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女

秦王见我真的不清楚,这才细细道来,晋王是对高洁上心了,自知太子妃给高洁的赏赐,就想办法收买了我家的下人,给高洁传了口信。高洁一听是晋王的关心,一时心头欢喜,面上仍旧流下两行清泪来,给报信的人当场手写了一封回信,大概意思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秦王属下直接递了信给我,信上的字丑得有碍观瞻,还真有几滴泪模糊了纸张。

我当着秦王的面,勉强忍下那种恶心,定了定神,才说:「确实是高家失察,竟让自家下人那么容易就被收买了」。

秦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你和我说的高家失察。」

纵然是高洁自轻自贱,同为高家女儿,自然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家姊妹的言语,有些事自然要关上门来做。

秦王略一点头,道:「很好。」

很好?什么是很好?

8.

秦王知道的事情,我爹未必不知道。

那日我爹下朝后,紧闭府门,将那名替晋王送信的下人,当着我一家的人的面,当场杖毙。

对于那血肉模糊的情景,高洁被两个粗使婆子架在座椅上,眼睛稍有一闭,就将那细如牛毛的银针扎到她的肩后,绝对叫她清醒地看完整个行刑的过程,要她刻骨铭心地记住。

令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平和待人的娘与一向文弱的二哥,皆是和我爹一般,面色平静地看完了整个行刑。

她眼睛瞧向我,像是求救一般。

可惜,她不知道,再惨烈的场面我也见识过,杀一个人有时候和杀一群人根本没区别。

结束后,侍卫将那叛徒的尸体如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拖走了,在地上留下一道突兀而鲜明的血痕。

面白如纸的高洁像是真的受刑一样冷汗直流,被婆子松开,就大吐不止。

我爹立在高阶上,用着不大却响亮的声音对高洁道:「这是高家给你最后的机会,若是你还不说清楚,今日的惨剧就是你明日的下场!」

我爹查得很清楚,高洁确实是被换下的高家的女儿,可是她前面的十七年过得却不是一般地精彩。

所有的柔弱娇凄只是表面,也是她用惯了的画皮伎俩。

当年换走她的农妇,其实对她并不好,从小非打即骂,一口一个贱骨头。等到六七岁见她面目出落得不错,本想卖进窑子,可打听我爹已经从边关提拔到了京城当官,就转手送进了戏班。戏班又能几个正经唱戏,除了练功,陪客作乐也是常有,耳濡目染之下学了许多。那些年她为了登台,她假意推过师姐下高台摔断腿,也下过芋头毁了会过敏的师兄的容,为了讨师父欢心,她苦练了一个月才跳会了那段嫦娥舞,为了让宾客看见她,更是要最精致的头面和最华美戏服,她可以夜里叩上班主的门……

我爹沉声质问:「到底,是谁把你送到高府的?」

高洁终于是不再伪装,但抬眸仍是凝起了一层薄雾,泣血般反问:「爹,不管是谁送女儿到高家的,难道我不是高家的女儿?」

我爹眯起眼,深沉道:「如果你不是高家的女儿,就凭你在我书房窃取的边关布防图,你早就成刚才的那条死狗了!」

高洁想起刚才的残忍血腥的场景,又止不住地一阵反胃呕吐。

见她还不说,我爹便是要将她交给侍卫刑讯。

高洁不是什么硬骨头,不加推诿,就吐露出了实情:她本来一直生活在灵州府下的一个县城,在戏班里有一日遇到恶少调戏,她不愿受辱,便逃回了家里。高洁的养母自然不会收留她,所以她也不敢说自己得罪了恶少的事情。直到夜里,屠夫姘头寻上门,两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喝酒闲聊,对话中才把高洁的身世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第二天,屠夫见高洁在家,并打起了她的主意,想着将她带到京城,成了他有的是大笔赏钱,不成把高洁转手一卖也是不亏。就狠心对高洁养母下了毒手,然后再假装是噎死的假象。

言罢,高洁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爹不置可否,转身离去。我和二哥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院里,只有我娘轻声安抚着高洁:「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不说,真是苦了你了。」

是真是假,我爹娘已经给出了判断,我又何必去执着高洁说的是真是假。

现在的大夏已经过了一个朝代最鼎盛安稳的时期,特别是在遭受了十七年前的外族入侵,百姓又水深火热地煎熬了数年,各路义军反抗,联合着朝廷,近三年的时间,才渐渐平息了战火。从前内有叛乱,外有蛮夷,我爹在边关运筹帷幄,兼着几次在关键战役上屡立奇功,才挣下了如今高家的地位与权势。

