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满脸不甘。
族长一拍桌子:「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吗?」
二叔二婶脸色难看,一字一字地道歉。
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兄长拉着我手腕站起来:「饱了,我们先走了。」
走到门口,明亮日光笼了他一身,他对着坐在暗处厅堂里的族中众人道:「莫来烦我,你们便是我宗亲……」
那些老头气得胡子直抖,却也不敢说什么。
不仅因为兄长每年的供奉,更因为如今兄长交游广泛,结识的达官贵人不少,族长也极为忌惮。
出了二叔家,兄长语气迟疑:「事情紧急,未与你商量便将你落在舅舅名下,你可会……」
我摇摇头:「都听兄长的。」
我高兴还来不及,岂会怪他。
何况这其中,还有我的谋划。
17
二叔二婶频频作怪,明面上也不好断绝关系,免得叫人议论。
可为了杜绝以往背刺的事情再发生,我便使了点小钱买通了二婶院子里的婢女。
那婢女前些日子递了消息给我,说二婶想在中秋家宴上提为我上族谱一事。
定了我的位置,再将我嫁出去。
兄长后宅空虚,便会想着娶个夫人管。到时候她便可左右腾挪。
我得了这消息,枯坐了大半晚。
后来,便让那婢女假装不经意将消息漏给了兄长。
当初是兄长三两银救我出火坑。
如今他若是顺其自然让我上族谱,我也没有怨言。
好在虽事出紧急,他依然想到了解决的法子。
我依然是他妹妹。
可又……与从前不同。
小翠胆子一向大,这日晚间问:「少爷今日如此强硬,族长他们会不会为难?」
要知道两年前,为免二婶将不孝的帽子扣上,我可是费尽心机定下算账赌约的。
兄长笑了笑:「他们不敢了。」
「这几年我如此努力奔走,就是为了能尽量少受人钳制。」
他盯着杯中酒,哂然一笑:「钱,果然是个好东西。」
明月高悬,打亮他雪色的脸。
我轻声问:「兄长如今二十有三,不想着成家吗?」
他偏头看我,浅浅一笑:「我已经有家了。」
他停了停,问:「可是宝珠有心上人了?」
「不曾,我只想跟着兄长多赚点银钱。」
他似是松口气,看向天际圆月:「那便再留你两年,你若是有了心上人……定告知我。」
到了九月,兄长下定决心要去京城闯荡一番。
「父亲在世时,曾说毕生所愿是行万里路,赚四海钱。」
「我亦想去见见这广阔天地。」
他一边说一边剧烈咳起来。
自那年海上挖珠后,他的咳疾便严重了,这些年看了多少大夫也没用。
只说得慢慢养着。
此前京城客商说过,京城汇聚天下名医,或可有法子。
沈叔留下来打点家里的生意,兄长带着我与小七、小翠上路了。
一路往北,天气越发严寒。
靠近京城时,更是有泼水成冰的奇景。
兄长经常咳得一晚都睡不好。
走走停停一个多月,十月底时到了京城。
那日雪后初晴,灿灿日光落在城墙的皑皑白雪之上。
兄长撩开帘子,微微眯起眼睛:「宝珠,我们到了。」
18
「嗯,我看到了。」
「我定为宝珠在京城攒下一份家业。」
其实不必的。
与你并肩,哪怕粗茶淡饭,我亦甘之如饴。
京城大,居不易。
租宅子、盘门面、店面装潢,一套下来,所带银钱便已耗了大半。
到了年底,纸坊总算开张。
然生意却很是寻常,只勉强够平账。
京城的确需求大,可与此同时纸坊也多。
我们初来乍到,想要开拓市场,并非易事。
按理说明年要科考,各路举子如今汇聚京城,纸张的需求必然不小。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店铺开张不久,礼部出了规定,明年科考,试卷所用为湖州宣纸。
一时间,举子们纷纷抢购宣纸,好提前习惯纸张习性。
各路学堂私塾也纷纷跟进,加之京城之人本来习惯用宣纸,我们的水纹纸打不出名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翻过年,之前在兄长这定了一大笔单子的客商孟老板反悔了。
