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长阳》
这小子功夫稀松也敢出头,他是以一敌十的高手,却绝不是一个打几十号人的硬茬,不过他走江湖时间久了,逃命本事一绝。
长阳将八百两银票都塞给梅霜,感念他的救命之恩。
那傻货居然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霜梅侠士,要钱从来都靠不告而取,从不当面拿人钱财!」
长阳那丫头是个小疯子,她比我更加癫狂,第二日就告诉我,她要嫁给他。
梅霜怎能拒绝,拒绝一个笑起来温和无害,端庄持礼又能鲜活可爱的小姑娘,他做不到。
但我必须让他清醒。
长阳不爱他。
长阳是世上最别扭的人。越是喜欢,便越要推远,这是她自幼的习惯,可怜又可恨。
只有不喜欢,才能理所当然地拥有,失去时,也不会伤心。
她残忍地对待自己,也残忍地对待别人。
可是,她是我心尖上绽放的花骨朵,我不能让她终身那样靠着伪装过活。
梅霜败在我的剑下,再练十年也不会是我的对手,因为我是疯子,没有人和野兽作过伴,可我作过。
他问道,「真的,没有机会吗?」少年人一滴清泪,「我知道,她只是渴望,渴望我的双脚走过的地方。」
长阳的渴求我并不能感同身受,但我能理解,她成长于内宅,头顶的天空大多时候是方形的,见到的人都端肃的,沉稳的,父亲坐拥妻妾,抚育子女。
这样的日子,平庸的女子可以泰然,但她不能。她反骨天成,看不惯嫡母的权威,父亲的偏颇,姨娘的隐忍,更看不上男女之间的不平,家族礼法的虚伪,官场斗争的险恶。
但是,外面的生活,她怎么会懂呢?
我在南地做游医,道士偶尔停下来住在乡下。
县官鱼肉乡里,村东那对夫妇被占了良田,告上衙门,那县令收了财主的银两,做了半个瞎子。
男人没有收回田,反而被打折了腿。世人想看的无非是妻子矢志不渝坚贞不屈照顾丈夫最终沉寃得雪。
然而,真相是,女人嫁给了占了良田的恶霸,丈夫瘸着腿外出行乞。
道士摇着头,「你看,小子,你心里不平。」
「可是不平,太多了。急,急又何用?」
我看到了什么?
回到北方,雪飘千里,我们打着铃医的名头走街串巷,看到一个发着高热躺在草席上的女人,旁边是哭得撕心裂肺的五个女儿和冷漠的丈夫。
「给她看看,看看能活吗?」那个男人耷拉着手,坐在炕沿上。
道士检查过女人的头,那是脚印,混杂着血和水。
我捏着手将那个男人反缚在地上,「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那男人痛苦却轻蔑地哼着,「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要她何用?」
道士曲着腰肚子上的肥肉卷在一起,在冬天里热了满头的汗,清理伤口,敷药,施针,熬药。
别以为道士救得了她,她在炕上躺了两天,就被移到了地上草席,又躺了三天,就差抬出去埋了。
那个稍大一点的大女儿哭着说,「爹爹踩着娘的头,都是血,爹爹说娘生不出儿子,要卖了我们。」
那个女人没熬过来。
道士省了两顿酒钱,睡了两天破庙,接了个达官贵人的富贵病,给女人弄了一口薄棺。
从县官到宗祠,对于这个男人的惩罚,不过二十板子。
死去的女人的娘家,只是拒绝照看五个女儿,此外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我见过漠北的残肢,见过江南的破落户,见过北地冻死的乞丐,见过雍容的老爷,也见过骨瘦如柴的老汉。
盛世繁华,但迟相故旧满天下,攀附者多,自然蛀虫也多。
长阳,她想见什么呢。
她凉薄,却又实在心善。
见得太多,就成了我这样的疯子。
但是,她又怎会真的不知。她接济过的流民不知凡几,天子脚下,一旦饥荒便是流民涌入的聚集之地。
她所处的世家贵族之间的偏见和欺凌,对女子和弱者的压迫,也从来不比我见过的少。
看见,所以清醒。
清醒,所以痛苦。
我二十二岁,长姐要给小司说亲,小司只说,「姨娘,小姐的事要紧。」
我坐在家里点着灯写奏章,做官久了,得罪的人也多,家里老有刺客,外头脚步声慢慢靠近,心下烦闷。
摇摇头,凝神写完最后一句,「臣伏请陛下恩准」,才吹熄了蜡烛。
按开桌下的机扣,便弹出一把剑来。
但我显然低估了对方要我命的决心,为了我沈某一条命,出动这么多高手,真是看得起我!