而我的大哥高义,已三年未归过家了。今年,他早过了弱冠之年,却迟迟未成家,便是因为外族时不时地滋扰,他执意要守在边关。

每每近秋,草原萧瑟,游牧面对着艰难困境,便会一次次南下,冲破关边薄弱的防守,叫嚣着带来杀戮与抢夺。

近日,我大哥驻守的幽州,有一小股外族骑兵长驱直入,直达州府内的一座县城烧杀抢掠,竟是在发生的两日后,我大哥军中才收获消息,虽一举将那班贼人歼灭,可是军情传报到圣上之处,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多少年了,从未有敌军在我高家统管境内如此猖獗,能够如此清晰地知道布防与调兵的,除了你大哥有疏忽,最大的内患就是在高家府内。廷之,高雯,你们怎么看?」

二哥垂手而立,回答道:「既知内患,不趁早除之,恐有大祸临门。燕州是燕国公家的祖源,燕家常年镇守在燕州境内,而灵州就是燕州之下的联府。我听闻,高洁曾言遇到从边关走到京城便是一路承蒙燕小将军相送……」

我都能听出高洁今夜的叙述中漏洞百出,如果高洁与燕破虏有什么阴谋,不该暴露得如此刻意,且还口口声声是要做人家的妾……这不像有意为之,倒是像故意恶心高家的。

我爹沉吟片刻:「燕破虏确实是在半路偶遇高洁,见她孤身一人,才护送她一路上京……」

「那个屠夫……」我才出声。

「那人早就死在一处荒野中,尸首都给野兽啃食得面目全非,靠着下面州府衙门对着官道茶寮的盘问,才查出了那人的身份。」

说罢,抵着一封府衙卷宗在我和二哥面前,卷宗上写明,屠夫带着高洁在茶寮歇脚时,嘴里说着今后富贵都靠高洁,便对她出言不逊,高洁反抗又被他强拉了回去。茶寮老板对此二人,印象怎么会不深刻。

高洁,到底不是真的看上去那样冰清玉洁。

「爹是想留下高洁,再引蛇出洞?」二哥问。

爹不置一言。

我瞧着爹的脸色,试着说:「爹,是觉得成大事不拘小节,也算是高洁的手段。从屠夫到燕破虏,高洁一路看似一直依附着旁人,却也最终达到了目的。」

爹瞪了我一眼,看向二哥许久,悠悠开口:「我教过你们为达目的,手段不必正派。世上过于阴险之事,唯有用上更阴险的手段。高洁出身在戏班,桩桩件件也查得仔细,她从前是为了存活,为父不能怪她。可如今,她若是尚不能觉察出其中厉害,之后再有出卖,那你们二人,谁都可以替高家将她除去。」

我与二哥面面相觑,二哥则是满脸苦笑。

旋即,爹推窗而立,望向天边,不知过了多久,又背对我说:「立秋之后,你不必再便随大长公主北上了。」

「为什么?」

「你要做的事情,你三哥已经替你去了。」

9.

时间临近秋日,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高家与燕国公府的亲事,到底未定下来,燕国公夫人先讪讪地过府,取走了燕破岳的生辰帖。说到底,此事也未真到定亲的环节,最多算是两家夫人谈论过罢了。我娘做了二十余年的当家主母,还是保持大度,好言安抚了燕国公夫人一番。

因为这场擅自主张的婚事,燕国公夫人被朝廷上受气的丈夫数落,又被硬骨头的儿子一阵埋怨,此事也明显得罪了高太尉府上,她过府来出来取生辰帖,实则更多是来赔罪的姿态。

我娘很吃这套,并不过分与她纠结,喝过茶就送人出府了。

高洁虽是失了心上人,可到底不敢再提做妾这样贻笑大方的事情。那日的惊醒比过往任何一次敲打都要用,高洁低头一遍遍抄着太子妃送来的书册,有时还会抄写至夜半,连院门都不出半步。