就是因为他带着几个客商下了大额订单,又频频游说兄长来京城。
兄长才下定决心。
可如今他见宣纸好卖而水纹纸市场日益变小,便不肯收这笔货。
只说当初那一成的定金也不要了。
其他客商也纷纷反悔。
我多次登门游说,孟老板嗤笑道:「王姑娘频频上门,莫非想与我做妾?」
「你虽年纪大了些,相貌也只是寻常,可若是诚心,我也可勉强纳了你!」
小翠被气得发抖,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问道:「孟老板可想好,这批纸当真不要了?」
「不要不要。」
「若是此番反悔,以后想要再定水纹纸,我们可恕不接待。」
孟老板哈哈笑起来:「哎哟,好大的口气!」
「不是我说,你们这纸也就在那南蛮之地受人吹捧,到了京城不好使,最多一年吧,你们的店就要关张。」
「那笔定金,就当是我可怜你们,资助你们回乡的路费。」
19
我撑着一口气:「那咱们就等着瞧,你迟早有后悔的那日。」
虽然放了大话,可那是为了不输阵仗,其实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兄长这些日子也在左右活动,身体坏了许多,收效却甚微。
这日晚间,我们总结为何水纹纸难以推广。
水纹纸最大的特性便是不易晕染、不易返潮。
南方天气潮湿,这两点特性很明显。
北方天气干燥,尤其如今是在冬日里,这特性就不突出了。
加之礼部出的册子,就更是雪上加霜。
我偶然间听得小翠私下里对小七道:「若是不来这京城就好了。」
纸坊生意差,大家都很闲。
若是这样下去,人心便散了。
如今光靠我们嘴上吆喝是没用的,还是得想办法提高知名度。
一连数日都没有进展。
我急得嘴角起了泡,兄长更是整夜整夜地咳嗽。
这日我与兄长出去逛市集,午后发现有兵丁出来清路。
宾客们议论纷纷,我才恍然想起:是波斯王子所带使团今日要进京。
近来这个波斯使团是京城热门话题。
已是初春,枯树冒了绿芽。
波斯使团衣着以白为主,身上挂满各色宝石,脚上也有金铃铛。
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声响悦耳。
风吹起王子轿辇上的白纱,露出他深深的轮廓和身侧的一个架子。
一个画架。
不少人都瞧见了。
有见多识广的人开始介绍:「瞧见了吗,那画架上的是水彩画。他们的墨是五颜六色的,与我们的不同。」
使团进京,却不是马上就能入宫面圣。
这些日子由鸿胪寺招待他们四下逛京都。
他们也带来了许多新鲜的玩意,包括水彩画。
不同于我们传统的画卷,水彩画色泽鲜艳,笔下所绘之物栩栩如生。
翠鸟一根绿色的羽毛,竟分出了三个不同的层次,端的是让人惊叹。
连兄长都啧啧称奇:「异域文化,果然是让人大开眼界。」
王子常年戴着白色头纱。
由一队兵簇拥着,远远就能认出。
他极爱作画。
这一日我们在北桥遇到他,他正支起画架,准备画河岸绿柳以及远处朦胧的寺庙。
虽有兵士围着,可还是有许多人瞧热闹。
大家都想看看这色彩浓郁的画到底是如何得出。
王子熨平一张纸,将极细的毛笔染上去。
一笔一笔,从日出到黄昏,一幅垂柳图已成。
葱绿嫩芽点缀在暗沉垂条之上,越发显出生命之美。
我与兄长一直看着他作画,也听得看客们议论纷纷。
说王子会在陛下接见之日,为陛下作一幅人像画作为献礼。
我与兄长对视一眼,看到了机会。
20
当日,我们便从各家纸坊都买了些宣纸,又买了波斯商人售卖的颜料粉。
回去后,兄长按照波斯王子之前的手法,将颜料粉加水调过后,画在买来的各色纸张上。
果然,无一例外,全部晕染了。
不过是晕染大小的区别。
今日看王子作画,我便发现他所用的纸并非我们这里的任何一种纸张,应是他从波斯所带。
而他的脚边,还有几张随意卷起像是用过的宣纸。
极有可能他曾试图用宣纸作画,可宣纸会晕染颜色,所以他只能换成自己从波斯带来的纸。
兄长用绿色的颜料在水纹纸上勾勒出细细的柳叶。
等待,如此漫长。
约莫半盏茶后,颜料已经干透,纸上却一点不曾晕染。
