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朱颜

我这一孕傻三年的头脑跟他常年征战思维灵活多变的,能比吗?

「不慌,嫣儿,御花园养了几只彩色的小锦鲤,甚是可爱。」

于是我从紧张不安,变成了紧张不安的逛花园摸鱼。

禾宁的大典前夕,宫里内内外外就忙得不可开交。

偶尔有小宫婢窃窃私语,说这新来的娘娘比皇后当年派头还大呢。

禾宁如墨长发被挽起,发端垂下镶玉点翠步摇,她身着金色丝绸华服,袖口处缀以牡丹纹样。各色首饰皆以宝石打造,雍容华贵,眼波流转之间,颇有勾魂摄魄之意。

「俗气。」

这是素来穿衣风格奢华的妤然,第一眼的评价。

「脑袋绿的,身上黄的,绣着红花,戴的五颜六色大宝石,啊,仿佛看见了审美崩塌的母后……没眼看,没眼看。」

顶着与母后极其相似的脸蛋,若不是长得好,一般人真撑不起这打扮。

但禾宁抗住了,妤然却极其不爽,表示穿衣是高级,不是俗气,她以后宝石都不想戴了,必须避雷禾宁同款。

从皇宫到祭天的天坛,禾宁的容颜惊艳了无数围观百姓。

可我一想到脸上全是虫子,还是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就是美的代价吗?齐临风。」

齐临风忙着给我调整腰垫,看暖炉火旺不旺,马车上的香囊味儿会不会过浓,我的衣服有没有穿好,头饰重不重,百忙之中抽空敷衍了我:「皮囊而已。嫣儿,你饿吗?」

「饿。」

「来,喝点米粥。」

从前齐临风的行囊里,可能是兵书,是防身暗器,是调兵虎符。

现在,是热乎乎的米粥,是怕我冷带的小披肩,是我嘴馋想吃的酸梅子。

被齐小护卫的粥一喂饱,又靠在他暖和舒适的怀里睡了一觉。

醒来到了天坛现场,我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等下做什么,台词是啥?

小豆子你记得吗,快救救为娘啊!

由于齐临风还是残疾毁容的凄惨模样登场,收获了围观百姓的真心实意的同情抱憾目光。

父皇与母后并坐高位,禾宁踩着莲步款款登场。

她神色高傲,嘴角含笑,将目光与我看痴了的父皇紧紧交汇,一点也不在意我母后的眼神如何凌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公公开始宣读圣旨,后面无非就是一些夸禾宁如何美丽聪慧贤淑的套话,直到最后一句:

「……开大渝之先例,册封为后,号华鸳,钦此!」

平地一声惊雷,满朝百官,围观百姓,纷纷炸了锅。

文臣紧急组织谏言中。

说好的皇贵妃。

怎么就成了和我母后平起平坐的华鸳皇后?

