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帆动

出自专栏《我也孤独地爱了你许多年》

暗恋六年的邻居哥哥回国了,身边还带了一个漂亮姑娘。

她说他们在国外一直住在一起。他说我的信他一封都没看过。

于是我独自一人坐上了飞往瑞典的飞机,却无意间看到他日记里,记录着这六年来关于我的点点滴滴:「徐洛洛,我对你的爱意汹涌,既庆幸思念无声,又盼它震耳欲聋。」

1

暑假,我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以为家里没人,就一边放声高歌一边顶着凌乱的鸡窝头拉开了卧室门。

然后就跟满满一客厅的客人撞了个正着,生生把我那后半句变了调的爱情买卖憋了回去。

我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夏帆屈肘端着一杯水从厨房里出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揶揄道:「后面的部分是要付费才能听吗,徐洛洛?」

这是他出国失联的六年以来,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幻想过无数次和夏帆的重逢。

幻想这么多年不见,我应该变得如何亭亭玉立,如何落落大方,如何镇定自若地对他说上一句「好久不见」。

如今,我却还是像之前那个笨拙的小屁孩一样,就这样恍惚地站在门口,觉得面前的人清冷又陌生,好像上次见他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可他懒洋洋地靠着厨房的门框叫我的名字,神情和语气都熟悉又自然,仿佛他还住在我家隔壁,只不过是像往常一样来我家蹭饭而已。

我躲回卧室换好衣服洗漱完,我爸正拍着夏叔叔的肩膀,兄弟长兄弟短地说着好久不见。见到我出来便大手一挥,说要请大家出去吃饭。

饭桌上大人们侃天侃地,我就在一片觥筹交错的喧闹中,偷眼去看身边的夏帆。

他个子高了些,头发也长了,脸上的轮廓更分明了,吃东西的时候咬肌一动一动的。

「看什么呢,」他知道我在看他却不抬眼,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肉,「烤鸭长我脸上了?」

我一下子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北欧很冷吗?你怎么,比以前还白了,跟个冰雕似的。」

冰雕眼里带了点笑意:「不算冷。但是你也知道,我不怎么能晒太阳。」

我点点头,小时候我妈就跟我说,隔壁住的那个哥哥眼睛不大好。所以一到大雪天和艳阳天,我就不能叫他出去玩。

我咬了口夏帆夹给我的肉,话题就止步于天气了。

其实我很了解北欧的天气。夏季天空很蓝,冬季常常下雪。极昼很长,极夜也很久。

手机上每天都会给我推送哥德堡的当日气温,数字的后面总会配合出现一张背景图。晴天便配太阳,雨天就配水雾,雪天我就会盯着屏幕上的一片白茫茫,想着夏帆如果出门会不会觉得眼睛疼。

我觉得我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关于他的不辞而别,关于他在国外的生活,关于他这次回来。

还没开口,夏叔叔忽然隔着半张桌子喊我:「洛洛,上大学了吧?」

「嗯,叔叔,」我赶忙抬头应了一句,吸气太急差点把嘴里的半块肉呛到嗓子里,「马上大三了。」

「学的什么专业?」

我喝了口饮料:「建筑。」

「建筑好哇,」夏叔叔酒喝得有点上头,「夏帆学的土木,是不是算相关专业?以后可以你来设计,夏帆来动工嘛,你们年轻的小同志要多在一起学习交流!」

饭桌上的大人们笑着起哄,我红着脸飞快地瞥了一眼夏帆。

他面不改色,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一般。但却在桌子底下,轻轻地用手机碰了碰我的手肘。

屏幕上是他的二维码,他见我没动,挑了挑眉:「学习交流一下?小同志。」

2

回到家,我懊恼地给闺蜜发消息:「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让夏帆看见我刚起床没洗漱的素颜。」

闺蜜连发三个感叹号:「你那邻居哥哥回国了!!!」

好家伙,比我还激动。

我一个「嗯」字还没打完,闺蜜的消息就一连串地往外弹:

「他为啥回来?」

「回来待多久?」

「还要走吗?」

我:「……不知道。」

闺蜜:「不是见面了吗?!」

我:「嗯,还一起吃了饭……」

闺蜜恨铁不成钢:「吃了饭还一问三不知,要你有何用!」

……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加了微信不是吗?

我犹豫着点开夏帆的朋友圈,里面动态寥寥,每张照片的内容都很空旷,湛蓝的天,秃秃的树杈,和远远的海鸥。

手机震了震,闺蜜的消息又弹出来:「那你呢,去瑞典交换留学的申请表已经填好了,还交吗?」

我手一抖,不小心给夏帆点了个赞。

还没来得及取消,夏帆的消息就秒弹了出来:「恭喜你啊。」

我:「什么?」

夏帆:「建筑啊,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吧。」

我盯着这句话,敲着屏幕,输入了几次又删除。

这是推测的疑问句呢,还是肯定的陈述句?

当年我漂洋过海寄给他的那些载满心事的信,他究竟有没有收到呢?

