是能成,便站于此处,拦住旁人的路,已是在争了。
我冷冷问:「你家人就没教你怎么做?」
百灵朝我别别扭扭地走来,我招呼她坐下。
「我娘寻管账的主事儿吃了顿酒,主事儿说是二小姐身旁的人说,三小姐院中涨的月钱过多一个月再补上。若是追问起来,只管推辞说是一时疏忽。反正就一点银钱,就是闹到夫人处儿,也不能算失责。哎呦,小姐,她怎么那么怀啊!」
过多一个月再补上,我说觉得隐隐像是在拖延什么,便嘱咐道:「你娘都没让你声张,可见这事儿,你不占理。只是,没理由叫她昧了你们的月钱,你……还有你们几个去悄悄打听,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我们院里没涨月钱,还有克扣的情况。」
我院中的丫鬟不算伶俐,但事关她们的月钱,恨不得事事都询问清楚了。
不过一日,便是弄清楚了:除了我院中,就是外面店铺伙计,外院的大部分仆从也是非但没涨月钱,借着各种由头扣去了不少的下人们的月钱。
我听着百灵几个七嘴八舌地述说,深深蹙眉,高洁不过是帮着管理京郊几个庄子,娘也是刚拨给她一些府内事务,怎么她连府中发放银钱都能插手?
「看来咱们府上缺的银子不少,估摸有多少?」
百灵掐指算了算:「加起来得有快百人的月钱了。」
我大概知道数目,只是凭着几个仆从口口相传,根本不算什么证据。
「最近府上有亲事,真的有人追问起,主事儿拿借口也能搪塞过去,最主要的没办法证明是有人有意为之。」
百灵气结:「难道让她这样欺负我们。」
我摇头:「这般沉不住气,莫不是她特意要等你们闹呢。主事儿也说就这点银钱,且又不是不给,就是外头东家晚几日也是有,真闹开了,还是在我大哥大婚前夕,实在是……」
百灵算是明白过来:「和我娘说的大差不差,只是就这样白白给欺负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太尉府这样大的府邸,牵涉甚多,人面也广,寻常家里少了一个铜板都可以找回来的事情,竟搁在这些弯弯绕绕里。
「她才管几天家,这么一笔数目,定不是她一个人能昧下的,肯定还有别的。这几日,你们先不必出去打听,我再嘱咐你们几件事……」
17.
上官家在成婚前七日便将上官窈娘的嫁妆送进太尉官邸,长长的嫁妆条子,一百八十抬的嫁妆箱笼,不说什么陪嫁的庄子田地店铺,便是楚地盛产红竹的山头也有三四座。
听闻御史夫人是荆楚人士,上官窈娘自幼喜食笋,便是从自己嫁妆里添上了这一桩。
高洁看见一件件档次极高的妆匣与摆件,眼睛都直了。
爹是武将出身,娘的母家出身也只是幽州边境的小官吏,高家真正发迹也不过是我爹当上太尉的两三年。家中的讲究,自然比不得前朝便列入东阳士族十姓之一的上官氏。
娘见了上官氏的嫁妆,委实汗颜,无人说御史清流竟会如此富贵讲究。她不愿意新媳还未入门,倒叫上官看了笑话。
可我娘身边的管事嬷嬷,却在准备聘礼时发现有物件遗漏。
我娘当机立断,趁着年底将至,索性把账目和库房都细查一遍。
不查还好,一查,竟一下子查出来府邸名贵物件遗失,或是换成仿品。
有人竟敢在太尉府中,堂而皇之地做贼!
陛下赐婚之际,传出太尉府偷盗之事,御史怕又要参一本治家不严。
我爹岂能容这祸害苗子继续留在自己家里!
查!
