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未烬

有仇必报,这才是谢烬的做事风格。

我将玉簪收好,打算跟谢烬说清楚。

风雪忽至,才几步的距离,雪落满头。

刚到谢烬房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声响,里头还掺杂着瓷器破碎的声音。

我急忙推门而入,只见谢烬正倒在地上,一地的碎瓷片和热茶。

「世子!」我疾步上前想将人扶起,手触及他,犹如寒冰与烈火相拥。

他的身子,烫得可怕!

我按下内心的惊讶,将他扶到椅上。

「世子怎这般烫?」

上一世谢烬及时喝药,当夜并未发热,为何这一世……

想问出口的事只好被暂时搁下,这头扶谢烬上床敷上湿手帕后,那头便要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

等到忙完,谢烬已经阖眼沉沉睡去。

我拿开湿帕,伸手摸了摸谢烬的额头,已经不像方才那般烫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收回手时,被滚烫的手掌握住。

「世……」

「别走……别走……」失去血色的薄唇艰难地启合。

「凌微阁很冷,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些年……」

谢烬眉心紧蹙,眼角渗出几滴泪来。

凌微阁,便是谢烬如今住的地方。

很明显,这番话不是对我说的。

至于是谁,我不关心。

谢烬尚在病中,力气不大,我轻易地就挣开了他的手。

许是我动作大了些,他竟稍稍睁开了眼。

就在我以为他又要出言相讽时,他却唤了一声「娘」。

看着谢烬又阖上了双眼,我悬起的心才缓缓落下。

我替谢烬换了块湿帕后,又马不停蹄地去请太医。

谢烬视角:

在听到门被阖上的那一瞬,谢烬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此刻他也如冷霜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头像被人用锤子用力敲着,似要敲破头骨一般。

冷霜不知道他为了让自己生病,故意在浴桶中多待了一阵。

她更不知道的是,方才若不是他恢复了清明,他差点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上一世有人自作主张,以为他恨透了背叛他的冷霜,先一步将她的尸体送到他面前。

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几乎尝遍了暴室的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非娘亲与其他兄弟姐妹拉着,登基的第二天,他差点躺进棺材与她长眠。

世人都说他疯了,他知道宫里的人都是怎么说他的,也知道大臣们都不愿将女儿送入宫。

他们都觉得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没有人知道,他失去了人世间独属于他的最后一丝温暖。

在他在位的几十年,他如刚入宫为质那般孤独。

独寝于凌微阁内,靠在已经枯死的桂花树下,用余生回忆那些年桂花的馨香,以及那些有她的温暖岁月。

在她离开的那些年,每一年冬日都格外难熬,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些年。

谢烬的手覆上额头上那块湿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万幸,他们还有一世。

8.

太医与我赶回来时,谢烬还在昏睡中。

太医给谢烬诊了脉,重新开了退热的药。

但药煎好了,我却怎么喂都喂不进去。

最后我鼓起勇气,用手捏住他的下颌,打算将药强灌进去。

就在稍稍用力的时候,谢烬忽地睖了我一眼。

我被他看得心慌,握着勺的手稍稍一抖,药汁悉数洒到了他身上。

「世子……」

谢烬并未发怒,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喉咙似被灼过一般沙哑:「你在做什么?」

「奴婢……想给您喂药,奈何喂不进去,所以才……出此下策。」我将勺放好,掏出帕子替他擦净药汁。

「奴婢这就去拿一套干净的衣裳给您换上。」

才转身,人就被他拉住:「药。」言简意赅。

我这才将药急急忙忙地递给他。

谢烬坐起身来,将药一把接过,一饮而尽。

虽然身子还烫着,但看谢烬的双眼,想必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我拿来干净衣裳的同时还将那玉簪一并拿了过来。

「世子,这玉簪可是您的?」我将木盒递给他。

「难道还会有旁人会送你这样贵重的东西?」谢烬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语气里透着几分嘲弄。

「奴婢入宫之后就在花房当值,随后便来服侍世子,哪里能认识别的贵人。」谢烬话中有话,像是故意挖坑让我往下跳。

「是送你的。」谢烬应了我一开始的话,可我却无话可接了。

我不知道为何谢烬要将这玉簪送我,明明这一世两年来我与他的关系根本算不上亲近。

若谢烬当真是这般重情重义的人,前世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赐我一杯毒酒?