3

夏季的白天总是很长,窗外蝉鸣声嘶力竭,艳阳拼命散发热量。

我想起六年前的暑假,我快要升初三,从成堆的书本里抬起头来,咬着笔杆对着窗外发呆。

「叩叩叩。」

夏帆敲开我家的门,经过我卧室门口的时候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然后大大咧咧地往餐桌前一坐,长长的腿搭在椅子的横梁上,跟我妈说:「阿姨,给我补补英语。」

我从卧室回头看,刚好瞧见他的背影。17 岁的他穿着松松垮垮的 T 恤,由于个头猛蹿而显得有些瘦削,隔着衣服隐隐约约透出肩背的骨骼线条。

「嗤,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当时我想。

那时我哪里懂得,有些人的突然消失,其实早有预兆。

「叩叩叩。」

敲门的声音传来,我回过神来,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声音是真实存在的。

起身打开门,楼道里的热浪和 23 岁的夏帆一起扑面而来。

他站在门外,还是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 T 恤,朝我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大人又去聚会了,我爸让我管你饭。」

我赶紧侧身让他进来。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阳光穿过我的卧室打在他脸上,刺得他偏过头去眯了眯眼。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差点以为我们都还没成年,过了这个暑假我还要努力复习,争取考上他所在的高中。

差点以为世界依旧是按照少年人的规则运转,最难舍难分的离别莫过于同桌调去了隔壁班。

差点忘了世界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地方叫哥德堡,距离我所在的城市七千公里,七个小时时差,紧邻北极圈。

就是这个地方,圈禁了我的青春六年。

夏帆自然地坐在餐桌前,屈起长直的腿搭在椅子的横梁上,垂着眼睛把袋子里的餐盒一样一样地端出来:「愣着干嘛?过来吃饭。」

我一边过去帮他一边怼他:「怕你给我饭里下毒。」

「毒先欠着,但是下了药。」夏帆轻笑,抬起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头,「按你往常的剂量配的,专治脑子不好。」

……打小跟夏帆斗嘴都没赢过,我何苦还去招他。

我坐下来,把唯一的鸡腿夹到自己碗里:「大人怎么成天聚会,都不好好在家看孩子。」

「毕竟六年没回来了,」夏帆习惯性地接自来水喝,被我一把拦下,换成了白开水,「而且再过一个月又要走了,当然要抓紧时间多见几面。」

「再过一个月又要走了?」我皱眉,「回瑞典吗?」

「嗯。」夏帆点点头,「我爸在那边的业务还没处理完,这次只是临时回来。」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些欢欣,悄悄在桌子底下掏出手机给闺蜜发了条消息:「我想好了,去瑞典的申请表,我会交的。」

4

夏天的天黑总是很晚,我踩着黄昏的太阳出去丢垃圾,回来的时候听见楼道里传来久违的水声。

老小区通风没那么好,所以浴室有一扇窗正对着楼道,我仰头看着夏帆家从虚掩的窗子里透出来氤氲的水蒸气。

心里好像被挠了一下,痒痒的,忍不住恶作剧地朝着窗子喊了一声:「夏帆!用的什么牌子的沐浴露啊这么香!」

窗子里的水声停了,一个年轻的女声隔着窗子传出来:「夏帆在给我做饭。」

话音还没落,大门被急急忙忙地打开,夏帆手里拿着锅铲,脸色很难看:「徐洛洛,别闹。」

我一下子觉得脸上发烫,估计青一阵白一阵的,五光十色着呢,张了几次嘴都没能问出一句「她是谁啊」。

然后一个金色湿发、长相十分精致的姑娘就穿着浴袍从夏帆身边探了个头,笑眯眯地问他:「这位是谁?你的小妹妹吗?」

其实这话也不完全错,小时候我跟夏帆就被大人教着叫哥哥妹妹的。只不过后来上了学,再这样叫会被同学问,我俩都嫌麻烦才慢慢改叫了名字。

「不是。」夏帆沉着脸关门,最后那句回答从门缝里被挤出来,「邻居而已。」

我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心里莫名酸涩。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像以前一样追在他屁股后面跑,小时候是从楼上追到楼下,长大了就想从国内追到瑞典。

却没想过他在外的这六年,身边是不是已经有了那个,比我更有资格问出「她是谁」的女孩子。

毕竟,我只不过是他的邻居。

不是发小,也不是妹妹,只是个,邻居而已。

5

交换留学的申请批下来得很快,老师给我发消息,让我赶紧把材料交齐,尽早开始办签证的手续。

我却开始有意地躲着夏帆,有他的饭局我能推就推,他发来的微信我都一概不回。

直到那天夏叔叔有事不在,我妈说夏帆参加同学聚会大半夜也没回来,威逼利诱叫我去接他。

KTV 里的音乐震耳欲聋,昏暗的灯光闪得我头晕。我进包厢的时候,几个男人正红着脸泼洒着酒杯里的液体,几个姑娘也对着话筒唱着我听不出调的歌曲。

夏帆一个人远离人群,孤零零地躺在沙发的一角,小臂挡在脸上,像是睡着了。

于是我穿过人群,坐在了夏帆身边。

他皮肤很白,下颌角线条分明,许是喝醉了酒的缘故,显得两颊很红,嘴唇也很红。

我戳戳他的腿,喊他:「夏帆。」

那躺尸的没动。

我叹了口气:「睡得跟个死猪似的,我怎么把你扛回去?」

死猪把挡在脸上的胳膊放下去,依旧闭着眼:「没睡。」

我吓了一跳:「那你干嘛呢?」

夏帆蹙着眉,神情恹恹的:「眼睛不舒服。」

我把手罩在他眼睛上面,投下一小块阴影:「跟我回家。」

他不说话,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无奈起身,接过他的手准备拉他。

谁知他并没有借力的意思,抓住我的手猛地一拽,我没站稳,被他带得失去重心,一条腿跪在了夏帆两腿之间,另一只手下意识就撑在了他肩膀上。

他终于睁开眼,眉毛一拧:「我不走。」

……什么玩意这是。

夏帆:「但我知道依阿姨的性子,肯定让你必须把我带回家。」

……还真让你猜对了。

他声音因为喝了酒而带了点哑,语气软了软:「所以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怎么好像你还是受害者似的,你要不要脸?

