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女

「我不会击鞠。」

苏静柔眉开眼笑道:「听我祖母说,令师曾经在与吐蕃、戎族来朝时,赛过一场击鞠赛。令师着骑马红装,英姿飒爽,带着皇室的击鞠队,将外族打得落花流水,好不痛快!」

我的师父是皇室曾经的灵飞公主,当今陛下的姑姑。在她未出嫁时,先皇为她定好夫婿亡于疆场,于是她奏请度为女冠,先帝允之。师父便在京城的太清观正式入道,一入道门数十年。

之后当今陛下登基,进赠宗室,本想赐加其封号,为镇国大长公主。师父不但婉拒,还请还原本的封号灵飞,自号如是道人,开始走出京城,在外四处游历修行。

师父在幽州游历期间偶遇到了我,算出与我命格十分投缘,遂入我家中,对我爹娘直言要收我为徒,带我潜入红尘修行。

我爹那时已经是幽州境内最高的武官品阶,他数次入京述职,在京中与如是道人有过数次照面,即便师父一身风尘仆仆,仍旧从雍容气度中认出了她的身份。

时年我才五岁,我娘不舍得。

可我爹劝我娘,我与大长公主有道缘,即便今日拦了,明日大长公主亦可入府将我抱走。

我娘不得不将我双手送给了大长公主。

之后十年,我与师父几乎步行过整个大夏疆域,之后便是长城内外,大漠江南,寰宇海内,莫不奇观。

11.

击鞠场的一个戴着獠牙修罗面具的儿郎,高高扬起鞠杖,球穿过层层蓝方的人马障碍,红方的队伍又赢了一球。场内宾客喝彩一片,纷纷是高呼二郎其名。

左面一侧帐中,有一芙蓉锦缎撒金襦裙的高髻女眷,开怀大笑。她粉脸飞霞,碧玉年华,远远一瞧,美婢簇拥,衬得她如牡丹国色姝丽,便知她身份尊贵,高于场内其他人。

苏静柔凑过来,和我咬耳朵,那是丞相的独女,裴恬。

与她同帐中,还有一偏面相文静温软的女子,同梳高髻,珠钗簪花却是稍少些,一袭湖绿翻领长披袄,倒是有些书卷气。

苏静柔介绍,那是御史大夫上官勉之女上官窈娘。

……

我的眼睛还在一个个地认识帐中官勋贵女,击鞠场中爆发出激烈喝彩。

「元二郎赢了!」

红方终于赢了,连端正矜持的女眷们也在帐中纷纷站起,或是昂头眺望,又或是笑闹着张望。苏静柔也被感染,拉着我站起身来,指着人群中红方为首戴獠牙修罗面具的队首:「真的是元二郎赢了!」

元姓是大夏朝的国姓,元家二郎,是指哪位宗亲家中的二郎?

我少穿女装,即便在家穿着也是简单轻便为主,今日的宽袖长裙,连站起来往前走几步,也是需要悉心整理一番。

管事嬷嬷帮我轻轻打理了一下,点头赞道:「三小姐,整齐已可。」

赢了的红方男子相互碰肩、击掌,高兴交谈着,场中众人也感染了胜利的喜悦。

我远远看去,蓝方输了的队首无甚精神地取下另一张昆仑奴面具,露出隐隐怒气与不平的熟人面孔,竟是晋王。

那……

苏静柔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才发现,红方队首,那名戴着獠牙修罗面具的男子,已经站在了我的帐前。

场内外的许多人,也包括裴恬与上官窈娘帐中的女眷,纷纷侧目,大多的视线皆是望向我的帐子这边来。

队首面具的目光此时紧盯着我,似乎我只要稍微动一动,便有万箭齐发的紧迫感。

苏静柔结巴起来:「秦……秦王殿下。」

秦王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可不正是元家二郎么?

秦王单手取下面具,面具后是张丰神俊朗的男子面孔,他今日穿着紧束窄腰的击鞠服,倒是比起往日更加英姿勃发。

我适时垂下眼眸,朝他行礼。

苏静柔也反应过来,慌忙行礼。

秦王抿了抿唇,似有什么话想说,思索片刻,往后招了一下手,侍从端上来一个漆木盘,盘中是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球身雕有藤蔓,球上方穿着金链,下摆缀着绛色流苏,与几个小铃铛,看得出出自大内的能工巧匠,玲珑精巧,造价非凡。

随后,秦王轻笑道:「鲜少在此等场合见到你,方才赛事赢得,赠你了。」

我稍稍侧头,去看苏静柔。苏静柔则睁大了眼睛先看我。

一时都不确定,秦王所赠之人,是不是我。

秦王停了片刻,才叹道:「正是你,高家雯娘。」

苏静柔的神情像见了鬼。我只恨恼,秦王何处来的闲情逸致,消遣起我来。

嬷嬷忙示意我,我这才端着姿态,行礼谢过。

秦王并未驻留,见我收了礼,便带着侍从离去。

我看着那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问:「大庭广众,平白赠礼,这是何意?」

嬷嬷几经犹豫,到底说:「击鞠场中,常有儿郎胜了,将彩头赠予心仪之人……三小姐,这……」

苏静柔在一旁缓神,额上擦着冷汗,闻言,骤然失色:「高雯,秦王是对你有意!」

我凌厉的目光看向场中秦王,秦王似有察觉,与我对视之间,他倒是面色不改,并不戏谑之意,而我亦无女儿家的羞涩欢喜之状。

苏静柔咽了咽,放缓了声音,说:「高雯,你将礼物放在我处儿,我场下偷偷还给秦王吧。」

作甚偷偷还他,他今日所为,大半个京中显赫门第皆在,焉不是将我与高家放在炭火中炙烤!我冷声吩咐嬷嬷,带上仆婢,几乎是愤然离席。

苏静柔见我如此生气,便深知今日免不得被家中父母责备,也随着我一同离去,省得留下来应对满场宾客。

那只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便放置在案上,动也未动。

12.

