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娘

出自专栏《温柔野兽:绝境中的孤勇者》

她九岁被卖进了巧儿楼,十四岁破了相被赶出来,她以为自己不会拥有爱情,却没想到会为爱守护一生。

一、

雀娘九岁那年被她爹卖进了巧儿楼。

她娘生完她就病死了,她爹带着她坑蒙拐骗了几年,后来沾染了赌博,赌钱赌输了,非得卖了她才能换几块银圆,否则她爹就要被赌场打断一条腿。

巧儿楼美其名曰乐坊,弹琵琶的女人搽脂抹粉,寒冬腊月天里旗袍的岔也能开到大腿根里。

雀娘进楼的时候岁数小,老板娘让她先跟着拉二胡。

她和一群没长开的黄毛丫头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翻个身一排都要跟着转半圈,窝窝头和烂菜叶子汤仅够她们活命。

巧儿楼有个古筝弹得很好、听口音像杭州人的姑娘叫香芝,总说雀娘长得像她幺妹,所以会将她穿剩下的旧袄旧裙给雀娘。

雀娘也感激她,香芝偷偷工作攒私房钱的时候雀娘就帮忙望风。

姑娘们平时的收入,有八成都进了老板娘的口袋,她们要想攒钱,非得接些穷酸汉不可,让他们夜黑风高从后院翻墙、爬树上来,给的钱虽少,到底全落入了自己的口袋。

雀娘看尽了楼里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以及女人的媚、男人的馋,恶心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十三岁那年已有几分姿色了,谁叫她娘原本就是这洛平城里小有名气的勾栏美人呢。

她多少和她娘长得相似几分,尤其那胜雪的皮肤,就算整日都蓬头垢面没有干净水洗脸,还是遮不住。

女子往往长得足够白净就很好看了,再添一双会勾魂的眼睛、一张能讨好人的嘴、恰到好处的高鼻梁,老板娘直接就将她提拔到二楼上住了。

她又拉了两年二胡,十四岁来过第一次月事后,越发像初绽的艳桃,占尽了春光。虽然是这巧儿楼乌烟瘴气的春光。

于是老板娘就给她安排了第一位客人。

雀娘抱着二胡进去,她原本透过香芝的门帘缝早谙了世事,可那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扑向她时,她还是觉得恶心极了。

最后她抱着二胡又出来了,连带着咬掉了那老男人的半只耳朵。

老板娘盛怒,对她拳打脚踢了好一阵,大约还想养她当招牌,倒未动她那张脸。

可老板娘最后照着她胸口踹了一脚,雀娘向后倒,偏偏磕上了台阶,再转头左额角一个畸形而硕大的口子,汩汩流着的血瞬间漫过她整张脸。

大夫看完摇了摇头,那一晚她就被赶出了巧儿楼。

临走前香芝偷偷塞她两块银圆,让她好好活着。

那是一个寒冬腊月天,几乎从不说话的雀娘突然扯住要走的香芝的裤脚,她轻描淡写地问:「芝姐,有烟没有?」

于是香芝最后帮她点了一支烟,严谨地说,这是她从楼里捡来的半支哈德门。

不愧是名牌烟,吸了两口雀娘就觉得头上不那么痛了。

她蜷缩在巷子口,抬头看着鹅毛大雪落下。那夜色比她的眸子还要漆黑,漆黑得遮住了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所有的肮脏和不堪。

她原本是打算在那一夜自杀的,投河或者撞墙,或者也许她静静不动挨不到天亮就冻死了。偏偏天桥头那家戏园子赶完夜场打道回府,打头的大师兄槐生看见了一脸死气的她。

那是个生得很俊的青年,雀娘看清他的脸时,他脸上才唱完戏的油彩还未卸尽,她当时就觉得他一定是唱小生的——那种一把折扇、一袭长衫,戏文里专让小姑娘们痴迷的小生。

槐生走近,先看了看她的伤口,问她:「姑娘能走道吗?家在哪里?」

雀娘望了他好一阵,手里还攥着哈德门的烟屁股。

这男人很寻常,可那双眼睛教人移不开视线。因为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里,都没人有那么清澈的一双眼,不沾染俗世,甚至还带着那么点关切。