我这个姿势和他凑得近到有些暧昧,他手很烫,呼吸也很烫,我脸红了红,嘴硬道:「我没有。」

「好,」他一把撒开我的手,我没防备一下按在了他的胸口,他轻哼一声,「那你自己回家吧。」

我有些气,起身踹了他一脚:「谁不理你了,是都六年没见了,没什么话好说的。」

「记得还挺清,」他也没躲,「所以之前那十五年终究是错付了是吧,那就叙叙旧吧,说不定还能把断了的六年续上。」

「谁要跟你续,」我拎起包扭头就要走,「待一个月就走的人,没什么好叙旧的。」

他在沙发上思考了一会,起身追过来,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大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喝多了站不稳,你扶我一下。」

……我看你稳得很。

他凑近过来,声音里带着笑意:「原来是为这件事。那我不走了,你别生气,嗯?」

我耳朵被他最后那个尾调上扬的「嗯」弄得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你骗鬼呢。」

「真的,」他正色,「上次没跟你说清楚,一个月就回去的是我爸,我已经开始在国内找工作了。」

6

夏帆真的要留下来了。

走出 KTV,夜晚的夏风一吹,我忽然有些怅然。

查尔姆斯理工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学校不假,可夏帆说出不走了这句话的时候,我却忍不住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白天老师发的消息。

明天就是截止日期,老师说,如果没有按时递交材料,则视为自动放弃名额。

如果……

我抬头看着夏帆凑得很近的侧脸,舔了舔嘴唇,开口问他:「上次你家那个……」

「夏帆!」路边的出租车上下来一个金发美女,画着很精致的欧美妆容,鼻梁高得令人羡慕。她朝夏帆招招手,「这边。」

……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我明显感觉到紧贴着我的夏帆身子一僵,然后立刻直起身,搭在我肩膀的胳膊也放了下去,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拧着眉毛问了一句:「Sara?这么晚了,你来干嘛?」

被叫 Sara 的姑娘笑得理所应当:「来接你。」

「不用,」夏帆闭眼用手按了按眉心,「我没喝多。」

……合着刚才说站不稳的不是你。

「没喝多也要接你,太晚了,不安全。」她笑着扬了扬钥匙链上挂着的小手电筒,「你出国前特意从国内给我买的礼物,我得随身带着。」

夏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最不安全的就是你。」

夏帆习惯性嘴毒,所以我辨不清他这句话的态度。是不爽,还是打情骂俏。

总之我心里开始烦躁,伸手拦了辆车:「你们聊,我先回了。」

关上车门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撑在了门边,夏帆重新拉开车门俯身进来,朝我扬了扬下巴:「往里边点。」

那位萨小姐没跟上来。

回程的路上,夏帆一改之前在包厢里的痞气,全程拧着眉毛闭着眼,沉默地靠在车门边。

我试探着起了个话头:「刚刚那位,是在国内就认识的吗?」

夏帆顿了顿:「算是吧。」

我又问:「我听她说什么买礼物,所以你是提前就知道自己会出国的对吧?」

夏帆「嗯」了一声。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自然:「那……你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都没来得及给你送行。」

夏帆久久地沉默着,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他才淡淡地吐了一句:「不想让你给我送行。」

我心里一凉,感觉胸口好像破了个洞,夜晚的风直往里灌。

我又看了夏帆两眼,刚要再次开口,他却忽然欺身靠过来,车窗外的路灯在他半睁着的眼睛里流转,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别问了。」

他是真的有点醉,为了保持平衡把手腕垫在我的肩膀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出他身上烫得厉害:「你问了半天,该我问你了吧。」

「徐洛洛,你知道我这次回来,费了多大的劲吗?」

7

我怕夏帆晕车,一路上跟司机说了四次「麻烦开慢点」。

好不容易把他运回家,一开门就看见那位妆容精致的萨小姐跷着二郎腿坐在夏帆的沙发上等他。

她见我扶着夏帆进来,挑了挑眉,这才认出我来:「是你啊,刚外面太黑了没看清,小邻居。」

我不知道回什么,有些尴尬地给夏帆使眼色:「这位是……」

夏帆弯下腰去换鞋,不动声色地回避了我的问题:「我到了,你也回家吧。」

「小邻居……」Sara 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嘴里念叨道,「夏帆,当初咱家那一大堆从国内寄来的信,该不会是她寄的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抬起眼来看她。

她注意到我的异样,朝我笑了笑,补了句解释:「我跟夏帆住在一起。」

「不知道。」夏帆换好了鞋,这才直起身来回答她的问题,「没看过。」

「说过你多少次了,干嘛把那些信丢掉,万一是哪个暗恋你的小姑娘写的呢?」Sara 开着夏帆的玩笑,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自信。