自大渝开国,怎么会有二后并立的荒唐事。

母后写话本子时,想破了头也没能想到,禾宁给自己加了一场大戏。

「皇上!此事未有先例,望您三思!」

母后几乎要跪在父皇面前,面色惊疑,美目含泪。

禾宁却玉立亭亭,一脸高傲,双眼藏笑,目视前方。

「皇上圣明神武,敢开先例。姐姐,您身为皇后,怎可殿前失仪?」

禾宁轻启朱唇,语气淡然,听不出喜怒。

「放肆,本宫允你开口了吗!」

不得不说,母后的威压还是远远盖过禾宁。

「皇上,一个外邦女子何德何能,坐上我大渝后位?」

母后声泪俱下,后宫嫔妃首次全体站在她这边,感同身受地齐齐点头。

「我何德何能?」禾宁娇俏一笑,说:「连我母妃身边的贱婢女儿都能坐的位置,我贵为公主,又有何不能坐?是不是呀……」

天坛上,古老敲钟声缓缓响过三声。

原是定的封妃吉时,以示喜庆。

如今这沉闷的钟声却重重敲打在了众人心里,久久萦绕不散。

天真冷啊,灰蒙蒙的,三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

齐临风为我裹好毛绒披肩,点上暖炉,让暗卫将有解药的杯子和酒壶取来,兑水喂我喝下。

一片死寂里,只剩禾宁如铃声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将我母后击得溃不成军。

22

我的母后,原是南邦皇后身边的一个普通婢女的女儿。

这位婢女,暂且称呼她为外祖母吧。

南邦皇后喜怒无常,对待下人苛责无度。外祖母在皇后那儿受的气,统统撒在了我的母后身上。

在从未体验亲情,只有打骂的环境中,我的母后长到了十六岁。

此时外祖母也老了,按南邦王宫的惯例,老了的婢女将发配浣衣局等地,从事低贱的洗刷活儿。

可这就在这年,与外祖母共同伺候皇后的另一位婢女的女儿,因容颜姣好,被老南邦王看中,成了妃子。

这位婢女不仅免去了去浣衣局劳苦工作的命运,更是常去浣衣局趾高气昂地取笑外祖母。

本来大家同为奴婢,惺惺相惜,谁知有朝一日地位天上地下。

外祖母将所有怒火发泄到我的母后身上,恨她平庸,恨她不争气,恨她一张脸蛋勾不来宫里的男人。

在又一次的羞辱后,外祖母不顾母后哭求,将用力地将她的头按进蛊虫罐里,饿极了的虫子们得了大餐,肆意啃咬。

又乘着夜里无人,将母后还混着恶臭蛊虫尸体的脸,按在浣衣局粗糙的石子路上。

就像对待一件不要了的破旧衣服。

外祖母发泄完毕,抱着我母后嘤嘤地哭。

说对不起,娘亲不是故意的。只怪你啊,你害得我跟你一起受苦啊……

在浣衣局水池边,我的母后任由她哭嚎,映着月光,母后目光涣散地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这夜没有起风,没有吹皱这一池绿水。

可入目怎么皆是破碎?

脸上,一道道可怖的伤口还在冒着血,混杂着小石子和泥土,碰一下生疼。

没关系啊,娘亲……以后你不再受苦了。

母后伸手,环抱着我的外祖母,就像小时候的孩童对母亲的拥抱一般,那样紧密。

池水泛起涟漪,所有景象被搅乱。

月到三更,方归于平静。

据传,浣衣局的婢女和她女儿失足落水。

但谁又会理会死了几个蝼蚁?

因为外祖母伺候皇后的缘由,母后对南邦的王宫早已轻车熟路,甚至知晓不少密道。

她潜入王宫密室,盗得美人蛊。

后来,中原有一个游商,收养了一个女孩儿。

她有一张好看的脸。

得到了一份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的宠爱。

站到了一个至高的后位,无人敢打骂,欺压她,都须恭恭敬敬。

她曾经的名字叫玉颜。

但是无人知晓了。

在她大女儿出生那一日,她哭声凄厉。

大家以为,这是因着孩子不好看呢,毕竟做娘亲的那么美。

夫君也哄她,小孩子,长开就好啦,瞧瞧这鼻子嘴巴,跟我像极了……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哭得更厉害了。

夫君就说,那我们的孩子,叫妤嫣好不好?

妤,是美丽;嫣,是美好。

这两字听着又像玉颜,如玉般的容颜,寓意多好呀。

懿德,我们的孩子长大后啊,定是个像你一般花颜月貌的女子。

可得了容貌真的就得到了一切吗?

君王的宠爱,无上的地位。

在禾宁封妃这日,在被无情地揭开过往之后。

一如那晚浣衣局的平静池水,掀起了波澜,把这些美好的映像搅得粉碎。

母后整理好自己的发冠,轻轻抚平自己大红华服上的皱褶。

「懿德!华鸳说的可是事实?」

母后对父皇的厉声质问充耳不闻,只是凄凉一笑,朝着禾宁说道:

「那本宫便祝华鸳皇后与盛德皇帝,长长久久,恩爱白头。」

「懿德!朕在问你话!」

「本宫听见了。」

母后神色清冷,说:「答不答有意义吗?你心里不是早有答案。」

「好,好得很。来人!懿德皇后突犯癔症,速速将她带回宫中诊治。」

妤然想要求情,被我母后拦了回去。

齐临风按住不安的我,告诉我,母后已有打算,我们无需插手。

手中暖炉溢出的香味逐渐安抚了我的情绪。

大典中断,场外的百姓还不知发生何事,被驱散离开。

母后被摘下凤冠,被御林军押解着一步步走下高位。

她朝我笑了笑,口型说的是:

对不起。

又向齐临风示意了一个奇怪的眼神,齐临风点头,把我抱进怀里,捂住我的眼睛。

「乖,小孩子不能看哦。」

我听见齐刷刷的倒地声。

还有父皇的惊呼:「懿德,你疯了!疯了!」

紧接着的,是禾宁凄厉的惨叫:「贱婢!你有本事杀了我,你杀了我!」

后面的叫骂与诅咒不绝于耳。

「送夫人回去。」齐临风下令,「别脏了我妻儿的耳朵。」

齐家侍卫的护卫得令下,要带我先行离开,妤然那边,也有身着齐家家徽的暗卫保护着。

齐临风站起身,阿岳替他递上佩剑,我这才看清齐临风腰间别着的,是能调遣十万禁军的虎符。

「齐临风,晚上记得早点回家,我刚学会桂花糕,做给你吃啊。」

齐临风也不戳穿我,初春三月哪来的桂花,但他还是笑着回复我:

「好啊,那我等嫣儿的手艺了。」

23

「南邦蛰伏多年,苦练蛊术,就是为了不做大渝附庸。我也能理解,谁甘心寄离人下呢?」

妤然穿着一身朴实无华的衣服,躺在我院子里晒太阳吃水果。

「禾宁也不是喜欢齐临风,无非就是图他比南邦那群蛮人长得好看,想收了他持续取血,维持自己长相罢了,她在南邦王宫的男宠那个多呀,啧啧……」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妤然的吃相自然又随意,半点宫规约束都没有,可我越看越喜欢。

「你瞧我干嘛?看不惯我这张脸嘛!我都快走了,劝你多看两眼。」

……

那一天,母后将小木刀狠狠刺进禾宁心头,强行挖出了她的心脏。

木刀极其钝,母后用力之狠可见一斑。

百国宫宴上群臣中蛊,是我母后的手笔,就是为了封妃大典这日杀了禾宁。

这蛊并不致命,一个月余便会排出体外,老国公因年事已高,身体孱弱,反应才大了些。

从玉颜「死」的那天,她本该彻底心冷,但父皇因美人蛊对她的迷恋与宠爱,让母后的内心又唤起了被呵护的情感渴望。

从小缺爱的人,真的很容易因为别人的一丝丝好感而沉溺其中。

可当禾宁出现夺走了父皇的宠爱,将她自以为最大的资本——美貌,也抢占得一干二净之后,母后又回想起小时候那个被打骂责罚,备受冷落的自己。

她不想回到那样的日子,哪怕生命就此终结,她也觉得她已经永远停在高居凤位,备受宠爱的那一刻了。

齐临风解了蛊,每天为了当好老父亲,像身边当了爹的人虚心请教。

而妤然,也坚持要忍着剧痛将美人蛊从体内剥离,养了好几个月,终于恢复了原本的长相。

还是很好看啊!真是便宜阿岳了。

完完全全把我父皇母后长相的优点吸收到了一起,小脸杏眼,又带着几分外邦人的异域感。

美得我流泪,到最后丑的竟是我自己。

「有些人,在肚子里就会做选择题了。」

我摸着已高高凸起的肚子,告诫小豆子。

「小豆子啊,你的颜值可千万要多向你爹看齐……」

这场波澜快到尾声了,而母后留给我了我们一份谁都没想到的大礼。

因父皇受惊过度,又多年受蛊所惑,身体亏空。

回宫后竟一朝病重不起,太医束手无策,在我即将临盆之际驾鹤西去。

本是留下的一道空白圣旨,妤然告诉我,这圣旨早早地被我母后做了手脚,写下了我孩儿的名字。

母后取的:齐愿。

小豆子估计特想祈愿:爹,娘,我不要当皇帝啊啊啊啊!

齐愿十六岁之前,齐临风以摄政王之位辅佐朝政。

而南邦那边,齐临风早已发兵平定暴乱,曾经的南邦王实则被禾宁蛊术所控,随着禾宁的死去体内蛊虫狂暴而亡。

小妤然坚决请求前去南邦,只有她精通巫蛊一术,知己知彼,往后南邦才无法对大渝有所威胁。

后来南邦新任了一位女王,上任即与大渝交好,两国地位平等,友好往来。

齐临风忙于朝政,好不容易小豆子大些了,他歇了口气,约我去护城河放花灯。

谁知道看了小豆子批的奏折,老父亲差点血压上来了。

等晚上出门的时候,河边的小摊又散了。

「齐临风,我们明年再来吧。」

我牵着他的手,想回家。

齐临风却不肯动,像个孩子一样非得拉着我再往前看看。

在熟悉的河边,有对老奶奶与老爷爷拿着花灯,瞧见我俩后,笑道:

「真巧呀,遇见你们啦!」

一年,五年,十年……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滋儿哇乱叫着一把抱住齐临风,鬼呀鬼呀,真见鬼啦!

齐临风忍着笑,接过花灯,向他们说:「是啊,如约来了。」

摸摸我埋在他怀里的脑袋,齐临风说我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胆小。

「快许个愿,我们早点回家。」

齐临风絮絮叨叨:「这男孩儿就是不省心,我老了受不得折腾,急需一个可爱的女儿当小棉袄……」

这人都快而立之年了,讲起这些话还是脸不红心不跳。

罢了,自己选的。

我点起花灯,默默许愿。

如果千千万万个世界里,还有人与我们上演着一样的故事。

希望你们结局再无遗憾,终将圆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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