就是这么点关切,让雀娘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强烈冲动。她攀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摇摇晃晃的。

不远处戏园子的师父不耐烦地暴喝:「槐生!你他妈的当自己活菩萨呢?还不快走!」

槐生脸上生出纠结而犹豫的神色,雀娘突然扔了那截哈德门,转而攥住槐生的腕子,拉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老师父面前。

夜雪越发磅礴,朔风呼啸着席卷过洛平城,雀娘哑着嗓子张口:「我会拉二胡,不收钱,还能给你们做饭洗衣裳,只要你们收留我。」

戏园子开在天桥一头,这个黑面李逵模样的凶师父诨号「老桥头」。老桥头打量了她几眼,又确认一遍:「你会拉二胡?」

雀娘点点头,就听老桥头说:「我们下九流的戏子园,你不嫌弃就成。」

「同样五子行,谁也别嫌弃谁。」她吸溜着鼻涕,将双手拢进袖筒里。

五子行——戏园子、窑子、剃头房子、澡堂子、饭馆子。老桥头一摆手,于是她就跟在槐生身后,就这么从窑子进了戏园子。

二、

雀娘身上就只有香芝给的那两块银圆,她第二日就上街买了把顶好的二胡。怕老桥头不信,她一回园子就搬板凳高高坐在井边上,行云流水般先来了一曲《贵妃醉酒》。

高矮胖瘦的弟子们钻空子瞧她,说的都是「曲弹得挺好,怎么是个疤瘌脸」云云。

到最后还是槐生踢着腿走到院子里,晚冬正午的太阳将他周身染上暖色,连他那双眼睛都似泛着暖光。他一笑,夸她二胡拉得好,比之前请的老刘强多了,还不多花费。

老桥头一磕烟袋,张口就骂,一双眼睛瞪成了牛铃:「不练功去都扒这儿等什么?等死吗!想挨棍子的就再多看两眼!」他骂完转头瞥了一眼雀娘:「每天三个窝窝头,渴了自己打水喝。」

这么着,她就算是安安稳稳在戏园子住下了。

她拉二胡动静大,街坊邻里偶尔有抱怨的,她就跟着弟子们去城边上废弃的城隍庙练曲。

青山连绵远,开嗓的、压腿的、念词的,还有一个隔着一道溪,在一个破落的八角亭里拉二胡的。

夏里暑热,渐渐的,师兄弟们也不拿她当小姑娘,每次都叫她转过身去,就是他们要脱光了下水玩了。

槐生是里边最稳重的一个,他往往就陪她在亭子里,她时常故意配合他练的内容奏曲,白云一两、清风二两,其余风光全在这琴音戏文缠绵交织间的幽幽情思里。

雀娘一直住在柴房里,夏季实在太过炎热,而她平常又裹得严严实实。哪怕她出身巧儿楼,本心还是想做个老老实实的平凡姑娘,安分守己,嫁个老实人柴米油盐过一生。

她一直觉得槐生就是她想嫁的那个老实人,他救了她的命,戏文里不都是女子以身相许,倾心相待的么。所以她也尽她所能对他好。

每天的饭都是不够吃的,她一共三个窝窝头,还会分一个给他。槐生推脱,她就说她是女孩子,女孩子饭量特别小,根本吃不下的。

难得上一回街,他看上一把折扇想给自己添了做行头。她就接些浆洗缝补的活计,原本葱茏的十指生了茧、脱了皮,熬得人瘦了一圈才攒够了钱,她特意赶在中秋前买好,就想着中秋那晚戏园子去城东林宅唱戏时,能让他带着上台。

