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舍难婚

「结果你拿着话筒,站起来,很大声地问我,你是单身吗?你长得真的很帅!」他越说越抑制不住地笑,嘴角向两侧大大地绽开,甚至用上了手势,绘声绘色,看起来难得的活泼,「我其实去过很多学校做演讲,回答一些他们精心准备,以为非常深刻,其实无聊至极的问题。但是那是第一次,我差点笑场了。」

随着他的讲述,我的回忆也又一次变得鲜活——我甚至还记得台下的哄笑,和他略微愣住后忍笑的表情。

「所以我就把你带走了,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也只是想跟我玩玩,至多只是看上了我的钱。」他的笑容缓缓收敛,眉头蹙了起来,「可是你真的好彪悍,你骂我,阮平山,你他娘的就是馋我的身子?」

他的模仿让我忍俊不禁,虽然不想承认,但当时我好像就是那个样子。

「其实你知道吗,每一个对我示好的人都告诉我,她们是真的喜欢我,真的想当我的女朋友,跟我谈有结果的恋爱,这种说辞我已经快要听吐了。」他偏过头来看我,温柔地把玩我的发梢,「所以最开始,我根本就没当回事,我以为这是你的话术。」

「但我很快发现,你根本就是一个不会运用话术的人,夜娆,那时候的你真的什么都不会,除了美丽一无是处。」话锋一转,他却没有继续数落我,「可是你太坦诚了,我还记得你在我面前哭着投简历的样子,你抱着脑袋说压力好大啊,真不想工作啊!当时我说我养你,几乎是脱口而出,而你欣喜若狂,问我真的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问他:「所以,你当时真的把我当成了一个傍大款的女人?」

「何止,我直接把你当成了妄想傍大款的笨蛋,我第一次遇到一个女人会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懒惰和懦弱,丝毫不加掩饰,以至于我都没法对你冷嘲热讽。那时我以为我们的结束会来得很快,我会很快腻烦你,你也会捞到足够的钱。」

他的手缓缓抚摸被套上的 Hello Kitty,轻声说:「可你居然是真的喜欢我。你试着给我做饭,哪怕是点外卖也会努力把它们摆成好看的样子。你会买鲜花和香薰布置家里,会把我们的合影设成壁纸,会在许愿树的卡片上写,希望阮平山健健康康发大财。」

我十分不满,「你居然偷看!」

「我以为你写了想让我帮你实现的愿望,比如说买辆车什么的。」他不以为意,笑了笑,继续说,「但你真的很善良。你明明那么想要一个名分,但在别人面前,你会主动避嫌,因为你怕会影响我。你看综艺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但我工作的时候,你会默默戴上耳机。我焦头烂额的时候,你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是你就搬一把椅子,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吃零食,偶尔帮我冲一杯咖啡。」

「但你又会跟我哭,跟我闹,跟我吵架,你从来没有邀功领赏,也没有卖弄委屈,你没有故意地取悦过我,耍过任何的小聪明,你拿出了你所有的真心来。」

我的心随着他的讲述泛起一片温柔来,笑着问他:「所以,你就被我感动了?」

「不,我吓坏了。」

我有些愣住,「被我喜欢有那么惨嘛!」

他笑了笑,摸摸我的脸,「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补偿你,不知道怎样才能不伤害你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么毫无心理负担地离开你,所以我开始更拼命地给你钱。」

他牵起我的手,拨弄手腕上细小的钻石,「我开始给你买所有你喜欢的东西,甚至是你多看了一眼的东西,尽管你从没开口向我要过。你说得对,那时候,我就是在减轻自己的道德枷锁。我给你买这条手链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你还挺会挑,这真难买。然后你连对我说了三声谢谢,你说,谢谢,我很喜欢,谢谢,真的谢谢。」

「然后你不是给我买了这个吗?」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只模型来,「排了一天一夜的队,还被人挤掉了手机。」

回想起当时的狼狈,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知道你已经托人买到了呀,我连水都不敢喝,生怕要上厕所!」

「其实当时我看见你了,你知道吗?」

「啊?」

「我站在我们公司三楼,刚好看见你在排队,你站在一只睡袋里,一点一点往前挪,像只蚕蛹。」

那天真的好冷,还下了雨,我不得不钻进睡袋里,只露出一张脸来。

「其实我很想下去跟你说不要排队了,我已经买到了,我们去吃东西吧。」他眨了眨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自己,我忽然发现,我也喜欢你。」

「谢谢,阮平山,谢谢你的喜欢。」我轻轻靠在他肩上,「谢谢你喜欢我,真的。」

此刻我甚至觉得,这样就够了。

他却说:「我约我妈出来,我跟她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很漂亮,很善良,很真诚,我很喜欢她。话音未落你就冲过来扣了我一脸蛋糕,把我妈吓坏了。她以为你疯了,她以为我也疯了,我说我喜欢你,她反问我,是喜欢你空空如也的脑子吗?」

听到这个评价,我垂下了头。

「其实我妈说得挺有道理的,她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漂亮了,或者我没有耐心了,到时候如果我们分开,你能够独立生活吗?她说你要想一想,人是不是只要善良就有饭吃,她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要你的一生都寄托在我身上,直到你忘记自己是谁。」顿了顿,他继续说,「当时我说,我不在乎,我可以养你一辈子,结果我妈一声冷笑,她说那你就跟她在一起玩吧,希望有一天她不会哭着来找你,说她一辈子都被你害了。」