我回府后,待爹下朝,便将此事一五一十禀告。

爹听完,面色不虞,似在思衬着朝廷中的波诡云谲。

过了许久,反问我:「高雯,你如何看?」

我如实道:「当今陛下必不愿高家再出一位嫡出皇子的王妃。」

爹沉声道:「爹并非顽固不化,若是秦王有意,而你……」

我大声道:「女儿无意!」

留在京城我已是无意,更何况是嫁入那需处处谨慎与设防的天家。

我爹闻言,舒缓了紧锁的眉头,道:「这才是我高家女儿,不拘泥于儿女情爱,也不短视富贵虚名,心中时常谨记着高家为人臣之处境。」

高家立于朝中实属不易,我爹从一介边境将领的久经沙场,携家入京,在毫无根基的京城与朝堂,一步步走到皇帝身边,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不知斗下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时刻准备将高家拉下。

京城中不但有百年世家,还有各路官勋贵胄,他们有些在大夏朝为建立前就扎根在京城,有些更是随太祖皇帝有从龙之功世代蒙荫。

高家能掌握住天下兵权,凭借的仅仅是天子的信任,与天子扶持寒门氏族在朝中崛起的决心。

可,天子之意,焉会亘古不变。

世事,一朝一夕,瞬息可逆。

爹叹道:「为父纵横沙场,纵然千军万马也未可惧,却是在这个朝堂高庙,时刻提防暗箭冷射,无一刻敢松懈。天子对我高家已是隆宠,不可再进而施恩。这一点,你虽不在京中长大,大长公主却将你教得目光通透,真是好啊!」

我师父出身皇室,她自幼见识的阴谋诡计,险恶人性,怕是一般臣子也未能招架。

「为父只是不明,秦王其人,喜怒不形于色,内有沟壑,怎会此次如此试探?」

我心中黯淡,道:「莫不是天子……」

秦王是当今陛下与皇后第二子,太子之下,诸位皇子,陛下便是最倚重于他。秦王虽未掌控兵权,手下确实有一支由陛下方可调遣的大内暗卫,名唤「鹤瞰监」。

大内鹤瞰监一早就有负责监察百官、经管地方等职责,历代一直由皇帝极为信任的宗亲掌控,如今竟传到了秦王手中。

难怪,秦王会轻而易举或知高洁窃取幽州布防图之事,那日在樊楼,他已做警醒。

回忆起,今日击鞠场秦王胜了晋王的晋王落败后的神色,这怕不是简单的一场击鞠赛。

爹道:「你今日此举,虽是拂了秦王的颜面,但也叫天子深知我高家之立场,已经很好。」

已经很好了么?

我只嫌今日未能将那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狠砸在秦王的脸上。

出了爹的书房,经过花园时,正好与手捧抄写经书的高洁不期而遇。

高洁芙蓉面柳叶眉,素衣白裳,俨然一派春水照梨花。

我瞧她颜色,心想晋王难怪会记挂在心,只是她与晋王究竟是做了什么交易,竟能帮他窃取军中机要。高洁心心念念的燕破虏,难道只是借口,若是借口,也不必弄得私逃不成,又是哭哭啼啼……

高洁也在打量着我,我虽比她小两岁,个子却比她高出半截,不似她柔弱体态,常年习武的缘故,站姿英挺。

「三妹妹,是从何处回来?」高洁轻启朱唇,十分客气。

我仍旧穿着赴宴的雀鸟衔花枝薄衫和鱼鳞纹襦裙,外披的翻领长袄因累赘,已命奴婢带回房去。

「苏家游园会。」我如实说,也不想与她有纠缠。

高洁抿唇,小意道:「原来是苏家,妹妹回来,可要与我一起向母亲请安。」

「今日累倦,明日再去。」

我并不与她客套,姊妹间本不该有嫌隙,奈何这位姐姐可是卖了高家,也只会哭诉自己委屈的主儿。

果不其然,高洁去了娘的院里,言语间不经意提了我今日赴宴之事,感怀自己犯错已有些时日,明明也是改过。同是高家女儿,便是连出门见人不可,难道华衣钗环也不得几件么。

我娘不怒反笑:「只是些身外物,有什么新鲜,原本你入府便备了许多,不过两月,就是腻了么?」

又眼瞥她全身上下一身白,头上半点珠翠都没有,冷冷道:「青春少艾,本是女儿家的好年华,你何必打扮得像府里出了什么晦气事儿。」

彼时,高洁再不通透也听出了嫌弃之意,将头垂得极低,不敢出声,更是不敢哭。

我娘接着说:「原本有的,你也不穿戴,怎么只见你妹妹有了,就到我处儿诉苦讨要了。我看你也未真的有所改进,心性仍未静下来,接着抄经磨炼吧。」

而后,高洁再遇到我,见我仍旧质朴简便,便是不知该嫉妒,还是该委屈。

哪家女儿不是争奇斗艳,可惜,高家原本就剩我未出阁,我却不爱粉黛,害她连攀比的借口也没有。

13.