林家是洛平城有名的书香世家,家里一女一子,女儿在女子学校念书,儿子才牙牙学语,就有德高望重的私塾老先生登门教他念古文。

坐在台侧调弦的雀娘向台下扫了一眼,当即便看到林家的长女,与她父亲、母亲坐在最前头,她头发剪成向内扣的学生头,一身旗袍虽是素色,也能看出是极好的料子。

同样都是女孩子,但过的日子就是有这样的天壤之别。

林小姐就坐在那里,任喧嚣热闹,只安安静静浅笑着,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平白在那张无辜单纯的脸上添一抹令男人心动的恬静贤淑。

当槐生即将上台,雀娘将那把折扇塞进他手里,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登台唱戏全程都将视线向台下扫时,一旁拉二胡的雀娘就明白了,槐生被那林小姐吸引了。

她一直觉得念书没什么用,这时局动荡的岁月,握着笔杆子完全不如端着枪杆子。可她此时却十分气自己没有多识几个字,不能如那林小姐般文质彬彬。

那晚她跟着戏班子领赏,因槐生唱得好,被管家特意带走领重赏。雀娘趁无人注意也跟了去,一路蹑手蹑脚,看槐生从正厅里退出来,路过海棠苑时撞见了林小姐。

像极了他今天唱的西厢记——此情此景花月浓,才子佳人初相逢。她夸他戏唱得好,折扇也别致,他谦逊几句,做足了戏台上小生惊才风逸的架势,将折扇「啪」地挥开,向林小姐面前一摊,笑得暖暖:「扇面尚留白,请小姐题字。」

很久以后雀娘才明白,槐生并不是老实人。或者说,在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时的男人们,都不是老实人。

槐生平常就喜欢与雀娘说话,因为雀娘不爱说话,就像个能将秘密贮藏好的闷罐子。那一晚回去后,槐生也和她说了林小姐的事,他张口第一句就说:「她叫林淑君,人如其名。」

明月在他眼中,漫天繁星在他眼中。他不必明说他喜欢林淑君,因那份喜欢也在他眼中。

雀娘抱膝坐在槐生身旁,听他讲了很久,听着听着忽然一阵委屈油然而生,她张口说了句颇显恶毒的话:「可师兄,你配得上人家么?」

槐生明显地怔住,他看她的眼神里饱含着不可置信和失望。雀娘知道,这些年槐生待她不薄,比起香芝另有所图,他待她倒真像对亲妹子那样好。

可雀娘是个非常现实俗气的人,有时现实得似乎连点自尊心也不必有,比如她当年毫不遮掩地承认她也是五子行的出身。而也许就是她这种现实,磨灭所有美好的幻想,一点希望也不给人留,所以会使槐生对她再好也止于礼,谈不上男女之情。

毕竟槐生虽为戏子,骨子里却像个苦涩的文人。他幻想着才子佳人,幻想着他和林淑君的未来,他也清楚雀娘这句「配不上」,可他不愿承认。

他爬起身向她皱眉头,反驳她:「现在社会都讲自由恋爱了,你该与时俱进些了雀娘。」

她看着他拂袖离去的背影,越发觉得无话可说。于是她一个人看了一整夜的月亮,搜肠刮肚也只想得起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她不知出处,并不知诗经里原文美好,只知从巧儿楼的窑姐嘴里唱出来,还是妖冶得不得了。

三、

雀娘开始认字读书了。她学得挺认真,毕竟槐生有许多书,虽然那晚闹了不愉快,他还是愿意教她的。

后来她读了一句「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觉得好听,又想起槐生夸林淑君人如其名,就在某一日午饭时宣布,她要给自己改名,叫「段凤仪」。

