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娘跪下,行大礼:「女儿今日便和大哥前往幽州,望娘珍重。」
娘眼神迷离,叹道:「我知道三郎替你去了边关,大长公主今后就不能再寻你去了。没想到过了立秋,你终究还是要走……」
「娘,师父说过,护国安邦,女子亦有责……」
娘厉声骂道:「去你的劳什子师父!除了你们兄妹几个,你外祖一家十余口,三个舅舅,五个表兄弟,还有你庶出的三个弟弟,都折在了战场。男儿我不说什么,为何连你这个小女儿也要去!」
我头垂得极低,不敢辩驳。
大哥见状,过来劝慰,也被娘伤及无辜。
「我当初便是听了你爹的话,才信了什么造化!你这个妹妹十五年来在家里待过几日,便是在幽州军营见你,都比见亲生父母的次数多,大长公主将她练得只知杀寇杀匪,何知父母!」
大哥连忙跪地,郑重道:「娘,此番作战,必不让高雯上战场……」
「住口!」
爹这才赶到,越过娘,沉声发问,「上阵杀敌,乃为将者之职。高家儿郎杀得,女儿便不能么?」
娘迫于爹的威严,不再开口。
我跪地,毫不犹豫道:「高雯,杀得!」
「好!」
我爹扶我与大哥起来,一字一句嘱咐道:「杀敌,护土,将大夏丢了的燕州抢回来!」
22.
我与大哥趁着晨光,一起出了城门,便就此分别。
大哥前往京畿大营点兵,而我则孤身前往幽州。
我坐在马上,忍不住回头看大哥,大哥朝我招了招手,以示安心。
我扬鞭而起,渐行渐远,看不见背后繁华的京城。
战时一日,军情瞬息万变,我一刻也不敢懈怠。
不过五日,便到达了幽州大营。
岂料,营中新来的将领见我是女子,便起了轻待之心。
我问时下战局,他故意左右而言他。我不耐,便将他几招打到在地,命他的兵卒叫军中幕僚崔缇前来见我。
崔缇见是我,便不奇怪,是哪里来的小女子如此大胆。
被我打倒将领介绍:「这是高太尉之女,高将军之妹……」
我生平最不喜,便是旁人唤我姓名时,尚要提一句我爹与大哥。
我直接道:「我是高雯。」
那将领神色愤愤,闻言,不由一怔:「军情如此紧急,高太尉派他家小女儿过来作甚!」
「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今日我言,行军取胜如绣花无疑。」
「好个狂妄的高小姐!」那将领嗤笑。
「好个不识抬举的眼拙夫!」我亦不客气。
崔缇讪讪笑着,两边都不好得罪,伸手作请,邀我去大哥的帐中。
而后,我才知,那将领竟是裴相之侄,裴乾。
朝堂之上,高裴两家势同水火,幽州有他必是在行军打仗时不小的隐患。
崔缇与我介绍当前战局,大概半月前,北戎如得先机,从燕州一隘口入内,处处躲避机关要塞,竟在短短三日内包抄住了燕州边关三城,待到燕破晓获知军情,带数百士兵探敌,敌诱之,其部下悉数被杀,燕破晓下落不明,燕州此时已有燕破晓已投敌之嫌。
然而,燕国公与其次子燕破虏坚守灵州城,被北戎围困已十日,城中空乏,怕已是穷弩之末。
我问:「何不出兵支援?」
崔缇说,幽州已分三成兵力护住在云川景山一带,必不叫北戎通过,幽州边境各城也抽调军士昼夜轮守,以免北戎其余部再有突袭。
我心中大概猜几分,燕州失守这般快,难免不叫人疑心是燕国公父子已投敌,故意做的坚守灵州这一疑局。再者,幽州多为我爹多年部下,大哥远在京中,即便幽州部将愿前往支援,可也担心将未有命,若是败局朝廷追责。
我将我爹与大哥的信函交给崔缇:「有劳崔先生交予军中将领,尽早商议出兵解困灵州之法。」
还嘱咐要了快马与干粮,打算即刻前往灵州,探明燕家父子是否投敌之事。
我出了营帐,才发现幽州比京城凉得要快,秋后竟是瑟瑟寒意。
裴乾外套着件厚实狐裘,在军中实在过分华贵,连他身边的士卒,也仅穿着单衣。
崔缇替我牵马过来。
裴乾讽刺:「高小姐这是玩够了,要原路而返?」
我这人最听不得刺耳的聒噪,脚下一扫。
裴乾退之,挥拳而来,被我借力一带,不仅解了他狐裘的系带,更是拎起的胳膊后压着他单膝跪地。
崔缇忙作揖:「小姐不可。」
我解了裴乾的狐裘披在身上,冷冷道:「军中艰苦,不比京中奢靡,有劳裴少爷细细品尝一番。」
说罢,跃马而上,扬尘而去,留裴乾在原地气结。
边塞的民众极苦,我骑马途径过北戎洗劫之地,无不满地哀嚎,尸横片野。
到了灵州附近,我将马匹放归,携带包裹,趁夜登城楼。
在城中摸索时,听见城内百姓哭嚎凄惨之声,知已是山穷水尽之绝境。
我潜入灵州府衙,燕破虏见我满眼惊愕。
多年前随师父出入边境,我与他早就相识。
「你是如何进城的?」燕破晓问。
我不答,只问:「你们父子是否投敌?」
燕破虏苦笑一阵:「你能入城来,难道不知城中已无存粮,军心临散。我与手下是临时进入灵州城,在此被困近一月。无论发多少次求援,大夏的人马一次也没见到。」
我默默收起袖中银针,又问:「为何不见燕国公?」
燕破虏颓然哀伤:「我父七日前已重伤离世,为稳军心,故秘而不发。」
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燕破虏却喊住我:「高雯,你可知,我三弟下落?」
我缓缓道:「未知。」
过后不忍,却道:「兴许还活着。」
燕破虏满脸风霜,曾一意气风发之人,到底接受不了屡屡战败,至亲接二连三离去之痛。
我道:「城中坚守一夜,明日必有援军。」
搁下此话,我复而离去,迅速在城中屋脊穿行,直至登上城楼,朝上空在万籁俱寂中放出一刺耳鸣笛。
鸣笛之声响彻城内,城外亦然。
23.