还是说……这是他对我的试探?

他许是还在怀疑我是效忠于太子?

「无功不受禄,奴婢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世子这份礼,奴婢不能要。」我将木盒高举过头。

「你救了我的命,却说无功不受禄。在你眼中,我的命连着玉簪都比不上吗?」谢烬俯下身来,药汁淡淡的苦涩钻入鼻尖。

抬头,他的眸光冷若寒霜。

「奴婢……」那道目光实在太过锋利,像锋利的铁剑,压在我的后颈,后半句硬生生被我憋了回去,改成了,「谢世子赏赐。」

这一世似乎变得古怪的不只有谢烬,安国公在年宴开始之前就匆匆赶回边境。

听说胡人大军压境,但明明前世战事是年后才起的。

此时粮草不足,若是真的打起来,只怕对我军不利。

但看安国公这般匆忙,想必边境的战事已经刻不容缓。

谢烬听到这消息时,神色淡淡的,并未说话。

前世他与安国公的关系很僵,每年宫宴上见了也很少说话,话一多便会争吵。

上元节那日,边境传回消息,安国公被生擒,胡人连夺五城。

可上一世,赢的明明是安国公……

安国公头一回落败,而且代价沉痛。

但若是连安国公都败了,谁又能替他上战场呢?

在太子的煽动下,皇上与群臣将目光放到了谢烬身上。

这无异于将谢烬往火坑里推,二十多岁的谢烬的确可以叱咤沙场,可年少的谢烬,不过是深宫里一个苟延残喘的病弱质子。

不过这一切都跟我无关了,只要谢烬离宫,我与他便不再是主仆关系。

离开了谢烬,对我而言就像挣脱了束缚着我的未来的缰绳。

上一世若非因为谢烬,我又怎会费尽心思往上爬,最终错过了年满出宫的机会,在宫墙之内,绝望地死去?

圣旨送到时,谢烬正在写字。

他仍旧是那般淡定自若的模样,待人走后将圣旨随手扔到一旁,仿佛那是一件什么脏东西。

皇上要谢烬第二日就离京,时间急迫,我正给他收拾要带走的东西。

我心情是格外的好,毕竟即将送走瘟神,而且时间要比上一世早上许多年。

「收拾得这么快,你这是巴不得我立刻去送死?」谢烬忽然出现在身后,冷不丁地说道。

心声被道出,我吓了一跳,调整好神色后缓缓转过身:「皇上要世子明日天一亮便出发,奴婢是怕耽搁了皇上会怪罪,想着今早帮世子收拾好衣物。若是世子不喜,奴婢不做便是。」

横竖被罚的不是我。

谢烬许是没想到我竟顺着他的话这么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半晌才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关心我。」

「奴婢是世子的贴身婢女,自然事事要替世子考虑。」

「哦?」人影漫过脚下,抬眼时他的身影已经压了下来,「既然这般忠心,若我还有命活着回来,我便将你要到府上可好?」

凌厉的凤眼眯起,拂来的鼻息明明是温热的,却让我打了个冷战。

9.

谢烬这一走,这一世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断了。

我对谢烬这话并未上心,朝他福身,笑道:「那奴婢就在宫内等世子的好消息。」

「我走了之后,你想去哪里当值?」

上一世谢烬离宫的时候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还有一两年便满出宫的年纪。但那时李景已经登基,太后与李景忌惮安国公府,让谢烬上战场其实就是想送他上绝路。

