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游戏开始
「哥，你见过的最坏的人心，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
「那你见过的最好的人心，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
「哥你都干了一年刑警了，怎么一点感悟都没有的？」
「因为人心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从好到坏，从坏到好，只是一念之间，评判人心的好坏，是最无聊的事情。」
「那我们当警察难道不是为了拯救人心，惩恶扬善吗？」
「不是，当警察是为了捍卫真相。」
……
言微从睡梦中醒来，耳边似乎还有言简轻快的声音在响。
那是他参加工作一年后，言简也毕业了，被分配到坞州市公安局鉴定中心，与言微共事。
言简活泼，天真，相信正义，是每个警队都有的那种莽撞愣头青的模样。
但事到如今再想起来，言微竟然也有些恍惚，那样的言简，是他真正的模样吗？
如果是，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褪去青涩莽撞，变成最后躺在他怀里一脸解脱的模样的？
Jane 又给言微发来了新的游戏邀请。
言微蓦地想起梦里的场景，脱口而出：「你见过最坏的人心是什么样子的？」
Jane 失笑道：「言队长真的要跟我讨论这么正义的话题吗？」
言微一怔，别过脸去。
Jane 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他是疯了才会从 Jane 的身上看到言简的影子。
「不过，你倒是可以和今天的犯罪嫌疑人讨论这个话题。」
「什么意思？」
「他是你的同行。」Jane 轻松笑着，「或许，你还可以问问他，从法律的捍卫者，走到法律的对立面，是什么感觉。」
言微心头一跳。
Jane 总是很容易看穿他，他话里话外暗示的，都是言简当初那场叛变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前提是，他得活着。」
言微眼前屏幕一闪，熟悉的字体出现：
游戏介绍：
1996 年，40 岁的叶国平因伤退役，收养了刚出生的战友遗孤，取名叶雯雯。
父女俩离开坞州市，回到郁水老家农村生活。
3 年前，叶雯雯专科毕业，与出身滇西农村的男友王子烨一同留在坞州市打工。
去年两人结婚，但王子烨与岳父关系不佳，婚后来往不多。
一个月前，王子烨被人发现死在家中，经尸检发现，系吸毒过量而亡。
根据邻居提供的线索，王子烨生前曾与叶雯雯频繁吵架，叶雯雯疑似出轨王子烨在汽修厂的同事兼好友李斌。
而叶国平也为了女儿，在最近几个月内多次出面与王子烨发生冲突。
事发前一天，叶雯雯出差，叶国平独自来到两人的房子里，并爆发冲突。
叶国平离开后，王子烨身亡。
游戏目标：
探寻王子烨死亡真相，判断叶国平是否需要对此负责。
2 证言
（1）姓名：叶雯雯
年龄：25 岁
身份：叶国平养女
背景：亲生父母是叶国平战友，烈士遗孤。
证言：
老实说，王子烨死了，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
我爸他是个老封建，真的很烦，现在谁还没谈过几段恋爱啊？我大学认识了王子烨，当时就觉得他还挺帅的，就想着谈着试试。
王子烨那会对我挺好的，嘘寒问暖，是那种很会的男生。
我就是想谈个恋爱，没想真怎么样，我那会才 20 出头呢，谁想这么着急结婚啊？
结果呢，一不小心，我和王子烨开房被我爸撞见了，我爸就疯了，非逼着王子烨答应娶我，王子烨态度也挺好的，可是我不同意啊，我根本就不想嫁。
但我爸不依，硬是带我们去了王子烨老家，说必须要有个说法，你说这你情我愿自由恋爱，多大点事，要什么说法啊？
到了一看，我心更凉，王子烨家里特别穷，就两间瓦房，两个姐姐都没结婚，在城里打工，客厅角落放了个两层的架子床，他两个姐姐逢年过节回家就睡那。
两个房间一个是王子烨的，一个是王子烨父母的，我看得出来，他们家就是那种很典型的重男轻女家庭，王子烨平时给我花钱还挺大方的，我去了那一趟才知道，钱都是他姐姐们给的。
我爸也犹豫了，但我是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可能就是真觉得我破了身子没人要吧，反正就和王子烨父母聊起了结婚。