百灵没了兴致,以前经常能和我腹议嘲笑,如今人安分下来了,她反而不太乐意了。

我问:「你为何比我还讨厌她?」

百灵一派义愤填膺:「三小姐你大度,从不在意小事。她入府第一次来小姐房里,见了小姐梳妆台上的八宝首饰匣,便打开一一拿出来看。我出言制止,她坐在椅子上,挪也不挪一步,便说,『我也是小姐,怎么你小姐有的,我看看也不行』。她身旁的丫鬟原本也是府邸的人,不知怎么给她笼络了去,说什么,『二小姐吃了那么多苦才回来的,三小姐你有的算什么,就太子妃娘娘有的,夫人也舍得给她』。」

我不禁失笑:「那她看了我的首饰匣,岂不是很失望。」

我自幼随师父远行,常年就是小道童的打扮,何时在意过女儿家是怎么精致打扮的,首饰匣里除了素金钗素银钗,不然就是木梳木簪,哪个能叫她瞧上眼睛。

百灵气得叉腰:「她假意失手摔缺了小姐的一角木梳,事后又装无辜,睁眼说瞎话说是我递给她才摔坏的。那时候,房里就她和她的丫鬟两个人。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反口就把黑的说成了白的。」

百灵说的应该是她刚回府的时候,娘虽不满她,可生活中倒也没苛待过高洁,送过去的首饰衣裳也是京中最时兴的,因她与我身形不一,清瘦得像一阵风都能吹走了,而我健如松柏,自然不会把我的转给了她。可是她却误会,是她想要,便是或哭或求耍心机扮瘦弱就可以要来的。

诚然,她知道利益的关键,只要讨得母亲欢心,还是能要来些的。

天意见凉,苏家在京城外的一处别院办起了游园会。

苏静柔亲自过府,把自家的请帖喜滋滋地送到我面前。

见我如今不必离京,更加欢喜不已,特意还送来了游园会那日的衣裙,叫我换给她看。

京城中的女眷爱美,除了轻薄的襦裙衬得身段曼妙,为了保暖更喜在襦裙外添上褙子或者厚些的披帛。苏静柔送衣衫,内里是雀鸟衔花枝薄衫和鱼鳞纹襦裙,外披翻领同向纹团花淡碧青披袄。

我披着及腰的发,从内间走出。

苏静柔眼前一亮,说:「我知道你好看,不知道你这样好看。」

说罢,招呼来她的侍女替我挽发,不多时梳了一个斜斜的堕马髻。

苏静柔点头,这般姿容秀丽,才当真是高太子妃的妹妹。

许多年前,京中有高门举办的游园会,都会以邀请我的长姐出席为荣,不少文人墨客高门子弟托着各自关系,也想进到游园会中,一睹我长姐的芳容与风华。

那样举世无双的美丽与才名,不但是高家的骄傲,也是皇室看好的儿媳人选。

有人作诗,直言我的长姐,便是大夏朝的一轮不可取代的明月。

可惜,作诗的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很快被押入了牢中。

天子为日,高家的女儿却被称为大夏明月。

其言,自是可以定罪。

10.

苏家今年举行的游园会,人比往年都要多。

苏静柔的祖母沛国大长公主生前就喜热闹,也喜刺激的击鞠。她出身皇室,将皇室或是新鲜的游戏或是宏大的排场,带到了普通的官眷游园会中来,曾经苏家也是出手阔绰行事敞亮而出名。此次除了是苏家的缘故,更是因为宫中最近传出了流言,太后与皇后有意在今年年末为已是弱冠之年的两位王爷(秦王与晋王)选出正妃的人选。

苏家已经许多年未举行游园会了,在往年秋日举办游园会的不只苏家,只是苏家又和皇室沾亲带故,在这种时机底下,那些个官勋人家自然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和皇室有关的机会。

苏静柔带着我到了击鞠场旁她家的帐子里,她母亲、叔母以及一众女眷都在,我与她们一一行礼后,便钻进了苏静柔自己的帐子。

苏静柔嫣然道:「我母亲知道你,早就想见你了。今日你母亲不来,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呢。」

我轻笑:「静柔小姐盛情难却,我岂敢不来。」

近日,高府才出了丢失边关布阵图的事情,娘忙于治下,兼着要看着高洁学规矩,并不得空抽身出门,又不愿把高家治家不严的风声传出去,便命了得力的嬷嬷陪我一同前来。

出门前,娘特意嘱咐过我:「我知道你从未将婚事记挂在心上,燕国公家也就罢了,听闻皇室也在挑选,虽不会是你,但你也需谨慎行事。」

我娘在儿女这块一贯顺遂,长女太过优秀,让她事事顺心。儿郎们又是十岁起就送到军营里历练。没承想,临了临了,从天上掉下来个二女儿,还有常年散养在外多年的三女儿,叫她晚年好不操心。