我与兄长对视一眼,大喜过望。
我们一直在找的机会,来了。
只要让波斯王子认可我们的纸,水纹纸的销路说不定就能借此打开。
我们兴奋得一夜未睡,第二日一早去驿馆求见。
却得知陛下已定下后日接待波斯使臣,使团这两日闭门谢客,安心准备。
回去的路上,我很沮丧。
兄长摩挲着茶杯:「宝珠,若是咱们的纸能在宫宴上露脸呢?」
若是那样……
我都不敢想。
「可我们哪有机会将纸送进宫。」
「倒也不是全无机会,或许可以求助一个人。」
21
我万万没想到,兄长带我去见的会是李小姐,李员外之女。
不,如今该是李夫人了。
那一年兄长拒婚后,她次年便来了京都,认识了如今的夫婿。
夫婿在宫里禁卫军当差,由他引荐,我们见到了负责采买纸张的莫公公。
他摸着我们呈上的水纹纸,皱了眉:「宫里的东西,每年年底都要定第二年的供应者,如今是不好改啊!」
兄长推了一沓银票过去。
「这我自然知道,也不叫公公为难,我家的水纹纸最大的好处便是不晕染,就连王子殿下的水彩画也承得住。」
「公公且带些回去试试,或许用得上呢!」
「若是能得宫里认可,将来公公便是在下的指路人,在下必定忘不了这份恩情。」
最终公公将纸张和银票一起收了。
回府的路上,我心事重重:「兄长,那是我们最后的家当了,若是此番不成……」
「宝珠,你记得那年挖珍珠,你与我说什么?」
记忆之门打开:「若不放手一搏,岂能甘心。」
兄长笑了:「如今,便是我放手一搏。若是搏输了,宝珠可会怨我?」
我摇摇头:「怎会,不管兄长做什么,我都支持兄长!」
很快就到了陛下接见使团的日子。
这一日我早早便起了,着小翠给我好生打扮一番。
「小姐今日是要出门吗?」
「不,是盼着有人来唤我出门。」
去用早膳,发现兄长也穿着一身新衣。
我们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然而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依然一片寂静。
我勉强打起精神吩咐摆膳,便听得一道尖细嗓音:「沈公子可是住在此处?」
22
是莫公公。
他满头热汗:「快快快,陛下想见你,随我入宫吧。」
兄长牵起我的手:「宝珠,咱们一起去。」
去皇宫的路上,莫公公与我们说起此前宫内情形,以便我们做出应对。
今日王子觐见,按之前所定,给陛下画画。
此画必然是要流传百世,那自然要用我们大楚自己所造的纸。
然内侍一连拿了好几种,都吃不住王子的彩墨。
陛下那个脸色哟。
莫公公说到这,擦了把汗:「奴家当时可是顶着丢脑袋的风险,把这水纹纸推上去的。」
兄长语气诚恳:「公公大恩,定不相忘。」
水纹纸色泽洁白,不晕染,与彩墨相得益彰。
王子殿下的画技也是传神,陛下这开云开雨霁,龙颜大悦。
王子殿下觉得纸张不错,问起工艺,陛下便召兄长入宫回话。
几年前,我只是乡野之中一个小丫头,想着如何能吃饱穿暖。
都不知明天在哪里。
如今,托兄长的福,我竟然能见到当朝陛下。
这足够往后我跟子子孙孙吹牛了。
陛下威严却又和善。
兄长本就爱读书,这些年阅历也不少。
一开始尚有些拘束,几句话之后便应对自如。
陛下也问了我几句。
官场上那些我都不懂,我便将他当成前来问询的客商。
如实作答,以诚动人。
埋头答话时我一直感觉有人盯着我瞧。
这可是皇宫,我也不敢去寻那双眼睛。
直到陛下让我们抬起头,我便听得一声低呼。
陛下问:「尹爱卿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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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个官员站起,道:「陛下恕罪,微臣失态。刚才王姑娘进来,我便觉得有些眼熟。」