不过让我意外的是,那些人不知被什么拌住了脚,一时之间只进的来一两个,倒也好招架,生死之间,大意不得,每一出招都是夺命的路数。
待我留下三条命,那些人却散了个干净。
等我凝神细听动静,就见窗边进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大人!」「舅舅!」
是她俩!
我有些生气,这里的危险她们毫无所知,深夜出门,到底是谁给她们的胆子!
我罚她们顶着碗扎马步。
长阳撇着嘴就哭,吵得我心烦意乱。
小司安静得扎着马步,略微嫌弃地瞥了一眼长阳,看向了天花板。
小司这些年一日一日长大,早不是当年那个小毛孩子了,不同于长阳的妖冶长相,她丰腴而健美,看着心安。
我威胁长阳,「再哭,我便把你扔出去和条子他们一起睡。」
条子是我收养的四条狗的狗妈,她的三个儿子分别是条大,条二和小条。
长阳嘟嘟囔囔,赔笑,「舅舅,大半夜的,就让我躺一会儿,好困呀!」
小司淡淡道,「小姐,您今日补了一天的觉。」
长阳长呼,「小司,大可不必这么实诚!」
我立马反应过来,「你们知道今天的刺杀?」
「三天之前就开始有人盯梢了,大人。」小司语气很淡,淡的让我以为这不过是谈论「今天天气不错」的寒暄。
「为何不告诉我?」
长阳抬手拿碗,我给她一个眼神,那得寸进尺的家伙就乖乖放了上去,「您这几日都快住在衙门了,沈大人!」
长阳抖唇,声音发颤。她功夫练得差,马步扎到这会儿,已经是极限了。
也怪我,怒气上来不听她们解释。「起来!」
小司云淡风轻放下茶碗,看着长阳龇牙咧嘴的表演。
我有些好笑。
「小司,你们在外面做了什么?」
长阳瘫坐在榻上,抬头看着外面。
小司把碗洗了擦干,放进橱箱,才坐下来,「我跟小姐带了姨娘手下信得过的人,在沈府铺了三层关卡,都在他们必经之路。」
长阳躺在床上,四仰八叉。
她在家连睡觉的姿态都有人在意,只有在我这里,可以释放一下。我刚刚伤了后背,有一道血痕,起身去寻伤药,挪动间就看见长阳哭得胸膛起伏,却毫无声响。
「小司,帮我上药。」
我去了隔间,小司点了蜡烛,细细为我涂抹,我发觉后背一阵发热,这丫头动作太轻,痒。
「她怎么了?」
小司淡淡的给我吹开浮着的药粉,用干净的白布绕过来给我包扎,她整个人环抱着我,轻轻地气息吐在我肩胛,呵,造孽,过几日我要雇个贴心的小厮来。
「小姐被抛弃了。」
「抛弃?」
小司面色间终究还是有了一丝薄怒,「有眼无珠的家伙!是梅霜。」
我默然,有些心虚,难不成是我误解了,那丫头动了真心?
「小司,你家小姐真心想嫁给那位大侠吗?」
「对啊,小姐想四处周游,江南塞北,西北戈壁,西南蜀道,还有南国风光,霜梅侠盗功夫高强,见识远大,且不像士大夫那样拘束女子在后宅庭院,小姐自然想嫁呀!」
我看小司一脸诚恳,有些奇怪她们是怎么长得脑子,怎么这套思路怪得很呢?