我长姐生的小太孙满月,天家祭祀设宴,此番是宫中大事。

高洁终于等来了她梦寐以求的进入皇宫的机会。

爹娘虽不愿让高洁同去,可到底是天家旨意,高洁哪怕再上不得台面,到底是姓高。

天子在大明宫内设宴,席间美酒佳肴,杯盏交错,丝竹入耳,君臣和乐。

天子左下是太子与太子妃,右下是亲王宗室。我爹官居太尉,虽是靠前,可到底还隔着几位亲王宗室。二哥一席,我与高洁同席,都是在爹娘座后。

我抬眸去看长姐,长姐雍容华贵,面色却有些苍白。

太子虽威武不凡,可并未过于关切长姐,他时刻注意着天子,父子间眼看歌舞,似是一问一答。

一家子骨肉,即便同殿,却不能靠近说话。

太子之下,依次是秦王、晋王的座位,不过不知为何,今日这两位皆未出现。

高洁看着原本是晋王的位置,痴痴的,不知在想什么。

与我家正对着的是裴相一家,裴相只带了裴恬一人赴宴。她妆容是京城时兴的牡丹妆,梳着回鹘髻,服饰钗簪好似也是仿西域的,举止颇有异域的爽利英气之美。

裴恬与我在苏家游园会那日打过照面,大概是知道我这么个人,撞见我目光,也微抬起下巴,随即举杯,与我遥遥一敬。

我举杯,微笑与她相视,继而一饮而尽。

二哥疑惑:「高雯与裴家小姐相识?」

「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没想到,裴小姐亦是豪爽性情。」

二哥无不遗憾:「可惜裴相却是常与爹在朝堂上意见相左,隐隐有交锋之意。」

高洁这时插话:「那裴相岂不是坏人?妹妹,你莫要再敬裴小姐酒了。」

我失笑,放下酒杯不语。

二哥轻抬眉头:「你方才进殿内,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分明是往日规矩学得还不够牢靠,这下子倒管得了高雯了。」

高洁一时语讷,过了半响,才讪讪道:「多谢二哥提点。」

二哥哼了声,没理会她。

酒过三巡,天子忽然唤我爹上前:「高卿,朕记得,高家长子至今尚未婚配。」

我爹称是。

天子郑重道:「义为我大夏驻守边关,励兵秣马忠心厚义,乃我社稷之幸。今,朕赐下一桩婚事。」

距离太远,不知天子又说了什么。

我爹已经下跪谢恩。

群臣不知怎么的一致放下酒杯,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我与家人一同叩首,身旁的二哥深叹了口气。

天子称乏,提前离去。

殿内,美人歌姬翩翩起舞,为饮宴助兴,官员推杯换盏,随着一支支不间断的歌舞,时人渐渐有些困乏。

赐婚一事,便是定下来了。

高洁看着歌舞,忽然道:「这段胡旋,舞步竟是错了。」

我与二哥对视,不值一提。

等到出了宫门,高洁满是眷恋不舍地看着皇宫。或许,在她眼中,只晓得宫廷金碧辉煌,住进去了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不知,真进了皇宫,便是从此身不由己,心不所以。

我娘后一步出宫门,在散席前,我娘特意去见了我长姐。

我爹则被陛下留在了宫中,让我们先回去,不必等他了。

待众人进了马车,我和随从要来了一匹马,与二哥一同骑马回去。

二哥对我说:「陛下赐下的是与御史大夫上官氏的亲事。」

上官勉是言官之首,从前在朝中对我爹常有抨击,虽不至于不睦,也难亲和起来。

天子赐婚,这是劝和还是掣肘,其深意不得而知。

御史大夫估摸着不乐意,可是天子旨意,一言九鼎,即便再不乐意又能如何。

14.

大哥既然要成婚,自幽州回京,骑最快的战马,也需七八日。

婚礼各种筹备,事事琐碎,就是那么快到了,也不能立刻成亲。

我爹去信一封,让他备好军务再归。

娘既要操办婚事,又要应付人情往来,便叫了我与高洁过去,要我俩帮忙管家。

我愣住了,常年和师父游历惯了,只晓得路边馒头几何,茶寮歇脚茶水一碗多少。怎会管家?

高洁眼底按捺不住地兴奋,抢先道:「女儿能为娘亲解忧,自是愿意。」

娘微微颔首,看向我:「高雯,你呢?」

我直言曾未学过,怕是要从头来过。

娘笑说:「哪有人生下来就会操持中馈统算经营的,自会派给你们些浅显的先做起。」

高家的家业从幽州到京城,几乎是随着爹的仕途,一步步发迹起来的,便是边关也有与外族牧民的皮草生意。一旦边境互市开放,盐铁茶马香料丝绸皆是暴利。近两年,因北境戎族滋扰不断,这部分生意便再没起来。

我娘给我的便是幽州的家业,皮草茶叶虽是紧俏,可对外销路不同,也只在幽州境内的民间经营。

高洁领到的是京郊的几个庄子,临近秋日,正是粮食丰收之际,无需她如何用力,按照往年的方式,也能坐享其成。

高洁看了几遍账本就明白过来,不但去娘院中请安更加殷勤,便是见了我,也有丝丝得意之色。

二哥听说我要管家,过来瞧我,都带着看新奇的意思。

「娘是怎么想的,你跟随修道的大长公主长大,会让你来管这些俗务。」

我放下账本,没好气道:「二哥便是专程来嘲笑我的?」

二哥凑过来耳边,和我说,他已经收到白鹿书院山长千金崔小姐的回信。信中说,白鹿山长携全家不日便要入京。白鹿书院那位山长崔淼可不简单,他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大儒。从前也是被推举做官,为人洒脱,生平最烦官场黑暗,索性辞官归隐,在白鹿山中做起了教习,后娶了白鹿书院院长之女,便在白鹿山承袭山长职责。白鹿书院也因他人脉颇广,学生多有入仕所成,渐渐白鹿书院就成了大夏朝读书人的心之所往。

崔山长若是进京,一面是促成爱女与得意门生(也就是二哥)的婚事,一面也与京中的故友叙旧一番。白鹿山长崔淼与御史大夫上官勉曾为同窗好友,如今,他们的女儿即将嫁入同一人家,崔家与上官家更是进一步成了亲戚。

