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富娘子

晚膳是在偏厅用的,菜色与宴席一般无二。

很多都是外头吃不到的,倒是开了眼界。

我也不敢多吃。

兄长瞧着心事重重,菜也没吃两口。

离开时,遇到皇后娘娘正好出来更衣。

她将我唤到身边,温声道:「你让本宫想起一个故人。」

宫灯摇曳,她的眸中情绪复杂:「不是漫长的等待和陪伴就一定会开花结果,你是个好孩子,别太执着。」

「去吧!」

回去的路上,夜风卷起马车帘,原来今日又是一个满月之夜。

兄长开口:「宝珠,今日皇后娘娘似乎是有意要为你指婚,你为何不应?」

「我怕指的不是我的心上人。」

兄长端茶杯的手一抖,剧烈地咳嗽起来。

茶水飞溅,桌上有许多细碎的水渍。

他笑了笑:「宝珠,有心上人了吗?」

我抬眸,咄咄看他:「有啊,表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我将表哥二字咬得极重。

我以为自己可以将这心意藏一辈子。

可皇后娘娘的话,却在我的心里撒下了火苗。

我想要一个答案。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真的只拿我妹妹看吗,他是否,也有过片刻心动。

他说要与我相依为命一辈子,是我所想的那样吗?

夜风吹灭了车里的蜡烛,清冷的月光透过帘子间隙,洒落在兄长眼底。

那眼神,说不出的凄凉与隐忍。

帘子合上,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我听见他沉沉叹息:「宝珠,我必会为你寻一门长长久久的好亲事。」

25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咔咔咔破碎呢。

良久,我轻声回:「如此,便多谢兄长。」

「你接济过尹郎中的事,我竟不知。」

「往后我若嫁人,兄长不知的事会越来越多。」

兄长咳嗽得狠了,似是有千万般的话要说,良久只是低低一声叹息。

第二日一早,宫里来人了。

陛下下了口谕,以后宫内纸张,皆采用水纹纸。

莫公公给了我们一张清单:「这是宫里常用的尺寸还有所需的数量,至于价格便依照去岁的定,明年再重新议价。」

「你们快些准备起来,少说先给三个月的量,如今娘娘们都想用用这水纹纸呢。」

按说如此大的量,一时间难以凑齐。

可事有赶巧,之前孟老板他们几个反悔不要的纸,如今恰好补上这个窟窿。

重新按照宫内所需剪裁,浪费得也不多。

且宫里开出的价格,是之前的商家与采买公公所定。

其中定有许多门道,如今却叫我们捡了漏。

不过,给莫公公的好处自然不能少。

之前的采买公公因为这件事被撸了下去,如今莫公公顶上了。

说来也是互惠共赢。

送走莫公公,午后尹郎中过来了。

他应是下朝后直接赶过来,身上的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

我屈身要向他行礼,他忙一把扶住我:「王姑娘不必客气。」

「当初姑娘说自己唤沈大丫,这几年我一直在寻姑娘,姑娘当初为何编纂假名……」

「相助大人,本就不为求报答。」

不过是我曾被兄长拉出泥泞,想将这份希望也传递出去。

尹松怔了怔,旋即笑了:「我早该猜到是如此,好在老天眷顾,你我又重逢了。」

他离开时,正好碰到从外归来的兄长。

真有意思。

他明明是个官,却对兄长颇为客气。

兄长素来含笑,今日却冷着一张脸,不太待见的样子。

两人寒暄后作别,兄长将小七手里的食盒递给我:「朱雀街买的杏花酥,趁热吃。」

我盯着那个食盒好一会,然后笑了。

「真巧,刚才尹大人也给我买了杏花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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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会吃不下了,兄长留着自己吃吧。」