「陛下也知,微臣出身贫寒,当年上京赶考,半路被小贼偷走包袱,幸得好心人相助,才凑够盘缠……」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当初恩人,没想到天大地大,竟通过陛下重逢,可见是天恩浩荡,福泽世间……」
说着,那位年轻的官员朝我看来。
我细细辨认,也是惊讶:「原来是你!」
那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们在濉河捞起珍珠,因为染了风寒,便在客栈里休息了大半个月。
有日听得外面吵闹不止,原来是店家要赶一个生病的书生走。
那时已入冬,书生却依旧衣衫单薄破旧。
十年苦读,就在一考。
偏偏这时丢了盘缠。
我见他可怜,便从沈叔那里支了点银子给他。
如此奇缘,连陛下都感慨不止:「朕听闻你家店铺经营状况一般,就未想过找昔日熟人帮帮忙?尹爱卿如今可是户部郎中。」
户部是管银钱的,五品官在京城算不得什么。
可这是实打实的实权部门,随便漏点什么出来,都够我们丰衣足食。
陛下语气温和,我却紧张起来。
我们奉上水纹纸是临时起意,今日唤我们入宫,更是急匆匆。
可陛下已然知道我们店铺情况。
难怪民间都说伴君如伴虎。
我跪倒回话:「民女当初也是由尹大人想到了自己,所以才勉力相帮。并不记得尹大人名字……」
「是以也不知他如今位居户部郎中。民女虽与尹大人只有一面之缘,可他出身贫寒却一身正气,民女想来,想来……」
想来也不会假公济私,掏空国库。
不过有外宾在,这话也不必宣之于口。
陛下笑了,深深看我:「虽是个商女,倒也有眼光有见识。」
「你帮朕保住了一位人才,朕应该赏你!」
一直端坐的皇后娘娘这时开口:「陛下,王姑娘已过二十,尚未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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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大骇。
不会是像戏本子里说的那样,要给我赐婚吧。
我只得拼死拦下话头,狠狠磕头,道:「民女大胆,想求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兴致盎然「哦」了一声:「你想要什么恩典,说来听听?」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深吸一口气与她对视:「民女,民女很喜欢娘娘头上那个珠子,民女名唤宝珠,不知可否赏赐给民女……」
皇后深深瞧我,又与陛下对视一眼,轻笑道:「真是个聪慧又大胆的姑娘。」
她示意一旁的嬷嬷将头上的珠钗取下:「既你喜欢,便赏你吧。」
陛下赏我们在宫内用过晚膳再回。
晚膳是在偏厅用的,菜色与宴席一般无二。
很多都是外头吃不到的,倒是开了眼界。
我也不敢多吃。
兄长瞧着心事重重,菜也没吃两口。
离开时,遇到皇后娘娘正好出来更衣。
她将我唤到身边,温声道:「你让本宫想起一个故人。」
宫灯摇曳,她的眸中情绪复杂:「不是漫长的等待和陪伴就一定会开花结果,你是个好孩子,别太执着。」
「去吧!」
回去的路上,夜风卷起马车帘,原来今日又是一个满月之夜。
兄长开口:「宝珠,今日皇后娘娘似乎是有意要为你指婚,你为何不应?」
「我怕指的不是我的心上人。」
兄长端茶杯的手一抖,剧烈地咳嗽起来。
茶水飞溅,桌上有许多细碎的水渍。
他笑了笑:「宝珠,有心上人了吗?」
我抬眸,咄咄看他:「有啊,表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我将表哥二字咬得极重。
我以为自己可以将这心意藏一辈子。
可皇后娘娘的话,却在我的心里撒下了火苗。
我想要一个答案。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真的只拿我妹妹看吗,他是否,也有过片刻心动。
他说要与我相依为命一辈子,是我所想的那样吗?