巡守城墙的士兵朝我放箭,被赶来的燕破虏制止,在他眼中,看我如同看到了城中军民获救的无限希冀。
不待天明,城外北戎也听见鸣笛之声,整装待发并朝灵州袭来。
燕破虏面对城下,黑压压如潮水般的北戎敌军,问我:「你既然可悄然登城,何故不走?」
我道:「我爹曾问,上阵杀敌,乃为将者之职。高家儿郎杀得,女儿便不能么?我当时回,高雯,杀得。」
燕破虏一派肃然:「高家当真英雄,女子亦然。」
北戎并未到天明,便开始攻城。
我从未近身参战,与燕破虏借来强弓刺箭,连射数发,只中数敌,而后倒下之人,便复有流水敌寇奋而冲来。
脑海中,只有师父所说,以杀止杀,杀一人如杀千万人。
我去寻燕破虏,燕破虏见我便问:「援军在何处?」
我才发现天已大亮,燕破虏激动地握住我肩,又问:「援军究竟是?」
忽而,军士来报:「将军,援军来了,来了!」
我大哥用兵如神,引左右两路夹击北戎阵营,攻城的北戎忽被截断后路,有大惊失色被斩杀者,也有慌乱逃命者,还有杀戮已起不服就范者……
无论如何,城楼的北戎敌寇一时死伤无数,战局终于逆转向灵州。
燕破虏一时百感交集,面向尸首横叠的城楼,对剩下寥寥士兵道:「灵州城终于保住了!」
即时,士兵来报,饶是城墙士兵死守,仍有一小股北戎敌寇越过城楼,已进入城中。还有二十余北戎兵守在城楼下,见人便杀。城楼阶梯已布满尸首,实不能下。
我让燕破虏的亲兵替我找来长索,索系腰间,便是跃城楼而下。
下了城楼,果有七八名北戎敌寇守在此处,我习潜伏刺杀,善近身搏杀,却不曾在战场中正面拼杀。
袖中银针飞入三名北戎敌寇身中,三人闷声倒地,其余五人朝我挥刀而来,我的匕首划过其二人咽喉,如割羊屠狗,而后二三人面面相觑,做出愤恨之态。
城楼上有数箭齐发,那二三北戎敌寇,速速中箭倒地。
我往上一看,燕破虏手搭弯弓,目光如炬。
「开城门!迎残敌!」
我不知灵州城中究竟还有多少活着的守军,可那一刻,我身后灵州城中,百姓竟不知何时涌出,有手持耕耙的农家汉,有白发驼背老者扁担伫地,有不足十岁小儿木棍拎起,还有数名妇孺手持菜刀……他们眼睛中看着我,又似看不见我,我心中大动。
百姓中有人振臂而呼:「开城门!迎残敌!」
有无数士兵与百姓从我身旁经过,灵州城紧闭近一月的城门终是打开。
大夏永安二十年,十一月,灵州大捷!
24.
大哥率军入城,我立在城中路边相迎,百姓无不欢喜。
燕国公父子并未投敌,而是坚守灵州。燕国公更是以身殉国,燕破虏忍痛护一城坚守,燕州虽失大半城池,到底是未叫北戎再进一步来犯。
这一切,我大哥皆是如实上报,但因燕家疏忽,以至于大半燕州受北戎侵占百姓受害,燕破虏仍是被羁押起来。
燕破虏神色淡然,无需他人押解,自己步入灵州县衙牢中。
我不通政事,只觉就凭灵州苦守的一月,燕破虏也不至于此。
灵州县衙被我大哥临时将此处当作处理军务之地,不知是否是燕破虏手下透露,这几日军中士卒见我之眼神,颇具敬意。
大哥在屋中见我进来,开口问:「我怎么听闻,你险些卸了裴乾的胳膊。」
「他话太多,穿得太好。」
「那他的狐裘呢?」
「当了充作盘缠。」
大哥开怀大笑,随即,邀我过来坐在他身侧,取出军中急报。
我见是军中之物,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是和你有关的,看吧。」
急报中写明秦王不日前来幽州,带来割让幽燕十六城的议和文书。
我越看越气,大战不过月余,灵州负隅顽抗,幽州与燕州也未支持不住,怎可割让幽燕十六城,以作议和!
大哥平静地说:「燕国公已死,燕州失守大半,燕家满门即便不死,他们这一支在朝中的也是走到尽头了。」
我疑惑不解:「这与议和有何干系?」
大哥沉吟:「此计,由秦王幕僚燕破岳所献。」
燕破岳?!