「怎样,还是你二哥我的面子大吧。陛下赐婚太尉府与上官家,两家之间有嫌隙,又有何妨。我已说动恩师劝和,一来天家旨意不可逆,二来上官大夫看在崔山长面上,终究会化干戈为玉帛。」

我轻松一笑:「当真是我二哥神通广大。」

我们所有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讲这桩婚事,仿佛两个从未相见的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哥多年未成婚,除了专注战事疲于私事外,我其实是知道一些隐情。

约莫是两年前,我随师父路过大哥驻守的幽州边塞,师父特意让我们兄妹相见,那时大哥身边有个边塞少女,帮他送饭送药。次年,我和师父从北境回来,再见我大哥时,他已无从前的开朗笑意,他帐中的亲兵说,那名少女在去年北戎劫掠时死了,死得并不光彩。

我问师父,以杀止杀,杀一人与杀千万人没区别,为何我们杀了那么多人,仍旧止不了北戎南下的步伐?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因为外族的贪婪与野心,而无辜枉死?

师父道,杀一枭首,则鸟兽散,杀以止战,何故不为?

檐下悬铃清悦,穿山岳之风,拂面而来。

我窗前烛光摇曳,随性推窗而出,外面的月光照了进来,清风也灌入房中。

二哥在我身后伸了个惬意的懒腰,说:「这次大哥成婚,你也在家里,真好,多少年了我们兄妹几人就没凑这样齐。」

我蓦然回头,看着二哥,嘴角微笑:「是啊,真好。」

可惜,自小护我疼我的三哥,不在高家了。

而今日正是立秋了。

15.

大哥很快从边关赶回了京城,因为是陛下赐婚,他在回家后的当日,便入宫谢恩。

一路风尘仆仆,却是未曾耽搁过。

天暮暮地暗了下来,娘掐着时间,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在官邸门口迎接。

掌灯时分,大哥骑着边塞的宝驹,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街的一头。

二哥欢喜地率先朝他奔去。爹的官轿紧随在后,听见二哥的叫唤,掀起一角帘子,笑骂了一声。

我亦想像二哥一般,奔向前头,还是回头看了娘。娘微笑说,去吧。

高洁愣愣地看着,我与二哥争先相迎,出于本能觉得该做什么,却实在不知能做什么。

大哥跃然下马,二哥才喊了声大哥,我欢快似鸟儿般钻入大哥怀抱中,大哥抱起我掂了掂:「高雯是又胖了。」

我捶着大哥:「大哥,胡说。」

这大概是我最像女儿家的时候,在大哥面前,我才有难得的放松与欢快,这是在父母面前也未展现过。

爹娘孺慕地望着我们兄妹团聚,心中也倍感欣慰。

如今,长女是太子妃,已平安诞下太孙,而大哥也从凶险的幽州战场归来,近日便能成亲,再是二哥和我,也是离散各地多年才聚拢齐的儿女们。

爹娘目光独独是扫过高洁时,她那泫然若泣的神色,与此间的欢喜和睦好似格格不入。

大哥主动大破僵局,问:「你便是二妹高洁?」

高洁已被府中挑剔嫌恶得麻木了,怔了怔地看着大哥,而后才被忽如其来的善意与关切打动,噙着泪答应了声。

大哥笑了笑,三哥与高洁原来是对调的事情,他在边疆早就收到了爹的家书。

为了寻找离家的三哥,大哥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今日在东宫时,太子妃身侧的宫人便是稍稍提了一些事情。

高家自长姐之下的几个弟妹,皆是听长姐教诲长大。从前家里的孩子但凡做错事情,长姐便会以抄书作为惩戒,其中就数顽皮的二哥抄的书最多,如今却是书法写得最好的一个。可从未有一人如高洁般,需抄比人还高的书。

这些年,大哥一直在幽州,爹升迁至太尉后,陛下赐下的这座官邸也是大哥第一次进门。

遥想,当年在幽州,全家十余口也不过是住在一座二进的院子里,如今太尉府修葺得富丽堂皇,倒叫在边关简陋环境住下的大哥不太习惯。

听着大哥对过去艰苦的描述,高洁眼眸转了转,到底没说什么。

二哥笑说:「咱家也是苦日子过来的。多年前,还需要长姐替我们兄弟几个在衣服上补丁。大哥习武,每日总是这里撕了那里破了,哪回不是长姐替换洗补。

「今天在东宫见到了长姐和外甥,见他们一面虽不容易,但见长姐一切安好,便就够了。」

高洁本想像往常一般,见人便哭诉,多年来身世飘零与凄惨。

被大哥的这一阵肺腑之言,反而是堵得心底沉得慌。

高家的发迹好似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爹官居一品太尉,长姐是太子妃,大哥是镇守一州的大将军,二哥也是白鹿书院山长的得意门生,本来该说是满门显赫富贵非常,怎的高家每个人都似乎有自己的艰辛与不易。

这种向高位不断攀爬中遇到处处掣肘与步步艰难,她那点子狭隘的凄惨,根本就比不上的。

高洁回去后,仍旧是一肚子的迷惑和郁结。

16.