那时候我已经不喜欢王子烨了，我长得也不差，凭什么嫁给他啊？
反正稀里糊涂就结婚了，好在我爸还算心疼我，出全款给我在坞州市买了房，但他估计是年纪大了不懂，也没提前跟我说，买的时候我们都结婚了，房子写的两人名字，我觉得这不是白白让王子烨占便宜吗？
后来就结了婚，王子烨开始催我生孩子，我也不反对生孩子，趁年轻生完还恢复快，可一年多了肚子都没动静，就去检查了一下。
我身体没问题，他有点问题，说是少精症，自然怀孕几率不高。
真是的，我当时都想离婚了，你说这男人有什么用，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连要个孩子都要不上，除了脸一无是处。
但我爸又来劝我，不让我离婚，说二婚不好找，王子烨再怎么，也是老实巴交对我好。
那就这样呗，反正日子也能过，但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沾上毒品，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也不知道他怎么死的，真的跟我没关系。
要说我爸杀他，我觉得不可能，我爸一直都向着他，嘴上说着对他好，他才会对我好，可我觉得他就是对王子烨比对我好。
不过我也能理解，毕竟我爸就我一个女儿，以后老了还得指望女婿养老的。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2）姓名：李斌
年龄：28 岁
身份：死者王子烨汽修厂同事。
背景：无背景，普通打工者，与王子烨关系非常好，经常去王子烨家中做客。
证言：
我和王子烨是同事，因为总是一起值班，我俩关系比其他人要好些。
都是打工人嘛，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的，工作又苦又累，王子烨命好，摊上个好丈人，给他买房结婚。
哦对，本来王子烨今年还打算买车，他工资和我一样，哪里买得起车啊？
还不是老家两个姐姐供的，大家都不说破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是个男人都会羡慕他命好吧？
他也够义气的，经常请我回家吃点好的补补，他媳妇儿做一手好菜，回回去都做一大桌子，再整两口酒，喝多了就让我住一晚。
他媳妇长得是真好看，不过兄弟妻不可欺嘛，虽然他媳妇性格大大咧咧的，但我也不好和她走太近不是？
王子烨是真拿我当兄弟的，真心对我，我能感受到。
可惜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我看我那嫂子就不像个安分的，我兄弟也说，怀疑她在外面有人。
我兄弟可怜啊，他喝多了甚至跟我说，他宁愿嫂子外头的人是我，也不愿意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那这话我哪敢应啊是不是？
哦还有，我兄弟这人重情，重亲情血脉，说当年他爸妈东躲西藏，房子都被计生办的人扒了，才把他偷偷生了下来，就为了延续老王家的香火，可他媳妇身体却有毛病，生不出孩子。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不离不弃，谁让他就喜欢他媳妇这个人呢？
不过吸毒这事儿我觉得有点蹊跷，平常也看不出什么不对的啊，不会是被人害的吧？
3 不孕不育
有关生不出孩子的矛盾反复出现，可见，孩子这个话题，在叶雯雯和王子烨之间有很大的存在感，但叶雯雯说是王子烨的身体有问题，王子烨却对李斌说是叶雯雯身体的问题，这中间到底是谁在说谎？
言微倾向于王子烨在说谎。
叶雯雯的证言里毫不掩饰她的率性和浅薄，这样一个女孩子，不至于为了不孕不育这点事去费心思撒谎。
倒是王子烨，出生于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对「香火」看得极重，如果是自身的缺陷，他很可能会为了男性的面子问题，把责任推给女方。
而要验证也很简单，直接问就可以。
「所以不孕不育，到底是谁的身体问题？」
提示：触发关键词:「不孕不育」，提问次数-1，剩余 12
「是王子烨。」
Jane 的声音压着笑意：「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浪费了？我觉得，以言队长的洞察力，应该不可能猜不到才对。」