兄长捏食盒的手紧了紧:「他倒是会琢磨。」

那一盒杏花酥兄长没吃,他一向不爱吃甜食。

最后放凉了,被小翠和小七消灭了。

人生际遇,如此妙不可言。

半月前,我们的境况还在谷底,为了生存下去辗转挣扎。

哪怕说破口舌,大家也不认可水纹纸的好。

如今水纹纸成了御用纸,且在宫宴上大放光彩。

我和兄长还面了圣,得了赏。

这样的殊荣,其他纸坊可从未有过。

一时间,跟风也罢,好奇也罢。

纸坊门庭若市,客人络绎不绝。

人人都想求一张水纹纸,纸坊昼夜不停,产量都跟不上。

兄长修书回老家,让沈叔速速着人送货入京城解燃眉之急。

这一日,孟老板带着当初退货的几人上门了。

他好像全然忘了当初种种,笑呵呵打着招呼,说要大批量求购水纹纸。

「沈老板放心,这纸我们不在京城售卖,主要往北边送,不会跟你们竞争,这价格好商量。」

当初他对我出言相辱,如今却要觍着脸上门求购,点头哈腰,嘴里全是说不完的好话。

还真有些解气。

兄长与人为善,淡笑着相迎。

这就是商场,没有永远的朋友,更不会有永远的敌人。

两人已经准备谈价,可听得孟老板跟我致歉说当初孟浪后,兄长变了脸色。

他霍然站起,脸色冷若冰霜:「送客!」

孟老板一行,几乎是被赶着出了纸坊。

小翠很解气:「让你们当初侮辱咱家姑娘,现在咱有钱也不给你们赚!」

兄长喉结滚动,问:「他那般无状,当初你为何不与我说?」

「不是什么大事。做生意难免被人说几句,我没有放在心上。」

兄长手上青筋暴起,嗓音也喑哑了:「对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

春光灿灿,他脸色的懊恼担忧如此真切。

我轻问:「我是你妹,你不可能将我挂在裤腰上,护我一辈子,对不对?」

27

良久,他眼眶发红:「是,我无法护你一辈子。」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他心里,我真的只是妹妹而已吗?

若是如此,当初为何不让我上族谱,为何要记在舅舅名下?

我不理解,却也不能开口质问。

怕有些东西一旦戳破,连维持表面的平衡都会做不到。

尹松自那一日之后,时不时便会来寻我。

每次来,必然会带些小礼物。

一盒热糕点,几串糖葫芦,一块路边随手买的小石头,一个手编的蜻蜓。

因着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反而不好拒绝。

纸坊的事情总是很忙。

我不是在见客商,就是在盘账,又或者查看生产进度。

他总是不急不忙,泡一杯茶,拿一册书在那看,又或者在热热闹闹的店里写文章。

等我有空时,与我说上几句话。

待得天色晚了,再起身告辞。

这天兄长竟然早早回了,与尹松撞见了。

如今纸坊事多,我们白日里素来是各有分工,到了夜间回府时,再将今日所忙之事通通气。

兄长嘴上笑着招呼,眼底却是清清冷冷的。

尹松提议手谈一局。

我的老天爷,纸坊忙得都快着火了,你还有工夫下围棋。

两人支起摊子,我是看不懂的,继续对账。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你来我往,厮杀不止。

棋盘都快摆满了,都没分出个胜负。

夜色低垂,店铺该关张了。

尹松捏着黑子,问:「沈兄,若这颗黑子下去我赢,你可否将令妹许配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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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拨算盘的手一抖。

算盘珠撞击,发出刺耳声响。

乱了。

又得重算。

兄长捏紧手里白子。

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嘻嘻哈哈:「难过尹大人隔三差五地来,原来是为了美人掌柜。」

「女掌柜,尹大人当初高中状元时,户部侍郎要招他做女婿他都拒绝了,如今为了女掌柜你费尽心思,你可要好好珍惜。」

「满京城都寻不出这么好的郎婿。」

尹松旋着手里黑子,目光灼灼盯着兄长:「沈兄可应?令妹今年二十有一,早到适婚年纪,若我与她成婚,她也可继续打理铺面。」

我的手按在算盘上,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力量。

我紧紧盯着兄长。

他脊背笔直,发冠纹丝不动,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

在一众人的热闹起哄中,他轻声作答:「好!」

我的心坠入谷底。

尹松神色一松,落下黑子。

兄长将手中白子丢回罐内,颓然道:「我输了。」

一场博弈收尾,人人恭喜我往后是郎中夫人,尹松也是笑意盈盈。

唯有兄长久久坐在那,对着那一盘棋局默然无声。

我们之间,只有十来步的距离。

可我却觉得,从此后,我与他之间,有跨不过去的鸿沟。

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尽,尹松走到我面前:「宝珠,你可以送送我吗?」

从店内出来,五月底的风吹在身上,我竟生生打了个哆嗦。

「宝珠,我要娶你,你并不高兴?」

「你从未问过我的意见。」

月凉如水,他笑了:「因为我知,你心不愿。」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颗白子,放在我手心:「刚才那一局,你兄长本有机会赢的。」