此番,我身旁有管教嬷嬷指点,谨慎些,未必会出什么错来。

在苏静柔的帐中坐定,我才细细看起:

苏家的几个帐区按照品字形排开,最前头的一个帐区面对的是整个宽阔的击鞠场,场后方的帐区分别是捶丸、投壶、射箭的这些游戏的动场;另一处是擅长舞文弄墨的宾客,坐在一处玩击鼓夹币,或是传飞花令的流水席,又或是对联对诗的静场。

每个帐区差不多二三十个帐子,每个帐子里伺候的男仆女婢皆是穿着整齐一致,眼眸清亮笑脸相迎。

京城中并非有钱便能举行游园会,场面小太寒碜,游戏少了不尽兴,即便布置规整看似周全了,实则是帐中的宾客所饮的酒水,也有十好几种,极难做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可今日如此大的一个场面里,鲜有宾客不满,就连仆从都如此训练有素,灵泛从容的,也叫人眼前一亮。

从前,我只觉得母亲管家百余人,已是辛苦。如今见了皇亲国戚的苏家,才知何为门阀贵胄。一个世家可兴旺几百年,并是从小事中却可窥见传世道理。

苏静柔的帐子正对着击鞠场,矫健男儿驰骋骏马,挥舞着手中的鞠杖,踏马扬鞭,扬起阵阵黄沙,一枚浑圆的木球骤然往前袭去,引得两方人马你追我赶,当仁不让。

苏静柔见我看得入神,笑问:「你马术极好,可要上场试试身手?」

「我不会击鞠。」

苏静柔眉开眼笑道:「听我祖母说,令师曾经在与吐蕃、戎族来朝时,赛过一场击鞠赛。令师着骑马红装,英姿飒爽,带着皇室的击鞠队,将外族打得落花流水,好不痛快!」

我的师父是皇室曾经的灵飞公主,当今陛下的姑姑。在她未出嫁时,先皇为她定好夫婿亡于疆场,于是她奏请度为女冠,先帝允之。师父便在京城的太清观正式入道,一入道门数十年。

之后当今陛下登基,进赠宗室,本想赐加其封号,为镇国大长公主。师父不但婉拒,还请还原本的封号灵飞,自号如是道人,开始走出京城,在外四处游历修行。

师父在幽州游历期间偶遇到了我,算出与我命格十分投缘,遂入我家中,对我爹娘直言要收我为徒,带我潜入红尘修行。

我爹那时已经是幽州境内最高的武官品阶,他数次入京述职,在京中与如是道人有过数次照面,即便师父一身风尘仆仆,仍旧从雍容气度中认出了她的身份。

时年我才五岁,我娘不舍得。

可我爹劝我娘,我与大长公主有道缘,即便今日拦了,明日大长公主亦可入府将我抱走。

我娘不得不将我双手送给了大长公主。

之后十年,我与师父几乎步行过整个大夏疆域,之后便是长城内外,大漠江南,寰宇海内,莫不奇观。

11.

击鞠场的一个戴着獠牙修罗面具的儿郎,高高扬起鞠杖,球穿过层层蓝方的人马障碍,红方的队伍又赢了一球。场内宾客喝彩一片,纷纷是高呼二郎其名。

左面一侧帐中,有一芙蓉锦缎撒金襦裙的高髻女眷,开怀大笑。她粉脸飞霞,碧玉年华,远远一瞧,美婢簇拥,衬得她如牡丹国色姝丽,便知她身份尊贵,高于场内其他人。

苏静柔凑过来,和我咬耳朵,那是丞相的独女,裴恬。

与她同帐中,还有一偏面相文静温软的女子,同梳高髻,珠钗簪花却是稍少些,一袭湖绿翻领长披袄,倒是有些书卷气。

苏静柔介绍,那是御史大夫上官勉之女上官窈娘。

……

我的眼睛还在一个个地认识帐中官勋贵女,击鞠场中爆发出激烈喝彩。

「元二郎赢了!」

红方终于赢了,连端正矜持的女眷们也在帐中纷纷站起,或是昂头眺望,又或是笑闹着张望。苏静柔也被感染,拉着我站起身来,指着人群中红方为首戴獠牙修罗面具的队首:「真的是元二郎赢了!」

元姓是大夏朝的国姓,元家二郎,是指哪位宗亲家中的二郎?