燕国公已死,燕破虏被困,燕破晓下落不明,谁还记得身有残疾的燕家嫡长子,燕破岳。
「此乃诈和?」
此计若是燕破岳所献,他决不可能将燕家驻守的燕州拱手相让给世仇北戎,更何况燕破岳的双腿也是与北戎交战所致。
「你倒看事情通透。」大哥对我赞许道,「燕家与高家发迹相似,皆是靠军功,从边塞寒门一步步走向京城朝堂。不过燕家比我们高家要再早上五十年,因随太祖起兵,有从龙之功,才得到国公的爵位。爹娘曾有意和燕家结亲,并是因北境两州相邻,若结成同盟,必能更一步稳于朝堂。
「所以,唇亡齿寒。」
大哥将头一点:「燕家是旧勋,高家是新贵,两家联合,必然有许多人不愿意看到。当初,你与燕破晓的婚事若能成,或许今日高家还非救燕家不可。」
可惜,因为高洁,此婚事终究不成。
燕破岳似乎早有预感,否则,岂会以堂堂国公之子的身份屈于秦王幕僚。
我神绪凌乱,捋清京城中众人的重重举动才推测出来大概,难免长嘘一口气。
大哥交给我一件事,并是去狱中探望燕破虏。
在昏暗的牢中,燕破虏已经修整过,卸下铠甲,穿着囚服,靠墙盘坐。
刚经历过生死存亡,他的心境似乎看开了什么。
我将燕破岳献计于秦王之事告之与他,燕破虏无喜无悲:「大哥终究选择了秦王。罢了,燕家已落得如此,我便是能寻到什么办法。」
「我不太明白,我真的不太明白你们。」我皱眉,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为何要诈和。
「高雯,你虽随大长公主游走大夏与接壤的国家多年,击杀之术确实万里挑一,可你到底不通政事,亦不懂天子权术。」
燕破虏说的确实是我薄弱之处,师父教我的,我悉数做得极好,可未曾教导我的,我从何得知?
见我受教,燕破虏循循道:「北戎与大夏自建国起便交恶,时至今日,大小交战无数,年年如此,黎民百姓困苦不已。当今陛下勤政怜民,登基以来二十年之积累,便想趁着北戎入侵燕州半地之弱境,一举歼之。」
这与师父教我的,杀一人与杀千万人无疑,以一战与千万战,以战止战,只为今后无战。
我大受震撼,天家之深谋远虑,确实不能是我等平民所思及。
燕破虏笑道:「见过你出手凌厉如鬼魅,却不想你仍心思单纯如寻常少女。」
我迷惑看向他:「我不也只得十五么。」
燕破虏怔了怔,收起笑意,倒是抱歉般。
我心中还有一惑:「当日你为何会偶遇高洁,还送她一路进京?」
岂料,燕破虏一阵茫然:「谁是高洁?」
我被这话一噎,高洁竟一厢情愿至此,燕破虏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
想了想,我又报出了小白莲的艺名。
燕破虏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说她,白莲是那姑娘的艺名。
「我妻韩氏喜好听曲,灵州城中唯有她会唱韩氏喜好的《武家坡》,韩氏每回来灵州都会去戏楼听上一回。数月之前,我回京述职,偶遇那姑娘,看是同路,便送她到了京城。」
寥寥几句,竟把我心中之前的揣测,全然推翻。
我临走前,燕破虏笑着托付我:「若我有不测,有劳高小姐替我家中那只胭脂虎说一句,我同意她改嫁。」
由此可见,燕破虏对韩亚男的情意笃厚。
那高洁究竟喜欢的是燕破虏,还是燕破虏与其妻韩氏一起时的情意深切,或者她谁也不爱,爱的只是幻想,一个有爱人相守的虚无的梦境。
25.
因之前的部署,北戎趁冬多有掠略,大夏朝诸城紧闭,皆无人出战。北戎便趁机洗劫城外诸多村寨,一时北境燕州地界变成了北戎屠戮的猎场,而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变成了猎场的牛羊。
我实在忍不下去,数次出营斩杀北戎小队。
裴乾见我次次违背兄命,斩杀北戎贼寇后,被罚军棍之后仍不老实。
我基本是去一次,便给打一次,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行刑,我却咬牙无半分求饶。
他对我的态度也从原本的轻蔑,到后来,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听闻灵州因歼北戎敌万余,北戎军中愤恨,便任由士兵常到灵州一带滋扰。
我索性避着大哥,骑马往灵州城去。
裴乾干脆带着几百士兵,后一步离开了幽州大营。
裴乾在路上遇见我,忙说明了来意。
我看着他的那点兵马,道:「裴少爷不怕被军中责罚。」
裴乾无畏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再说我大伯是裴相。」
我嗤笑:「我爹还是高太尉。」
裴乾过来勾肩搭背:「所以,我们怕谁啊。」
我立刻反扣住裴乾的胳膊,裴乾吃疼:「松手,又是这招。」
半月后,秦王携一众官员侍从,随军浩浩荡荡万余人,终是来到了幽州城。
大哥派兵给我来信,让我回幽州,言明要在议和时需我协助,行刺北戎左贤王。
我动身去牢中探望燕破虏,燕破虏近来和裴乾交好,两人几乎到称兄道弟的程度。牢房中也被布置得如京城高官府邸的舒适安逸,不但高床暖褥,桌椅箱柜一应俱全,就是书籍摆设也是灵州城中的富商所赠。
我来时,燕破虏正在对灯,读着一卷佛经。
「秦王已到幽州,议和文书已下,北戎不疑有他,此次我亦要赶往幽州。」
燕破虏问:「连高小姐也要前往?」
我心中不平:「为了此番议和,竟牺牲如此多无辜百姓,我自叫左贤王有命来无命回。」
燕破虏忽然问:「高小姐仁义,心系百姓,可不知自身,可又其他所愿之事?」
我略略细想,回答:「一天下太平,百姓免受战乱;二父母康健,朝堂之中高家可安稳度日;三便是我那离家的三哥可以一切顺遂。」
「那你自己?」
「我自己?」我不解,此间所愿便是这三件,哪里还有别的?
