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说我近日的情绪常常起伏,失了往日的冷静自持了。
或许是吧。
她们带来了外面的气息,让我一下就醉在其中了。
萧元衡还没有对我们这些先帝嫔妃做出处置。
叶云易传来的消息说太后和何家势大,一时之间萧元衡也难以拔除。
一日晚上,萧元衡来了我的中宫。
我坐在镜前,看着镜里的他,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镜里的我。
我们都不是当年的少年少女了。
六年的风雨,他变得沉稳而处变不惊。
六年的宫闱,我变得沉静而安之若素。
萧元衡把我拦腰抱起,放在了床榻上。
我没有阻止他。
今晚我喝了壶酒,就当是醉里贪欢吧。
萧元衡第二日就离开了。
他出宫了。
何家的祖源地在泠州,他收到了密报要去那里将何氏从根源上拔起。
翠玉来给我梳妆,看着我身上的痕迹,忽然抱着我痛哭起来。
我摸了摸她的头。
萧元衡走了,宫里又开始有些骚乱。
许湘茹不愧是将门虎女,颇有大将之风。
将作乱的人乱棒打死后直接挂在了宫门上。
宫内人人胆寒,便是何太后也不敢再作妖。
两个月后,萧元衡在回来的途中遇刺。
祖地被拔了,明都何家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觑。
叶云易说萧元衡受了重伤,性命垂危。
我正给珵儿做里衣,小孩子长的太快了。
针一偏,戳进了肉里。
殷红的血珠很快冒了出来。
我将手指放入嘴中轻轻吮吸着,然后继续做着针线。
时间一天天过去,萧元衡一直没有回宫。
叶云易说千万要小心。
小心谁呢?
叶云易自己也有点糊涂。
9
珵儿出事了。
他像往日一样,正站在我面前背着弟子规:
「己有能,勿自私。
人所能,勿轻訾。
勿谄富,勿骄贫。
勿厌故,勿喜新。。。」
忽然就倒了下去。
我抱住他小小的身子,软绵绵,热乎乎的。
我茫然地看向四周,一切景象都在眼前模糊了。
所有人慌乱了起来,到处都是叫喊声:
「传太医——」
「快传太医。「
我终于彻底裂了那层平静的表象,跌坐在榻前。
可太医对我摇了摇头,说:臣无能。
无能,怎么会无能?
我像个疯子一样扯着太医的领口,对他尖叫。
所有人都在喊我:「娘娘。」
「娘娘,请节哀。」
节哀。
怎么节哀。
什么娘娘。
我笑着,哭着。
死死地搂着珵儿小小的身体。
明明还是热的,软的。
怎么会没了。
他刚才还在给我背弟子规,声音那么清脆,小脸那么认真。
我问翠玉你听到了吗?
翠玉哭着拼命点头。
我就紧紧抱着他,让他不要怕。
」琅琅,琅琅。「我突然听见了叶云易的声音。
我扭过头,不知他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中宫。
我死死瞪着他,然后用尽全力地扇了他一巴掌。
指着他恶狠狠道:「你高兴了吧。这都是你的筹谋。珵儿就是被你害死的。」
叶云易嘴唇颤抖,好久才说出话:「琅琅,我们先把珵儿带出宫,这里太危险了。」
我似哭似笑:
「出宫?为什么要出宫?你不是巴不得我一辈子葬这宫里面吗?我不在这宫里,哪有你的锦绣前程?哪有叶家的声势鼎赫?」
叶云易流了泪,哑声道:「琅琅,先离开吧。」
「你对得起父亲母亲吗?你以后到了地下敢见他们吗?母亲死的时候对你说的话你忘了吗?他们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浑身颤着,对着叶云易尖叫。
看着叶云易脸色惨白如纸,我转过身抱住了珵儿,虚脱道:
「你走吧。我累了。走不动了。我就和珵儿在这里呆着。我要和他一起走,他太小了,我怕路上有孤魂野鬼欺负他。」
我一点一点摸过珵儿的脸。
他闭着眼,我心如刀割。
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我不爱他的父皇,可我把全部的爱给了他。
他出生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死寂的人生都亮了。
他是我在这宫里唯一的光,我想把所有所有的爱都给他。
教他诗礼和玩耍,陪他长大。
他也爱我。
他会抱我说母后不怕。
他会给我吹细小的伤口说母后不痛。
我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
背上突然一沉,一片「咻咻」的声音,锐利地刺进了背上人的皮肉。
很快外面一阵动乱,射箭的声音停下。
我浑身僵住,没有动弹。
叶云易微弱的声音从我左耳处传来,我甚至听不清他说的话。
我眼里又涌出泪,心口剧烈的疼痛哽住了喉咙,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头上渐渐有液体大滴大滴地落下,顺着我的脸掉落在珵儿的脖颈处,鲜红刺目。
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水光模糊间,我看见了母亲临终时拉着叶云易的手:易儿,要保护好妹妹啊。
我微张着嘴巴,想要喊出来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我不敢动,我知道他也想看看珵儿。
「哥哥,」我终于喊了出来,微不可闻。
「珵儿。」
眼前漆黑一片,我失去了知觉。
10
再睁开眼时,是在乾元殿里。
祖母端着药,像小时候生病时那般哄着我道:
」乖,喝一口。「
我眨眨眼,唇舌干涸地说不出话。
祖母用药润了润我的唇边。
我蹙着眉,低头看着这碗药。