为了谢烬的处境,我留在宫中,一步一步坐上尚宫的位置,成为太后的心腹。

「奴婢的去留自会有人安排,哪是奴婢自己能左右的?」

谢烬双眸微微睁大,似是对我的想法有些惊讶。

「那你就保住你这条命,等我回来带你走。」他说得有些郑重,神情与上一世他信誓旦旦地说要江山易主,将曾经欺辱我们的人都踩在脚下一样。

我看得有些恍惚,轻声应了:「好。」

第二日天才亮,谢烬便要离宫。

我将那枚玉簪一起放入了他的包袱中,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无福消受。

谢烬走后,我又被派回到花房。

但没过多久李景便让人过来传话,让我入东宫做他的贴身婢女。

许是上一次送药的事,他记住了我。

但李景可不是比谢烬好侍候的主,再说,日后若是谢烬登基,我的下场只会比上一世更惨。

而且,这一世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秋云听到我成了太子的贴身婢女倒是很高兴:「终于能摆脱谢烬那个瘟神了,一定是菩萨听到我的话。」她双手合十,「你就在东宫好好干,说不定到时候太子……」

我捂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她闭嘴:「我看你是忘了太子妃了。」

李景的这位太子妃宋月葭是当朝丞相的嫡女,人生得明艳,性子也烈。

李景若想沾花惹草,还得先过她这关。前世她对李景的妃子所做的事还历历在目。

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宫人的呼声:「太子妃到。」

我与秋云相视一眼,急忙跪下行礼。

只见一抹月色从眼角闪过,宫人们在眼前来来往往。

茶盏被端起,又被重重放下。

良久上方才传来宋月葭的声音:「你们谁是冷霜?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心在胸口乱撞,我缓缓抬起头,对上她的双眸时便听到一声不屑的轻笑。

「我当是什么绝色,竟让太子日思夜想,安国公世子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将人要来了。」

「奴婢自知貌丑,不敢肖想太子。」

「哼,你从前是安国公世子的贴身婢女,人一走你就想爬太子的床。你觉得你的话,我会信吗?」

「奴婢知道太子妃不会只凭短短几句话就相信奴婢,但想必太子妃也知道太子一向与世子不对付。太子让奴婢入东宫服侍,不过是想拿奴婢气世子罢了。」宋月葭面色稍霁,并未打断我的话。

我继续道:「其实太子妃今日不来,奴婢也会去拜访太子妃的,因为奴婢并不想入东宫。」

「哦?」宋月葭眉梢微抬,示意我继续说。

「奴婢爱慕世子,已经与世子有了夫妻之实。若非被宫规困于宫墙之内,奴婢定会随世子前去边境。」说到这里,我拉起衣袖,手臂上的守宫砂已消失不见。

我看着宋月葭惊讶的眼神,心知我的计划已成功了大半。

从前做尚宫时总为宫妃们寻各种养肤、祛疤的药膏,没想到竟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奴婢听闻太子妃对太子一往情深,想必也能明白奴婢此刻的感情。奴婢不愿入东宫,奴婢只想与世子一起。世子此行凶险,说不定……」眼泪滑过脸颊,声音也有些哽咽。两世入宫,演这些戏于我不是什么难题,「说不定有去无回。」

「奴婢不求攀上太子,只求与世子死在一起。」

话音刚落,一旁的秋云错愕地看着我。而宋月葭却是再也没忍住,一旁的茶盏被她推倒,茶水四溢。

「奴婢心知能阻止此事的只有太子妃您了,希望太子妃能成全奴婢。」说着,我朝宋月葭磕头。

不知道磕了多久,脑袋有些昏涨,血顺着额头滑落,渐渐模糊视线。

新染的蔻丹在桌上敲着,上头的声音也从方才的怒气冲冲化为玩味。

宋月葭走下来,隔着手帕捏住我的下巴:「你既如此忠心,那我成全你一回也不是不可。」

「但若是被我发现你另存心思,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激动得声泪俱下:「奴婢谢太子妃成全!」说着,我又朝她叩了几个响头。

待宋月葭走后,秋云急忙替我包扎。

「冷霜,你疯了,你为了那样的人竟然触犯宫规,还……还想跟他一起死?」秋云对我方才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若我不这么说,你觉得我能活着进东宫?」我没了守宫砂,又被李景要走,宋月葭绝不会凭我几句话就相信与我有夫妻之实的是谢烬。若我不说想离宫去寻谢烬,她绝对会怀疑我早就勾引了李景。

贸然处死我,可能会让她与李景间生出嫌隙。纵然李景忌惮宋月葭的母家不敢动她,但毕竟李景是她的夫君,二人总不能成为怨偶。但若是送走我并告诉李景我与谢烬之间的事,李景就算真对我有意思也会死心,又不会让李景对她不满,一举两得。

再说,出宫本来就是我的目的。

今日是三月初五,阿兄死在战场那天,是十月二十。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10.