师兄弟们嘲笑她,说一个拉二胡的要什么艺名。槐生帮她解围道:「好歹在台侧,也算登了台,有个艺名也挺好,总比『雀娘』好听不是?」

他看向她时眼中多了分光彩,他问她:「竟然读了《尚书》?」

雀娘为着他这眼神有几分得意,点了点头,但仍旧老实回答:「看不懂,但觉得这句好。」

槐生点点头,又和别的人说笑去。

要说日子能这么胡乱过去,也没什么不好。哪怕他不喜欢她,但他也没可能和林淑君在一起。

那样的女子不可能和一个戏子私奔,充其量就是那日被槐生唱的张生打动了罢了。可那一瞬间的心动,也是为了台上的翩翩公子张生,而不是为了台下的破落戏子槐生。

那么就这样两个人没头没尾地相守一辈子,也挺好,乐得安稳。可这份安稳,在那一年第一场雪落时,被破城而入的军阀的铁蹄踏碎了。

为首的督军名字叫苏柏丞,进城三日,打砸抢烧全做了一遍,立即就将洛平城收拾得服服帖帖。

而苏柏丞带着手下来戏园子听戏,是在进城的第七天。他敞着军大衣斜戴着军帽坐在首座上,怀里搂着两个顺路从女子学校掳来的学生。

雀娘调琴时一眼就看见了林淑君,她不免感慨,这位小姐真不走运。

槐生并没注意台下是谁,只知道老桥头催他装扮好快上场,雀娘也来不及拦下他,眼睁睁看他上了台站定正中央,看见林淑君后愣在台上。

槐生不唱了,底下的苏柏丞也不笑了,一把枪已经握在了他手里。当时雀娘其实十分害怕,也是出于害怕,所以肢体仍旧机械性地拉弓按弦,致使陡然陷入死寂的园子里,她这一串二胡声分外清脆。

意料之外的,苏柏丞放下了枪。他似乎挺喜欢听这段二胡曲,老桥头立即示意雀娘接着拉,还找了化妆的小厮来,想着万一苏柏丞要见雀娘,不能让她这张疤瘌脸倒了督军胃口。

果不其然,她一曲毕,苏柏丞将双腿向桌子上一搭,点名要见拉二胡的人。

雀娘颤巍巍上台,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张脸被画成了什么样,只知不论是槐生、戏台上其他人还是苏柏丞,眼中都有惊艳之色。

化妆的是个巧人,没有刻意遮盖她额角的疤,反倒依着形状画了只粉蝶。

雀娘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即便她一身洗旧了的破旗袍,长发乱蓬蓬垂在身后,还是遮不住她的美,那种冷冷清清的美。

苏柏丞让她抬起头,她抬了,并且也看清了苏柏丞的模样,她当即便断定苏柏丞是个和她一样的俗人。

他是典型的北方人长相,浓眉大眼鹰钩鼻,自然向下弯的唇角显得很不和善,胡茬也未细心修剪,看年龄应不到三十岁,因常年征战所以一身腱子肉,肤色有些黝黑。

苏柏丞问她:「你是戏园子老板的女儿?」

雀娘摇摇头道:「我原先在巧儿楼拉二胡,后来破了相被赶出来,戏园子收留了我,我就在这儿拉二胡。」

苏柏丞放下脚身子向前一倾,甚至连怀里的两个女学生都推在两边,他饶有兴趣地一挑眉:「怎么个破相法?」

雀娘愣了愣,转头要了镜子和手绢来。她先看了眼镜子里化了妆的自己,怔住,发觉原来谎言是这样美丽。不过她立即就用手绢狠劲儿擦掉了额角的胭脂,露出本来难看的疤痕来。

「我十四岁那年老板娘让我接客,我咬掉了客人半个耳朵,老板娘打我,我就破了相。」

苏柏丞笑开了,他笑起来好看了不少。「你真有趣。」他向椅背一靠,「来我督军府,和这两个女学生一起给我做姨太太吧——你叫什么来着?」

雀娘看了看苏柏丞,又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槐生。可是槐生没看她,一门心思全在林淑君身上。

雀娘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几乎将她可怜又索然的十几年人生过了一遍,再抬头仍是那副无甚表情的模样:「你要是想娶我,就别娶别人,以前娶了的也都遣散了。不然就将我当场击毙吧。」