爹将军中的负责掌刑的兵也调给娘差遣,还命二哥在旁辅助,一同彻查此事。
太尉府中诸多主事儿,何时见过这样阵势,还未用刑,便是一个个全供了。
除了平时的贪墨耍滑,还有按例该涨的月钱克扣不发的事情,都抖了出来。
我二哥觉着不够,便是把往前三年的账也一并彻查了。
我爹的几名幕僚,盘算了半日,才算清楚太尉府这开府以来贪墨。最特别的是,今年原本该支给京郊庄子佃户的种子钱、饲料钱,悉数未发。
庄子的管事也上府中来问过一遍了。
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京郊庄子的事情明显就是高洁。
刑兵稍加恐吓,主事儿便把高洁教唆他,月钱拖延一个月的事情透了出来。
高洁贪墨前,也不想想,她在府邸并无根基,主事儿没必要为了她保密,连命也搭上了。
「又是高洁!」我爹气得摔盏,「教化多日,仍旧是个祸害!」
我大哥在旁,本能还想劝上几句。
爹直接说出了布防图的事情。
大哥原本只以为是自己军中有奸细,没想到,奸细居然是出在京城的太尉府。想起在北戎烧杀抢掠中无辜惨死的百姓,大哥抱拳而出,再未有人替高洁求情。
娘大失所望:「我生下你们几个,独独是高洁被换走。她被那样不堪的养母虐待,受了那些罪,即便犯了些错,我以为还可以教化回来。可一次如此,是次次如此。」
一次不忠,本就是百次不用。
对于高洁,我爹娘其实没有面上看上去的冷漠,否则不会连她偷布防图之事,也会轻易饶过。
那日夜里,捆绑起来的高洁被拖拽到院里,我爹娘端座院中,神情严肃。
高洁本有三个管教嬷嬷,其中有一个姓肖的,仗着资历老,总是联合另一个同乡陈嬷嬷,排挤另外一个刘嬷嬷。
高洁看出三人的关系,便是先笼络了肖嬷嬷,时常给些甜头,劳烦她与陈嬷嬷在我娘面前美言。而刘嬷嬷被这两人打压得生病,便是借故休养归家。
之后,两个管教嬷嬷一齐站她的一边,平时时常帮她在娘面前掩饰,私下更是帮她往府外与晋王传递消息。
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高洁:「晋王,你还和他有往来?」
高洁面如死灰,却还在狡辩:「爹说什么,女儿不懂。」
「带上来吧!」
两个嬷嬷皆受了刑,特别是肖姓嬷嬷,就是她教导高洁如何悄无声息地昧下月钱,又如何将府中的贵重物品偷龙转凤,拿出去偷偷变卖,更是寻了京城商会中人,将银钱放出去作印子钱。
「此人最为黑心,不但敢欺上瞒下,还敢借贷放印,斩下她的双手,叫二小姐看看!」
刑兵将肖嬷嬷的双手按着,大刀从手掌齐齐砍下,血溅当场。
肖嬷嬷只顾痛得地上打滚,恨不得立刻死去。
高洁吓得瑟瑟发抖,被捆绑着的身体不住往后缩,恨不得离惨叫连连的肖嬷嬷远些。
娘问:「足足近一千两,你究竟是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
高洁不再是无辜懵懂的神情,反而冷笑起来:「我也是高家的女儿,凭什么我的长姐是太子妃,妹妹是大长公主的爱徒,我却什么都不是?我知道高家上上下下都瞧不上我,觉得我粗鄙肤浅,无理取闹,甚至是自轻自贱。可我当年要不是被那个贱人给换走了,我现在哪里会是这个样子!现在我回家了,我想要高家的富贵有什么错!」
娘多少有些动容,可爹下面的每一句话,却叫她背脊发凉。
「那个贱人,难道不是你和屠夫合谋所杀?」
高洁睫毛一抬,有些激动地看向爹。
爹的声音不辨喜怒,又问:「在来京的路上,那个屠夫难道不也是你将他推下了山坡?」
高洁目光一顿,面色煞白,到底不敢再直视爹。
「还有你在戏班为何逃跑?你说是因为有一名调戏你的恶少,可那恶少归家不久,就中毒而亡,当地仵作险险定下是酗酒而亡。不是我派人彻查,还看不出是你下了相思豆!」
高洁心神一震,她所有的隐秘与不堪,原来高家早就知道了!
「呵……」高洁无惧也无悔,字字怨恨道,「那些人该死啊,那贱人这十七年对我唯一的慈悲,就是送我去戏班,而不是窑子。她和她的姘头把我当作摇钱树,除了克扣我在戏班工钱。手头上缺了,不是想把我送给这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我早就不干净了,可我还是得活着,老天不给他们报应,那我来!」
爹道:「你杀得好!」
高洁深深一愣,随即看向爹,仿佛难以置信。
爹大声道:「作为高家儿女,哪个不是有仇必报,哪个不是靠自己的手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在灵州的十七年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有什么苦衷什么磋磨,我早就知道。连着你是如何结识晋王,如何偶遇燕家那小子,我也都知道。可,高洁……」
爹的话音一转,
「高洁,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从你要私逃出府,到偷盗布阵图,再到今日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18.
