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我的妹妹代我留洋,替我嫁给我的心上人。
她一身洋装,神采奕奕。
「阿姐,时代已经变了。」
我紧紧攥着帕子,握着《女训》,看着他们如胶似漆。
他们所高呼追求的自由,不过是推翻与我的一纸婚约。
1
妹妹留洋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
那天我和爹爹早早就在府门,从天黑等到天亮。
打老远听到声音,便急急忙忙赶下来迎她。
春桃手里还提着一包核桃酥,正是南翘留洋之前,最喜欢吃的。
南翘笑嘻嘻地从轿子上跑下来,喜笑颜开地扑到我怀里。
「阿姐!我很想你!」
她的衣裳裙摆极大,花朵一样层层叠叠在身下绽放开来。
衣袖又极狭窄,勾勒出美好的曲线。
葱白一样的胳膊露出半截,晃着明晃晃的光。
这是与京城世家女子截然不同的装束。
我急急忙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肩,兜头裹在她身上,笑着小声嘟囔她。
「笑不能露齿,衣不能露肤,没个女儿家的样子。」
南翘笑着,看向我身上的衣裙,她悄悄地说:「阿姐,这里的一切都太过陈腐了。」
我愣了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忽然看见南翘后面慢悠悠出来了个男子,穿着时新挺阔的衣裳,眼睛里涌动着像南翘一样的光芒。
这人我认得,鸿胪寺卿的独子,沈远舟。
也是我的未婚夫。
这门亲事是先皇亲口指下。
说是孟将军的嫡长女元黎,与沈远舟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天定的缘分,便这样金口玉言,有了一纸婚约。
三年未见,沈远舟显得更加英挺。
我强装镇定,微微朝他点头,以示见过。
只是耳根子却像冻柿子一样,藏都藏不住的红。
沈远舟微怔,随即朝我点头。
生疏、僵硬。
像是冻掉的冰碴。
南翘笑着凑到前面,一手挽住我的胳膊,一手挽住沈远舟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往前走去。
「外头风大,阿姐别冻着了。」
我看着南翘与沈远舟交织在一起的胳膊,宛如一对交颈鸳鸯般痴缠。
我下意识地小声提醒。
「南翘,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对你名声不好。」
南翘大笑着,踮脚跳上去勾住沈远舟的脖子。
「没事!我们早已习惯,在伦敦三年,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局促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亲热打闹的背影。
心如坠万底深窖,一点点下沉。
2
南翘回来后的第三天,她和沈远舟抗旨了。
确切点说,是将我与沈远舟的一纸婚书撕了。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纷纷扬扬。
皇上龙颜大怒,直接在朝堂之上逼问我爹,还有没有把皇家放在眼里。
先皇指婚,泼天恩宠,这也是说撕就撕的吗?
我爹与鸿胪寺卿被禁了足,革了职,双双把家还。
当晚的将军府里,折腾得鸡飞狗跳。
我爹气得胡子都在抖,举着一杆粗棍就要对南翘动用家法。
「出去留洋一趟,竟如此不知廉耻,你和沈远舟是何时苟且的!」
「幼时教你读过的《女训》,都吃到狗肚子里了吗!」
南翘跪在下面,难得的倔强。
「你情我愿,自由恋爱,私定终身!这也能叫苟且吗!」
她掏出一张牛皮纸,甩到地上,中气十足。
「我们在教堂前立誓,会一辈子忠于对方!我们是合法夫妻,是坚贞不渝的美好爱情,才不是你们一纸婚约就能吞掉人后半生的所谓良缘!」
我爹怒气冲冲,气得抚上心口,他将粗棍指着南翘,高声质问她。
「那你阿姐呢!元黎该当如何!你只顾自己贪欢,元黎这样被堂而皇之拒婚,她之后该如何自处!」
粗棍闷闷地砸在南翘身上。
南翘咬着牙,硬是不开口求饶。
我爹恼怒地看着她,终于恨恨地丢下粗棍,甩手而去。
「南翘你想清楚!当日留洋的名额,是元黎让给你的,若是今日易地而处,元黎绝不会觊觎自家姐妹的夫君!」
南翘腰杆笔挺,直直地跪在那里。
倔得像石板里的野草,一句话都没说。
3
南翘在孟家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阿爹命婆子剥去她身上花一样好看的洋装,找出同我一样的长衫长裙换上。