秋后,京畿大丰,家中的几处庄子收成也比往年翻了一倍。

今年风调雨顺,庄户干了一年的收成,到了高洁嘴里却成为她操持多日的功劳。

因长子即将成婚,娘心情很好,没揭穿高洁的说辞,只当她是女儿家寻常的撒娇讨好。

高洁入府小半年,到底还是学了些东西,在娘面前不只是为自己邀功,更是以大哥成婚,府中多年难得有喜事为由,给府中几百号奴仆提了月钱。

娘见高洁算有长进,便把一部分府内管家的实权也放给了她。

之后,爹和两个哥哥的房里多了许多名贵摆设,便是我房里也送来了城中女儿家时兴的玩意儿。

我吩咐百灵将送的物件都收好,并不拿出来摆玩。百灵道:「不知道还以为二小姐统管全府了。如果真出手阔绰,怎么送给小姐的,我瞧着根本不值老爷房中摆设的一半价钱。」

我道:「她何必讨好我,在这个家里,现在是看爹娘的。今后出嫁了,娘家可以依靠的也是兄嫂。我与她,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碰面罢了。」

收在匣子的是一直用废弃的玉料制作的九连环。

京中少好玉,若是在玉器盛产的西南郡中,怕是用买半石米的价格都买得下来。

我教育着百灵:「你也莫在外说她的不是,如今府邸涨了月钱,拿人手短,你也该收敛些。」

百灵梗着脖子,很不服气的模样。

另两个打下手的小丫鬟,不由鸣不平。

「三小姐,前后院的下人是都涨了月钱不假,可是我们院里的这个月去领并没有涨。百灵姐姐还因在厨房与嬷嬷吵嘴,给扣了半吊钱。

「那日和厨房嬷嬷吵嘴,也是因要她们给小姐做碗擂茶,也是三推四阻的。」

我抬眸,问百灵:「可是真的?」

百灵气鼓鼓,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平日仗着伶牙俐齿,如今吃了亏也不说。」

高洁确实扣得妙,若是百灵不服闹开了,便有前头吵嘴的理由。

百灵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她家人也和她分析过利弊。即便是闹到我面前,事出有因,做小姐的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丫鬟的月钱出头。

我师父曾说过,人在世上,不是孑然一身,不争不妒便是能成,便站于此处,拦住旁人的路,已是在争了。

我冷冷问:「你家人就没教你怎么做?」

百灵朝我别别扭扭地走来,我招呼她坐下。

「我娘寻管账的主事儿吃了顿酒,主事儿说是二小姐身旁的人说,三小姐院中涨的月钱过多一个月再补上。若是追问起来,只管推辞说是一时疏忽。反正就一点银钱,就是闹到夫人处儿,也不能算失责。哎呦,小姐,她怎么那么怀啊!」

过多一个月再补上,我说觉得隐隐像是在拖延什么,便嘱咐道:「你娘都没让你声张,可见这事儿,你不占理。只是,没理由叫她昧了你们的月钱,你……还有你们几个去悄悄打听,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我们院里没涨月钱,还有克扣的情况。」

我院中的丫鬟不算伶俐,但事关她们的月钱,恨不得事事都询问清楚了。

不过一日,便是弄清楚了:除了我院中,就是外面店铺伙计,外院的大部分仆从也是非但没涨月钱,借着各种由头扣去了不少的下人们的月钱。

我听着百灵几个七嘴八舌地述说,深深蹙眉,高洁不过是帮着管理京郊几个庄子,娘也是刚拨给她一些府内事务,怎么她连府中发放银钱都能插手?

「看来咱们府上缺的银子不少,估摸有多少?」

百灵掐指算了算:「加起来得有快百人的月钱了。」

我大概知道数目,只是凭着几个仆从口口相传,根本不算什么证据。

「最近府上有亲事,真的有人追问起,主事儿拿借口也能搪塞过去,最主要的没办法证明是有人有意为之。」

百灵气结:「难道让她这样欺负我们。」

我摇头:「这般沉不住气,莫不是她特意要等你们闹呢。主事儿也说就这点银钱,且又不是不给,就是外头东家晚几日也是有,真闹开了,还是在我大哥大婚前夕,实在是……」

百灵算是明白过来:「和我娘说的大差不差,只是就这样白白给欺负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太尉府这样大的府邸,牵涉甚多,人面也广,寻常家里少了一个铜板都可以找回来的事情,竟搁在这些弯弯绕绕里。

「她才管几天家,这么一笔数目,定不是她一个人能昧下的,肯定还有别的。这几日,你们先不必出去打听,我再嘱咐你们几件事……」

17.

上官家在成婚前七日便将上官窈娘的嫁妆送进太尉官邸,长长的嫁妆条子,一百八十抬的嫁妆箱笼,不说什么陪嫁的庄子田地店铺,便是楚地盛产红竹的山头也有三四座。

听闻御史夫人是荆楚人士,上官窈娘自幼喜食笋,便是从自己嫁妆里添上了这一桩。

高洁看见一件件档次极高的妆匣与摆件,眼睛都直了。

爹是武将出身,娘的母家出身也只是幽州边境的小官吏,高家真正发迹也不过是我爹当上太尉的两三年。家中的讲究,自然比不得前朝便列入东阳士族十姓之一的上官氏。

娘见了上官氏的嫁妆,委实汗颜,无人说御史清流竟会如此富贵讲究。她不愿意新媳还未入门,倒叫上官看了笑话。

可我娘身边的管事嬷嬷,却在准备聘礼时发现有物件遗漏。

我娘当机立断,趁着年底将至,索性把账目和库房都细查一遍。

不查还好,一查,竟一下子查出来府邸名贵物件遗失,或是换成仿品。

有人竟敢在太尉府中,堂而皇之地做贼!

陛下赐婚之际,传出太尉府偷盗之事,御史怕又要参一本治家不严。

我爹岂能容这祸害苗子继续留在自己家里!

查!