夜风吹灭了车里的蜡烛,清冷的月光透过帘子间隙,洒落在兄长眼底。
那眼神,说不出的凄凉与隐忍。
帘子合上,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我听见他沉沉叹息:「宝珠,我必会为你寻一门长长久久的好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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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咔咔咔破碎呢。
良久,我轻声回:「如此,便多谢兄长。」
「你接济过尹郎中的事,我竟不知。」
「往后我若嫁人,兄长不知的事会越来越多。」
兄长咳嗽得狠了,似是有千万般的话要说,良久只是低低一声叹息。
第二日一早,宫里来人了。
陛下下了口谕,以后宫内纸张,皆采用水纹纸。
莫公公给了我们一张清单:「这是宫里常用的尺寸还有所需的数量,至于价格便依照去岁的定,明年再重新议价。」
「你们快些准备起来,少说先给三个月的量,如今娘娘们都想用用这水纹纸呢。」
按说如此大的量,一时间难以凑齐。
可事有赶巧,之前孟老板他们几个反悔不要的纸,如今恰好补上这个窟窿。
重新按照宫内所需剪裁,浪费得也不多。
且宫里开出的价格,是之前的商家与采买公公所定。
其中定有许多门道,如今却叫我们捡了漏。
不过,给莫公公的好处自然不能少。
之前的采买公公因为这件事被撸了下去,如今莫公公顶上了。
说来也是互惠共赢。
送走莫公公,午后尹郎中过来了。
他应是下朝后直接赶过来,身上的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
我屈身要向他行礼,他忙一把扶住我:「王姑娘不必客气。」
「当初姑娘说自己唤沈大丫,这几年我一直在寻姑娘,姑娘当初为何编纂假名……」
「相助大人,本就不为求报答。」
不过是我曾被兄长拉出泥泞,想将这份希望也传递出去。
尹松怔了怔,旋即笑了:「我早该猜到是如此,好在老天眷顾,你我又重逢了。」
他离开时,正好碰到从外归来的兄长。
真有意思。
他明明是个官,却对兄长颇为客气。
兄长素来含笑,今日却冷着一张脸,不太待见的样子。
两人寒暄后作别,兄长将小七手里的食盒递给我:「朱雀街买的杏花酥,趁热吃。」
我盯着那个食盒好一会,然后笑了。
「真巧,刚才尹大人也给我买了杏花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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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会吃不下了,兄长留着自己吃吧。」
兄长捏食盒的手紧了紧:「他倒是会琢磨。」
那一盒杏花酥兄长没吃,他一向不爱吃甜食。
最后放凉了,被小翠和小七消灭了。
人生际遇,如此妙不可言。
半月前,我们的境况还在谷底,为了生存下去辗转挣扎。
哪怕说破口舌,大家也不认可水纹纸的好。
如今水纹纸成了御用纸,且在宫宴上大放光彩。
我和兄长还面了圣,得了赏。
这样的殊荣,其他纸坊可从未有过。
一时间,跟风也罢,好奇也罢。
纸坊门庭若市,客人络绎不绝。
人人都想求一张水纹纸,纸坊昼夜不停,产量都跟不上。
兄长修书回老家,让沈叔速速着人送货入京城解燃眉之急。
这一日,孟老板带着当初退货的几人上门了。
他好像全然忘了当初种种,笑呵呵打着招呼,说要大批量求购水纹纸。
「沈老板放心,这纸我们不在京城售卖,主要往北边送,不会跟你们竞争,这价格好商量。」
当初他对我出言相辱,如今却要觍着脸上门求购,点头哈腰,嘴里全是说不完的好话。
还真有些解气。
兄长与人为善,淡笑着相迎。
这就是商场,没有永远的朋友,更不会有永远的敌人。
两人已经准备谈价,可听得孟老板跟我致歉说当初孟浪后,兄长变了脸色。
他霍然站起,脸色冷若冰霜:「送客!」
孟老板一行,几乎是被赶着出了纸坊。
小翠很解气:「让你们当初侮辱咱家姑娘,现在咱有钱也不给你们赚!」
兄长喉结滚动,问:「他那般无状,当初你为何不与我说?」
「不是什么大事。做生意难免被人说几句,我没有放在心上。」
兄长手上青筋暴起,嗓音也喑哑了:「对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
春光灿灿,他脸色的懊恼担忧如此真切。
我轻问:「我是你妹,你不可能将我挂在裤腰上,护我一辈子,对不对?」
27
良久,他眼眶发红:「是,我无法护你一辈子。」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他心里,我真的只是妹妹而已吗?
若是如此,当初为何不让我上族谱,为何要记在舅舅名下?