夏帆臭着张脸,显然不喜欢她的玩笑:「想象力挺丰富。」

然后夏帆像是才想起来我还站在门口的玄关,回身走过来,单手越过我去拉敞开的门把手。

我被他挤得往后退了两步,不自觉退出了门外,忍不住低声问他:「夏帆,这位是……嫂子吗?」

「别瞎叫。」夏帆飞快地皱了下眉毛,「跟你没关系,早点睡。」

那扇熟悉的门砰然关上。

我在楼道里站了一会,门闭得死死的,像过去的那六年一样。我单是站在它面前,就觉得心里难过到发疼。仿佛这里从没住过人,仿佛这扇门再不会打开。

夏帆,为什么你都回国了,我却觉得好像离你更远了呢。

8

我这人向来后知后觉,等躺到床上要睡了,那股落寞的酸涩才密密麻麻地从眼底漫出来。

过去的六年里,我既巴望着他出国前能提早知道消息,又巴望着他的不辞而别是走得仓促迫不得已。

既巴望着我拜托爸妈辗转麻烦了十多个同事打听到的地址是对的,又巴望着那些越洋的信件一封都没能出现在他家里。

可如今,那些自相矛盾的期盼通通落空。

他临行前给她买了钥匙挂坠做礼物,却说不想让我给他送行。信件成捆地寄到他家,他一封也没看过就丢了垃圾桶。

哦不对,是「他们」的家。

他在哥德堡,一直跟她住在一起。

他说话向来懒洋洋轻飘飘,但在车上那句「你知道我这次回来费了多大的劲吗」,一字一句都透着用力。

我在那一秒甚至有些自作多情地觉得,他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深情。现在再回想,却觉得像是提醒和警告。

那扇大铁门拍上时的回声好像到现在还往我耳朵里钻,他说「跟你没关系」。

我咬着牙把眼泪闷在枕头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夏帆的呢?

是小时候犯了错,看见他替我顶罪一声不吭地挨夏叔叔打吗?

是放学晚了经过黑暗的小巷,看见他单肩挎个包倚在墙边等我吗?

是一群人哄笑着开玩笑的时候,我的视线越过众人刚好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吗?

是做不出题来抓耳挠腮的时候,他把练习册往我桌子上一丢,向来不喜欢写过程的他,却在每道题下面标了两三种不同解法吗?

还是在他走之前的那个盛夏,我对着窗外的蝉鸣和满桌的卷子,一笔一画写了满满一草稿纸的「夏」字,回过神来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页「春」「秋」「冬」呢?

我用手指在墙上划拉,写下一个「夏帆」,又打上个大大的叉。

我甚至有些恼怒,为什么别人爱而不得的青春,最后都会沦为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而我的夏帆却越发耀眼明媚?

这不公平,我愤愤地想,要是夏帆也秃头变胖变油腻就好了……神啊,刚刚那个愿望不是真心的,我撤回,不作数。

我哭得头晕脑涨,越发睡不着,爬起身来打开电脑,掐着截止日期递交了所有的材料。

9

签证下来得很快,我逼迫爸妈把消息捂得死死的,所以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夏帆在楼道遇见我还只是轻飘飘地问了我一句吃饭没。

我在飞机的座位上坐好时正是黄昏,关机前拍下了窗外一大片火红的夕阳。

然后十几个小时一路向西,飞机追着日落,从东半球追到西半球,终究是没能追上太阳的最后一丝光亮,黑夜姗姗降临。

下飞机时天上飘着雨,北欧的九月比想象中还冷一点,我熟练地从包里掏出外套披在短袖外面,刚刚坐我邻座的姑娘看了竖起大拇指:「好家伙,有备而来啊。」

明明是第一次来哥德堡,我却仿佛对这片地方无比熟悉。我了解它四季的天气,叫得出那些有名的建筑,背得出网上关于它的词条。

这里看上去比夏帆朋友圈里的那些照片更加空旷,天空更加湛蓝,海鸥更加远,我总觉得目之所及的视野里,好像都缺了个人。

说来可笑,当初申请这所学校是为了接近夏帆,如今来到这座城市却是为了远离夏帆。

宿舍是一排米白色的小房子,家具都干干净净简简单单,有厨房也有客厅。

我吃不惯学校的食堂,喝不惯自来水管里接的冷水,闹了好一阵子水土不服,才在学校旁边发现了一家亚洲超市。

于是我经常挑个出太阳的周末,一个人大包小包地囤满一周的口粮,再一个人运回宿舍慢慢吃。

亚超的老板娘是个东北阿姨,生意冷清的时候就爱拉着我唠嗑。

唠她老家的男人,唠她店里的员工,唠她送走的一茬又一茬中国留学生。

我来这边以后不怎么爱交朋友,也不怎么跟人说话,但每次阿姨跟我聊天的时候我都会耐心地听着,认真地回应。

我觉得,亚超这一方二十平米的小地方,是唯一让我觉得像在国内,像在家里的地方。

10

深秋的时候,气温骤升骤降的,我没扛住,病倒了。

浑身酸软,头晕脑涨,我在毛衣外面又裹了层毯子,还是觉得冷。

但家里的大米所剩无几了,还是决定裹个围巾去亚超。

书包里塞了满满一包蔬菜和调料,我结好账,把围巾一甩,双手抱起那袋 20 斤的大米就往外走。

老板娘叫起来:「干哈干哈,你自个儿来的?咋没叫个男同学陪你?」

我嘴埋在围巾里,说话瓮声瓮气:「我一个人提得动。」

「你这闺女,」老板娘赶紧把大米从我怀里抢下来,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看你脑门烫的,逞什么强呢?一会店里员工下班了,我叫他顺便开车给你送货。」