「呦,」苏柏丞很认真地凝视着她,当真将子弹上膛,瞄准了她,「凭什么?」

「凭我比她们有趣。」

这话出口,雀娘自己都不信,可苏柏丞竟很赞同。他大咧咧喊了声「好」,从手枪里卸下一颗子弹扔给她,说就当定情信物,他明天就找花轿接她过门。

雀娘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可她长这么大就把槐生放进了心里,就当她还他救命的恩情,赌着命帮他救一回他心里的林淑君。

虽然她没想到苏柏丞还真答应了,在破败的小城里竟还真找人连夜赶制了一顶精致的花轿,让她这窑姐出身的姑娘坐了一回声势浩大的花轿。

那晚苏柏丞将她锁在怀里,她下意识有几分反抗,发抖着问他:「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可苏柏丞似乎看出她只是想求个心安,说道:「我小时候也在窑子里拉过二胡。我娘是窑姐,我十二岁那年杀了一个欺负她的客人,无路可走所以投了军。我就是觉得咱俩像,因为像,所以想亲近你。」

说完他就低下头,蛮横地吻住了她的唇。

他的胡茬真扎。一夜芙蓉帐暖,清晨雀娘在苏柏丞结实的臂弯里醒来时,却也只记得这一个感觉。

这般想着,她不禁伸出手摸了一下他唇上的青色胡茬。

假寐的苏柏丞忍不住一笑,惊得她立即收回了手。他将她圈得更牢,肌肤之亲,心与心相对,她已分不清耳边剧烈的心跳声是从谁的胸腔里传出来的。

难得的晴冬,麻雀在干枯的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雀娘忽然张口:「其实我不叫段凤仪,我叫雀娘。」

「我叫石头,苏柏丞是我花五十大洋让算命先生取的。」

他这话说完,雀娘就笑了。她一开始就感觉到的,他与她一样是个俗人。

四、

可比起这场让她如在梦中的婚礼,更让她不曾想到的是,在她和苏柏丞成婚三天后,林淑君投湖自杀了。

那么标致的一个千金小姐,听说被捞出来的时候五官变形,全身浮肿,都没了人的模样。

她留了遗书,大致意思就是被苏柏丞这军痞流氓调戏,全城疯传她已失了清白之身,出身书香世家的她不堪此辱,所以一死以示清白。

雀娘有些说不清这种女子到底是勇敢还是胆小,勇敢到说不活就能死,却又胆小到因为一点流言蜚语就寻死。

读书人脸皮薄,又心有大义大志,所以活得长久的还是雀娘这样没脸没皮无欲无求的。

林淑君死后刚过头七,雀娘带着一个小丫鬟上街,突然在一条小巷子里,被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拐走。甩开了丫鬟,那男子摘下帽子,是槐生。

天寒地冻,阴沉沉似要下雪,她问他要做什么。

「我来带你走。」

张生的崔莺莺死了,所以终于看见了他身后默默无闻的女子?这话撩拨到了雀娘的心弦,她有一瞬是心动的,仿佛他要带她私奔一样。

所以她被他拉起手后下意识就跟着跑了起来,她听他继续说:「林小姐已经被那禽兽害死了,不能再把你搭进去。」

所以他不是为了和她私奔,只是和当年夜雪里对她发的那点善心一样,认识一场,不忍看她受苦受难。

雀娘忽然觉得没意思,前后都为了槐生的善良而动心。可前一次她还抱着和他过一辈子的想法,这一次则是这辈子也不想再见他了。

她说不清楚,是因为他真的不爱她,还是她变心了,所以她开始挣脱槐生。

可是还不等雀娘挣脱开,苏柏丞带着亲兵就先赶到了。

任谁看,都是戏园子的大师兄和被掳进督军府的小师妹私奔的模样。苏柏丞眉眼间溢满愤怒,雀娘百口莫辩。

槐生被关进了督军府的私牢里,雀娘很清楚,他暂时死不了,但也绝不好过。

苏柏丞将自己关在藏酒阁里,雀娘想着法要见他一面,他就是不见。最后她没办法,想起了自己的二胡。

于是她就搬了个板凳放在井边,拉起了二胡。

她将自己知道的曲子挨个拉,呕哑啁哳,和这腊月冬雪天实在相配。

她拉到手冻得紫青皲裂,天空飘落鹅毛大雪,夜幕四合,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的那个夜晚。无人的夜,漆黑的夜,什么都看不清,包括她未来的日子。