爹将军中的负责掌刑的兵也调给娘差遣,还命二哥在旁辅助,一同彻查此事。

太尉府中诸多主事儿,何时见过这样阵势,还未用刑,便是一个个全供了。

除了平时的贪墨耍滑,还有按例该涨的月钱克扣不发的事情,都抖了出来。

我二哥觉着不够,便是把往前三年的账也一并彻查了。

我爹的几名幕僚,盘算了半日,才算清楚太尉府这开府以来贪墨。最特别的是,今年原本该支给京郊庄子佃户的种子钱、饲料钱,悉数未发。

庄子的管事也上府中来问过一遍了。

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京郊庄子的事情明显就是高洁。

刑兵稍加恐吓,主事儿便把高洁教唆他,月钱拖延一个月的事情透了出来。

高洁贪墨前,也不想想,她在府邸并无根基,主事儿没必要为了她保密,连命也搭上了。

「又是高洁!」我爹气得摔盏,「教化多日,仍旧是个祸害!」

我大哥在旁,本能还想劝上几句。

爹直接说出了布防图的事情。

大哥原本只以为是自己军中有奸细,没想到,奸细居然是出在京城的太尉府。想起在北戎烧杀抢掠中无辜惨死的百姓,大哥抱拳而出,再未有人替高洁求情。

娘大失所望:「我生下你们几个,独独是高洁被换走。她被那样不堪的养母虐待,受了那些罪,即便犯了些错,我以为还可以教化回来。可一次如此,是次次如此。」

一次不忠,本就是百次不用。

对于高洁,我爹娘其实没有面上看上去的冷漠,否则不会连她偷布防图之事,也会轻易饶过。

那日夜里,捆绑起来的高洁被拖拽到院里,我爹娘端座院中,神情严肃。

高洁本有三个管教嬷嬷,其中有一个姓肖的,仗着资历老,总是联合另一个同乡陈嬷嬷,排挤另外一个刘嬷嬷。

高洁看出三人的关系,便是先笼络了肖嬷嬷,时常给些甜头,劳烦她与陈嬷嬷在我娘面前美言。而刘嬷嬷被这两人打压得生病,便是借故休养归家。

之后,两个管教嬷嬷一齐站她的一边,平时时常帮她在娘面前掩饰,私下更是帮她往府外与晋王传递消息。

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高洁:「晋王,你还和他有往来?」

高洁面如死灰,却还在狡辩:「爹说什么,女儿不懂。」

「带上来吧!」

两个嬷嬷皆受了刑,特别是肖姓嬷嬷,就是她教导高洁如何悄无声息地昧下月钱,又如何将府中的贵重物品偷龙转凤,拿出去偷偷变卖,更是寻了京城商会中人,将银钱放出去作印子钱。

「此人最为黑心,不但敢欺上瞒下,还敢借贷放印,斩下她的双手,叫二小姐看看!」

刑兵将肖嬷嬷的双手按着,大刀从手掌齐齐砍下,血溅当场。

肖嬷嬷只顾痛得地上打滚,恨不得立刻死去。

高洁吓得瑟瑟发抖,被捆绑着的身体不住往后缩,恨不得离惨叫连连的肖嬷嬷远些。

娘问:「足足近一千两,你究竟是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

高洁不再是无辜懵懂的神情,反而冷笑起来:「我也是高家的女儿,凭什么我的长姐是太子妃,妹妹是大长公主的爱徒,我却什么都不是?我知道高家上上下下都瞧不上我,觉得我粗鄙肤浅,无理取闹,甚至是自轻自贱。可我当年要不是被那个贱人给换走了,我现在哪里会是这个样子!现在我回家了,我想要高家的富贵有什么错!」

娘多少有些动容,可爹下面的每一句话,却叫她背脊发凉。

「那个贱人,难道不是你和屠夫合谋所杀?」

高洁睫毛一抬,有些激动地看向爹。

爹的声音不辨喜怒,又问:「在来京的路上,那个屠夫难道不也是你将他推下了山坡?」

高洁目光一顿,面色煞白,到底不敢再直视爹。

「还有你在戏班为何逃跑?你说是因为有一名调戏你的恶少,可那恶少归家不久,就中毒而亡,当地仵作险险定下是酗酒而亡。不是我派人彻查,还看不出是你下了相思豆!」

高洁心神一震,她所有的隐秘与不堪,原来高家早就知道了!

「呵……」高洁无惧也无悔,字字怨恨道,「那些人该死啊,那贱人这十七年对我唯一的慈悲,就是送我去戏班,而不是窑子。她和她的姘头把我当作摇钱树,除了克扣我在戏班工钱。手头上缺了,不是想把我送给这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我早就不干净了,可我还是得活着,老天不给他们报应,那我来!」

爹道:「你杀得好!」

高洁深深一愣,随即看向爹,仿佛难以置信。

爹大声道:「作为高家儿女,哪个不是有仇必报,哪个不是靠自己的手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在灵州的十七年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有什么苦衷什么磋磨,我早就知道。连着你是如何结识晋王,如何偶遇燕家那小子,我也都知道。可,高洁……」

爹的话音一转,

「高洁,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从你要私逃出府,到偷盗布阵图,再到今日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18.