「你们婚娶都不考虑丈夫是何种人,自己喜不喜欢吗?」
小司笑笑,「大人,您还怪别扭。姨娘说了,世间真情有,但那东西奢侈,别妄想得太多。」
我没有再说话,或许我错了。道士出家,为的是他早丧的妻子,和尚出家,为的是损毁的英明。
清白和真情这两样本不该属于我追求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刻在心中,早已在年深日久中深入骨髓了。
小司心疼道,「小姐为了布置,拿着图纸熬了两天两夜,今日白天才睡着。」
我心里像是被人敲了闷棍,又软又疼。
长阳不是个惹人心疼的孩子,明艳大气的容貌,万事不入心的性子,别人伤她万分,她也不在意其中一分。心疼她的人,不过是小司一个加长姐半个。长姐那个人,冷心绝情,便是心里百分在意,面上也是冰冰凉凉。
看向屏风,我轻轻走到前面,拉开布帛,里面是我自道士走后对于局势的一点一滴的分析。
「小司,等她不哭了,让她进来。」
长阳进来的时候,手里握着鸡蛋敷眼睛,亏得小司能在我这像个荒宅的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厨房来。
「没出息!」
长阳揉着眼睛不说话,嘴巴撅着,看着似乎也没那么伤感。
在她反唇相讥之前,我抢先说了话。
「长阳,我打算投靠一位皇子,沈家三代受皇帝信重,自然有忠诚不二的部曲。只是要翻案,在当今陛下治下,只靠部曲的力量远远不够。」
「你觉得哪位殿下更加合适?」
长阳受我教导,路子却比我还野,有些时候难以抉择,她的意见往往很重要。
「如今皇子大多背靠世家,当今陛下虽软弱,可也绝不是庸碌之辈。否则,他不会立一个宫人之子作太子。」
我点头,「太子的路数,摸不清。但此人不简单。」
长阳拿着鸡蛋继续揉了揉,剥开蛋白把蛋黄吃了下去,余下的喂给了小条。
这抠搜劲儿,有我的作风。
「舅舅,你的目标是什么,复仇,还是其他?」
我看着她,已经隐隐有长姐当年的风采,美人目含情眸,「长阳,沈家的仇要报。但我不能毁了沈家忠义。」
「皇长子心机手段阴毒却没有大局为重的心胸,皇七子睚眦必报,凶狠更甚,其他皇子被陛下过继给无子宗亲的不少,摆明了剥夺了继承权。若有才干卓绝的也不防,可他们资质庸碌,坐上那个位子,不过还是世家的傀儡。」
长阳问,「皇五子性格柔和,才识过人,又长得很是漂亮,舅舅不考虑吗?」
「而且,这位殿下小小年纪就已经膝下儿女成群,很合适呀!」
我抖抖唇,这皇五子不仅爱好女色,他连男子也不放过。
长阳年纪小,可她绝对不单纯。
我有些后悔刚刚对她手下留情。
小司斜了长阳一眼,轻声道,「太子能在北边打胜仗,这样的人,我不信只是个风流浪儿。大人,何不试试?」
我心有顾虑,皇太子力量太薄弱了。他几乎是一人之力,除非有过人胆识,他从被过继给皇后开始,就是死路。
长阳被蛋黄噎着了,坐在矮凳上打嗝,把我好好的思路给扰了干净,我真想找个借口打她一顿。
吃个鸡蛋都不省心。
拿了银针,给她舒了经络,这才消停。
小司看着我们舅甥置气,在旁边笑得眉眼弯弯,嗯,还是小司可爱。
我把二姐留给我的镯子拿出来,「把这个戴上,我带你出门。」
小司接过戴上,罩了黑面巾,我摇头,「穿裙子!」
这丫头是不是傻,太精如长阳让人厌,太木,好吧,我觉得小司她可爱。
带她出来,是见我二姐,远在晋州的二姐比长姐更加担忧我的婚事,按说弱冠当婚,可我不愿。
我这几年,拿命下注,拖累了妻子儿女,是罪过。
「小司,你跟了长阳这么多年,应该学到演戏的精髓了吧?」
小司穿着上好的锦缎,把她丰腴可爱的身段尽显,她提着裙子边走边答,「小姐从不教我演戏。」
我被噎着了,天,她可真是实诚。
不过下一句很得我的心意,「若是大人需要,小司即刻登台扮角儿。」
我咳了咳,假笑着问她,「那倒不必,待会儿只要和我扮演情深义重,恩爱绵长的夫妻便可。你能演吗?」
小司提裙子的手一顿,平地摔了一跤,「大人!」
我转头闷笑,她这样子和平日平平淡淡的清冷大相径庭,有些滑稽,有些可爱。
她们姐俩都是装模作样的宗师,我就不拆穿了。
「小司,二姐来了京都觐见皇后,我得去见她。可是她还带了晋州有名的丑姑娘要嫁给我,本官玉树临风卓尔不群,实在不匹配呀!」
小司淡定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大人,小司一介奴仆,更是不匹配得很!」
我压了压嘴角的笑意,「所以需要你来演嘛,若是你本来就是,何须演呢?」