后来雀娘就昏过去了,昏倒前看到一抹军绿身影从酒阁二楼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冲她飞奔过来,将她扯进了怀里。

那怀抱有刺鼻的酒味,很不好闻,却很温暖。她第二日接近晌午时,才在这个怀抱里醒来。

苏柏丞不懂得疼人,见她睁眼先是劈头盖脸骂了几句脏话:「你昨晚差点掉进井里,你个疯女人!那唱戏的就那么好?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不是……」她张口,嗓子难受先咳了一阵,他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水给她喝,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他。

他赌着气别过头,她伸出双手用力才将他的脸转过来。她先是笑了一声,接着又似是气哭了,表情很丰富。

她几番镇定心绪,这才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解释:「我喜欢过槐生,可早就已经不喜欢了。我昨天不是为了他才折腾自己,我是为了见你。」

雀娘从不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她昨天拉二胡的时候一直在想,究竟为什么她想挣脱槐生,并且这辈子都不再见他。

早就知晓他不喜欢她,可苏柏丞出现之前的日子,她还不是那么凑合着守在槐生身后过来了?

是了,是因为苏柏丞的出现。

她为了槐生想强行将自己变成段凤仪,可是出现了这么一个苏柏丞,他大大方方地接受雀娘的一切,他不嫌弃她脸上的疤,他不嫌弃她是个冷漠的俗人。

他觉得她有趣,甚至还想亲近她。

雀娘小半生都在被动地接受:父亲卖她进窑子,老板娘让她学二胡,眼睁睁看槐生喜欢上别人,以及苏柏丞要娶她。

人生之中她无非也就咬掉了客人半只耳朵那一回,是主动为自己的人生做了选择,还险些葬送了性命。

乱世里,社会底层的蝼蚁想主动为自己争取什么,实在是件性命攸关的事。

这回她原本也可等待苏柏丞的发落,也许她会和槐生一起被枪毙。可她觉得不甘心,不甘于就这么死了,让苏柏丞误会她爱的人是槐生。

她得让他知道,她爱的是他。雀娘卑微的十几载人生,这是唯一一件如果不做就会让她死而有憾的事情。

所以她在苏柏丞一脸茫然的时候,撑起虚弱的身子吻上了他的唇,连带着他那乱糟糟的胡茬:「苏柏丞,咱俩谁也别嫌弃谁,好好过一辈子吧。」

这是雀娘能说的最动人的情话,苏柏丞瞬间便笑开了。他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似的,狠劲儿地回吻与拥抱她。

后来苏柏丞便将槐生放了,槐生在牢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以后怕也不能唱戏了。

雀娘望着槐生离去的背影垂眸,感念苏柏丞能留槐生一命,在这人命最轻贱的岁月里。

而此后槐生人生如何,也与她再无关了。

五、

雀娘在督军府彻底做起了养尊处优的督军夫人,苏柏丞疼她宠她,两个俗人都信奉着过好一日算一日,他给她买最贵的珠宝,她陪他夜夜笙歌。

可好景不长,小小的洛平城又起了战乱。

识了字的雀娘时常会看报纸,晓得了这一回进城的是日军,武器精良队伍也庞大,恐怕难敌。可她也知道,虽然说不上城中百姓如何看待苏柏丞,可面对外寇入侵,他是要守着这座城的。