「不用,」我还要挣扎,「不麻烦了。」

老板娘不由分说把我按在椅子里:「麻烦啥啊,你咋跟我店里之前做工的那个小伙子似的。」

老板娘跟我提过好几次,说感觉我很像她以前的一个中国店员。

我吸吸鼻子:「您怎么老说我像男生,我长得这么草率吗?」

「不是说模样啊闺女,」老板娘笑起来,「是说感觉,气场,气场你懂吧?」

我摇摇头:「啥气场啊?」

「那男孩儿当初来我这儿说要做工,我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的还挺瘦,也不像个能吃苦的,」老板娘被我一接话,打开了话匣子,「没想到他干起活儿来特别拼命,搬货摆货都利索,啥活儿都咬着牙自己干。」

「我说过他好几次,让他干不动了就歇会儿,店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员工。他也不爱吭声,跟你似的,脾气倔着呢。」老板娘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后来有一次他搬货的时候摔在了路边,我才知道他眼睛有点问题,光线一强就看不清东西。」

我听到这句话双手猛地一抖,差点把货架上的蚝油抡到地上:「眼睛有问题?」

「是啊,」老板娘说,「那孩子不爱说话,他家里情况我也不大清楚。但是据说他这眼睛,是被他姐姐给弄坏的。」

我微微舒了一口气。不是夏帆,我自小和他一起长大,自然知道他没有姐姐。

更何况,夏帆怎么可能去亚超打工呢。他家富得流油,生意做得热火朝天,甚至把业务发展到了北欧。再然后,夏叔叔就把夏帆接到了瑞典。

夏帆从小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身富家子弟的贵气,哪怕在学校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也能打人群里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气度不凡。

而且这人向来懒散,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他能吃苦,会搬货?不可能,就算给我看了监控视频,我可能都会回一句,不信谣不传谣。

没了闲聊的兴致,我趁老板娘起身招待别的顾客的工夫,给她留了张写着宿舍地址的纸条,又在收银台压了一张钱,转身便出了门。

鼻子堵得发晕,两腿发软,秋天的寒风凛冽,裹着刀一样往我衣领里灌。

离宿舍不过几百米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北欧的天气,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我叹了口气,把外套的帽子兜在头上,抬腿就往宿舍楼跑。跑了没两步,就觉得脚步虚浮,眼前发黑,身子就软趴趴地摔进了雨里。

再睁眼的时候,感觉周身一股熟悉的气息,我半梦半醒间,觉得好像趴在谁的背上。

身下的人有些瘦削,硌得我肋骨生疼,我抬眼看了看,觉得后脑勺有点眼熟:「夏帆?」

后脑勺脚步顿了顿,没吭声。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本应在七千多公里以外的中国,陪着他那位漂亮的金发姑娘。

我挣扎了一下:「你放我下来,我不要你管。」

前面那人扶着我的手紧了紧:「不放。」

我一听这声音就开始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夏帆就知道欺负我。

我气坏了,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嘶——」他在那一瞬间一抖,但还是没松手,没好气地说,「别费劲了,这次肯定不放手。」

生病的时候最是脆弱,我委屈起来,眼泪滴在那人的背上,洇湿了一小块:「夏帆你是不是有病?我好不容易快忘了你了,你干什么又来招我?」

他叹了口气,还是惜字如金:「不许忘。」

……他指定是有点毛病。

11

从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是黄昏,大雨依然下着,客厅里没开灯,我被裹得像一头熊。

周围安安静静的,如果不是发梢上还留着湿漉漉的水痕,我差点以为刚刚只是做了个梦。

抬眼扫了扫,发现窗前角落里支棱着个落寞的人影,逆着白日里残留的天光,暗得看不清脸。

人影见我动了,喉结滚了滚,哑着嗓子问了句:「好点没?」

我没搭理他。

他这才走到近处来,被雨淋湿的头发还没干透,应该是被手指胡乱抓过几下,翘了几根在头上。夏帆伸手递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把这个喝了。」

我倚在沙发上不动,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那人手举了好一会,才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徐洛洛,您这一言不合就玩不辞而别,是惩罚我呢还是惩罚自己呢?」

听了这话我差点冷哼出声,奈何鼻子堵着,哼不出来的话太没气势,索性继续沉默。

说来奇怪,过去的六年,两千一百二十八天,三百一十四封信,哪怕对面毫无回应,我也像是对他有着无尽的倾诉欲。

可如今我望着面前这个曾经朝思暮想的身影,心就如同窗外沉沉下坠的落日,只觉得好累好累,一句话也不想对他说。

夏帆讨了个没趣,终于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有些烦躁地把头发揉得更乱。

「洛洛,生气了?」他屈起一条长直的腿,半蹲在我身边,整了整我身上的毯子,语气前所未有的软,「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我总算开了口:「因为不想见到你。」