宋月葭说到做到,将我送了出宫。

离开京城后,我并未前往谢烬所在的雁门,而是停在了清河。

清河郡是桓王所在的封地,阿兄多年前便跟随桓王打仗,因此也在清河成了家。

桓王早有异心,上一世与胡人一起发兵,想要困住安国公,一举瓜分我朝疆土。

阿兄一生忠于朝廷,不愿与桓王为伍。他与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前去给安国公送军机,最后被桓王围剿,只有一个冲出重围。

那人不是我阿兄,是我阿兄用后背替他挡下了箭雨。

那人得到了朝廷封赏,可我阿兄与死去的弟兄,却暴尸荒野,无人埋尸。

没了阿兄,阿嫂与年幼的侄儿日子渐渐艰难。苦弱的孤儿寡母,人人可欺。

我虽能每月寄些钱银过去,但银子经转几手,终是远水难救近火。

阿兄每月的俸禄少得可怜,早在两年前,阿嫂便用她的嫁妆和爹娘留下的钱开了一家小饭馆。

我根据阿嫂信中所说,几番打听便找到饭馆。

阿嫂见了我很是惊讶,问我为何能从宫里出来。

我说是服侍了一位心善的贵人,恩准我出宫。

阿嫂没有多问,单纯地为一家团聚而感到高兴。

没过几日阿兄也回来了,他与阿嫂一般很是高兴。

当日拿了多年刀剑的阿兄头一回拿回菜刀为我下厨,饭桌上其乐融融。

而我看着被喜悦熏红了脸的阿兄,却感到一阵悲寂。

我不知该如何向阿兄开口说桓王欲反一事,更怕他问我为何会知道此事。

万幸的是如今时候尚早,我可以慢慢思考对策。

上一世我做尚宫前曾在六局当值,制作膳食一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我简单地调整了菜品和用料,很快饭馆的生意红火了起来,阿兄一家的生活也改善不少。

奇怪的是,上一世阿嫂曾在信中提到,附近经常有恶霸来饭馆骚扰,逼迫阿嫂给他们钱财。

可这一世我在清河大半个月,也未曾见到那些地痞流氓的身影。

一切都格外顺利,我也很少想起谢烬。

直至有一次,阿兄回家,与阿嫂说起我的婚事。

「我看冷霜年纪也不小了,不是进宫耽搁了几年,如今也该做人娘亲了。」

「是啊。」

「咳咳……」我惊得呛了一口汤。

阿嫂见状急忙过来拍我背:「怎么了这是?提到婚事反应这么大?」

「我本就是特赦出宫,若是谈婚论嫁此事岂不是要闹得人人皆知?届时若是连累了宫里头那位贵人可怎么办?」我急忙回绝。

「这……」阿兄与阿嫂面面相觑。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阿兄不解。

阿嫂似是看透了一切:「冷霜自己有主意,你就随她的罢。」

阿兄更加一头雾水,但也没说什么。

饭后,阿嫂悄悄地来问我:「冷霜,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的那位贵人?」

「太子妃待我很好,知道我不愿意服侍太子,想回家与家人团聚,特许我出宫的。」我答道。

可阿嫂却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太子妃?可之前写信来,明明说你的新主子是位男子……」

「哦——你说那位啊。那位脾气差,又矜贵,着实是不太好侍候。」想到谢烬,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话的。

「这样啊。」阿嫂微微点头,「可你之前的信里分明说他待你不错,还……」

「哎呀阿嫂,那不过是不想你们担心罢了。」

「我看啊,你莫不是喜欢上那位贵人了?一时褒一时贬的。换主子莫不是也是因为他出宫了吧?」

「阿嫂,真的没有,你莫要再提他了!」

「好好好,我不提便是。」

「也不能跟阿兄说!」

……

11.