「你方十五,在京中的女儿家,哪个不该是满心是对未来夫婿心怀想象。」
我付之一笑:「燕将军,如今还是撮合我与你三弟?」
燕破虏微微一愣,笑容也是尴尬。他至今不知,自己的母亲当初为何要推掉和高家的议亲。
「世间儿女之情,于我都无益。从前议亲,也不过是遵循父母之命,今后是否还会有,我亦不知。我的婚事,爹娘必然不会随意安排,多半是对高家有利。」
燕破虏笑了:「高小姐这般洒脱,世上女子少有,但是与令长姐有一处相识,便是在婚事上,都要于高家有利。」
听他说起长姐,我便知他必定知晓从前燕破岳与长姐的事情,忙追问。
「这有什么,令长姐姿容绝色,才情过人,当年满京城求娶之人不在少数。我兄长格外有心,常到靠近望舒阁外的大街上眺望,看能不能有幸见到令长姐的风姿。后来又觉得即便是看见了美人,又不能让美人知道,那有何用。于是昼夜苦思,在一明媚春日,雇了小童在街上放了无数纸鸢,令长姐一出楼台,便从看纸鸢变成了看见放纸鸢的人。」
「后来呢?」
「宫中是早早定下太子妃人选,令长姐奉旨嫁入了东宫,而我兄长也娶了嫂嫂。」
有些事情,确实只适合戛然而止。
长姐已是太子妃,我便是知道再多,又能如何。
我冲燕破虏抱拳,燕破虏对我笑意带着许多复杂,或许是感慨:「此番凶险,高小姐保重。」
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岂会在意是否凶险。
出了牢门,却发现裴乾立在门外,他的目光闪躲,举止躲避。我毫不在意,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26.
我到了幽州大营,即刻有人请我到大哥的帐中。
一进帐中,便迎来秦王冷冽的眸光,他凝看着我许久,想我一路风尘仆仆,必然是比在京城时要狼狈得多。
我朝他抱拳行礼。
秦王仍旧是黑着面孔,道:「这次是军礼了。」
我真想揍他。
可惜,军中纪律分明,便算我被打怕了吧。
我并不言语。
秦王问:「听闻是你连夜潜入灵州城,放出鸣笛,最后与你大哥里应外合,成了灵州大捷?」
本是件军功,怎么在秦王口中,好似是我做错了一般。
我垂眸而立,小声称是。
秦王又问:「听闻你不服军规,即便是被惩戒军棍,仍旧出城痛击北戎游兵?」
「是。」这件事算是我做错了。
秦王深叹口气,像是极力忍耐丝丝怒意:「听闻你与裴乾私奔到了灵州,还带走了几百名士卒?」
「哈?哪里来的流言!」我刚抬眼,便见秦王气势逼人,活像要吃人的老虎一般,我忽然理解苏静柔为何对秦王如此惧怕。
「此事传遍整个幽州大营,你敢说你不知?」
我梗着脖子,强辩道:「秦王殿下只说传遍幽州大营,我方从灵州城归来,灵州城内何有此等荒唐传闻……」
秦王怒极反笑:「你不是私奔,和裴乾一起去灵州,难道是巧合。」
我疾言厉色起来:「殿下不去抓那散播不实流言之徒,一味质问我作甚。我是自己去的灵州,那裴乾而后带兵跟来。」
秦王瞪我,我亦是生气,瞪回去。
待过了半响,秦王站起,我随意行了一礼,就往外走。
秦王拦在我面前,他身形极高大,双手一张,左右将我挡得无处可走。
「无礼!」我喝道。
秦王在我头顶,轻笑一声:「从未有人敢说本王无礼。」
我醒悟过来,此人是秦王,便是他无理取闹,我又能如何。
只得,收起袖口银针,往其身侧一躲。
岂料,秦王竟将我拦腰抱起,再重重按我坐在了兄长营帐中的案上。
我睁大了眼睛,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愕然到忘记可以将秦王反手按倒,再一刀抹了脖颈。
「那日,我得知你与高义出城,漏夜紧赶,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登上城门,却见你与兄长分别。你扬鞭骑马远去,到底不曾回头。」
「哈?」
秦王握起我双手,我的手不似京中闺秀细腻柔嫩,满是粗糙伤痕或者握刀持剑的茧。
「我……是否从未让你感到,我对你有意。」
秦王说的是我,而非本王。
「有意?何为有意?」我紧张得鼻尖冒汗。
「我倾慕于你,便是上回在击鞠场赠礼,也并非戏弄……是你误会本王了。」
秦王说话亦是喘着气,目光过于炙热,我是多被看一眼也会被灼伤,双颊到底是热了起来:「秦王殿下可否放开我,正常说话。」
秦王醒悟过来,才觉他是将整个身躯越压我越低,几乎要将我推倒了。他立刻站直了身,我也站了起来,只是双手仍被握着。
「秦王殿下何故会说这些话?」我见他毫无松开之意,便索性问清楚。
「本王听见你和裴乾,私奔了。」
我试图挣上一挣,秦王察觉,只顾收得越紧。
「已解释,是流言,请王爷放开。」
秦王拉过我,直视我,道:「本王让你觉得可怕。」
我冷着脸,耳根子确实发烫:「方才有些。」
「你可是觉得突然?」
「确实突然。」
秦王轻叹,手想抚过我的发,我躲闪了过去。
见状,秦王幽幽道:「我与你说,你我究竟是如何相识的。」
27.