夏帆目光闪了闪,嘴唇动了几次,像是要解释什么。最后把肩膀往前一送,一脸无奈:「别生气了。嗯?再咬一口。」

那个尾调上扬的「嗯」依然很勾人,但我此时却只觉得难过。

房门被敲响,一个金发碧眼的瑞典帅哥站在门外,一只手提着我的书包,另一只手拎着一袋大米。是亚超的店员安德森。

我刚要起身去迎,夏帆一把将我按回了沙发里,替我开了门。

把东西搬进屋里摆好后,安德森特意走到我的沙发前,笑着用英语说:「我看见你留在桌子上的纸条了,所以给你带了这个。」

然后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罐黄桃罐头。

我闲聊时跟老板娘提过,小时候感冒发烧爸妈就会给我喂一罐黄桃罐头,每次都能病好得很快。

想必是老板娘看见了我留在她那的那笔「配送费」,索性让安德森从店里顺便带给我的。

一抬眼,却看见夏帆站在房间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周身的气场像只炸毛的刺猬。

我这才意识到,夏帆是为数不多几个知道我这个习惯的人,安德森的行为大概是让他有了什么误会。

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心里一动,抬头就对安德森堆了一脸的笑容,语气也温柔了几分:「那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哦,等我过几天身体好一点,再去你那里!」

安德森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随时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夏帆冷着一张冰棍脸目送安德森离开,沉默了许久,声音发涩:「洛洛,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差点被这个「也」字气笑出来,所以是他那位萨小姐不要他了,他才想起来找我的吗?

他凭什么觉得我会留在原地等他,凭什么觉得我会要别人不要的东西?

我冷冷地对他说:「对,你离我远一点。」

夏帆没说话,垂下薄薄的眼皮,点点头就往外走。

天色暗下来,我想我是病得花了眼,竟看见他眼底闪过了一瞬晶亮的光。

临出门前他站定,微微朝身后的茶几偏了偏头:「药记得喝。」

然后没等我的回复,就大步跨进了风雨中。

12

连日的阴雨过去后,我的病也好了。

宿舍楼下的邮箱里,静静地躺着几封来自夏帆的信。

他是觉得也给我寄几封信,就能和我两不相欠、重新开始吗?

可我计较的,从来都不是这六年的一厢情愿。

当年夏帆走后,我家里的生意出了问题,生活日复一日地捉襟见肘起来。

学业不能断,爸妈跟我商量,能不能去读不要钱的师范,将来像我妈一样做个英语老师。

我不置可否,家里就终日笼罩着旱烟的浓雾,和爸妈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他们当然知道,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建筑系。就像我也知道,读师范能给家里减轻多少压力。

每天都要省下一块多的早饭,才能在周末寄出一封六块钱的跨国信件。信里不敢提生活的困苦,只敢说学业的压力。我悄悄躲在被子里流着眼泪问夏帆,我该怎么办,还要坚持下去吗?

那个时候我多期盼能收到一封回信啊,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加油」,都能像一道光一样撕开黑夜,让我看见阳光。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后来要不是一向一穷二白的舅舅突然给我家拿来了几万块钱,改善了家里的生活,我又如何有机会读心仪的大学、心仪的专业,然后又拿着奖学金,飞来瑞典?

可是夏帆面对 Sara 关于那些信件的提问,回了句无足轻重的「没看过」。

我看着夏帆那薄薄一叠的信,连拆开的欲望都没有,随手就丢进了抽屉的最下层。

13

北欧的冬天漫长又寒冷。

极夜很长,一天之中天亮的时间没多久,如果午饭吃得晚一点,就能对着餐盘看见天边昏暗的黑夜漫过窗口。

下课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从教学楼到宿舍要经过一片茂密的小树林,没有路灯。

手机的手电筒只能在雪地上晕开范围不大的一片光,仅够看清脚下的路。脚步踩在雪地上,我听见身后不远处有咯吱的声音。

是回声吗?我回头照了照,咯吱声也顺势停了下来。除了黑洞洞的树林,什么都看不到。

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身后的声音也逐渐快了起来,这次我听得真切,凌乱的声音和我的步伐并不同步。

我心慌得厉害,加快步伐,小跑起来。身后的声音也跟着加重,然后越来越近。

心脏怦怦的跳动声鼓着耳膜,我一边回头一边往前跑,没注意就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手腕就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扣住了。

我尖叫一声,下意识就抬手拿手电筒往那人脸上晃,惨白的光芒照出来好看的一张脸。

那人个子很高,被亮光晃得紧紧闭着眼,眉头蹙得很深,但是却没有偏开头去,而是就那样坦然地任由我照着他的脸:「洛洛,是我。」

明明是冷峻的长相,在此刻却让我心里发暖。

我喘着粗气,听见身后的动静停了,这才说出话来:「夏帆?」

声音一出,就带了哭腔。

夏帆想要揽住我的肩,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嗯。别怕,我在呢。」

我心安了不少,跟在他身边往林子外走。手电筒在雪地的反光有些刺目,夏帆微眯着眼,双手插兜,走得艰难。

一直到出了林子走到有路灯的地方,我才放下心来,回头往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站在树林的尽头,正不甘心地勾头看着我。

我吓得一哆嗦,顺手就挽住了夏帆的胳膊。夏帆的身子僵了一下,犹豫了几秒,就把那只胳膊往外抽。

我有些尴尬,刚想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握住,抓着我的手揣进了他的衣兜。

我:「?」

夏帆面无表情:「天寒地冻。」

我:「那你手心还出这么多汗?」

夏帆绷着的脸垮了一秒:「……我是暖男。」

我也没有抽手,就这样任由他拽着。虽说从小也没怎么避讳过和夏帆的肢体接触,但此刻的我却又开始觉得脸上发热。

刚回到宿舍,外面又开始飘起了雪,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夏帆冻得鼻头发红,两颊也发红,衬得皮肤更加白净,微垂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我心软了一秒,打开门半侧了下身子:「进来喝杯热咖啡吧。」