如今桓王不用打仗,阿兄每半个月就能回家一趟。

「冷霜,你猜我今日回来遇见了谁?」这次回家阿兄很是高兴,兴冲冲地跑来厨房。

「谁?」我一心在锅上,并未多想。

「是我。」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撒盐的手不禁一抖。

「存光兄,我想与冷霜叙叙旧。」谢烬嘴角含笑,眸光缓缓从我身上移开。

「厨房烟味重,世子不若还是……」

「无妨,从前冷霜做饭时,我便在灶旁替她添材。」谢烬眸中笑意渐深,蹲下身子替我添柴。

他说得不错,但这些都是上一世的事。

谢烬也回来了,他也知道我回来了。

阿兄挠了挠头,眼神似洞察了一切,识相地退了出去。

锅铲被他拿走,回过神时,他已在替我翻炒锅里的菜。

「在想什么?」谢烬问我,就像是故人叙旧。

只可惜我们之间不是故人,是仇人。

对于一个上一世逼死自己心爱之人的女人,谢烬绝不会仁慈。

我还能想什么?不过是想如何让他放过阿兄一家罢了。

「我与你的恩怨,可以不波及到他们吗?」

谢烬替我将菜盛好,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只剩下伤痛。

虽然我不知道这伤痛从何而来。

「我快马加鞭两夜没合眼从雁门过来,你就跟我说这个?」他逼近我,火光将他眸底照亮,眼白的红丝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世子想听我说什么?」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眼。

「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跟我说?」两肩被他用力握住,我竟从他眼中读出了偏执。

「世子未免也太高看我了,世子远在军中,我无法写信给你……」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双肩上的手加重了力度,我轻呼出声。

「那世子想我说什么?想我说上一世我毒发身亡的时候有多痛吗?还是想知道王雪嫣的遗言?」

我原以为自己会哭,但说完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可以平静地去面对上一世的回忆了。

但眼前的谢烬仍旧无比执着,他试图望进我的眼底:「那酒不是我给你的,涉及此事的人我没留一个活口。冷霜,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你的命,尽管你背叛了我。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我冷笑一声,原来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留在太后身边的目的,到现在还以为我背叛了他。

「背叛?若没有人提前将李景的排兵布阵告知于你,你觉得你可以在短短一年连夺十二郡?若非有人买通了宫卫,你觉得宫城一战,你会赢得如此容易?」

「当初你军功赫赫,太后与李景都忌惮你功高盖主,早已找好了杀手埋伏在军中。若无人通风报信,你觉得你能安然无恙地从战场上回来?」

「谢烬,别太高估你自己。」我冷冷地睨着他,看着谢烬脸上的怒火悉数化为惊讶,最后变成痛惜落到我身上。

「前世与我联系的另有其人,我被告知一直是王雪嫣替我在宫中监视李景……」谢烬说得很慢,很不情愿。

「冷霜,我不知道那是你……」

「无妨,都过去了。」我淡然地笑道。

真相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他没相信过我是事实,没兑现承诺也是事实。

我终其一生将自己困在宫闱,只因他说他想打一场翻身仗。

他赢了,但我们却走散了。

他认为我背叛了他,直至刚才。

上一世我所做的一切,最后甚至没能换来他的信任,当真是可笑。

「对不起……」

苍白而又无力。

「如果可以,还请世子放过我。斗了一辈子,我累了,只想守住家人,过些平平淡淡的生活。」放在肩上的手松了,我趁机挣脱开,离他两步远。

他后知后觉地想伸手来抓我,手悬在半空中,手指僵硬地蜷曲着。

「世子既也已重生,想必再次夺位易如反掌,祝世子日后一切顺利。」说完,我便端着菜离开了厨房。

谢烬视角:

谢烬看着冷霜绝情的背影,心也碎成了好几瓣。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冷霜是变心的那个人,上一世的爱而不得变成执念,跟随他来到这一世。

这一世的情况与上一世相差甚远,他也不清楚为何这一世胡人来得这般早。

两人相处的时间从之前的十年缩短成两年,短到他们之间仍旧存在隔阂。

他将玉簪送给她,她不想要。

他执意让她留下,最后却出现在她给他收拾的包袱里。

她急于与他划清界限,他却不知道这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玉簪是祖母留给他的,说日后送给心上人。

上一世离开时,他将玉簪给她,希望回来时,她能做他的妻子。

可这一世,宫里却传来了李景要了她去做贴身婢女的消息。

谢烬看着包袱里的木盒出神,原来她不要他的玉簪,是因为她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还未等他启程回宫,宫里却再次传出消息。

冷霜向太子妃供出与他有私情,求太子妃让她出宫。

谢烬心里的失落与愤怒顿时化作担心,万一她走不到雁门怎么办?