「你是姑祖母的徒弟。自我掌管鹤瞰监起,便知道高家有个女儿与大长公主游走大夏内外,为社稷铲除一些被视为隐患的人。那时,有许多情报便是由我发给大长公主,再由你去进行暗杀。你每次都能利落完成,我很是欣慰,你当真是天家磨砺得最好的一把刀。直到今年春,在西凉,你奉命去刺杀西凉王萧闯嫡子,你见他是个三岁的孩儿,不忍下手,迟疑片刻,便下手刺瞎了那孩子的双目。当时,我在场的宾客之一……
「我没有想到,高家的女儿居然只有十四岁,用刀极快,身法鬼魅,阖府武卫掘地三尺也未将你寻到。那时,我便开始后悔,不该将你推入无尽的暗杀之中。于是,我求了大长公主放你归京行完及笄之礼,送你与家人团聚。
「回京之后,我便是有意观察你,你有家人也有闺中密友,行事得体,冷静自持,只是不爱出门,也不喜好红装。唯有和家中兄长一起,会流露出女儿家娇柔温和的笑意,我便是觉得你做回一个京中待嫁寻常闺秀也无不好。
「可那次,你独自走在京城大街上,我命你非和我走一段的时候,我试探问你立秋后可随大长公主前往何处,你说是关外。我又问你,是否有归期。你那时却像是抱有必死决心般说未有期。我便知道我此生欠你的,终究是偿还不了了。
「你被大长公主磨炼成了无情无欲亦是鲜少有悲喜的一把刀。」
秦王的一席话将我短短十五载的人生归整为一句话,我是天家磨砺而成的一把刀。
十年前,是我的爹娘亲手将我送到了大长公主身边,不只是我,整个高家也成为了天家手里的最称手的一把刀。陛下用这把刀开疆拓土,分割朝堂上新旧两派的势力,继而铲除对天家统治有威胁之人。
这一切,是高家心甘情愿,便也是因为这把刀足够锋利,我爹才能是太尉,长姐才能是太子妃,大哥才能是幽州的统帅。
即便不是秦王接管鹤瞰监,也会是晋王或是什么王,我实在不明白,秦王对我愧疚从何而起,便是那份倾慕也叫我摸不着头脑。
「秦王殿下,当真是倾慕于我,而不是因亏欠?或者觉得我可怜?」
秦王本是满心忐忑,闻言,见我只是疑惑他是否真心,终是放松一笑着,将我拥入怀中。
我侧颜贴着秦王前襟,耳畔都能听见他的心跳。
「你若不信,日久天长,我自然可以叫你相信。」
日久天长,那时我尚对情爱之事,懵懂且迟缓,不明白,秦王的这句话,便是向我许了终身。
议和那日,左贤王并未放松,命万余北戎士兵在营外驻守,便是见了秦王与礼部诸多大臣也是极为轻视:「你们南人从爷爷辈起就和俺们打仗,到了孙儿一代,竟是些孬种。」
秦王忍着气,由礼部官员递交了议和文书,内侍拉开幽燕十六城一卷庞大的疆域堪图。
左贤王见着那张展开的疆域堪图,尤为动容,不由站起身,伸手要去触摸堪图。
我立于秦王身侧,扮作内侍,本该在此刻挥出袖中银针,击杀左贤王。
却看左贤王身后的其中一名北戎兵,手握双刃,左右一划,顷刻间割破了左贤王其他两名护卫的咽喉。
帐中大惊,我夏朝的官员内侍护着秦王连忙避在一旁。北戎那方惊醒过来,接二连三的刀划在刺客的身上。我乘机闪身向前,将堪图前的左贤王额上飞出一道银针,正中眉心,左贤王不明所以,便一命呜呼。
北戎侍卫只留两人对付刺客,其余人连忙拽过左贤王的尸体往后退出帐外。可惜,帐外北戎方已是杀声震天。
我随手再放出两针,北戎侍卫闷声倒地。
我与那刺客对视,刺客缓缓摘下北戎士兵的帽子,我看见了三哥久违的脸。
左贤王轻敌,万余士兵皆为北戎精锐,我大哥与燕破岳配合,将燕幽两州的步兵齐齐调出,尽然举起了忍耐多时的兵器。
北戎骑兵也是彪悍,几路步兵追击,按照计划逃入一条高山林立的狭路,其间多次设伏,北戎一路死伤无数。
有些游兵散勇,与暴怒的百姓狭路相逢,也被逐一击杀。
三哥为了这次刺杀左贤王,潜伏在北戎军中数月,不但将自己晒黑,蓄起了胡须,更是在右侧脸颊添上了一道长疤。
我才明白,为何我大哥每次都能出兵准确无疑地击败北戎军,原来还有我三哥潜伏在敌军之中的功劳。
28.