「说吧,高洁,晋王究竟许了你什么,让你一次次出卖高家?」
爹还在给高洁最后一次机会。
「高家?」高洁暗自神伤,发红的眼睛迸发强烈恨意,「是我在出卖高家吗?我不过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长姐既然能当上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我也是高家的女儿,难道我没有资格么?」
「你何时比得上长姐!」二哥冷冷地出言嘲讽,「长姐仁善,你是伪善。长姐未出嫁时,协助母亲打理家务,照料我们这些弟妹,是如何温和教导。你不过是插手部分家务,便是贪下了近千两。长姐初入宫闱,也是处处不适宫中规矩,而后不过数月,长姐对宫中礼记烂熟于心,宫人左右无不叹服,太后直称宫中典范。你自爹大寿之日,穿着一身素缟上门,便值得说什么礼仪……」
大哥打断二哥的一一列举,道:「高洁,你实在不堪与长姐相比。」
「皇后?」
爹嗤笑,「若是没有高家,你拿什么身份去做皇后!灵州一个沿街卖唱的戏子么!」
若是念及从前,爹未必会撕开高洁的假面目,这次却事关陛下赐婚。
晋王针对高家,必然是不希望高家与上官家的婚事能成。
高洁拉拢了这两个嬷嬷,贪下近千两,晋王肯定还有后续的安排。
我爹不愿再让这个高洁不安分的棋子,继续留在高家了。
从前给的许多机会,也看在我娘对高洁的一丝亏欠,而今天将话说开,高洁一开始便是别有用心。即便高家再对她做什么补偿,在她那儿欲壑难填。
「从今天开始,对外就说二小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爹最后宣判了高洁往后的命运。
娘从头到尾都没出过一声,内心唏嘘,面上继续操办我大哥的婚事。
为避免夜长梦多,我爹命人送高洁至京郊庄子看押起来。
大哥还是去送她,不知与她说了什么。
高洁终于是硬气了一回,没有哭也没有求。
离开那日挺直了腰板,走路也不再轻浮。
有些道理,如果她一早知道,或许她的命运不会是像现在一样。
我和二哥在下棋,二哥手持黑子,我持白子,厮杀半局,黑子早被我吃掉大半。
二哥嘘气:「高雯,你下棋如有神,每次都狠辣非常,不叫人走出条生路。」
我不作解释,我师父教剑术,教我近身搏击,还有马术、射箭、博弈、道法,便只有一个理念:以杀止杀。
已经过了立秋十余日,我越发担心三哥。
大哥经过,见我们在下棋,眼看大局已定,道:「高雯的棋艺,我在边关也领教过,确实精湛。不愧是大长公主传授。」
我手执白子,到底还是让了一步。
二哥诧异:「高雯,你让这一步,是不想二哥输得太惨?」
大哥围观,笑着取一枚黑子,在盘上一放,原本的死局竟多了一丝生机。
我再下,大哥跟随,二哥在一旁啧啧称奇。
不过十步,大哥便是起死回生,甚至能有险胜的可能。
二哥看得比我们都激动,像是头一遭知道,棋居然还能这样下。
大哥下了最后一步棋,微笑说:「罢了,是高雯赢了。」
「到底是大哥棋高一筹。」我道。
大哥看我,道:「我只是按照兵书说的,穷寇莫追。」
「兵书是否也说,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时也势也。」大哥指了一下刚才我一念之间落的那一步退棋,「你不是也留了一线生机么?」
二哥闻言,若有所思。
当夜,爹手下的亲兵来报,高洁在押去庄子的半路就逃了。
19.