「说吧,高洁,晋王究竟许了你什么,让你一次次出卖高家?」

爹还在给高洁最后一次机会。

「高家?」高洁暗自神伤,发红的眼睛迸发强烈恨意,「是我在出卖高家吗?我不过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长姐既然能当上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我也是高家的女儿,难道我没有资格么?」

「你何时比得上长姐!」二哥冷冷地出言嘲讽,「长姐仁善,你是伪善。长姐未出嫁时,协助母亲打理家务,照料我们这些弟妹,是如何温和教导。你不过是插手部分家务,便是贪下了近千两。长姐初入宫闱,也是处处不适宫中规矩,而后不过数月,长姐对宫中礼记烂熟于心,宫人左右无不叹服,太后直称宫中典范。你自爹大寿之日,穿着一身素缟上门,便值得说什么礼仪……」

大哥打断二哥的一一列举,道:「高洁,你实在不堪与长姐相比。」

「皇后?」

爹嗤笑,「若是没有高家,你拿什么身份去做皇后!灵州一个沿街卖唱的戏子么!」

若是念及从前,爹未必会撕开高洁的假面目,这次却事关陛下赐婚。

晋王针对高家,必然是不希望高家与上官家的婚事能成。

高洁拉拢了这两个嬷嬷,贪下近千两,晋王肯定还有后续的安排。

我爹不愿再让这个高洁不安分的棋子,继续留在高家了。

从前给的许多机会,也看在我娘对高洁的一丝亏欠,而今天将话说开,高洁一开始便是别有用心。即便高家再对她做什么补偿,在她那儿欲壑难填。

「从今天开始,对外就说二小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爹最后宣判了高洁往后的命运。

娘从头到尾都没出过一声,内心唏嘘,面上继续操办我大哥的婚事。

为避免夜长梦多,我爹命人送高洁至京郊庄子看押起来。

大哥还是去送她,不知与她说了什么。

高洁终于是硬气了一回,没有哭也没有求。

离开那日挺直了腰板,走路也不再轻浮。

有些道理,如果她一早知道,或许她的命运不会是像现在一样。

我和二哥在下棋,二哥手持黑子,我持白子,厮杀半局,黑子早被我吃掉大半。

二哥嘘气:「高雯,你下棋如有神,每次都狠辣非常,不叫人走出条生路。」

我不作解释,我师父教剑术,教我近身搏击,还有马术、射箭、博弈、道法,便只有一个理念:以杀止杀。

已经过了立秋十余日,我越发担心三哥。

大哥经过,见我们在下棋,眼看大局已定,道:「高雯的棋艺,我在边关也领教过,确实精湛。不愧是大长公主传授。」

我手执白子,到底还是让了一步。

二哥诧异:「高雯,你让这一步,是不想二哥输得太惨?」

大哥围观,笑着取一枚黑子,在盘上一放,原本的死局竟多了一丝生机。

我再下,大哥跟随,二哥在一旁啧啧称奇。

不过十步,大哥便是起死回生,甚至能有险胜的可能。

二哥看得比我们都激动,像是头一遭知道,棋居然还能这样下。

大哥下了最后一步棋,微笑说:「罢了,是高雯赢了。」

「到底是大哥棋高一筹。」我道。

大哥看我,道:「我只是按照兵书说的,穷寇莫追。」

「兵书是否也说,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时也势也。」大哥指了一下刚才我一念之间落的那一步退棋,「你不是也留了一线生机么?」

二哥闻言,若有所思。

当夜,爹手下的亲兵来报,高洁在押去庄子的半路就逃了。

19.

大哥大婚那日,宾客满园,丝乐齐奏。

前厅有着络绎不绝的前来贺喜的达官显贵,院中亦交谈甚欢推杯换盏的酒宴。

我爹我娘在前厅招呼宾客,二哥帮着大哥前门迎宾。

我是高家未出阁的小女儿,自是不用过多出现在外人面前。

苏静柔已是有段时间未见过我,自上次游园会后,城中怕是对我流言也颇多。苏静柔才不管外面的人如何讲,见了我,仍旧是亲亲热热的。

「秦王与晋王的婚事,最多是十一月,便会有旨意出来了。」

苏家大人是户部侍郎,怎的连礼部的事情也清楚。

苏静柔怕我不信,解释说:「我祖母去世了,可太后还是喜欢召我娘和伯娘婶娘她们进宫。其实天家婚事也讲究亲上加亲,最开始的肯定也是在自己家的亲戚挑起,我家这一辈是有九个女儿,早嫁人了,就是剩下我与另一个堂姐。」

我笑:「怎么没挑了你去做亲王妃。」

「我肯定不行。」苏静柔摇头,塞了一个蜜橘到嘴里,「太后嫌弃我只是名字取得好,叫静柔,可为人一点都不静柔。我另一位堂姐呢,也被挑剔是相貌不够出挑。为此,我堂姐还遗憾了一把。」

我看苏静柔爱吃,便帮她掰橘子:「没挑中你,你却未见遗憾。」

苏静柔咽下橘子:「天家那两位,人人都说好,我看了都不行。晋王成天笑嘻嘻的,其实背后精得跟狸奴似的。秦王只和太子亲厚,向来太子说什么,秦王便应什么,可秦王总喜欢冷不丁地做出些吓人的事情来。上次他不是送了个熏球儿给你么,我几个哥哥都乐疯了,秦王第一次送礼给小姑娘,却把小姑娘给气跑了。我的哥哥们一直冲我打听你的事情,你平时又不见人,也不出门。前段时日,我娘和伯娘婶娘去到哪儿都被人追问,好似你是我们苏家的女儿。」