几本《女则》、《女训》散落在她身边。
阿爹在列祖列宗面前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供你去留洋,是叫你去见世面长见识,没叫你转头勾搭姐夫!」
「一肚子洋人歪五倒七的酸样,你就好好在列祖列宗面前请罪吧!」
她终于不再高呼要自由要科学了。
南翘倒下了。
她从小身子骨就弱,生生挨了我爹一记闷棍,又不眠不休跪在祠堂前一天一夜,早就体力不支了。
我救了她。
我叫郎中私下给她瞧了伤,又叫春桃给她端去一碟核桃酥。
天冷大寒,我又在她双膝下塞上软垫,垫上汤婆子,好叫她不至于跪得那样辛苦。
南翘幽幽转醒时,我正跪在她身边,同她一起向列祖列宗请罪。
「阿姐,你跪下做什么!」
我不看她,抬眼看向密密麻麻的孟家牌位。
「长姐如母,你犯错,便是我犯错。」
南翘有些复杂地看着我,明明都跪得晕倒过去,却还是坚持道。
「阿姐,但是我没错。」
春桃气不过,替我出声反驳道。
「抢夺大小姐的夫君,也是没错吗?」
南翘嘴唇嗫嚅,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硬生生吞下,只有脆生生两个字。
「没错。」
我垂了垂眼睛,不欲和她辩解,忽然开口道。
「你昏倒的时候,沈远舟来见了我。」
南翘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她急得抓住我的衣袖,连声问道。
「你们说了什么?!」
我阖上眼,在列祖列宗面前笔直地跪着,极慢极慢地说。
「他告诉我,若能一夫二妻,堪为天下美事。」
我睁开眼睛,看着南翘不可置信地松落我的衣角,一点一点失力倒在地上。
一旁的核桃酥滚落一地。
我紧紧注视着她的眼睛。
「沈远舟告诉我,若得元黎为妻,南翘为妾,二女共侍一夫,可尽享齐人之福。」
我看着南翘惊慌失措的脸,慢悠悠地补刀。
「这就是你一心要追求的自由吗?」
4
生平第一次,我对南翘说了谎。
沈远舟确实来见过我,也确实说了这样叫人恶寒的话。
但我没告诉南翘,沈远舟口放厥词之后,我就叫人打晕了他。
如今将他囚在将军府最破败的仓库里。
任别人掘地三尺,也不会找到他。
南翘从祠堂出来后,第一件事便跑去了鸿胪寺卿府。
据说她在众目睽睽下将府门叩响三百遍,也没有一人前来应答。
沿街的百姓都在看热闹。
他们将鸡蛋菜叶砸向南翘烫得卷曲的头发。
「不要脸!读个书读到姐夫床上去!」
「这种没有礼义廉耻的女子,应当浸猪笼!」
「浸猪笼!」
「浸猪笼!」
民众的怒火一点即着,他们高呼着要将南翘浸猪笼,以儆效尤,否则这世间会有更多的女子胆大妄为,违背礼教。
「你姐夫马上要死啦!皇家的诏令已经下了,胆敢拒婚,他就等着脑袋落地吧!」
原本失魂落魄的南翘听到这话,像是回魂一样,立刻拎着裙裾冲散人群,小跑着离开。
南翘不愧是我从小看大的妹妹。
沈远舟下落不明,她不求爹不问官,甚至连鸿胪寺卿府都不再逗留。
她一路直直跑回家找到了我。
「阿姐!沈远舟在你手上?」
我看着她浑身的蛋液泥泞,有些嫌弃地甩甩帕子。
「一身脏污,待人接物的礼貌都丢了吗?」
南翘有些无措地揪了揪自己黏糊的卷发,眼睛里鼓鼓的全是泪水。
她就那样站在庭院里,紧张又希冀地看向我,固执地一遍一遍地问道。
「阿姐,求你告诉我,沈远舟是不是在你手上?」
我实在受不了她那样看我,被人欺负得一身狼狈,却好像眼泪下一刻就要为我而掉一样。
我咽了一口清茶,没好气地回了一个字。
「是。」
南翘一下子就落下泪来。
她捂着心口又哭又笑,连声说道。
「谢阿姐!」
南翘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裙摆,擦了擦眼泪,便退下去换了身干净整洁的洋装。
她的卷发洗净,别上精致的发卡,裙摆盛大繁复,像是层层叠叠的花瓣。
冷不丁地突然问我。
「阿姐,你可还喜欢那个侍卫?」
我终于是动了怒。
举着扇子绢子胡乱地朝南翘推去,硬是一定要将她赶出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婚姻大事喜欢与否,岂能容你这样胡乱编排!」
「送客!」
我一人扶着桌角,看着惊乱下打翻的茶水失神。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茶水中我慌乱的脸。
生平第一次,我叩问自己。
元黎,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元黎,你当真能忘得了十六岁那个夏天吗?