我不理解,却也不能开口质问。
怕有些东西一旦戳破,连维持表面的平衡都会做不到。
尹松自那一日之后,时不时便会来寻我。
每次来,必然会带些小礼物。
一盒热糕点,几串糖葫芦,一块路边随手买的小石头,一个手编的蜻蜓。
因着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反而不好拒绝。
纸坊的事情总是很忙。
我不是在见客商,就是在盘账,又或者查看生产进度。
他总是不急不忙,泡一杯茶,拿一册书在那看,又或者在热热闹闹的店里写文章。
等我有空时,与我说上几句话。
待得天色晚了,再起身告辞。
这天兄长竟然早早回了,与尹松撞见了。
如今纸坊事多,我们白日里素来是各有分工,到了夜间回府时,再将今日所忙之事通通气。
兄长嘴上笑着招呼,眼底却是清清冷冷的。
尹松提议手谈一局。
我的老天爷,纸坊忙得都快着火了,你还有工夫下围棋。
两人支起摊子,我是看不懂的,继续对账。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你来我往,厮杀不止。
棋盘都快摆满了,都没分出个胜负。
夜色低垂,店铺该关张了。
尹松捏着黑子,问:「沈兄,若这颗黑子下去我赢,你可否将令妹许配于我?」
28
我拨算盘的手一抖。
算盘珠撞击,发出刺耳声响。
乱了。
又得重算。
兄长捏紧手里白子。
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嘻嘻哈哈:「难过尹大人隔三差五地来,原来是为了美人掌柜。」
「女掌柜,尹大人当初高中状元时,户部侍郎要招他做女婿他都拒绝了,如今为了女掌柜你费尽心思,你可要好好珍惜。」
「满京城都寻不出这么好的郎婿。」
尹松旋着手里黑子,目光灼灼盯着兄长:「沈兄可应?令妹今年二十有一,早到适婚年纪,若我与她成婚,她也可继续打理铺面。」
我的手按在算盘上,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力量。
我紧紧盯着兄长。
他脊背笔直,发冠纹丝不动,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
在一众人的热闹起哄中,他轻声作答:「好!」
我的心坠入谷底。
尹松神色一松,落下黑子。
兄长将手中白子丢回罐内,颓然道:「我输了。」
一场博弈收尾,人人恭喜我往后是郎中夫人,尹松也是笑意盈盈。
唯有兄长久久坐在那,对着那一盘棋局默然无声。
我们之间,只有十来步的距离。
可我却觉得,从此后,我与他之间,有跨不过去的鸿沟。
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尽,尹松走到我面前:「宝珠,你可以送送我吗?」
从店内出来,五月底的风吹在身上,我竟生生打了个哆嗦。
「宝珠,我要娶你,你并不高兴?」
「你从未问过我的意见。」
月凉如水,他笑了:「因为我知,你心不愿。」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颗白子,放在我手心:「刚才那一局,你兄长本有机会赢的。」
「我给了他选择,他成全了我。」
尹松握住我的手,那颗白子如火一样灼伤我的掌心。
「是他放手了,所以宝珠,跟我走吧。」
29
我抬眼看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爱上你,你不在乎吗?」
我的心那么小呀。
只能住得下一个人。
从他将我从继母手中抢过来,说以后我就是他妹妹开始,我便已经将整颗心都交给了他。
尹松伸手拂去我眼角的泪:「你今年不过二十有一,一辈子还很长,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
「再说,这世上的恩爱夫妻本来就少。有我爱你,也足够我们共白头了。」
「且安心在家等着,我不日便来下聘礼。」
我目送尹松的马车离开,一回头看到兄长站在长街之尾。
夜风翻卷,吹起他杏色衣袍。
他遥遥与我对视,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又瘦了,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而去。
我快步上去,厉声质问:「为什么要同意?」
「他年少有为,心性极佳,你们又有前缘,实为良配。」
清冷月光照亮我的脸,我眼泪滚滚而来,一字一句:「可是阿丛,我的心上人只有你,你真的不知吗?」
他拿帕子捂住唇,压抑着不让自己咳出来,应道:「宝珠,我一直……只拿你当妹妹。」
月色被乌云笼住,我眼里的光也彻底熄灭。
苦笑一声:「好,我知道了。那便如兄长所愿,我的命是兄长救的,兄长让我嫁谁,我便嫁谁!」
回去后,我病倒了。
高热不退。
一如那年从濉河被捞上来后一般。
迷迷糊糊间,有一双温柔的手一直在给我替换毛巾。
我含含糊糊地唤:「兄长……」
一睁眼,却迎上的是尹松布满红血丝的眸。
30
不是他。
我该知道的,他已经放弃我了。