京中除了苏静柔与我交好,我几乎没有什么社交。

就算苏夫人知道我是高家的女儿,可我乃大长公主之徒,就不便过多对外透露我的身份。

「上回我娘从什么人家聚会回来,说好像裴家千金认识你,还说你好话来着。」

我递给苏静柔剥好的橘子,苏静柔继续说:「说你亦是性情中人,并不随波逐流云云。奇怪,你和裴恬认识的,裴相与贵府那是……不太好,她居然会夸你。」

「我与裴小姐在宫中是有一面之缘,不值她如此夸赞。」

我与裴恬只是遥遥相敬一杯酒的交情。

「一面之缘就这样夸你,那裴恬还真有意思。不过,她配秦王倒也合适。不像晋王,太后挑的是河东柳氏的女儿,可不在京中长大,可听说很是勤勉持家,在河东郡中颇有孝名。」

苏静柔被橘子酸涩得眯眼,忙呸呸呸地吐掉。

我连忙起身,笑着去拉苏静柔,却不想,庭院走廊之下,便是站着长袍玉立的秦王。

苏静柔喊侍女帮她倒水,一时也未发觉我在看什么,顺着目光看去,惊得脸色都白了。

我并不知秦王是几时在此,方才的对话,究竟听去多少。

青天白日果真不能话人是非,否则,真的是要遭殃。

不对,这是高家,秦王偷听,是否也不厚道。

秦王久久凝着我,似我身上有何不同之处。

我亦是坦荡望他,叫他知道,我也并未生惧。

彼时,廊下有名推着木造轮椅之人经过。

秦王回顾,应是相识之人,两人便攀谈起来。

苏静柔缓过来,惊喜地唤了一声:「燕家大哥。」

那轮椅之人,便是曾与高洁差些议亲的燕家嫡长子,燕破岳。

「许久不见,苏家小妹。」燕破岳神色闲适清缓,并未如传言中那般颓然病态,虽曾是武将出身,那面容恰似卷了京城的半城风华,既英气又清隽。

相貌堂堂之人,我所见不少,可如他一般能叫人愣上一愣的,便是甚少。

燕破岳笑意的眼眸投向我:「这位想必就是秦王殿下口中『很好』的高家雯娘。」

很好,什么很好?

只是这高家雯娘的称呼,倒叫我好一阵汗毛倒立。

苏静柔一直是很怕秦王,即便是多人的场合,还是忍不住往我身后躲了躲。

「高家三小姐,」燕破岳唤我,「可否劳烦你带一下路。」

20.

燕破岳来高家一是贺喜,二是到我长姐未出阁的闺房中驻留片刻。

我真不知我爹是如何默许的,我带的一路上,竟是一个多余的下人也未出现过。

长姐的院子名唤望舒阁,是有一处高台空阁,可眺望太尉府外的半侧京城。可院中已许久未曾住过人,虽日日有人打扫,院中月牙似的小池子也未种植水木草华,屋中未摆家具,实在有股子寂寥空旷之感。

燕破岳却像对院中十分熟悉,推着轮椅行至池子旁的柳树下,柳叶枯萎飘零,风一动,或是飞入池面,又或是散落一地。

燕破岳直言:「我许久没晒过太阳,今日出门,便是想缅怀自己心中的月亮。」

这话太露骨,我长姐乃是满城的白月光,也未见有人敢在我长姐成为太子妃后有所非议,似乎这轮明月唯有被天家收拢,才算是名副其实的矜贵。

我出言警告:「若是自己心中的月亮,大可一直藏在心中。大内之中,经不起半句流言。」

燕破岳微微侧目,见我目光中的锋芒,却是付之一笑:「我如今这般窝囊,东宫那位还会在意么?」

我虽不解,仍道:「慎言!」

燕破岳一派风轻云淡:「不愧是大长公主的爱徒,事事是以天家为先。」

我当然听出他的讥讽之意,即便我本意不是为了天家,可为了太子妃,我也必须出言阻止。

秦王沉声道:「此间唯有我们三人,不必如此紧张。」

我直视秦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与燕破岳相识,且像是交情颇深,怎的说得好像我与他也十分相熟。

燕破岳见此情此景,大笑起来:「秦王殿下,看来这高家雯娘,似乎比你还不解风情。」

秦王神色有变,看着我竟多了一丝埋怨。

燕破岳继续笑道:「高三小姐,你跟随大长公主,莫不是修的无情道。」

我蹙眉:「修的正是无情道,斩的是世间烦恼丝。」

燕破岳摇头:「你这个三小姐当真是固执。罢了,今日燕某是借了秦王殿下的人情,才会来到贵府。多有叨扰之处,还请三小姐见谅。」

燕破岳对我抱拳,行的是军中之礼,我亦是回之。

秦王见状,亦对我同样抱拳,我行的确实宫中蹲膝之礼。

燕破岳继续笑,似乎整个人在此刻也释怀一般,透着豁达与磊落。

21.

大哥大婚不过半月,边境便事遭突变。

那夜,宫中下了道急令:北戎骑兵奇袭,燕州沦陷,幽州告急!

我爹娘被叩门的天使惊醒,深秋露寒,只顾披着外袍便跪在院中接旨。

天使宣读完圣旨,便将金色卷轴递给了我爹。

我爹携领全家叩头谢恩。

陛下旨意是让高家无论如何都要抵挡住北戎外族继续南下的铁骑,不只是坚守住幽州,更是要夺回燕州。

燕州一直是燕国公一门三父子镇守,怎的会忽然就失守?

我爹、大哥与天使在屋中商议,待到天明,我爹方面色凝重地来到大厅。

我与二哥皆在此等他。

大哥回了房中,与新婚妻子最后话别。

爹迅速地做出了安排,按照陛下旨意,大哥立刻带着京畿大营的五千将士前往燕州,而我单人轻骑前往幽州大营,携我爹的手令,命部将赴燕州支援。

我与大哥双双跪地,抱拳向爹辞行。

二哥不安:「爹,孩儿亦可上战场。」

爹道:「如今,我膝下二子一女,皆会为北境护土安民,你便留在京中。」

二哥还想说什么,被我爹凌厉的目光一扫,只得作罢。

娘和大嫂已经准备好路上所用的物品,用油布包好再扎紧了细绳,保证严严实实,一点不露。这是多年来我爹突然奉命出征,我娘养成的习惯。

新大嫂上官氏新婚,便遇见这样突发的事情,虽不至于慌张失措,可看着我大哥终究是红了眼眶。

我娘显得格外平常,却在身后手握成了拳,看我大哥与新妇话别,反而盯着我,开口道:「怎么?连你也去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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