5
南翘曾提出想要去看老情人沈远舟。
我拒绝了。
他那样三心二意、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谁都不配见。
我不许南翘见她的腌臜心上人,却自己去见了他。
那纸婚约上端端正正写着孟元黎和沈远舟的名字,就这样将我们硬生生捆在一起。
真是好没道理。
南翘回来的那天,我曾见过他。
他笔挺洋阔,待我疏离又礼貌。
我佯装羞涩行礼,心下却暗自庆幸,还好今晨扑得胭脂够红够嫩,天气够冷够寒,我的耳朵好冻得通红,落在外人眼里,倒是全了我死心塌地的痴情好名头。
这次在孟家仓库里,大概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我的夫君。
他阖上眼睛,仰头靠在层层麻袋上,一柄折扇半开,虚虚掩在脸上。
这样脏污落灰的地方,他竟也似天人之姿。
似乎是听到我的动静,他抬眼向我看去。
「元黎?」
沈远舟挣扎着站起来,因为久饿未食,脚步显得有些虚浮。
他踉踉跄跄地朝我走过来。
「元黎,你没事吧?可想通了?」
我有些嫌弃地躲开他。
他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忽然对着我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神情严肃地像是交代遗言。
「元黎,你一定要好好的,大步走,别回头。」
我沉默了又沉默,最后问道。
「我不许南翘同你成婚,你受刺激脑子不好了?」
沈远舟听到这话,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便流出泪来。
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神情冷硬地绷着,紧紧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几乎像是喊出来一样。
「是!我与南翘情比金坚,常人不可撼动,你孟元黎若是对我死缠烂打,除非跪下给我擦脚,我才考虑是否纳你为妾!」
「像你这种木讷守旧,只知道守着规矩的无趣女子,不管前世今生,还是今生未世,我都不会高看你一眼!」
我摇了摇头,走出仓库,郑重其事地叹了口气。
「沈远舟疯了。」
6
沈远舟失踪了。
他在仓房里不翼而飞。
我疲倦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早知道困不住他多久,只是想给他一点苦头吃。
近来京城里发生了几件奇事。
许多百姓离奇地收到几笔钱财。
那些金银像是从天而降,端端正正地摆在家门口。
清点过后,不多不少,刚好够自家还清债务。
我前去青城山时,遇到了沈远舟。
他长身而立,站在一座石碑面前默默不语。
那座石碑没什么稀奇,只是刻着几个字。
「江游散客,野草平生。」
沈远舟似乎并不意外我会出现。
「你不愿意嫁给我,就是因为他吧?」
我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悄悄用身子挡住石碑,不让他细看。
「我听不懂。」
沈远舟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我好心劝你,多去见见别的男人,那蚀骨销魂的滋味,保准你早将这无名尸抛掷脑后。」
我冷笑:「所以沈公子就左拥右抱,成了烟花女子的千金常客?」
他笑着点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至于你那个傻妹妹南翘,我不过是几句花言巧语,她就对我死心塌地,此生非我不嫁,还要给我生孩子,要我说你们孟家,还真是个个都是痴情种。」
他抬起下巴看向石碑,意有所指。
我怒极:「你若再狂言一句,我孟家必定舍死相纠!」
7
最近南翘很奇怪。
她早出晚归,忙得团团转。
春桃告诉我,二小姐去过脂粉铺子,去过茶楼,去过街市。
她那样离经叛道的一个人,做什么都不稀奇。
她唯独没有再念叨沈远舟。
沈远舟同样也很奇怪。
探子来报,说他拿着几张图纸焦头烂额地去了朝廷,又一脸挫败地出来。
我问那几张图纸是什么。
探子若有所思,说是像什么巨船洋枪,沈大人说是要学习建造呢。
我听京城百姓说,孟家二小姐自从留洋回来后,就发了疯。
有人尊称她为进步知识分子,也有人骂她是疯狗。
她成日里穿着宽大的洋裙,跑到街上管天管地。
她不许农夫种田,她要他们去纺织、去发展工业。
她说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发展,百姓才能全部坐上火车、打上电报。
可是那些所谓的火车电报,只是在先前年份里,属于几个人的天方夜谭。
若谈到想要普及,大家只当是南翘痴人说梦。
她奔走呼号,不许女子缠足、鼓吹城北成日里被夫君鞭打的王家媳妇和离。
王家媳妇吓了一跳,不客气地将她狠狠一推,破口大骂。