她脸色僵了僵,吸了吸鼻子,矮身行礼,「奴婢谨遵。」
我看着她气恼,好笑又有些心疼。
二姐仍旧是往日的端庄,柔声细语,哪怕对小司不甚满意,但也笑意盈盈。
「你是长姐身边长大的丫头?」
小司点头,「是,我是姨娘捡的。」
二姐就待她更亲和,握着手问这问那,平日用的何种胭脂,喜欢哪种衣料,爱吃哪几样菜。
「我不用脂粉。」
「我喜欢穿短揭,方便走路做活。」
「我爱吃鸭脖,鸡腿,猪蹄,羊腿,虹楼的醉蟹鱼虾也做得鲜嫩多汁……」
二姐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她的亲弟弟爱这样的女子。
「来人,把司姑娘爱的这几样都端上来。」
小司吃得非常尽兴,吃到最后一个虾时,不好意思道,「大人,您吃。」
嗯,我自然不客气,很开心地夹了最后一只虾。
她脸色暗了暗,眼睁睁看着我剥虾送到了嘴边。
二姐瞪了我一眼。
拉着小司听戏去了。
二姐依旧不碰荤腥,那年的血,蜿蜒在青石地板上,流了好长好长。
我和长姐是世上不多的怪人,事后该怎么吃就怎么吃,如二姐这样的柔软心肠,却再碰不了荤腥。
可依旧愿意给小司点菜。
我眼底湿湿的,我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
三个月间,我忙于为当今陛下扫清迟家蹦哒得最欢实的朋党,忙得脚不沾地。
二姐全靠长阳招待照看。
「长阳,你娘依旧不见客吗?」
长阳摇头。
「可我就要回去了呀,此去晋州不知何时能回,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呀!」二姐脸上的两行情泪就那样无声滑落,她是我们姐弟长得最不夺目的那一个,却也最惹人怜惜。
长阳把头埋在二姐怀里,「姨母,我娘她的心,外面的壳子是硬的,可内里柔软。但是我从没见外面的壳子松动过。」
「你帮姨母求求她,我们姊妹多年,我欠了她太多,我见一见,都不能吗?」
二姐泣涕连连,泪水把帕子都打湿了。
长阳顺着她的背抚着,「姨母,别伤心,为了她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二姐哭得全身颤巍巍还不忘给长姐说好话,「你娘重情重义,这世上的女子,没有能及得上她的。长阳,姨母回去了,你要好好孝顺她,她喜欢吃甜的,但不要腻,要清清甜甜……」
长姐最终也不肯见二姐。
她的性子始终如一。
我翻墙进去,站在窗外,「你真的一面也不肯见吗?」
「沈知义,就当没我这个人。我不需要你们的感恩,也不需要你们挂碍。我辱没了先人,不堪再做沈氏女。」
我气得连道三声好,坐在屋顶喝了三坛酒。
二姐回去时,我却看到了远处掩映的漫山花海之中,一抹红裙迎着山风摇曳,我拉拉二姐的衣袖,让她去看。
沈家长女,爱红色衣装,每逢佳节,必红裙曼舞。
二姐的帕子再次湿了,向着长姐的方向奔跑着,呼喊着,却不过徒劳。
我和长阳拦下她,喂了水米,送她远赴他乡。
我时常在想,究竟为了什么,支撑着自己在刀尖上行走,在危机四伏中握紧刀剑,在曼曼长夜里守望黎明。
或许,只是为了漫山花海之中的那抹红裙,或者只是为了那方总是沾湿的帕子,又或者,是倔和尚和那个胖道士。
又是一年春好处。
不过,长阳却不知为何,不怎么出门,偶尔来见我,也要包得严严实实,似乎在躲什么人。
「丫头,你是得罪了哪位大神仙,包得像个大粽子,别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心里奇怪,这长阳平日里装的跟只兔子似的,不像是得罪人的样子呀。
长阳只道,「我成精多日,必须掩藏行迹,才能再次做人啊!」
这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像丢了稀世的珍宝。
我后来才知道,这丫头勾搭上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太子。
皇太子娶妃
我找到那只精怪,是在于家的宴席之上,母后差人送密信,只有两个字:成婚。
心里明白,这的确是我娶妃最好的时机,万事俱备,还需多一层保障,姻亲。
以前许出那些贵妃,贵嫔之时,心理没什么波动,可如今却总觉得若我有了太子妃,那只精怪怕是会嫌弃我。
她转身成人型时成了女儿身,自觉低人一等后悔不已,又如何肯在后宫和众女一同侍君?