「我给了他选择,他成全了我。」

尹松握住我的手,那颗白子如火一样灼伤我的掌心。

「是他放手了,所以宝珠,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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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眼看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爱上你,你不在乎吗?」

我的心那么小呀。

只能住得下一个人。

从他将我从继母手中抢过来,说以后我就是他妹妹开始,我便已经将整颗心都交给了他。

尹松伸手拂去我眼角的泪:「你今年不过二十有一,一辈子还很长,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

「再说,这世上的恩爱夫妻本来就少。有我爱你,也足够我们共白头了。」

「且安心在家等着,我不日便来下聘礼。」

我目送尹松的马车离开,一回头看到兄长站在长街之尾。

夜风翻卷,吹起他杏色衣袍。

他遥遥与我对视,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又瘦了,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而去。

我快步上去,厉声质问:「为什么要同意?」

「他年少有为,心性极佳,你们又有前缘,实为良配。」

清冷月光照亮我的脸,我眼泪滚滚而来,一字一句:「可是阿丛,我的心上人只有你,你真的不知吗?」

他拿帕子捂住唇,压抑着不让自己咳出来,应道:「宝珠,我一直……只拿你当妹妹。」

月色被乌云笼住,我眼里的光也彻底熄灭。

苦笑一声:「好,我知道了。那便如兄长所愿,我的命是兄长救的,兄长让我嫁谁,我便嫁谁!」

回去后,我病倒了。

高热不退。

一如那年从濉河被捞上来后一般。

迷迷糊糊间,有一双温柔的手一直在给我替换毛巾。

我含含糊糊地唤:「兄长……」

一睁眼,却迎上的是尹松布满红血丝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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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

我该知道的,他已经放弃我了。

晚间,小翠端着水盆进来:「尹大人真是太好了,日日下朝就来照料小姐呢。」

「兄长人呢?」

「少爷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在见客商,不过睡前都会来瞧瞧小姐。」

小翠拧了帕子给我擦脸:「小姐,要么就这样吧。」

「尹大人挺好的,少爷他……他应该是心里没有你!」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他。

第二日尹松再来,我道:「不是说要提亲,何时来?」

他眼中光芒大炽:「明日,明日便来,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

这日夜深,兄长悄悄到了我床边。

我闭着眼睛,他以为我睡熟了,帮我掖了被角,又在床边坐了良久,才起身离开。

待他走到门槛处,我轻声道:「兄长,尹郎明日会来提亲,烦请兄长莫要出门,在家应付。」

兄长的手紧紧捏住门沿,回:「好!」

「还有,男女有别,以后兄长莫要半夜进我的房。」

「好!」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因我与尹松年纪均是不小,流程走得极快。

婚期定在九月十八。

只剩下短短三个多月了。

兄长倒是不忙了,日日在家给我准备嫁妆,恨不得将合府上下打包给我。

我将嫁妆单子删去了大半。

成亲那日,要辞别长辈。

我穿着红嫁衣,跪在兄长脚边。

「兄长,成婚之后,纸坊的事情我便不管,想安心相夫教子。」

兄长捏着茶盏:「好,依你。」

「尹郎过完年应当会外放,到时我会一起随他赴任。」

兄长咳个不停,茶水飞溅在地上:「这是应当的。」

我抬头看他:「你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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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垂眸,眼底盛满笑意、期盼和不舍:「兄长只盼你长长久久活着,与他恩爱白头。」