我来到三哥帐中,三哥正在换药。
刺杀左贤王时,三哥身上受了好几处刀伤,军中有医士为他疗伤,可每日仍需换药。
见状,我走过去,轻车熟路地帮他上药。
三哥自嘲笑说:「我到底不如你,刺杀左贤王,竟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我道:「三哥,这次战事结束,和我一同回京城吧。」
三哥怔了怔,拒绝道:「我曾去过灵州,从左邻右里口中知道我生母对高家的女儿做过什么,我怎有颜面回去见高太尉与夫人。」
我绑紧了绷带,认真道:「你永远是我三哥。」
三哥对我摇头:「我可以是你三哥,却不敢再认自己是高家的儿子。」
我见劝说无果,便去寻大哥商议。
岂料,出了帐子就撞见一身铠甲的秦王,他应是去观战刚刚归营。近来,大夏在前线节节获胜,好几次战役便是由秦王亲临作战。军中气势大涨,许多人对这位陌生的秦王平添了许多敬佩。
秦王瞥了一眼我身后的帐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又是一脸深沉。
我还是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看我,怎么都是不高兴的样子。
崔缇过来请我,是大哥有事与我商议。
经过秦王,我还是特意绕了绕,可他倒好,将我与崔缇一拦,道:「本王,有事与高小姐谈,劳烦崔先生避一避。」
「避一避」三字,颇重了些,叫崔缇诚惶诚恐了番,忙走开了。
我冷冷道:「秦王可是还像在击鞠场那次一样,大庭广众之下,给我难堪。」
秦王深吸口气,似隐忍般,开口说:「本王……我无意给你难堪,只是,你看我为何……连句关切之词也未有。」
这话说得极变扭,他好似想让我关心他。
「我看王爷也不像受伤有事……」我上下打量。
秦王狡辩:「我受伤了。」
「何处?」
秦王脸色崩得紧紧的,说:「你今晚来我帐中,一看便知。」
我恼了:「此等无赖轻佻言辞,真想不到是出自堂堂秦王之口。」
秦王慌了,笨拙地说:「我……本意是想让你在意我。」
我瞪他,可算轮到我理直气壮地瞪他了。
「你可以为别的男子疗伤,怎么不可以看看本王!」
「那是我三哥啊。」
「又不是亲的。」
我再瞪他,直接骂了一口:「龌龊!」
进大哥帐时,大哥看着我,笑意吟吟,似有戏谑之意。
我将三哥不愿留下的事情告知,大哥却更在意另一桩事:「高雯,你对裴乾如何看?」
当真流言可畏,我深知这桩事是迟早面对,便道:「草包一个。」
「裴乾此番写信到京中,央求裴相上门求亲,裴相未允,可是裴相夫人却是对娘多有暗示。」
高裴两家不合,势必不会结成连理,裴乾如此无知,当真是家里溺爱坏了。
「爹不会答应,倒是那个裴乾弄出这样的流言,实在该教训一顿。」
大哥继续笑道:「他因未从军令,擅自调走数百人去灵州,已被秦王殿下当众责罚,挨了三十军棍,卸了军职,抬着回了京城了。」
我愕然,秦王手段还真是快。
大哥问:「高雯,你是不是还有事儿瞒我?」
军中眼睛无数,怕是早有传闻传入了大哥的耳中,我正犹豫该如何回答。
大哥又问:「高雯,觉得秦王如何?」
无缘由地,我想起秦王说过的那句话时,看我的神情,极为珍惜又害怕失去般。
「那日,我得知你与高义出城,漏夜紧赶,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登上城门,却见你与兄长分别。你扬鞭骑马远去,到底不曾回头。」
「高雯,」大哥见我久久未答,道,「高家确实是对陛下忠心,可太子对高家却难免会所有猜忌。许多次,有人对高家下手,是鹤瞰监挡了过去,你知是何故?」
我眸光闪了闪:「……是秦王。」
大哥沉声道:「秦王其人龙章凤姿,却是在诸多成年的皇子中的翘楚。此行伐戎,每场战役几乎都是大获全胜,回京之后,秦王必会更受陛下器重。然而,功高盖主,太子对秦王已有芥蒂……」
「大哥……」
「高雯,你曾清楚天家不会让高家再出另一位亲王妃,而今,遑论是秦王妃?」
29.
月明星稀,北境天寒,进了冬天,更加寒意凛凛。
天不亮,我便骑马出了幽州大营。
如今战局稳定,大夏不但夺回了原来被北戎占去的土地,更是一路打到了北戎境内,连夺边塞十二城,狠狠出了大夏多年来备受掠略的一口恶气。
军中已无需用到我的地方,我也按照大哥的嘱托,远离了幽州。
下一站,我准备去江南,不再回京城。
我曾是天家磨砺的一把刀,承蒙秦王相助,让我摆脱了这样的命运。可碍于高家身份地位,爹娘将我的婚事允给谁也会犯难,不如我独自远离,也避免这对高家如何都不利的婚事。
哎,京城虽然是个好地方,可是是非也太多了。
我刚出了幽州境,寻了一间客栈歇脚。
夜里刚要睡觉时,竟是有人敲了我的房门。
我本以为是店家,岂料一开门,便见着了最不该见的那个人。
秦王着深色大氅,脸黑,和以为我和裴乾私奔的那次一样黑。
按道理,他不该那么快找到我,奈何他手中有天家的鹤瞰监。
我请他入内,他瞟了一样室内,道:「这回不骂我龌龊。」
我道:「夜半三更,秦王殿下难道想和我敞开门说话,也未尝不可。」
秦王应是赶了极远的路,衣衫下摆靴子都沾着点点黄泥,走进来时带着屋外风霜之气。
我习惯了节俭,便是住宿,也是挑了客栈内最小最便宜的单房。房中寒碜,除了一张躺上去能发出声响的卧榻,并无他物。
秦王目光扫过全屋,随后不客气地坐在屋内竟有的一张榻上,卧榻的四只脚发出不争气的咔一声,竟有一角倾斜。
秦王坐不稳,险些摔倒。
我去扶他,他又瞪我:「高太尉当真清廉,便是自家小姐住店,也能挑这样破落的。」
我甩开他的臂膀,也瞪他:「是秦王殿下屈尊降临,这小店哪能承受您的福泽。」
见我生气,秦王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过了半响,秦王从榻上站起来,问我:「你为什么又跑了?」
我睨看他,心骂:什么叫我跑了,你管得真宽。
秦王站在我面前,个子高头,我需昂头才能看他,索性往后躲了一步,他又近了一步,这屋子真小,才几步便靠到墙。
秦王算是将我堵靠在墙上,他像很满意,还轻笑出声:「你终是不能躲我了。」
我推了他一把,他却是轻轻拥我入怀。
很奇怪,我不抗拒这种感觉,甚至觉得这胸膛的温暖很踏实,就像天寒地冻间靠近一处烧着柴火的暖炉。
我悄悄地回抱了一下,秦王胸膛的心跳得更大声了,将我抱紧在怀中,宛如珍宝。