晚间,小翠端着水盆进来:「尹大人真是太好了,日日下朝就来照料小姐呢。」
「兄长人呢?」
「少爷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在见客商,不过睡前都会来瞧瞧小姐。」
小翠拧了帕子给我擦脸:「小姐,要么就这样吧。」
「尹大人挺好的,少爷他……他应该是心里没有你!」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他。
第二日尹松再来,我道:「不是说要提亲,何时来?」
他眼中光芒大炽:「明日,明日便来,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
这日夜深,兄长悄悄到了我床边。
我闭着眼睛,他以为我睡熟了,帮我掖了被角,又在床边坐了良久,才起身离开。
待他走到门槛处,我轻声道:「兄长,尹郎明日会来提亲,烦请兄长莫要出门,在家应付。」
兄长的手紧紧捏住门沿,回:「好!」
「还有,男女有别,以后兄长莫要半夜进我的房。」
「好!」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因我与尹松年纪均是不小,流程走得极快。
婚期定在九月十八。
只剩下短短三个多月了。
兄长倒是不忙了,日日在家给我准备嫁妆,恨不得将合府上下打包给我。
我将嫁妆单子删去了大半。
成亲那日,要辞别长辈。
我穿着红嫁衣,跪在兄长脚边。
「兄长,成婚之后,纸坊的事情我便不管,想安心相夫教子。」
兄长捏着茶盏:「好,依你。」
「尹郎过完年应当会外放,到时我会一起随他赴任。」
兄长咳个不停,茶水飞溅在地上:「这是应当的。」
我抬头看他:「你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31
兄长垂眸,眼底盛满笑意、期盼和不舍:「兄长只盼你长长久久活着,与他恩爱白头。」
我的婚事足足被讨论了半月。
倒不是我与尹郎有多郎才女貌,乃是因为兄长给的嫁妆实在太过丰厚,几乎掏空了所有的家底。
小翠与小七已然有了感情,我出嫁时便没有带上她。
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小七。
翻过年,我与尹郎远赴任上。
我每隔一月,便会给兄长一封家书。
也无甚实质性内容,便是薄薄一页纸,报个平安。
他次次都回:我万事都好,勿念。
附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如此一年,我与尹郎终于圆房,很快便有了身孕。
与兄长报喜,他的回信是:恭贺你,保重身体,我万事都好,勿念。
孩子出世后,日子便渐渐忙碌了。
我的信去得少,兄长的信倒是每两月定时一封,还是那一句:我万事都好,勿念。
外加一张百两银票。
银票攒成厚厚一叠,有一日被聪聪翻出。
他仰着脸问我:「娘亲,这些是什么呀?」
「是舅舅对妈妈的护佑。」
「我何时能见到舅舅?」
「娘亲也不知,看缘分。」
缘分有时候来得如此快。
这话说过不久,尹郎接到了调令。
我们一家子要回京城了。
距离我们离开,已经过了五年。
日月荏苒,京城依然如离开时那般繁华。
珠丛纸坊在最繁华的玄武街上有一个很大的店面,客人络绎不绝。
尹郎要入宫述职,我牵着聪聪提着特产,去了从前那个宅子。
当初有了银子后,兄长将这里买下,我便是在这里出嫁。
五年未见,小七发福了。
性子也沉稳了不少,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边走一边吩咐着什么。
抬头看见我,他猛地一怔。
试探性唤:「宝珠小姐?」
我眼眶一热,哑声问:「兄长呢?可在家?」
小七脸上的笑慢慢收了。
我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兄长呢?兄长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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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反复几个呼吸,才涩声道:「少爷他,他三年多前,便已不在了。」
怎么可能会不在。
他每隔一月都给我写信说安好,他生怕我不够钱花,次次给我银票。
他怎么会不在?
小七领我进府,去了书房。
书房里的诸事摆放,均与我出嫁前一般无二。
小七自抽屉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纸。
「宝珠,端午安康,我万事都好,勿念。」
「宝珠,中秋安康,我万事都好,勿念。」
「宝珠,生辰安乐,我万事都好,勿念。」
「宝珠,新年好,我万事都好,勿念。」
「恭喜你,宝珠,我万事都好,勿念。」
「节哀,莫要伤身,我万事都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