我的婚事足足被讨论了半月。

倒不是我与尹郎有多郎才女貌,乃是因为兄长给的嫁妆实在太过丰厚,几乎掏空了所有的家底。

小翠与小七已然有了感情,我出嫁时便没有带上她。

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小七。

翻过年,我与尹郎远赴任上。

我每隔一月,便会给兄长一封家书。

也无甚实质性内容,便是薄薄一页纸,报个平安。

他次次都回:我万事都好,勿念。

附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如此一年,我与尹郎终于圆房,很快便有了身孕。

与兄长报喜,他的回信是:恭贺你,保重身体,我万事都好,勿念。

孩子出世后,日子便渐渐忙碌了。

我的信去得少,兄长的信倒是每两月定时一封,还是那一句:我万事都好,勿念。

外加一张百两银票。

银票攒成厚厚一叠,有一日被聪聪翻出。

他仰着脸问我:「娘亲,这些是什么呀?」

「是舅舅对妈妈的护佑。」

「我何时能见到舅舅?」

「娘亲也不知,看缘分。」

缘分有时候来得如此快。

这话说过不久,尹郎接到了调令。

我们一家子要回京城了。

距离我们离开,已经过了五年。

日月荏苒,京城依然如离开时那般繁华。

珠丛纸坊在最繁华的玄武街上有一个很大的店面,客人络绎不绝。

尹郎要入宫述职,我牵着聪聪提着特产,去了从前那个宅子。

当初有了银子后,兄长将这里买下,我便是在这里出嫁。

五年未见,小七发福了。

性子也沉稳了不少,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边走一边吩咐着什么。

抬头看见我,他猛地一怔。

试探性唤:「宝珠小姐?」

我眼眶一热,哑声问:「兄长呢?可在家?」

小七脸上的笑慢慢收了。

我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兄长呢?兄长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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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反复几个呼吸,才涩声道:「少爷他,他三年多前,便已不在了。」

怎么可能会不在。

他每隔一月都给我写信说安好,他生怕我不够钱花,次次给我银票。

他怎么会不在?

小七领我进府,去了书房。

书房里的诸事摆放,均与我出嫁前一般无二。

小七自抽屉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纸。

「宝珠,端午安康,我万事都好,勿念。」

「宝珠,中秋安康,我万事都好,勿念。」

「宝珠,生辰安乐,我万事都好,勿念。」

「宝珠,新年好,我万事都好,勿念。」

「恭喜你,宝珠,我万事都好,勿念。」

「节哀,莫要伤身,我万事都好,勿念。」

…………

小七红了眼眶:「少爷去世时叮嘱,按照时节又或是小姐所写之信的内容,给小姐您寄出,再附上银票。」

「少爷一直没告诉您,当初决定来京城,除了生意之外,是因为他得知自己身体状况不太好,难以……难以永寿,所以想来京城看看,是不是有法子。」

「可我以前陪他去看大夫,大夫说他身体并不要紧。」

小七哽咽不止:「那都是少爷怕你担心,刻意安排的。」

「其实自来京城后,少爷的身体恶化得更厉害,夜里经常会吐血,不过除了我,其他人都不知。」

他身体竟这般不好,我却全然不知。

难怪他那时说,不能护我一辈子时,语气那般颓然难过。

这一瞬,我像是被巨锤击中碾压。

扶着墙都稳不住身体。

「他葬在何处,我去给他上炷香。」

「少爷嘱咐我们将他烧成灰,撒在濉河我们当初挖珍珠那处。」小七哽咽得说不出话,「他说,他的根便在那里。」

他竟连处坟头都不给我留。

我将箱子里厚厚的一沓信一封封翻出来。

难道除了他安好,我勿念,他就没有任何其他要跟我说的吗?

翻到底部,找出一封封了口的信。

小七道:「少爷叮嘱,这封信不必寄出。」

我拆开火漆,里面亦是薄薄一页纸。

「宝珠,兄长先行一步。若有来世,我定会身体康健,绝不做你兄长,必会十里红妆,娶你过门。」

「我的宝珠,你万不可辜负我,要一生都幸福美满啊。」

后记

从沈宅出来,聪聪问我:「母亲,舅舅是不在了吗?」

我抱着那满满一箱子的信,道:「不,他还在的。」

「端午、中秋、生辰、春节,他不会缺席母亲人生的任何时刻。」

「母亲,你为何哭了?母亲别难过。」

「母亲不难过,母亲不难过。」我深吸一口气,擦去眼泪,「母亲,母亲要如他所愿,一生,一生都幸福美满。」

我有幸福美满的姻缘。

我与尹郎育有两子一女。

我将兄长留下的纸坊开得遍布全国。

我手里财富不计其数,纸坊虽不在我名下,可人人都道我是大楚女首富。

六十八岁生辰这日,我病倒了。

秋日暖阳融融,恰如我遇见兄长那一日。

我躺在床上,眯起了眼睛。

尹郎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

「对不起。」

他眼眶湿润:「我懂,世间之事,均有先来后到,是我迟了一步,能有今生,已是万幸。」

「来世,便由我来做你兄长吧。」

我缓缓笑了,闭上了眼睛。

奈何桥上,那个长衫公子慢慢转过身来,轻声唤我:「宝珠,你来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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