「别以为你留洋回来就高人一等!俺们两口子过日子,用你操什么闲心!若是和离,我祖宗十八代的脸往哪里搁!这辈子就算是被打死,我也绝不会和离!」
南翘要女子接受教育,要教她们识字、读书。
当时的教育已经有了很大改进,但是广大妇女仍然被排斥在学校教育之外。
南翘很诚恳:「外头的世界很新鲜,女子也应读书长知识,咱们不应该只会些绣花生娃的道理。」
那些女子嗤嗤笑着,像是看着怪人。
「俺只知道,把夫君伺候得舒舒贴贴的,再添个两个大胖小子,那日子才过得美呢!」
南翘渐渐泄气了。
她背负着所有骂名,沾了一身酒气,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阿姐,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像个哑巴,有口难辩,有话难言。」
她忽然抬头看向我。
看向我的长衫长裙,看向我耳边簪的绒花,看向我手上绞着的《女训》。
她的声音泠泠朗朗,像在我心湖投石。
「阿姐,我看过的所有好风景,都想与你一一分享。异国他乡的这三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思念你,那些好风景也属于你,我阿姐的人生不该被困在四方庭院里,不该被这横撇竖直捺的劳什子规矩束缚!」
南翘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女训》,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着说着便掉下来泪来。
「从前那次留洋,是你让给我的,这次不论如何,我都要帮你获得自由。」
南翘哽咽起来,眼泪大滴大滴掉落。
「我的阿姐元黎,是顶天立地的大女子,是我的高山溪流,这些纲常礼教妄图吞食你,想都不要想!我拼上一身血肉,也要替你破一破!」
那晚的南翘,几个酒坛子都摞在身边,说着些酒醉时铿锵有力的胡话,却还不忘记巴巴地问我。
「元黎阿姐,你与那个侍卫如何了?他几时成为我的姐夫?」
8
京城无人不知孟家大小姐的风采。
孟氏元黎,生母早亡,生父忙碌,辗转朝堂事。
却硬是带着幺妹,相互扶持长大。
半大的娃娃带着小娃娃,还能顺带将府中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时成为奇观。
人人都要敬我三分。
那时京城里有生女的产妇,都要在家中挂上我的画像。
让女儿对着我的画像耳濡目染,期待能养成同我一样聪慧坚毅的性子,即便万难,也能破釜沉舟,操刀破石。
我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中长大。
万幸终于没有辜负肩头的责任和期待,堪堪长成了世俗意义里的完美女孩。
琴棋书画、歌舞诗词,我信手拈来。
上知国史,下知菜谱,但我最精通的,还是看小说。
但你若是问我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那不好意思,我一定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最喜欢《女则》、《女训》。」
你若是问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元黎此生没有大志向,只想同夫君和乐到老,为夫家开枝散叶。」
你若是问我相信什么、知道什么。
「元黎只信自己的夫君,只知道夫为妻纲,要好好侍奉自己的夫驶向了抄家送上断头台的那一刻。
那天我张望了许久,都没有见到元黎。
也是,我在她心里早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哪里有来送我的道理。
也好,她就该与她的心上人和和美美地过完此生,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至于我是谁,不必劳她记得。
可是我也有执念,我也想要自私一次。
南翘像是上一世一样,顶着所有的压力前来送行。
但是这次,她送的不是元黎,而是我。
我终于觉得委屈,汲汲营营两世不得善终,走向相同结局,所做的一切的努力,我的心上人都一概不知。
我将那封信交给了南翘,托她交给元黎。
那是我提笔想了又想,反复斟酌下写下的。
我嘱咐南翘,要十年后再将这封信给元黎。
那时候,元黎该有和乐安稳的一生了,所有随着这封信而到来的心绪,也尽可以随风吹散了。
元黎,我失之交臂,娶而未得的妻子。
请你一定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自由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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