大哥大婚那日,宾客满园,丝乐齐奏。
前厅有着络绎不绝的前来贺喜的达官显贵,院中亦交谈甚欢推杯换盏的酒宴。
我爹我娘在前厅招呼宾客,二哥帮着大哥前门迎宾。
我是高家未出阁的小女儿,自是不用过多出现在外人面前。
苏静柔已是有段时间未见过我,自上次游园会后,城中怕是对我流言也颇多。苏静柔才不管外面的人如何讲,见了我,仍旧是亲亲热热的。
「秦王与晋王的婚事,最多是十一月,便会有旨意出来了。」
苏家大人是户部侍郎,怎的连礼部的事情也清楚。
苏静柔怕我不信,解释说:「我祖母去世了,可太后还是喜欢召我娘和伯娘婶娘她们进宫。其实天家婚事也讲究亲上加亲,最开始的肯定也是在自己家的亲戚挑起,我家这一辈是有九个女儿,早嫁人了,就是剩下我与另一个堂姐。」
我笑:「怎么没挑了你去做亲王妃。」
「我肯定不行。」苏静柔摇头,塞了一个蜜橘到嘴里,「太后嫌弃我只是名字取得好,叫静柔,可为人一点都不静柔。我另一位堂姐呢,也被挑剔是相貌不够出挑。为此,我堂姐还遗憾了一把。」
我看苏静柔爱吃,便帮她掰橘子:「没挑中你,你却未见遗憾。」
苏静柔咽下橘子:「天家那两位,人人都说好,我看了都不行。晋王成天笑嘻嘻的,其实背后精得跟狸奴似的。秦王只和太子亲厚,向来太子说什么,秦王便应什么,可秦王总喜欢冷不丁地做出些吓人的事情来。上次他不是送了个熏球儿给你么,我几个哥哥都乐疯了,秦王第一次送礼给小姑娘,却把小姑娘给气跑了。我的哥哥们一直冲我打听你的事情,你平时又不见人,也不出门。前段时日,我娘和伯娘婶娘去到哪儿都被人追问,好似你是我们苏家的女儿。」
京中除了苏静柔与我交好,我几乎没有什么社交。
就算苏夫人知道我是高家的女儿,可我乃大长公主之徒,就不便过多对外透露我的身份。
「上回我娘从什么人家聚会回来,说好像裴家千金认识你,还说你好话来着。」
我递给苏静柔剥好的橘子,苏静柔继续说:「说你亦是性情中人,并不随波逐流云云。奇怪,你和裴恬认识的,裴相与贵府那是……不太好,她居然会夸你。」
「我与裴小姐在宫中是有一面之缘,不值她如此夸赞。」
我与裴恬只是遥遥相敬一杯酒的交情。
「一面之缘就这样夸你,那裴恬还真有意思。不过,她配秦王倒也合适。不像晋王,太后挑的是河东柳氏的女儿,可不在京中长大,可听说很是勤勉持家,在河东郡中颇有孝名。」
苏静柔被橘子酸涩得眯眼,忙呸呸呸地吐掉。
我连忙起身,笑着去拉苏静柔,却不想,庭院走廊之下,便是站着长袍玉立的秦王。
苏静柔喊侍女帮她倒水,一时也未发觉我在看什么,顺着目光看去,惊得脸色都白了。
我并不知秦王是几时在此,方才的对话,究竟听去多少。
青天白日果真不能话人是非,否则,真的是要遭殃。
不对,这是高家,秦王偷听,是否也不厚道。
秦王久久凝着我,似我身上有何不同之处。
我亦是坦荡望他,叫他知道,我也并未生惧。
彼时,廊下有名推着木造轮椅之人经过。
秦王回顾,应是相识之人,两人便攀谈起来。
苏静柔缓过来,惊喜地唤了一声:「燕家大哥。」
那轮椅之人,便是曾与高洁差些议亲的燕家嫡长子,燕破岳。
「许久不见,苏家小妹。」燕破岳神色闲适清缓,并未如传言中那般颓然病态,虽曾是武将出身,那面容恰似卷了京城的半城风华,既英气又清隽。
相貌堂堂之人,我所见不少,可如他一般能叫人愣上一愣的,便是甚少。
燕破岳笑意的眼眸投向我:「这位想必就是秦王殿下口中『很好』的高家雯娘。」
很好,什么很好?
只是这高家雯娘的称呼,倒叫我好一阵汗毛倒立。
苏静柔一直是很怕秦王,即便是多人的场合,还是忍不住往我身后躲了躲。
「高家三小姐,」燕破岳唤我,「可否劳烦你带一下路。」
20.