言微看了他一眼：「我要的是证据，而不是无端臆测。」
「OK，」Jane 举手，「我知道了，这是您的职业操守。」
「第二个问题，」言微不搭理 Jane 夸张的肢体动作，皱了皱眉继续道，「王子烨告诉李斌，叶雯雯出轨，有出轨证据吗？」
提示：触发关键词:「出轨」，提问次数-1，剩余 11
叶雯雯出现在屏幕上。
看得出来，叶雯雯文化水平不高，个性跳脱，有些叛逆，更直白一点，她就是一个心性幼稚的小太妹。
她不在意婚姻，也不在意生孩子，普通人眼里的人生大事，在她眼里等同于「谈场恋爱玩玩也不亏」，「趁年轻生个孩子也行」。
但大约是出于对同行的天然亲近，言微总觉得，叶国平养出来的孩子，至少本性是好的。
她今年才 25 岁，小脸，皮肤白，看起来和二十岁差别不大，一身廉价且时髦的打扮。
「如果你指的出轨，是特指和别人上床的话，」叶雯雯冷笑一声，「那我没有。」
叶雯雯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冷冷的光，这和她给人的印象很不一样。
光看她这个眼神，没有人会把她和小太妹划等号。
但说完这一句，叶雯雯张嘴吐了个泡泡。
她在嚼口香糖。
「不过你们也别误会，想和我上床的人确实不少，我也没什么结了婚就必须守身如玉的观念，我纯属就是觉得那些人恶心而已。」
叶雯雯有些三白眼，但并不难看，从某些角度，甚至能看出些林青霞的神韵。
说完这句，她拒绝再回答，出乎意料，视频里站在她对面的 Jane 竟然也只是好脾气地应了一声，没有再多问。
4 老实人
但事实上，在出轨问题上的疑点，远远不止于此。
王子烨对李斌说，叶雯雯不安分，外面有人，但邻居所听见的争吵声里，却是叶雯雯和李斌有染。
从一个正常男人的角度来说，王子烨会因为妻子和别人有染而生气、抱怨、辱骂，这都是正常的，但一方面，王子烨为了叶雯雯和李斌的关系而私底下吵架，另一方面，他却又和李斌说「宁愿叶雯雯外面的人是他」这种话，也未免太过矛盾了。
到底谁在撒谎？
「叶雯雯和李斌关系怎么样？」
提示：触发关键词:「叶雯雯和李斌」，提问次数-1，剩余 10
屏幕一分为二，一半是叶雯雯标志性的三白眼，一半是李斌冒油光的脸。
叶雯雯依旧嚼着口香糖，一脸不屑。
「李斌？他和王子烨穿一条裤子，没本事还烦人得很，王子烨那个废物拿他当兄弟，他拿王子烨当个屁！
王子烨这人要面子，自己工资没几个，还要在兄弟面前吹牛逼逞威风，动不动就叫回家吃饭，还要点菜，两个人点十来个菜让我做，菜钱一分不给我，全是我自己贴。
不仅吃饭，还要喝酒，低于一百的酒不要，其实他们喝得出来什么啊？我用天之蓝的瓶子灌二锅头他们也喝不出个差别。
烦死，要不是想着房子是我的，不想看着他们在家里瞎嚯嚯，我才懒得给他们做饭。
哦对，喝多了就吹牛逼发酒疯，让我唱歌给他们助兴，那我就唱呗，我给他们唱小寡妇上坟。」
叶雯雯喘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暴躁的情绪，继续道：「李斌比王子烨有脑子，知道闷声不坑占便宜，吃王子烨的，喝王子烨的，只要拍他两句马屁，王子烨还能顺手给他塞包华子。李斌当着王子烨跟个听话的马仔似得，可王子烨一喝醉，他就敢明目张胆往我胸上瞟，还借着酒劲伸手，被我打了两回，差点没把他老二给踹断。我呸，什么玩意儿！王子烨好歹还有张脸能看，他有什么？就凭他那张蛤蟆皮似的丑脸？」
叶雯雯的视频暂停，另一边开始播放。
李斌依旧是那副有些狡黠的小市民模样。
「嫂子啊，嫂子那肯定是好人啊！」他竖了竖大拇指，「漂亮，做得一手好菜，就是，咳咳，不太检点。」
「看也看得出来吧，嫂子这人喜欢打扮，风尘味儿重的，哎呦要我说，我王子烨兄弟愿意娶她，她真该感恩戴德，我们这些老实好男人，谁愿意娶个风尘女子啊！更不要说她还生不出孩子。」
李斌说着往前伸了伸脖子，声音还压低了几分：「就是吧，说起来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总觉得嫂子她看我眼神怪怪的。当然我也知道，我比我王子烨兄弟年轻，壮实，体格好，对我有想法也挺正常的，尤其是嫂子那种一看需求就很旺盛的……哎男人都懂的。」
他神色一整，又道：「当然了，我什么都没干过，我不能对不起我王子烨兄弟，我可是老实人，就是可惜我兄弟了，要我说啊，就该扩大搜查范围，查查嫂子的人际关系，指不定是嫂子识人不清，引狼入室什么的。」