夏帆站在门口不动,漫天的风雪在他身后飘舞。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才像是眼酸一般又把眼皮垂下去了:「不了。这就走。」

身子转了一半,又停下说了一句:「下次找人结伴一起走,或者打给我。」

手机震了震,我下意识就低了下头。

再抬头,夏帆已经走远了。

14

消息是舅舅发的:「下课了吗?」

他白天里没个正型,一到夜里就人来疯,刚好和我的时差对上。

我一句回复还没敲完,视频邀请就弹了出来。

我一边卸下书包一边接通,瞥了一眼对面那张大红脸:「……又喝酒。」

「刚到宿舍?」舅舅朝我挤眉弄眼,「小男生送你回家的?」

我手一抖,脱了一半的外套差点掉地上:「什么?」

「跟我还装傻,」舅舅扬了扬下巴,「脖子上那围巾一看就不是你的。」

我这才意识到,路上夏帆把自己的围巾套在了我头上,刚才他走得匆忙,我忘了还。

舅舅看我不说话,一脸得意:「叫我猜中了吧?谁啊,是不是姓夏的那小子?」

……摄像头拆一下谢谢。

「我就知道,」舅舅又咂了口酒,「那小子追着你去了瑞典,我就知道你俩的事早晚能成。」

「别胡说,」我皱眉,「他来瑞典是他的事,跟我可没关系。」

「嗯嗯嗯,丫头脸皮还挺薄。」舅舅一脸敷衍,「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行吧,追去机场跟你没关系,那几万块钱也跟你没关系行了吧……」

我手一顿,把眼睛凑到屏幕前:「追到机场,几万块钱?什么意思?」

舅舅这才像酒醒一样眼神一慌:「什么几万块钱?我说话了吗刚刚?」

我绷着脸:「……别装。」

舅舅尴尬一咳,耍起了无赖:「哎呀我手机只剩 98% 的电了,不说了拜拜。」

视频早已挂断,我保持着姿势没动,捏着手机陷入沉思。

夏帆回国费了好大力气,但来瑞典快一个月的时候却和他重逢了。夏帆一向清冷克制,追去机场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翘着指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打开相册,翻到飞机起飞前我拍的那张照片。夕阳映红了半边天,红霞倒映在航站楼候机大厅的玻璃上。

再放大点看,玻璃里面还有个人,呈奔跑的姿势,肩背绷直,高瘦挺拔。

15

信箱里又多了几封来自夏帆的信,我没忍住,还是拆开来看了。

信里是一张有些发皱的纸,没头没尾地说什么自己在学校的学习很顺利,上次跟我提的那棵树开花了,说如果以后我来了瑞典要带我去海边。

正奇怪着,瞄了一眼落款,发现时间是三年前。

抖开信纸,看见里面还夹着一个小一点的信封,开过的封口都磨得起了毛边,盖着中国的邮戳。

竟是我三年前寄给他的信。

再往后拆了几封,全都是一样的,大信封里套着我当初寄给他的小信封,另附的信纸上琐碎地分享着他在瑞典的生活,一字一句,都是回应。

这些信的时间线并不连贯,内容也不尽相同,但整体基调大都是轻松和惬意。

但我却在这种轻松惬意里读到了一丝古怪,像是这种舒适并非常态,而是长久疲惫困苦后,偶然的一次喘息。

这座城市已经入夜了,外面的街道安安静静,鲜有行人会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走上街道。

我在地图上查了查,最终还是往头上套了个帽子,带上公交卡就出了门。

16

公交辗转了三趟,终于停在了一排红墙蓝瓦的居民小楼前。街口立着的牌子上标的是拗口的瑞典语,但对于我来说却无比熟悉。得益于过去六年的「唯手熟尔」,我闭着眼也能默写出来。

顺着门牌号一间一间地找过去,最后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

已经 12 月底了,他家窗户玻璃上贴着中国特色的窗花,显得和周围邻居挂满圣诞花环的院门格格不入。

走进院门按了门铃,等待的时间想了想,是开门见山地问他为什么这六年回了我的信却不寄呢,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他这六年的生活?还是干脆开口就诈他一句「那几万块钱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再看他的反应见机行事?

门上的风铃一响,我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嘴里的话囫囵了一大圈,对着面前的人憋出来一句:「……夏帆住这吗?」

Sara 撑着门扬了扬眉毛:「小邻居?」

……他们俩,还住在一起呢吗?

我嘴唇发干,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来还他的围巾……」

「这天气来还围巾?」Sara 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但还是侧了侧身子,「他不在家,你放到他房间就行。」

我站在门口难堪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不用了,还给你应该也是一样。我走了,不好意思。」

Sara 挑着眉毛却不接,看了我一会,才回:「我可不敢碰他的东西,尤其是跟你有关的。你自己去吧,喏,那间。」

我蹙了蹙眉,还想追问,Sara 已经一扭头上了楼。留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心一横去了夏帆的房间。

他的房间干干净净,甚至有些过于清冷了。

只有一个行李箱敞开口摊在地上,衣柜门开了半边,里面已经空了。

……他这是,要搬走吗?