药的味道似乎和怀珵儿时喝的药味道一样。
祖母叹口气:「你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我怔怔地看着祖母,没有说话。
萧元衡在太后一党宫变的那天回来了。
身负重伤的消息是假的。
他一直埋伏在暗处,只等着太后与何家出手来个一网打尽。
太后与何家早已容不得叶家,何贵妃有皇子,他们想继续拥戴有何家血脉的皇子上位。
叶云易看透了他们的想法,先一步主动和北境的萧元衡取得了联系,暗地里给他提供造反的条件。
只是这次外出假装受伤的计划萧元衡并没有告知叶云易。
他对叶云易一直抱有戒备。
因此重伤的消息传来后,叶云易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
太后和何家先手一步,对珵儿下了毒,又调来弓箭手,想要将中宫全部除掉。
我静静地坐着,听完萧元衡说的话,心中毫无波澜起伏。
萧元衡说完,见我没有反应,只能向外走去。
他忽然转了身,盯着我一字一句道:
「叶云琅,你要给我好好生下这个孩子,这是你们叶家欠我的。」
我依然没有反应,内心再也生不起任何的喜怒哀乐。
许湘茹和沈贵妃在宫乱中被杀了,萧元衡不久就立了我为后。
因为杀神的名声在外,朝野中竟无人有异议。
大典的那天,我无喜无悲地坐在镜前,任由他人装扮。
新的贴身宫女拿着一个盒子走了过来,恭敬道:
「娘娘,这是宫外的一个丫鬟送过来的。」
我伸手拿过打开,是那件凤鸟花卉步摇。
许湘茹不知道,这件凤鸟花卉步摇其实是从徐贵妃的嫁妆里拿出来的。
精致华贵,寓意深远。
我将它轻轻放下,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至少也有人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许湘茹和沈贵妃是去看了草原还是雪山呢?
想起她们两,我又想起了哥哥和庄小侯爷。
第一次察觉她们两,也是因为见过哥哥和庄小侯爷的相处。
那股难以现于人前又克制不住的爱意常常在相处中若隐若现。
八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男孩。
萧元衡很高兴,给他取名萧离怀,怀念的怀。
取名时,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觉得他可怜。
何必呢?
珵儿是珵儿,怀儿是怀儿。
祖母常伴我在宫中。
叶家已经没了她记挂的人,自然也没了我记挂的。
我看着怀儿一天天长大,很少插手他的成长。
我每晚都做梦,梦里是珵儿或是哥哥,有的时候甚至还能梦到早已记不得模样的父亲和母亲。
但都不是好梦。
梦的最后,永远是闭着眼的珵儿和哥哥鲜红的血。
我尖叫着醒来,躲进祖母的怀里。
祖母会轻轻地拍打我,给我唱儿时的歌谣。
怀儿和珵儿完全不一样。
珵儿喜欢读书静坐,给我讲:上位者,掌社稷之神器,权天下之法度,配亿民之货用,行率土之号令,护国家之主权,定发展之方向,利国祸国,爱民损民皆在其一心耳。
他像个天生的君王。
怀儿却活泼好动,身上时常因练武青一块紫一块。
他第一次骑在马上,下来时两腿内侧都磨破了皮。
我看了许久,还是给他做了护垫。
但是第二天他支支吾吾地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再给他做一块。
我问他:之前的那块呢?
他说被父皇拿去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又失了意识。
醒来后仍然是祖母在给我喂药。
我记不得失去意识后所发生的事情,却记着怀儿似乎一直很惊恐地看着我。
我问祖母我怎么了。
祖母摸摸我的头,说我只是生了个小病。
什么小病能让人情绪失控记不清发生的事情呢?
我没有追问下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萧元衡了。
我一见他,往事就扑面而来,大脑就会放空,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11
怀儿五岁了。
我去国恩寺给他拿回来一个玉佩。
这个玉佩我为他养了五年。
每年都去国恩寺为他祈福。
今年终于能拿回来了,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又愣住,细想自己为什么要舒一口气,想的头都有些痛了,我也没有想明白。
到了珵儿的忌日了。
我把中宫的人都赶了出去,然后跌坐在榻前,用手轻轻摸着,恍惚间仿佛榻上还睡着珵儿一样。
门被打开,我恼怒地向门口望去。
是萧元衡。还带着怀儿。
我愣了愣,许久没见他了,他都老成这个模样了。
我又转过头,旁若无人地继续摸着珵儿的脸。
真好,母后不仅能看见你了,还感受到了你的体温。
我似笑似哭着,感觉自己的身子逐渐变得轻盈。
「母后。」
一道惊恐的声音,是怀儿的。
我低头看向他。
我已经吐血昏迷了。
萧元衡把我抱在怀里,怀儿一个劲地拉着我的手。
「母后。」这是珵儿的声音。
他在催我。
我最后看了眼怀儿脖颈上的玉佩,同珵儿飘走了。
珵儿一贯疼我,还知道要来接母后。
元武五年,顺圣皇后薨了。
(完)
作者:青色葳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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