5 借种生子
李斌。
一个普通且自信的「老实人」。
言微在心里下了结论。
那王子烨的行为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污蔑妻子不育尚且可以理解，自己往自己头上扣不存在的绿帽子的行为就很令人费解了。
他对李斌说的那些话，到底是怀疑李斌和叶雯雯真的有关系，所以拿话试探，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动机？
如果是拿话试探，那以李斌的脑子，言微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更何况，叶雯雯根本就不是个会配合王子烨表演贤妻良母的个性，她对李斌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王子烨根本没有必要去怀疑叶雯雯会看上李斌。
而从侧面印证这一点的是，王子烨应该是相信叶雯雯并没有和李斌有什么牵扯关系的，否则，就算为了试探，也没必要一次又一次把人带回家好酒好肉招待，并且自己还喝醉吧？
那他做这些事情的动机到底在哪里呢？
Jane 忽然道：「言队长，你有娶妻的打算吗？」
言微被打断思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没有。」
「为什么呢？」
言微冷笑：「我还能在这跟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家里并没有一个女人在等我回去。」
「唔，无牵无挂，的确是许多高危岗位从业者的选择。」
Jane 赞同地点点头，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据我所知，也有更多的人，希望自己哪怕是死了，也能有孩子延续自己的理想，继承自己的衣钵，是这样吗？」
言微一怔。
是这样。
而且，这才是更普遍的现象。
血脉的传承，是更多普通人一生的追求。
不对……不是血脉。
应该用一个更古老的词，叫做香火。
在社会底层，追求香火的传承甚至会衍生出一系列病态的现象。
底层男性对于自身生育缺陷问题难以面对，一方面讳疾忌医，不愿让人知道，另一方面，或许是医疗水平或者是经济水平所不能及。
在这种情况下，他比正常人更需要一个孩子来满足自己的尊严。
哪怕、哪怕这个孩子并不是他自己的。
但只要那层遮羞布不被掀开，这个孩子他就会视如己出，把他当成自己的香火传承。
言微心里涌起一阵恶心：「他是想撮合李斌和叶雯雯？」
提示：未触发有效关键词，提问次数-1，剩余 9
言微换了个问法，用了一个他从前只在一些陈年案卷中看到的词：「他想让自己的妻子借种生子？」
提示：触发关键词:「借种生子」，提问次数-1，剩余 8
屏幕画面里，叶雯雯死死抿着唇，垂着眼睑，脸色发白。
好一会儿，她才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
而后她一脚蹬在面前的桌子上，身下椅子和地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抱起双臂，靠坐在椅子上，一脸不屑。
「是，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不顾旁边是一尘不染的地砖，扭头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只要想起来就想吐，什么东西？」
她脸色微微扭曲，咒骂着。
「他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前几年我喜欢他，还乐意和他上床，这几年我根本碰都不想碰他，他倒好，竟然还有脸给我找个更恶心的来，那李斌是个什么德行他也不仔细看看，我他妈就是做鸡也不做他们这种垃圾的生意。」
她咬了咬牙，似乎还想继续骂，但又放弃了，最后说：「算了，也怪我傻逼，我爸说什么我听什么，都是我自找的，年轻时候眼瞎裤头松，我活该。」
6 叶国平的供词
叶雯雯粗鲁的言语和行为并没有激起言微心中的不适，相反，他觉得这姑娘本性里是有着嫉恶如仇、清高自持的一面的。
她喜欢王子烨的时候就是毫无保留地喜欢，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恶心了就咒骂争吵。