他派人一路尾随,满心欢喜地等她来找他。

可最后只得到她留在清河的消息。

清河……

谢烬记得上一世穆存光死时,冷霜哭了好几日。

所以这一世他早做好了救下穆存光的准备,不为别的,只为她这一世能开心一些。若是可以多爱他一点,便更好了。

但这一世的冷霜似乎没有前往雁门的打算,一心留在了清河。

谢烬虽然心里有气,气她又骗了他,气她利用他逃离宫中,但还是下令让暗卫除去饭馆附近经常来骚扰他们家的地痞流氓。

他本想着等这边应付完胡人再去寻她,直至……宫中又传来冷霜的手臂没有守宫砂的消息……

宫女入宫后为证清白点下守宫砂,除去的法子除了与男子欢好,便是用药膏抹去。

当年他离宫前,冷霜一心打算入六局当值,潜心学习。

谢烬记得,当时他帮冷霜温习时便有这样一种药膏……

可这是前世之事,莫非……

若是如此,这两年来冷霜的若即若离便都能解释得通了。

他本以为这一世他能先一步将她绑在身边,但却还是落入了她的谎言。

他夜以继日地赶路,风尘仆仆地来到她眼前。

谢烬带着满腔怒火质问她,最后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无比心碎的答案——她从来没有背叛过他。

相反,是他的不信任将她送上绝路。

他自以为聪明,一心想拼好破碎的前缘,却被锋利的真相割得遍体鳞伤。

12.

阿兄与阿嫂知道谢烬就是原先我在宫中服侍的主子,都对他笑脸相迎,因此我也不好在他们面前给谢烬冷脸。

「冷霜在宫中多亏了世子照拂,这一杯,我敬世子。」阿兄说着,站起身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烬眸中笑意复杂,倒也不拒绝:「存光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条命是冷霜救的,我早已下定决心要娶她。这一杯,该我敬你。」

阿兄与阿嫂皆是一震,侄儿阿峰拍着手乐道:「阿峰要有姑父啦,阿峰要有姑父啦!」

「小孩子不要胡说。」阿嫂低声斥道,但眸底满是笑意。

我睖了谢烬一眼,他有意避开我的目光。

「这次冷霜为了出宫寻我,冒死向太子妃表露我们之间的感情。此情,我想用一辈子来还。」谢烬这才对上我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我伸手想去拍他,让他别再胡言乱语。

混乱中手却被他抓住,五指趁机扣上来。

他用我的谎言来套他的谎言,笃定了我不敢拆穿他。

「冷霜出宫前曾给我写信,说想先到清河看望你们,过些时日再让我来接她去雁门。」谢烬的话越说越扯。

「冷霜,世子奉命出征,私自离开战场可是死罪。」阿兄脸色严肃地对我说。

还未等我开口,谢烬又道:「存光兄误会了,我此番来除了接冷霜,还有一事需要你相助……」

我内心顿时警铃大作,二话不说便将谢烬拉到一旁。

「上一世阿兄已经够惨了,你的皇位不缺这一副尸骨吧?」

谢烬对我的话感到震惊,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冷霜,你当我是什么?你出宫跑来清河是什么目的我清楚得很。但桓王造反是迟早的事,你难道想让穆存光做逃兵,让他一家一辈子再也见不得光吗?」

我沉默着,谢烬说得很对。

我若不想让阿兄丧命,以我现在的能力,只有这一个法子。

谢烬朝我逼近:「想必你也很清楚,桓王必败。所以,此时让你阿兄调转枪头与我一同除去桓王才是保住他性命最好的办法。」

果然,他还是要利用阿兄。

「桓王的军队有很多人,你不必认定我阿兄。」

「我认定他不是因为他好利用,是因为他是你阿兄,是你想救的人。冷霜,一直以来你都把我当成了什么?」

还未等我回答,他又道:「你可知胡人这一世为何会突然进犯?若是我想,这一场仗随时可以结束。」

谢烬提醒了我,上一世,尉迟武向来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这一世的战事拖了大半年,不是谢烬的风格。