我少穿女装,即便在家穿着也是简单轻便为主,今日的宽袖长裙,连站起来往前走几步,也是需要悉心整理一番。

管事嬷嬷帮我轻轻打理了一下,点头赞道:「三小姐,整齐已可。」

赢了的红方男子相互碰肩、击掌,高兴交谈着,场中众人也感染了胜利的喜悦。

我远远看去,蓝方输了的队首无甚精神地取下另一张昆仑奴面具,露出隐隐怒气与不平的熟人面孔,竟是晋王。

那……

苏静柔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才发现,红方队首,那名戴着獠牙修罗面具的男子,已经站在了我的帐前。

场内外的许多人,也包括裴恬与上官窈娘帐中的女眷,纷纷侧目,大多的视线皆是望向我的帐子这边来。

队首面具的目光此时紧盯着我,似乎我只要稍微动一动,便有万箭齐发的紧迫感。

苏静柔结巴起来:「秦……秦王殿下。」

秦王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可不正是元家二郎么?

秦王单手取下面具,面具后是张丰神俊朗的男子面孔,他今日穿着紧束窄腰的击鞠服,倒是比起往日更加英姿勃发。

我适时垂下眼眸,朝他行礼。

苏静柔也反应过来,慌忙行礼。

秦王抿了抿唇,似有什么话想说,思索片刻,往后招了一下手,侍从端上来一个漆木盘,盘中是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球身雕有藤蔓,球上方穿着金链,下摆缀着绛色流苏,与几个小铃铛,看得出出自大内的能工巧匠,玲珑精巧,造价非凡。

随后,秦王轻笑道:「鲜少在此等场合见到你,方才赛事赢得,赠你了。」

我稍稍侧头,去看苏静柔。苏静柔则睁大了眼睛先看我。

一时都不确定,秦王所赠之人,是不是我。

秦王停了片刻,才叹道:「正是你,高家雯娘。」

苏静柔的神情像见了鬼。我只恨恼,秦王何处来的闲情逸致,消遣起我来。

嬷嬷忙示意我,我这才端着姿态,行礼谢过。

秦王并未驻留,见我收了礼,便带着侍从离去。

我看着那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问:「大庭广众,平白赠礼,这是何意?」

嬷嬷几经犹豫,到底说:「击鞠场中,常有儿郎胜了,将彩头赠予心仪之人……三小姐,这……」

苏静柔在一旁缓神,额上擦着冷汗,闻言,骤然失色:「高雯,秦王是对你有意!」

我凌厉的目光看向场中秦王,秦王似有察觉,与我对视之间,他倒是面色不改,并不戏谑之意,而我亦无女儿家的羞涩欢喜之状。

苏静柔咽了咽,放缓了声音,说:「高雯,你将礼物放在我处儿,我场下偷偷还给秦王吧。」

作甚偷偷还他,他今日所为,大半个京中显赫门第皆在,焉不是将我与高家放在炭火中炙烤!我冷声吩咐嬷嬷,带上仆婢,几乎是愤然离席。

苏静柔见我如此生气,便深知今日免不得被家中父母责备,也随着我一同离去,省得留下来应对满场宾客。

那只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便放置在案上,动也未动。

12.

我回府后,待爹下朝,便将此事一五一十禀告。

爹听完,面色不虞,似在思衬着朝廷中的波诡云谲。

过了许久,反问我:「高雯,你如何看?」

我如实道:「当今陛下必不愿高家再出一位嫡出皇子的王妃。」

爹沉声道:「爹并非顽固不化,若是秦王有意,而你……」

我大声道:「女儿无意!」

留在京城我已是无意,更何况是嫁入那需处处谨慎与设防的天家。

我爹闻言,舒缓了紧锁的眉头,道:「这才是我高家女儿,不拘泥于儿女情爱,也不短视富贵虚名,心中时常谨记着高家为人臣之处境。」

高家立于朝中实属不易,我爹从一介边境将领的久经沙场,携家入京,在毫无根基的京城与朝堂,一步步走到皇帝身边,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不知斗下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时刻准备将高家拉下。