她的离开已经表明了她的决绝。
身为储君,感情大多数时间不能干扰我的决策,哪怕是养我育我的母后,我也冷落疏离了近五载,何况一只伴了三月的精怪?
罢了。
于家嫡女风华绝代美艳多姿的声名和我风流多情放荡不羁的名声一样响亮,我倒是想会会她。
见到于昭桦时,我有些失态,眼神稍息不曾离开她的脸,或者,更准确的说,她的眼睛。
太像了,像极了那只精怪。
同来的还有我谭探花,他本就是符氏门生,请他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我没想到,他相看的是我寻了三载,夜夜辗转相思而不得的精怪。
她自以为聪敏不露行迹,可是,看了半柱香的诗书就困得打转的人,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不露真面。
我又不是正人君子。
我是风流浪子。
初见她真容,我心脏跳的乱糟糟的,左一下右一下,有一下没一下。
从初次见面,想过多少次她的样子,但许是多年风沙,我的想象力过于贫瘠,那些想象太过平淡,太过庸俗,太过胆怯,她的美,夺目,妖冶,却从不落入俗套,没有矫揉,没有装饰,是那种抻着心肺,挠着脏腑地震撼。
后来,我再去那些青楼楚馆,见过无数风华,却怎么也装不下,放不下,盛不下,那些不同的各有千秋的美。
我风流了多少年,那些名声有迟家的夸大,但不可否认,对那些姑娘我不乏欢喜和几许欣赏。
稚如她们是我年少的隐痛,也是不可磨灭的欢喜。
后来的那些佳人,是我成长之后的风花雪月。
但她,是填满我整个心肺的唯一。
我端着风流浪子不改风情万种,虽说名声不好,但是席上偷偷瞧着我俊脸的人也不在少数。
当然了,最让我恶心的是皇五弟那痴缠的眼光。
他爱男子爱女子哪怕爱个皮影人我都没有意见,毕竟作为风流浪子我得对得起见过的世面。
可同胞手足,我又贵为储君,他既不臣也不悌,这就让人厌恶。
还没等我缓过劲来,远处低头埋胸显得惊慌难耐的人把我震得脏腑翻了个个儿。
过于花哨的装饰喧宾夺主,头上步摇看着平平无奇却实实在在让人膈应,脸上画着当今最盛的桃花妆,严严实实把原本俏丽英挺的眉毛覆得厚重呆板。
眉间花钿贴的过低,破坏了原本的美感。
但最致命的,是她原本的灵气被压得所剩无几,美则美,却是平平无奇的美。
谭探花坐在她对面,眼睛失神无光,但依旧耐着心和她攀谈。
「于四小姐最近在读什么书?」
她含着下巴难为情道,「在读烈女传,女则。」
我难免怀疑,哪怕她化成灰我也忘不掉她的样子,可这个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大家小姐果真是她吗?
忍不住揉了揉眼,掩饰地与五弟喝了一杯,继续看。
「甚好。」
谭探花神色更加不耐,但奈何符家家主在,他还是勉强攀谈。
「那小姐可有什么喜好?」
于四小姐扭着手指,声若蚊吟,「妾喜欢刺绣,常做针线。」
谭探花是个锋芒毕露的年轻才子,此刻被磨得气短,假拖更衣而去。
人们重新把目光投向了席上的歌舞,我则仔细查看那个柔弱无辜又木纳的女孩。
端庄秀美,小口饮茶,时而娇咳,一副身子不好能见阎王的病秧子模样,像是东施捂心皱眉,端的别扭。
灌了几口酒,心不在焉地陪着于家长女攀谈,那于四小姐全程端庄地跟个木头似的。
宴席终于散了,于大人夫妇恭送我从正门出去,我后脚就进了内宅。
兜兜转转寻了个遍,终于找着她的小院。
「唉呀,小姐,您明知道谭大人喜欢才情横溢的女子,偏偏说您看女则,您好歹说说诗经也成啊!」
「小司啊小司,你成日和姨娘穿一条裤子,你是我的人还是她的!」
「自是您的!」
「就算不装,你家小姐我,坐不更名,立不改姓,于照椿,哪怕搓扁了揉圆了也造不出一首谭公子爱的诗来,至于探花郎才情卓绝,我也欣赏不来。姨娘居心不良,以己度人,小司,你摸摸良心,这怪我吗?」她语调娇俏慧黠,跟刚才判若两人。
我觉得她的演技不在我之下!