不知是过了多久,屋外风雪越来越大,吹得破窗吱呀作响。
秦王捧起我的脸庞,方想吻下来,我连忙躲开。
男子的力气奇大,我便侧过头。
秦王的吻落在侧脸,肌肤一阵战栗,连忙拿手去挡。
秦王拨过我的手掌,指尖穿过,竟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刚仰头,男子的唇就啄了下来,腰间也被另一臂膀环紧。
「松开呀……」
秦王喘着气,眸子死死看我,克制了会,没有松开,反而是腰上一托,将我往上一撑,又是一啄。
我害怕掉下去,竟不自觉去攀他的肩。
秦王故意激我主动,随即又狠亲了几下,才朗笑着放开我。
我羞得满脸通红,额头发鬓都惊出一身汗。
秦王心满意足地笑了:「到底是把你亲得有些烟火气。」
我真怕他对我用强,诚然他武功不是我对手,可我不能因此杀了一个亲王。
我狠狠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唇,秦王劝道:「本王没毒,不用那么用力。」
我骂他:「堂堂秦王,轻薄女子,成何体统!」
秦王眼底却是一番深意:「若是我主动请旨,三媒六聘,娶你为妻,你可答应?」
我心里一动,看向他,确实认真且深情。
「我长姐已是太子妃,大夏何时一门出过两位天家儿媳……」
秦王斩钉截铁道:「未出过,那便让我破这个例!」
我一时语塞,知他是认真的,却未想他如此笃定,只能开口劝道:「王爷,真是考虑过天子忌讳?」
秦王不语,朝我伸出手来。
我犹豫,还是将手搭在他手掌上。
秦王终是欣慰,笑道:「你还是信我的。」
我不知何为相爱,仅仅是秦王拥我入怀时,我觉得很暖。
30.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二月。
北戎割让边塞十二城,帝设安北都护府,十二城内统称北州,由上将军高义统领全境。
而后,帝又加封高义为镇北侯,掌北州幽州燕州,三州之兵,已与封王无疑。
因在灵州大捷中,我亦立下军功,陛下不好直接给我赏赐,便封了我一个永安县主的封号,然并无封地与年俸。
高家的权势,一时不同往日,我爹也不是当年初入京时初当太尉时如履薄冰,而是终于有了可以大步流星的底气与实绩。
我刚一回京,便听闻了晋王下狱,被贬为了庶人。
起因竟是他意图谋反。七日前,乃是陛下寿辰,宫中官员齐聚,晋王领府内侍卫长史数百人从宫中长街一路杀至于大明宫长德殿外,却在大内被太子派羽林卫围杀,数百人中独独存活下了一个晋王。
这位晋王虽是看似纨绔,他也曾蛊惑高洁偷窃幽州的布防图,如何看也不该是陛下健在,储君正统的情况下,便无理谋反的蠢货。
待我回到太尉府,见了二哥,二哥才告诉我:「晋王并非谋反,而是被太子诬陷与北戎勾结,晋王才会纠集府内侍卫长史数百人前往宫中,其初衷是想闹出声势,叫陛下获知自己蒙怨。」
我嗤笑:「晋王行事更像是狗急跳墙。」
二哥也道:「晋王虽有野心,奈何脑子确实不好使。可是,要晋王勾结北戎,通敌卖国,他确实没这个胆子。」
我神色一滞:「当真是太子……」
二哥冷笑:「生在天家,谁人不对那把椅子感兴趣。不过,我们这位太子似乎过于谨慎,晋王与他一母同胞,同是中宫嫡出,便先下了这般死手。」
晋王亦是如此,那秦王呢?
难怪,此次北伐,秦王战功显著,陛下为何独独只犒赏我高氏一族,便是不想秦王锋芒盖过太子吧。
二哥见我神情恹恹,又提一件事:「高洁原来一直是躲在晋王府内,此番晋王谋反,宫人在王府密室搜出来了她。」
这倒不叫人意外,晋王本想与高洁里应外合,窃取高家的军务机密,奈何被揭穿。高洁逃跑后,晋王派人接应到府上。高洁为搏日后前程,还从太尉府中管家时贪墨的银钱兑现的银票,也一并献给了晋王。区区几百两,还不够塞牙缝。
晋王看不上那小钱,高洁生得貌美,便当作金丝雀圈养起来。
「高洁可是陪晋王蹲大牢?」
二哥摇了摇头,神情晦涩道:「高洁有孕,已被接入了宫中。」
晋王谋反,陛下心如明镜,未必不知是太子先构陷所致。
本来晋王正妃定下了河东柳氏的女儿,不日便要成婚。
可,晋王锒铛入狱,那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晋王府中虽是美人无数,可生下的几个庶子女,没有一个存活过满一岁。
陛下虽不喜晋王,可晋王却是太后最宠爱的孙儿,估摸会让高洁生下晋王骨血。
我去向我娘请安,她却一直不肯见我。
那日,我跪在她的院内,隔着一门,嬷嬷柔声劝着,我娘则说:「我生下的五个子女,不提高洁,三个儿郎兼着这个不孝的,竟无一人强得过月儿去。」
娘这话倒也不偏颇,我长姐确实是满城之人的白月光,便是在我心中也不例外。
我已是永安县主,担这个虚名唯一的好处,便是陛下在我随爹娘入宫谢恩当日,予了我一个腰牌,可作为宗亲女眷进出后宫,不必等到逢年过节奉召才可入宫。
我择了一良日,便入东宫去见长姐。
长姐似乎精心装扮过,待我虽是笑容真切言语关怀,却是频频失神,眸中闪烁着不明的情绪。而我则在低头喝茶时,瞥见我长姐袖口手腕处有一截瘀青。
宫人们抱来皇长孙,孩子已过半岁,胖乎乎的,极为精灵可爱。
长姐抱着皇长孙,满脸慈爱,与我逗趣了一番,便让宫人们抱下去午睡。
「高洁胎象不稳,怕有早产之兆。」长姐不知为何,忽然对我说。
我道:「长姐忘了,大哥成婚前,高洁便得急病送至乡下疗养,结果不幸沉疴。爹娘念是高家女儿,已经厚葬了。」
长姐叹了一声,命宫人带上来一名侍女。
侍女扑通跪在殿内,和我们大概说起了高洁在晋王府的经历。
高洁是被晋王截入的晋王府。
起初,为了获知太尉府的私密,倒也与她半真半假地温存过段时日。高洁对晋王却竟有了几分真心,朝夕相处间,竟开始期望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高洁对太尉府所知甚少,更没有过多关于军营中的机密。所谓温柔小意,晋王府内也大有人在。无需多久,晋王便对高洁生腻了。
高洁却像痴了般,日日纠缠。叫得晋王厌烦,动手扬鞭抽了她一顿,辱骂她不过是灵州一戏子,若不是高家的女儿,如何会留在府中,便是提鞋也不配云云。
高洁似有所触动,当夜便割脉自尽,却被这个侍女发现,救了回来。
晋王本不想继续留她,却因她被诊出身孕,尚是留她在府内,弃如敝履般扫入了后院。
31.