如果换一个生活环境，她这样的性格，接受良好的教育，不必蜗居在底层，与王子烨李斌之流混迹，或许，她会和言微、乃至言微身边的许多警二代们一样。
那就涉及到了另一个非常重要，但迄今为止，始终没有出现过的人——
叶国平。
言微对叶国平的身份有同行滤镜，先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是个和自己父亲一样正义、正直的老警察。
或许会非常固执古板，但是一定是一个一身正气的好人。
但如今他从叶雯雯身上窥到了一丝真相，却不免开始怀疑。
同样是收养，言微的父亲是如何教育言简的，他都看在眼里。
父亲对于他和言简一视同仁，宽严相济，抓大放小，要求严格但绝不严苛，对于日常小事上管教宽松但也绝不放纵。
而叶雯雯，却是一个缺乏管教、缺乏关爱的模样。
她梗着脖子红着眼睛说只怪自己当年傻逼的模样，暴露了她不曾被爱、不曾有过依靠的事实。
「叶国平作为嫌疑人，没有供词吗？」
提示：触发关键词「叶国平的供词」，提问次数-1，剩余 7
叶国平的外貌平平无奇，他的身上没有言微所熟悉的那种属于刑警的锋锐感，也许脱掉那身警服二十多年，他早已和这个职业没有了关系。
他皮肤黝黑，穿着半旧的黑 T 恤，手臂上的肌肉松松垮垮，肚子微微凸出来。
怎么看，都是一个落魄的普通人。
叶国平坐在桌前，面前有一杯水，他先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然后缓缓放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抬起头看向镜头。
「我没有杀人。」叶国平神情平静，眼白泛着红血丝，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十指紧扣着握了握。
「但我也知道，这一切跟我脱不开关系。
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事情，如果不是我对雯雯疏于管教，她或许就不会和王子烨在一起。而后，又因为我这个人太过传统，所以逼迫他们结了婚，尽管当时我已经尽我所能，为他们小两口的生活提供了帮助，但雯雯心里依然是怨我的，我理解她。」
「或许你们可以查到，我以前是个警察，虽然不是专业的缉毒警，但是坞州市地处西南边陲，地下毒品泛滥，我们也接触过不少，尤其是几十年前，管理松懈混乱，甚至偏远的村里还有人种罂粟，这些可能现在的你们不太能想象得到。」
「我不知道王子烨的毒品是哪里来的，去年开始，我从他身上闻到了大麻味儿，这味儿我很熟，还在队里那会儿，执行任务经常能遇到，我当时劝了他，让他别碰这个，趁早断了，大麻毕竟成瘾性有限。」
「他不听，我为此和他爆发过几次冲突，但没有用。」
「雯雯和我关系也不近，她时常借着上班住在厂子里，不怎么跟我见面，我也不好跟她明说大麻的事儿，怕吓着她。哦对，她爸妈都是缉毒警，死在毒贩手里的。」
「就这么一拖，拖到了今年，孩子的事儿我知道，我也想要他们赶紧生个孩子，到了年纪想当爷爷嘛，哦不是，应该是外公。因为他们结婚后一直在这边，很少回滇西老家，所以我也想着，这就和入赘没什么区别了，他们生个孩子跟我更亲近，叫爷爷更亲一些。」
「但他们说雯雯身体有问题，那我也没办法，毕竟雯雯是我女儿，我也不好怪她。但我没想到的是，几个月前，我劝雯雯去医院看看，能不能治，结果雯雯和我大吵一架，说根本就不是她的问题，是王子烨的问题。」
「更过分的是，她还说，王子烨还想撮合她和别人，借别人的种来生孩子，我当时就气得不行，直接去找王子烨了。」
「去了之后，刚好撞上王子烨在抽大麻，我真的气疯了，我当初就是鬼迷了心窍，才把女儿嫁给他！」
「我用皮带抽了他一顿，抽得他在地上求饶，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又心软了，我总不能抽死他吧？最后我还是走了，我想着，再看看，他要是还死不悔改，那我就让雯雯跟他离婚。」
「结果，我刚走没几个小时，就听说他吸毒过量死了。」
叶国平抹了一把脸，原本还算挺直的腰佝偻了下去。
「我去看过，是白粉，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那东西可不是大麻能比的，一碰，就完了。他原本应该还没碰过，因为我知道的，碰过那玩意儿的，根本不可能回头再去抽大麻，可能就是那天我把他抽狠了，骂狠了，他才——」