托了他整理的福,他的全部物品都摊在明面上,一目了然。包括行李箱底部塞着的,厚厚的一沓信,和一个软皮的本子。

我蹲在行李箱边,有些心虚地关上了门,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还是翻看了起来。

17

夏帆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是老夏和他妈妈结婚之前,和一个瑞典女人生的。

老家的小城不大,好事的老人跷着脚喝个茶的工夫,就能把八卦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传他没有妈妈,传他爸爸不着家,传他被姐姐 Sara 照坏了眼睛变成个半瞎。

夏帆不爱说话,听见流言蜚语就微微垂下眼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可毕竟是个小孩子,哪可能真的不在意。他心里难受的时候就跑到家门口的楼道里坐着,脊背贴着凉凉的铁门。直到隔壁的徐洛洛发现他,把他叫到自己家里拿好吃的给他。

徐洛洛的妈妈是个老师,家风严谨,也不爱八卦什么有的没的。所以徐洛洛对夏帆家里的事,一直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夏帆的爸爸准备带他去瑞典;也不知道夏帆从什么时候开始偷摸攒钱,就为了留下来和她一起读大学;更不知道夏帆攒钱到最后,一声不吭地把钱给了她舅舅,跟他爸一起登上了那班不辞而别的飞机。

可是在瑞典的生活并不像老夏描述的那般美好。

生意有赚就有赔,老夏一开始早出晚归,后来便索性不怎么回家了。但家里的钱,还是越来越少。

夏帆和 Sara 的关系依旧不怎么好,但是同一屋檐下住久了,做饭都会顺便做出对方的一份,买菜也都会问问对方要带什么,算是达到了某一种平衡。

夏帆口是心非惯了,嘴上抹了鹤顶红一样地挤兑 Sara,但其实并不记恨她。

所以他临上飞机前顺手就买了个手电筒钥匙链。Sara 见了他问他是啥,他眼都不抬就丢给她,说送你了,时刻提醒你小时候对我犯下的罪过。

其实他是觉得,北欧这地方太暗了,应该有束光。

至于他自己,已经找到光了,就在院门口的小小邮筒里。

18

每周取信这件事,仿佛是夏帆不能触及的逆鳞。

Sara 撞见过几次,打趣他是不是暗恋他的小姑娘寄来的,夏帆就黑着脸把信往垃圾桶一丢。

夏帆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不敢让 Sara 和徐洛洛有半分钱关系,更不敢让外人看出来自己深藏的爱意。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每次 Sara 见到徐洛洛,他都会莫名心慌。他总是想把自己变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徐洛洛牢牢地挡在外面。

只是每次等 Sara 走后去翻垃圾桶的样子很狼狈就是了。

夏帆去到亚超的时候还有几个月才成年,不能合法打工,只能领到很少的钱。可他从没抱怨过,干活也不偷懒。他说,想早点赚够回国的机票钱。

徐洛洛在信里抱怨学业压力的时候,夏帆单薄的肩膀正扛着二十斤大米;徐洛洛抱怨梦想和现实有距离的时候,夏帆揉着一片模糊不清的眼睛还要熬夜完成学业;徐洛洛抱怨大学生活不如想象的美好的时候,夏帆搬货被砸在货车下面;徐洛洛抱怨他不回信的时候,夏帆被雪地里的反光刺痛了眼,一头就栽倒在冰雪里,咬着牙缓了半天都站不起来,站起来了还得赔摔坏的货。

他怎么敢给徐洛洛回信啊,他怕一落笔,眼泪就掉下来。他怕她会指着信纸上洇湿再晾干的褶皱笑话他,更怕她心疼他。

17 岁到 23 岁,他总算拿到了学位证,总算攒够了回国的机票钱。

他一大早连时差都没倒就出现在徐洛洛家里,隔着卧室门板听见她一睡醒就开始唱歌,然后就顶着个鸡窝头拉开门出现在他面前。

阳光穿过卧室的窗子照到夏帆脸上,徐洛洛尴尬地在原地脚趾抠地,夏帆却觉得想笑。

真好啊,他想,真好。

19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夏帆顶着一头将融的雪花出现在我面前。

他看着坐在他行李箱旁边的我愣了好半天,然后俯下身用冰凉的指尖蹭了蹭我的脸:「哭啥?」

我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要搬走吗?」

「嗯,」夏帆点点头,「你住的那地方晚上不怎么太平,想在你附近找个房子。」

语气很软,让我忽然想起他缩在我沙发一角的那天,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不生气了。

他怕我生他的气,一直不敢出现在我面前。直到我淋雨病得软在他背上咬他的肩膀,他才说这次肯定不会放手。

可我却偏偏拿安德森来气他,他半张脸都埋在房间不开灯的阴影里,哑着嗓子问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小时候所有的那些流言蜚语里面,夏帆最讨厌的一句就是爸爸妈妈不要他了。

夏帆向来冷漠、嘴毒又疏离,因为他害怕别人接近他,又不要他。只有在我面前,他是放肆的,他是柔软的,他是少年气的。

可是当时的我回答他说:「对,你离我远一点。」

这一远,就远过了秋天,远到了深冬,远到若不是今天树林里被人跟踪,我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和他相见。

他该有多难过啊。

20

这一夜夏帆不知道去过哪,淋了好久的雪,身上的大衣都湿透了。

我帮他抖头上融化凝结的水珠的时候,还觉得他耳尖红红的样子很可爱。

手再往下划过他脸颊的时候,才发现他脸又红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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