还是第一次找到能在这方面旗鼓相当的人物,我竟然有些狂喜,回宫对着胡伴伴笑了一下午,把他吓得直给菩萨磕头。
但,这骗子骗了我,该怎么报复一下好呢?
我忙得脚不沾地,父皇为了制衡迟相,给了我不少实权。
父皇虽然喜欢那个矫揉造作的贵妃,又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心软手软,但好歹,是个明君。
这些年他苦苦支撑,有时候回宫看看老头子,就见他批奏章批得通宵达旦。
唉,似我这般的天才不多,大多数的人还是要靠努力才能有所成就啊。
感慨完,看看外面的天,它居然亮了?
好吧,似我这般的天才,也要通宵达旦。
揉了揉眼,看了看外间茶案上,胡伴伴一遍一遍地擦洗茶具,却很少发出声响,幽幽的茶香肆意而悠扬。
我打算娶她!
可她的身份不够,她的母亲更是身份复杂,流落风尘,又是罪臣之女,我若是娶她作正妃,必然朝野哗然。
她只能作媵女。
这大概也算是对她撩拨我的心神,却不打算负责的惩罚吧。
「伴伴,歇会儿吧,别太累。」
胡伴伴把茶具仔细规制到原位,「殿下,该歇息的人是您。」
胡伴伴当年也是母后宫中说一不二的总管,如今年岁长了,却比当年还要坚韧。
我示意手下的小内侍扶他去歇息,用凉水净面,军中久居,原本娇嫩的脸皮如今冷水之中也不觉有什么不适,无奈地笑笑,对不住了,精怪!
我令人去暗地示意于大人,我喜爱他的美不胜收的幺女。
于尚书汲汲营营为了升官可是手段又黑又丑,算不得什么清正之士。
可过了半月,却传来那探花郎和精怪筹备订婚宴的事情。
好大的狗胆!
太子谒禁的确很严苛,没有大臣的邀请,我很难直接拜会,但我依旧不顾谒禁写了拜帖前去拜会,请求他把幺女嫁与我。
那老头子说话客客气气滑不溜手,一味说些忠君体国的废话,却迟迟不肯应我。
即便贵为太子,我也不能逼人家把女儿嫁给我。
于家是父皇的嫡脉,虽和符家有姻亲,却是实实在在的忠于陛下。那,毫无疑问,于家应当答应奉送媵女才是。
本朝姊妹同嫁不是惯例,却也是一项美谈,但于大人这个爱权势如性命的人却毫无反应,怪了!
我思来想去,请姑母给我分析一二。
姑母毫不留情地取笑我,等她翘着兰花指弹了弹笑出来的眼泪,才慢慢悠悠地告诉我,「殿下,于大人早年出仕,曾有一段风流韵事而被贬官,你可知道?」
我自知晓,但没放在心上。
「世族出身的人,心眼里都是偏见。在他们眼里,歌舞伶人都是下等,更何况,娼妓?」
「我只当她出身风尘,竟……」
「是,风尘里的风尘,最底层的花楼。所以无论那于大人如何在官场上左右逢源,滑不溜手,我始终都信,他有棱角!」
「他被贬谪,更被父亲赶出家门,租住在外,一住十年。这样的担当,这样的痴情,你如何能让人家心爱的女人唯一的女儿去给你做媵?」
「可据情报,于四小姐并不受宠。」
姑母笑着,眼里有些微微闪动的情愫,视线转向湖边,却顾左右而言他,「你看这池子,是你的皇祖父令人为我建的,要知道这可是违制的!只有亲王才有资格拥有这般豪华的环湖楼阁,在那些外臣眼里,我受尽宠爱。可当年本宫能活下来,全仰仗你父皇的仁心。」
「他判处了我车裂之刑。」姑母肆意张扬,为人更是豪爽大方,是不输男儿的将领,是当年国朝受尽宠爱风华绝代的嫡公主,可如今的她提及皇祖父,眼睛里再没有半分柔情,看向这些巧夺天工的楼阁之时,她的眼角泛着些微的赤色,像是宝剑锋刃上的残血。
我捏着的棋子一顿,手收了回来,没有答话。
姑母的意思我懂了。
真正的呵护岂会放在明面上?