叶国平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叹气。
7 堕胎
叶国平的供述，给了言微一种奇怪的感觉。
像是有着某种心灰意冷的绝望感。
但他的供述本身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一个古板的，做错了事情深深后悔的父亲，因为无法面对女儿的不幸是由他带来的这个事实，一度试图通过劝解来让女婿迷途知返，但女婿却越陷越深，最终连命都搭上。
但言微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个疼爱女儿、眼看着女婿犯错却无力制止的岳父，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怎样呢？
言微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应该劝女儿离婚。
言微蓦然睁开眼。
即便叶国平不爱叶雯雯，但至少，叶雯雯是他的女儿，如果单纯从利益角度来说，从前叶国平向着王子烨，是因为他重男轻女，觉得养老不能指望女儿，最终只能指望女婿，所以才尽可能地纵容、偏向女婿，女儿女婿闹矛盾，他也劝女儿委曲求全，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但是，在知道女婿沾染毒品之后，劝说无果，竟然还反过来帮着瞒住女儿？
他作为一个退役的警察，应该比谁都清楚沾染毒品的后果，更别说他后来又知道了女儿身体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王子烨。
在这种情况下，明眼人都应该知道，离婚才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叶雯雯二婚嫁不到什么好对象，但总比一个瘾君子还不孕不育的男人来得安稳吧？
「叶国平，当初到底为什么非要逼着叶雯雯和王子烨结婚？」
提示：未触发有效关键词，提问次数-1，剩余 6
言微皱了皱眉，决定换一个角度。
「关于王子烨和叶雯雯的婚姻，王子烨的父母是什么态度？」
提示：触发关键词「王子烨的父母」，提问次数-1，剩余 5
王子烨的父母是苍老的农民形象，长久的体力劳动摧毁了他们的健康，他们局促地坐在纯白色的房间里，深色的衣服和肤色，让他们像是这间房间里最大的两个污点。
王子烨的母亲看了丈夫一眼，鼓足勇气先开了口：「我儿子死得冤枉啊！都怪那个小贱人，当初我就说了，还没结婚就主动爬床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啊？怀了孩子还不肯要，偷偷摸摸打掉了谁也不知道，那可是我们老王家的香火啊！这样狠心的女人，怎么配得上我儿子？」
王子烨的父亲横了她一眼，她立马噤声，低下头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言微愣了一下，叶雯雯怀过孕？
再一想，王子烨患有少精症，并不是绝对不能生，也许当时年轻身体好，所以才怀上了，后来他烟酒不忌还沾染了大麻，生育能力彻底丧失也不奇怪。
以叶雯雯的个性，自己去打掉孩子这种事情很正常，而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仅仅因为撞破了两人开房，叶国平就坚持要两人结婚。
毕竟开房是一回事，弄出人命是另一回事。
所以叶国平当初坚持让两人结婚，目的应该是想让他们生下那个孩子。
但……
言微又想起一个模糊的细节来。
「叶国平是什么时候知道叶雯雯自己去堕胎的？」
提示：触发关键词「堕胎」，提问次数-1，剩余 4
出现的还是叶雯雯。
提到那个流掉的孩子，叶雯雯脸上的表情有一丝波动，但又很快恢复如常。
「只是个孩子而已，我当时还年轻，没准备好结婚要孩子，打掉不是很正常吗？」
「那为什么你父亲会知道你怀孕？」
「他鼻子好，我去医院检查回来，被他闻见了消毒水味，然后他就翻了我包，看见了检查单子。」
「那你什么时候做人流的他知道吗？」
「就第二天，我自己去医院做完就走了，他当时忙着和王子烨见面谈判，等我回去，他们已经订好了票打算去王子烨老家谈婚论嫁。」