最后一个安宁的夜晚,星光流淌向墨色的大地,谁都不提要分离的话。她伏在他肩头,两人都缄默,屋外已是初夏时节,林花谢了春红。

好一会儿,她张口问他:「是明天吗?」

他闷闷应了一声,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胡茬,半晌才道:「我怀孕了。」

长长的沉默。

「打掉吧,万一以后你一个人过,带着孩子不好活。」

雀娘狠劲咬唇,逼回了眼泪。她的手被他握住,寡淡月光洒进屋里,夏蝉不知倦地聒噪,和着麻雀的叽喳。

她听他轻声转移话题:「你叫雀娘,为什么不爱说话呢?」

她哑着嗓子回答:「你叫石头,也不见得挨得过刀枪子弹。」

两人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显得由远及近的炮火声越发明显。

一声汽笛打破了这沉默。苏柏丞豁地坐起身,利落地帮她穿衣。

他的手划过她微隆的小腹时顿了一下,夜色给这一向狂傲无惧的男子染上孤独,看得雀娘忍不住扑过去又抱紧了他。

「你得活着,听清了吗?雀娘你得活着,不管发生什么。」苏柏丞声音里带着哭腔,雀娘的鼻尖越发酸楚,但她不想在最后的时刻留给他眼泪。

他安排了汽车送她出城,一路向西北方向去就是火车站,车票他也早买好了,会送她去安全的地方。

她坐进车里,他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小钱箱,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蹙紧了眉头说:「我真怕你钱不够花。」

雀娘摇摇头,说:「我会拉二胡,不论去哪儿一定都有人听戏,我一定能有饭吃。」她舍不得摇上车玻璃,半曲着膝从车里又抱住他。

她止不住地发抖,声音也在抖,他身上的烟酒味混杂成她迷恋一生的世俗味道:「我求你了苏柏丞,别死,打完仗就来找我。」

她说完这话,他的泪水就沿着她的脖颈淌进了她背上,像一把无形的刀,硬生生要将她身上一大块肉割去。他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将她塞进车里,吩咐司机注意安全。

她就那么看着他在倒车镜里渐渐变成一个军绿色的小点,拐过巷角,彻底消失不见。

雀娘被送到了北平,苏柏丞早已在一个四合院里给她置办了一套小房子,而她也当真找到一个戏班子,讨了份拉二胡的手艺。

同年年底她生下了孩子,是一个女孩,像极了苏柏丞,浓眉大眼、皮肤胜雪,模样很讨喜。

街坊邻里都说,她一个独身女人,还带着一个女儿,日子太难。

她过过难日子,哪有现在这样舒心?有的住、有的吃、有的穿,苏柏丞留的钱还有她自己攒的,她甚至都可以让孩子以后去念书。

她给女儿取名,就叫凤仪,苏凤仪。

她还是觉得这名字好听,她遇见苏柏丞时,就说了这名字不是她的本名。她希望女儿以后也能如此,遇见一个好人,即便生活不如意,也坚强地过下去。

于是一年、两年、三年……凤仪学会了走路说话,上学念书,女子大学毕业,留校当教授,和另外一个教授两情相悦、结婚生子……

雀娘等了苏柏丞一年又一年,终究没能等到他。

她后来拉二胡有了名气,有不少人慕名前来向她请教。她不想靠女儿,所以自己也会收几个徒弟,收取一些学费,在四合院里种些花,养一缸金鱼。

凤仪要接她同住,好照顾她,她也不去。她说万一苏柏丞活着,而她搬了家,找不到她怎么办。

凤仪继承了雀娘的说话风格,反驳道:「这么多年,人要活着走都走到了,万分之一得是多小的概率。」

雀娘抱着二胡,她想起初见苏柏丞的光景:「可我能遇见他,就是比万分之一还要小的概率。我以后要是死了,你也要把我埋在附近,把我的二胡和我埋在一起,我怕他找不到我。」

她就那样一把二胡、一院花草,冷清而宁静地在无期等待中过完了那一生。

许多年后凤仪整理遗物,翻到了一个锦盒。那盒子里装着一颗子弹,已锈迹斑斑,子弹下压着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定情信物」四个字。

凤仪有些出神,有几分后悔,没能在母亲在世时,让她多讲讲这个从未见面的父亲。

可是雀娘平凡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和她的二胡,还有她的那些故事,随着旗袍泛黄,被岁月淹没。

(全文完)

作者署名:谢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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