京城中不但有百年世家,还有各路官勋贵胄,他们有些在大夏朝为建立前就扎根在京城,有些更是随太祖皇帝有从龙之功世代蒙荫。

高家能掌握住天下兵权,凭借的仅仅是天子的信任,与天子扶持寒门氏族在朝中崛起的决心。

可,天子之意,焉会亘古不变。

世事,一朝一夕,瞬息可逆。

爹叹道:「为父纵横沙场,纵然千军万马也未可惧,却是在这个朝堂高庙,时刻提防暗箭冷射,无一刻敢松懈。天子对我高家已是隆宠,不可再进而施恩。这一点,你虽不在京中长大,大长公主却将你教得目光通透,真是好啊!」

我师父出身皇室,她自幼见识的阴谋诡计,险恶人性,怕是一般臣子也未能招架。

「为父只是不明,秦王其人,喜怒不形于色,内有沟壑,怎会此次如此试探?」

我心中黯淡,道:「莫不是天子……」

秦王是当今陛下与皇后第二子,太子之下,诸位皇子,陛下便是最倚重于他。秦王虽未掌控兵权,手下确实有一支由陛下方可调遣的大内暗卫,名唤「鹤瞰监」。

大内鹤瞰监一早就有负责监察百官、经管地方等职责,历代一直由皇帝极为信任的宗亲掌控,如今竟传到了秦王手中。

难怪,秦王会轻而易举或知高洁窃取幽州布防图之事,那日在樊楼,他已做警醒。

回忆起,今日击鞠场秦王胜了晋王的晋王落败后的神色,这怕不是简单的一场击鞠赛。

爹道:「你今日此举,虽是拂了秦王的颜面,但也叫天子深知我高家之立场,已经很好。」

已经很好了么?

我只嫌今日未能将那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狠砸在秦王的脸上。

出了爹的书房,经过花园时,正好与手捧抄写经书的高洁不期而遇。

高洁芙蓉面柳叶眉,素衣白裳,俨然一派春水照梨花。

我瞧她颜色,心想晋王难怪会记挂在心,只是她与晋王究竟是做了什么交易,竟能帮他窃取军中机要。高洁心心念念的燕破虏,难道只是借口,若是借口,也不必弄得私逃不成,又是哭哭啼啼……

高洁也在打量着我,我虽比她小两岁,个子却比她高出半截,不似她柔弱体态,常年习武的缘故,站姿英挺。

「三妹妹,是从何处回来?」高洁轻启朱唇,十分客气。

我仍旧穿着赴宴的雀鸟衔花枝薄衫和鱼鳞纹襦裙,外披的翻领长袄因累赘,已命奴婢带回房去。

「苏家游园会。」我如实说,也不想与她有纠缠。

高洁抿唇,小意道:「原来是苏家,妹妹回来,可要与我一起向母亲请安。」

「今日累倦,明日再去。」

我并不与她客套,姊妹间本不该有嫌隙,奈何这位姐姐可是卖了高家,也只会哭诉自己委屈的主儿。

果不其然,高洁去了娘的院里,言语间不经意提了我今日赴宴之事,感怀自己犯错已有些时日,明明也是改过。同是高家女儿,便是连出门见人不可,难道华衣钗环也不得几件么。

我娘不怒反笑:「只是些身外物,有什么新鲜,原本你入府便备了许多,不过两月,就是腻了么?」

又眼瞥她全身上下一身白,头上半点珠翠都没有,冷冷道:「青春少艾,本是女儿家的好年华,你何必打扮得像府里出了什么晦气事儿。」

彼时,高洁再不通透也听出了嫌弃之意,将头垂得极低,不敢出声,更是不敢哭。

我娘接着说:「原本有的,你也不穿戴,怎么只见你妹妹有了,就到我处儿诉苦讨要了。我看你也未真的有所改进,心性仍未静下来,接着抄经磨炼吧。」

而后,高洁再遇到我,见我仍旧质朴简便,便是不知该嫉妒,还是该委屈。

哪家女儿不是争奇斗艳,可惜,高家原本就剩我未出阁,我却不爱粉黛,害她连攀比的借口也没有。

13.