要想让于大人从命,我需要一个能祸及全族的把柄,我托付久居京都根基深厚的外祖去查探此事。外祖多年在朝堂如履薄冰,没有迟家滔天的权势,可当年依旧顶着迟家威压,让我过继到了母后膝下。
若要查,满京都迟家都查不出的事情,也就只有外祖家能查了。
但令我震惊地是,于家,真有有塌天的祸患。
在于家老太爷以义赴死之后,于大人做了一件事,他,竟敢豢养死士,将仇人接进府邸囚禁数年。
那人,正是迟相长子,迟助。
而三年之前,于大人重金贿赂,官升一级,不得已表面臣服迟家,却纵火,烧了迟家子住的阁楼。
我听人说过,于家大火,烧得族兴家旺,可不是,那火,以迟家长子为祭。
这个把柄,欺君罔上,动用私刑,霸道得很,可不像那个官场上卑躬屈膝手段使尽的于大人,尚书大人。
我严令下属不得声张,才去见了于大人。
他喝着茶一脸谄笑,「殿下幸此寒舍,臣不胜荣幸!」
谒禁是有,可偶有一次违逆,换个媳妇,我觉得值。
那天之后,我在陛下殿门外跪了一个日头,晕乎了几日,但想起来依旧内心高兴着呢。
能查到这些,我花了半年。
而那日,我和于大人,深谈至寅夜。
「殿下,此来可有要事?」
「于大人,孤近来听闻,于大小姐端庄闲雅,如菊淡雅,如梅高洁,如兰品贵,于四小姐恪守礼仪,纯孝心诚,着意,双聘而成佳话,得佳妇以佐东宫,效前女英娥皇之旧,成后来之佳话,于太公奉君至诚无私,得君心而不舍民意,孤与陛下都愿成于家荣德,感于家忠义,只不知于公何意?」
我喝着于大人亲手烹的茶盏,盐和花椒都恰得好处,但显然比那只精怪逊色许多。
我记得她说过,「家父教的。」
如今看来,是沈知义那位高才的手笔。
「臣秉殿下,臣之两女,无娥皇女英之德行,更无梅兰之心性。岳家泰山爱孙心切,多有夸赞是故昭桦多有贤名,又道她眉目美艳,实是爱之故以偏之。至于幺女,她性子看着端庄,实则内里孤高冷淡,更兼厌世,游离于外,哪怕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都不曾交心。殿下,臣怕,她有不臣之心!」
我吃了一惊,听得的「厌世」一词,很难与那个言笑晏晏,如花含苞的精怪联系在一起。
但,我爱了,放下何易?
「大人过谦了!」
于大人含了两抔热泪,「我膝下儿女,独此两女令我心痛。长女自幼心明眼亮,可她注定了作符家棋子,我忧心深之,奈何,局势如此。至于幺女,她自幼受了不少不公,又有她生母的缘由,粉饰,矫揉造作,面上端正,实则有多少不屑和冷嘲在心中。一旦逼急了,伤着了她所在意的人,她是肯豁出性命的!」
多年后,我再看她,才知道,她的父亲的确了解她,却又不了解她。她固然有太多固执叛逆,但,她心地柔软更比世上许多女子,她面上也能绕着甜香的柔软有着天真的嬉笑怒骂。
她的假面,是因为需要一个坚强的盾牌护住她一腔热血和真诚。
我慢慢放下茶盏,「于公此言差矣,俗言虎父无犬子,于家满门忠烈,如何有不臣之心?」
多年浸淫,这声音和语调都拿捏得当,隐含威胁,却又带着几分真诚。
但我全身依旧绷紧,这不是一般的下属,而是一个隐忍数年,能在迟氏权倾天下之时为父报仇却在官场之上以老好人著称的于大人。
「殿下,昭桦的婚事,我做不得主,岳母早年便将她的庚帖带去了符氏。」
他说着说着便泪流一注,声音颤动,「我护不住她,就算符氏将她送给陛下,于氏所为也有限得很!」
「可是殿下,臣之嫡女已然如此,如何能让臣再受一次刀割之痛!幺女性烈隐忍,若让她做媵,就是封死了她所有喜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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