我还是去看了高洁,她被困在宫中的庵堂,栅栏围起的一间房子里,房内是泥塑的菩萨,一供几,一蒲团,一卧榻,一被褥,仅此而已。
高洁面上素净,心底似也素净了,淡淡地看着我,波澜不惊,像是认识又像是不想搭理。
我一时,竟觉得她是日夜与菩萨相处的缘故,看着圣洁又平静。
高洁托着隆起的肚子,来到栅栏处,问:「你有刀?」
我不发一言。
高洁满不在乎道:「我知道你会杀人,杀人的刀,又快又好。晋王也夸过你,而我是个废物,连死都不能。」
我怔了怔,望着她的肚子:「你还有孩子。」
高洁嘿嘿一笑,摸着肚子说:「还有这个和我一样的孽障,本来我想死,可他们把瓷器都给收走了,就是连一条白绫都没给我留下。我本想一头撞死,可日日对着菩萨,总不好在菩萨面前自尽,污了它的神殿。」
我道:「宫中贵人愿留下你与孩子,你便死不了。」
「我不愿意帮晋王生孩子,可是这孩子却救了我一命。」高洁的眼中有了一丝母性,「我早就不干净了,这个孩子出生以后,父亲是大逆之人,母亲是个……戏子。我不忍心留他被世人唾骂,并问太子妃能怎么办。」
长姐到底是仁善,即便高洁不堪,也还愿意帮她一把。
「这个孩子姓高,无论男女,都不会留在宫中,任人唾骂折辱。」
高洁沉默了许久,悠悠开口:「难怪,世人都称颂太子妃,高家的女儿确实该如你与太子妃,而不是与我一般。」
「高洁,你曾也可以是高家的女儿……」
高洁嘿嘿地笑了,有些神情痴颠,又像孩童的天真:「高家的女儿,我才不稀罕。杀母,杀奸夫,杀掉那些恶心至极的人,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不过是想有个肯对我好的人,一辈子那么好,就像燕破虏,可惜你们不给我机会,燕破虏也没有。只是……晋王说爱我,我就信了,终究是假的……」
我本以为我对高洁是厌恶至极,却没想到,见她如此,只觉得扼腕与唏嘘。
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半生飘零,她太冷也太苦,便是真的回到了高家,到底没叫她觉得世间有一丝暖意。
「高雯,我不恨你,也不喜欢你。我卑劣犯错,被关起来了。可每个高家人都不开心,就连太子妃也是。她的男人也打她,也是把她关起来。」
我猛然醒悟过来什么,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高洁露出懵懂的神色:「原来你们比我可怜,太子妃被困住了,她对我哭,又对我笑,还说会保护我。可是,你们站得那么高,就不怕摔下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洁疯了,可连她都看得出来,太子对高家的戒备与敌意,而我们则还困在富贵浮云之中,看不见天家厚赏下的层层危机。
32.
我爹下朝,特意召我去书房。
「太子妃如何?」这或许是句寻常问候,我犹豫再三,还是将长姐的情况告之了爹。
爹沉吟许久,方才下朝时,太子还对我爹恭敬如初。
「太子许是对太子妃一旧事耿耿于怀,而非对我高家。」
我心中矛盾,抬眸看了一眼爹,最后还是道是。
家中又有喜事,是我二哥要成婚了。
二哥每日忙婚事,忙得脚不沾地,来屋里拽我起来帮忙。
见我面色郁结,便问缘故。
家中大哥镇守北方三州,三哥留在了鹤瞰监,我唯有和二哥商量。
二哥听完,沉着脸,说:「那天家,便是爹知道了,最多是与太子私下告诫,不敢让陛下获知,唯恐影响太子声誉。」
我冷冷一笑:「自家的女儿受了如此苛待,倒还要想方设法保住太子声誉。」
二哥长叹:「他是太子啊,国之储君,今后也是高家最大仰仗。当今陛下也对高家宠信颇重,为的不正是太子么。」
长姐便是深谙此关系,才会处处小心地掩饰她的处境。
我曾在东宫觐见时,见过太子对镜与我长姐画眉,也见过长姐初有孕时太子对她的殷切深挚,那一幕幕真的如世上的寻常恩爱的夫妻。
这是我活至十六岁,第一次觉得通体寒冷的悲凉,纵然我的刀又快又好,可我只会杀人,却对想护之人无能为力。
二哥慌乱起来:「高雯,你别难过……」
很多年后,二哥才对我说,那是我第一次眼底含泪,那种冰冷恨意的眼神,叫他一辈子都难忘怀。他很后悔,为什么作为唯一留在家中的男儿,却听着长姐在东宫过得不好时生不出一点办法,最后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