我长姐生的小太孙满月,天家祭祀设宴,此番是宫中大事。

高洁终于等来了她梦寐以求的进入皇宫的机会。

爹娘虽不愿让高洁同去,可到底是天家旨意,高洁哪怕再上不得台面,到底是姓高。

天子在大明宫内设宴,席间美酒佳肴,杯盏交错,丝竹入耳,君臣和乐。

天子左下是太子与太子妃,右下是亲王宗室。我爹官居太尉,虽是靠前,可到底还隔着几位亲王宗室。二哥一席,我与高洁同席,都是在爹娘座后。

我抬眸去看长姐,长姐雍容华贵,面色却有些苍白。

太子虽威武不凡,可并未过于关切长姐,他时刻注意着天子,父子间眼看歌舞,似是一问一答。

一家子骨肉,即便同殿,却不能靠近说话。

太子之下,依次是秦王、晋王的座位,不过不知为何,今日这两位皆未出现。

高洁看着原本是晋王的位置,痴痴的,不知在想什么。

与我家正对着的是裴相一家,裴相只带了裴恬一人赴宴。她妆容是京城时兴的牡丹妆,梳着回鹘髻,服饰钗簪好似也是仿西域的,举止颇有异域的爽利英气之美。

裴恬与我在苏家游园会那日打过照面,大概是知道我这么个人,撞见我目光,也微抬起下巴,随即举杯,与我遥遥一敬。

我举杯,微笑与她相视,继而一饮而尽。

二哥疑惑:「高雯与裴家小姐相识?」

「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没想到,裴小姐亦是豪爽性情。」

二哥无不遗憾:「可惜裴相却是常与爹在朝堂上意见相左,隐隐有交锋之意。」

高洁这时插话:「那裴相岂不是坏人?妹妹,你莫要再敬裴小姐酒了。」

我失笑,放下酒杯不语。

二哥轻抬眉头:「你方才进殿内,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分明是往日规矩学得还不够牢靠,这下子倒管得了高雯了。」

高洁一时语讷,过了半响,才讪讪道:「多谢二哥提点。」

二哥哼了声,没理会她。

酒过三巡,天子忽然唤我爹上前:「高卿,朕记得,高家长子至今尚未婚配。」

我爹称是。

天子郑重道:「义为我大夏驻守边关,励兵秣马忠心厚义,乃我社稷之幸。今,朕赐下一桩婚事。」

距离太远,不知天子又说了什么。

我爹已经下跪谢恩。

群臣不知怎么的一致放下酒杯,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我与家人一同叩首,身旁的二哥深叹了口气。

天子称乏,提前离去。

殿内,美人歌姬翩翩起舞,为饮宴助兴,官员推杯换盏,随着一支支不间断的歌舞,时人渐渐有些困乏。

赐婚一事,便是定下来了。

高洁看着歌舞,忽然道:「这段胡旋,舞步竟是错了。」

我与二哥对视,不值一提。

等到出了宫门,高洁满是眷恋不舍地看着皇宫。或许,在她眼中,只晓得宫廷金碧辉煌,住进去了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不知,真进了皇宫,便是从此身不由己,心不所以。

我娘后一步出宫门,在散席前,我娘特意去见了我长姐。

我爹则被陛下留在了宫中,让我们先回去,不必等他了。

待众人进了马车,我和随从要来了一匹马,与二哥一同骑马回去。

二哥对我说:「陛下赐下的是与御史大夫上官氏的亲事。」

上官勉是言官之首,从前在朝中对我爹常有抨击,虽不至于不睦,也难亲和起来。

天子赐婚,这是劝和还是掣肘,其深意不得而知。

御史大夫估摸着不乐意,可是天子旨意,一言九鼎,即便再不乐意又能如何。

14.

大哥既然要成婚,自幽州回京,骑最快的战马,也需七八日。

婚礼各种筹备,事事琐碎,就是那么快到了,也不能立刻成亲。

我爹去信一封,让他备好军务再归。

娘既要操办婚事,又要应付人情往来,便叫了我与高洁过去,要我俩帮忙管家。

我愣住了,常年和师父游历惯了,只晓得路边馒头几何,茶寮歇脚茶水一碗多少。怎会管家?

高洁眼底按捺不住地兴奋,抢先道:「女儿能为娘亲解忧,自是愿意。」

娘微微颔首,看向我:「高雯,你呢?」

我直言曾未学过,怕是要从头来过。

娘笑说:「哪有人生下来就会操持中馈统算经营的,自会派给你们些浅显的先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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