更何况,安国公还被困胡营。

「冷霜,」热风拂落,「你有没有想过,重生的可能不止我们?」

我猛地抬头,撞入谢烬的笑眼中,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

「难道……你已经猜出了胡人中有人重生,之所以迟迟不结束这一场仗?因为你不想暴露自己,所以让胡人以为胜券在握。而你则可以趁这个机会,先一步囚禁桓王。桓王的军队加上雁门的军队,再在胡人松懈的时候,一举重伤胡人,让他们在几年之内都无法再来进犯……」我虽不懂兵法,但谢烬的心思还是能猜个大概的。

「这算不算心有灵犀?」谢烬一扫方才的神色,语气轻佻。

见我不应声,他又道:「上一世你一直替穆存光不值,觉得他为朝廷鞠躬尽瘁,最后却没能换来军功。这一世,机会就在眼前。」

阿兄自幼立志精忠报国,无论我如何劝说,就算有丧命的风险,他也抵挡不了谢烬的请求。

「你确定这样真的能救阿兄?」

「就算我死,也会让他活着回来。」

13.

谢烬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向皇帝说明的情况,又是怎么让皇帝相信桓王与胡人勾结。

我记得那日我整日忧心忡忡,做的菜调味弄得乱七八糟。

阿兄回来时浑身都是血,万幸都是一些小伤,我与阿嫂这才松了口气。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阿兄忽然握住我的手:「冷霜,你去看看世子吧。」

「世子身为尊贵,自有人服侍,哪能轮得到我?」我实在不想与谢烬再有瓜葛,婉拒了阿兄。

但阿兄并不死心:「冷霜,世子为了替我挡刀,如今性命垂危……你还是去看看吧……」

阿兄的话让我心头一震,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谢烬说的都是真的。

「那世子他……现在在哪里?」我清楚地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世子如今暂住在桓王府中。」

话音未落,我人已跑了出去,说不清是关心更多还是想知道答案的急切更多。

刚到桓王府我便被士兵拦下了,但士兵的语气却并无不善:「姑娘可是穆冷霜?」

惊讶之余,我朝他们点了点头。

「世子吩咐过,若你来了,就去最里面的院子找他,一直走便是。」士兵恭敬道。

想必谢烬早就预料到我会来找他,提前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不是说性命垂危?难道阿兄也帮着他一同来骗我?

带着怀疑,我加快了步子。

没人敢拦我,相反,他们还十分「好心」地给我开门。

谢烬趴在床上,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血渗过层层纱布,鲜红刺眼。

他正闭目养神,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脸色比上次冬日落水时更差些。

鬼使神差地,我的指尖落到他后背的绷带上。

就在这一瞬,他睁开了双眼,看了过来。

我急忙收回手后退两步。

「你来了。」他声音很轻,许是扯到了伤口,眉心微微蹙起。

「受了重伤,还耗精力安排人领我过来,世子费心了。」

「那总不能把你拒之门外吧?我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谢烬似乎将我的话当作是夸赞,神色中透着些许得意。

「为何要不惜性命去救我阿兄?」明明他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他是我心爱女子的兄长,所以我要救。」

「谢烬……」

「冷霜,我只是将我欠你的,全部还给你。」

「谢烬,谢谢你。」我低头不敢对上谢烬的目光。

「冷霜,我很快就会启程回雁门,桓王的旧部也会与我一起。」

「我知道,此事阿兄同我说过。以后,阿兄就拜托你了。」

「冷霜,我想你同我一起。」

我惊讶地看向谢烬:「世子,你救了阿兄的命,我很感激你。但前世的一切就像被揉皱的白纸,再怎么展平还是会有痕迹。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谢烬扯了扯嘴角,「我之所以想让你与我同去雁门,主要是有事相求。」

「何事?」谢烬心思多,我不得不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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