叶雯雯烦躁地皱了皱眉：「他们根本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想法，我说我不结婚，不生孩子，根本没人听，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后当时我就想，那就去吧，我知道王子烨家里很穷，我倒要看看，等我爸看见了他家的情况，他到底还愿不愿意把我嫁出去。」
「我就想看看，在我爸心里，到底是我未来的幸福重要，还是为了不丢人，赶紧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更重要。」
叶雯雯说完冷笑了一声。
「事实证明，没什么比他的脸面更重要。」
「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孩子也是一条命，是我生命的延续，说白了，还不是觉得我怀过孕了以后嫁不出去给他丢人？」
「等他们谈完结婚的事，我就说，孩子没了。」
叶雯雯脸上恶意地一笑，继而眼睛红了红：「然后我爸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打得趴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牙齿也松了两颗。」
「我其实不太明白，我知道自己是他收养的，从小也没抱太大奢望，他能好吃好喝把我养大，供我上完大专，我也挺知足，但他为了一个没成型的孩子把我打成这样，我真的觉得没法理解。」
叶雯雯的脆弱只是片刻，她很快抬起头，重新恢复一贯不屑的冷脸，三白眼冷飕飕地瞟向镜头。
「也挺好，我还年轻，王子烨那个垃圾人死了，我也没孩子拖累，房子还给我爸，我打算出去打工，离开坞州市，我做点什么活不下去。」
她咬了咬唇，目光凶狠：「我会去做结扎手术，以后只会越过越好，谁也别想再拿我当传宗接代的工具。」
8 香火
言微看着叶雯雯倔强的神情，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她是一个好姑娘，身处泥泞，但依然不忘挣扎向上，或许这源自她骨子里流淌的血液，那是属于一对缉毒警察夫妇的刚强不屈。
但任何一个职业，都是由人来担任的，人们不应该因为一个职业而对这个职业下的所有人都抱有同样的滤镜，相反，正是因为每个人的不同，任何一份职业，都有可能因此而染上一些阴霾。
比如说，叶国平。
「我想知道叶国平的婚育状况，他是否有过妻子儿女？」
提示：触发关键词「叶国平的妻儿」，提问次数-1，剩余 3
出现的是 Jane。
「哎呀哎呀，由于我们的嫌疑人并不愿意聊起这个话题，所以呢，就由我来代劳了。」Jane 笑嘻嘻的把玩着手上的枪。
「叶国平有过两段婚姻，第一段婚姻，是在他 25 岁的时候，妻子是他同村的发小，但三年之后，因为妻子一直没有生育，无法延续他叶家的香火，所以果断离了婚。」
「叶国平离婚之后离开了老家，去到坞州市，凭自己的努力进了坞州市公安局，三十岁那年，娶了同为警察的妻子。」
「妻子之前执行任务之时身体有些损伤，婚后便辞了公职在家休养，一直到三十八岁，两人才成功生下一个男孩，但好景不长，妻子生完孩子之后身体亏损，一直很虚弱，没能很好地看顾孩子，导致孩子在一岁时被拐，随后半年，妻子病逝，而叶国平也借着伤病退了下来。」
「叶国平身为刑警，但其实很迷信，妻子病逝之后，他去算过命，算命的说，他家香火不盛，但并不会断绝，让他安生过日子，多行善事，日后自有一番机遇。」
言微道：「他就真信了？既然这么看重香火，他再娶再生不就是了？」
Jane「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病退不是借口，是真的，他在一次任务中，被炸伤了那个地方，他要能生当然早生了。」
「所以——」
「所以他收养叶雯雯，不过是为了算命的一句『多行好事』，他根本就不在意叶雯雯，他在意的，自始至终只有他那个流落在外的『香火』。」
「给我看王子烨的照片吧！」
真相已经揭开，言微心情有些复杂，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想看一眼。
看一眼让一个本应该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刑警，沦落为命运的玩物的「香火」。
提示：触发关键词「王子烨的照片」，提问次数-1，剩余 2