燕破岳来高家一是贺喜,二是到我长姐未出阁的闺房中驻留片刻。
我真不知我爹是如何默许的,我带的一路上,竟是一个多余的下人也未出现过。
长姐的院子名唤望舒阁,是有一处高台空阁,可眺望太尉府外的半侧京城。可院中已许久未曾住过人,虽日日有人打扫,院中月牙似的小池子也未种植水木草华,屋中未摆家具,实在有股子寂寥空旷之感。
燕破岳却像对院中十分熟悉,推着轮椅行至池子旁的柳树下,柳叶枯萎飘零,风一动,或是飞入池面,又或是散落一地。
燕破岳直言:「我许久没晒过太阳,今日出门,便是想缅怀自己心中的月亮。」
这话太露骨,我长姐乃是满城的白月光,也未见有人敢在我长姐成为太子妃后有所非议,似乎这轮明月唯有被天家收拢,才算是名副其实的矜贵。
我出言警告:「若是自己心中的月亮,大可一直藏在心中。大内之中,经不起半句流言。」
燕破岳微微侧目,见我目光中的锋芒,却是付之一笑:「我如今这般窝囊,东宫那位还会在意么?」
我虽不解,仍道:「慎言!」
燕破岳一派风轻云淡:「不愧是大长公主的爱徒,事事是以天家为先。」
我当然听出他的讥讽之意,即便我本意不是为了天家,可为了太子妃,我也必须出言阻止。
秦王沉声道:「此间唯有我们三人,不必如此紧张。」
我直视秦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与燕破岳相识,且像是交情颇深,怎的说得好像我与他也十分相熟。
燕破岳见此情此景,大笑起来:「秦王殿下,看来这高家雯娘,似乎比你还不解风情。」
秦王神色有变,看着我竟多了一丝埋怨。
燕破岳继续笑道:「高三小姐,你跟随大长公主,莫不是修的无情道。」
我蹙眉:「修的正是无情道,斩的是世间烦恼丝。」
燕破岳摇头:「你这个三小姐当真是固执。罢了,今日燕某是借了秦王殿下的人情,才会来到贵府。多有叨扰之处,还请三小姐见谅。」
燕破岳对我抱拳,行的是军中之礼,我亦是回之。
秦王见状,亦对我同样抱拳,我行的确实宫中蹲膝之礼。
燕破岳继续笑,似乎整个人在此刻也释怀一般,透着豁达与磊落。
21.
大哥大婚不过半月,边境便事遭突变。
那夜,宫中下了道急令:北戎骑兵奇袭,燕州沦陷,幽州告急!
我爹娘被叩门的天使惊醒,深秋露寒,只顾披着外袍便跪在院中接旨。
天使宣读完圣旨,便将金色卷轴递给了我爹。
我爹携领全家叩头谢恩。
陛下旨意是让高家无论如何都要抵挡住北戎外族继续南下的铁骑,不只是坚守住幽州,更是要夺回燕州。
燕州一直是燕国公一门三父子镇守,怎的会忽然就失守?
我爹、大哥与天使在屋中商议,待到天明,我爹方面色凝重地来到大厅。
我与二哥皆在此等他。
大哥回了房中,与新婚妻子最后话别。
爹迅速地做出了安排,按照陛下旨意,大哥立刻带着京畿大营的五千将士前往燕州,而我单人轻骑前往幽州大营,携我爹的手令,命部将赴燕州支援。
我与大哥双双跪地,抱拳向爹辞行。
二哥不安:「爹,孩儿亦可上战场。」
爹道:「如今,我膝下二子一女,皆会为北境护土安民,你便留在京中。」
二哥还想说什么,被我爹凌厉的目光一扫,只得作罢。
娘和大嫂已经准备好路上所用的物品,用油布包好再扎紧了细绳,保证严严实实,一点不露。这是多年来我爹突然奉命出征,我娘养成的习惯。
新大嫂上官氏新婚,便遇见这样突发的事情,虽不至于慌张失措,可看着我大哥终究是红了眼眶。
我娘显得格外平常,却在身后手握成了拳,看我大哥与新妇话别,反而盯着我,开口道:「怎么?连你也去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