王子烨的照片是正面免冠照，从五官上来看，其实和叶国平并没有太大的相似之处。
叶国平是偏男性的普通长相，轮廓分明，五官寻常，但王子烨的长相却偏阴柔俊美，他五官有种锐利的美，这种美在女性的脸上更加常见一些。
Jane 笑道：「哦忘了说，王子烨长得像他的母亲，就那个英年早逝的女警察。叶国平当初第一眼就认出了王子烨，后来更是自己偷偷摸摸做了亲子鉴定，又发现叶雯雯怀孕了，这才表面怒气冲冲，其实心里美得不行地去了王子烨的老家。」
真相就是如此荒谬。
叶雯雯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她总是觉得叶国平对王子烨比对她更好，为什么叶国平执意要她和王子烨结婚，乃至于，为什么叶国平在他们婚后才给他们买房，并且房本上写着两人的名字。
甚至于，为什么叶国平会脱口而出，他们若是生下孩子，他就是孩子的爷爷。
因为王子烨真的是他的亲生儿子。
是他走丢了二十六年的那根独一无二的「香火」。
但很可惜，或许是叶国平没有听信算命大师的话，好事做得还不够多，对叶雯雯不够好，所以他这根「香火」，到底还是没能延续下去。
没成型的第三代被叶雯雯毫不留情地杀死，而王子烨的生育能力却被他自己折腾殆尽，乃至于最后王子烨自寻死路，这根「香火」便彻底断绝，再无续上的可能。
言微其实还有问题想问：「王子烨的养父母，知道王子烨是叶国平的儿子吗？」
系统已经被 Jane 关掉，没有再弹出提示，但 Jane 还是贴心地调出了资料。
是接着刚才王子烨父母那一段的。
王子烨的父亲脸色黑红，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又如何？王子烨姓王！跟我姓王！是我王家的独苗，是唯一的香火，我死了，只有他有资格给我摔盆哭丧！」
而镜头缓缓平移，越过王子烨父母苍老的脸，一直坐在另一边的两个人缓缓进入镜头。
未老先衰的面容，朴素到寒酸的打扮，还有脸上麻木的神情。
那是王子烨的两个姐姐。
也是王家夫妇真正的亲生女儿。
但她们不是王家的「香火」，她们没有资格为王家传宗接代，也没有资格在亲生父亲死后为他摔盆哭丧。
她们仅有的作用，就是供养那个与她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却姓王的「香火」。
一个被拐卖的王子烨，成为两家的独苗香火。
而有趣的地方在于，在如王家夫妇、如叶国平、乃至如王子烨这样的「香火主义者」的眼中，「香火」的传承并非只有一种方式。
买来的儿子，跟随自己姓，那便是自己家的「香火」。
自己的亲生儿子，无论跟随谁信，无论与自己失散多少年，那依然是自己家的「香火」
自己生不出孩子，那便暗示自己的兄弟去和自己的妻子生孩子，生出儿子来，只要不挑破这层遮羞布，那这儿子，就是自己家的「香火」。
香火主义者同时兼具这传统和开放两种特质，既矛盾、又统一，他们共同的特质，大约叫做掩耳盗铃。
整个事件里，只有叶雯雯是完全无辜且不幸的，但她同时又是幸运的，是她的坚强拯救了她自己的人生。
香火主义者们已经垂垂老矣，并且随着王子烨这根「香火」的消亡失去了生的意志，只有叶雯雯依旧年轻活力，还有大把美好的人生在等着她去拥抱。
这很好。
9 牺牲的警察
「言队长，你好像很失望。」Jane 歪着头看言微，笑得狡黠。
言微点点头：「当然失望。」
「因为叶国平并没有像你期待的那样能够告诉你，从法律的捍卫者，走到法律的对立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因为你不能从他的身上，去找寻言简曾经的痕迹吗？」
言微不答，默认了 Jane 的结论。
「但没关系，」Jane 一笑，打了个响指。
本已经暗掉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对男女的证件照。
「这是叶雯雯的亲生父母，他们殉职于 1996 年。」
Jane 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他们牺牲的地方，在如今的坞州市郁水区，也就是当年的郁水县。就在他们牺牲的两天后，言简被祝久久送到了距离他们牺牲地不到五十公里的福利院门口。」备案号:YXX15Q39rAzsYAX843pCNx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