我点点头,「阿姨说得对,是我太幼稚了。」

「我不是跟你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给了我二十万吗,那时候我根本不想搞什么投资,我只想混。为了讲究所谓的哥们义气,被人三言两语忽悠着投资了一个桌球厅,我压根都不会打桌球。」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起这些细节,「后来认识了那个白人富婆,她跟我说,她老公在外面有三个情妇,但是还是不跟她离婚,甚至给她很多很多钱,因为她老公跟上帝发过誓,要养她一辈子。」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寄生于他人的下场是多么悲凉,搞不好将来我就要娶一个陌生女的,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然后每天打开门,我们就要手挽着手去作秀,我抗争不了,因为我是靠家里养活的米虫。太可怕了,我绝不要过这种生活。」他看着我,轻轻地说,「曾经我很怕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是我妈的一番话让我醒悟了,我更怕你成为这样的人。」

我用手背抹了一把刚要冒头的眼泪,「我明白了,阮平山。之前你问我,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钱,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是不是还需要你。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需要你,而是因为我真的真的喜欢你。」

我凑过去轻轻吻过他的嘴角,「我会让你更理直气壮地喜欢我,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阮平山开车送我去上英语课,走前还让我给他指认之前向我表白的男同学,颇有点耍无赖的意思。

我用一个吻打发了他,还告诉他不用来接我了。

我现在上英语课已经不会再睡着了,有时还会主动举手发言,外教说让我们每个人都取个英文名,我本来想叫 Kitty,可阮平山的表情一言难尽,劝我不要。

下课时,那个清秀帅哥又拦住了我——没想到他样貌清秀,行动却如此狂野,一套壁咚加强吻,被我一个大耳刮子抽出老远。

我以为自己又要哭,酝酿了半天,发现眼泪没有冒头的意思。看着捂着脸十分震惊的清秀狂野男,我伸手指了指天棚。

「这里有监控,你就等着警察找你问话吧。」我十分厌恶地翻了个白眼,「装什么霸道总裁啊,少看点电视吧你!」

走出大门我才发现我的嘴唇流血了,抬头看见阮平山靠在车上等我。

「我不是说不用来接我了嘛。」嘴上这样说着,我还是笑嘻嘻地跑过去挽住他的手臂。

他捻住我的下巴,拇指蹭过我的嘴唇,「怎么弄的?」

那一刻,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指着门口的一排躺椅,「手机没拿住,砸脸上了。」

他点点头,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刚出来个男的,手机好像也砸脸上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

我还没等解释,他就打断了我,「我看他捂着脸出来的。」

说完,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很温柔地看着我:,受了委屈还是要告诉我,这种事情很危险。」

我心想我哪是怕你担心啊,我是怕你把他打死!

他仿佛在我身上施展了读心术,「法治社会,我还能把他打死不成?」

都说一物降一物,可能阮平山天生就是来降我的。

吃完饭,他点名要去我的小仓库,等真到了,又站在门口发愣。

「这么小。」

「我一个人住够了。」打开鞋柜找了半天,未果,「没有男式拖鞋,你直接进来吧,待会儿我擦地。」

「一个人住怕不怕?」

「习惯了,你喝什么?果汁?」我自作主张倒了两杯橙汁,放在他面前,「你随便看,我先去拍照了。」

他还真的参观起来,看看我的迷你小冰箱,又看看我的微型梳妆台,最后坐在最里侧那张小小的折叠床上,用手压了压。

铁架吱嘎作响,我居然瞬间就想歪了,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喘了一口大气。

「想什么呢?」他了然于心,走过来弹了我一个脑瓜崩,「我就看看安不安全,别睡到半夜再掉下来。」

环视了一大圈,他说:「我帮你租个稍微好一点的房子吧。」

「啊?不用,你不要租啊,也不要乱买东西。」我眼睛盯着屏幕,半天才听见他在说什么,「嘶,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怎么这么眼熟啊?」

他凑过来看了一眼,「这不是网红模特吗,那你眼熟也很正常。」

「不是这个,是她旁边这个男的。」我咬着手指甲想了半天,忽然一声惊呼,把阮平山给吓了一跳,「我靠!但愿是我认错了!」

这张照片的主角是最近 ins 上有名的网红,我关注她,本来是想看看她日常的穿搭,可是她旁边这个人......

这人明显是个亚裔,肤色晒得有点黑,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光着膀子穿着一条花里胡哨的大裤衩,举着相机正在抓拍这位网红。

亚裔,定位在美国,玩摄影的,再加上这眼珠子巴不得飞进对方内衣里的眼神。

他居然是林诚美的男朋友。

我本来说服自己,或许他们只是单纯的摄影师和模特,可再看这张摄影师的 tag,先是一个英文名,还有一条是「my love」,接了一个爱心表情。

学了几个月的英语,my love 我还是不会理解错的。

以防万一,我给林诚美打了个电话,「喂,诚美,没什么事,就是我最近在学英语,外教说让我们给同桌取英文名,我同桌是个男的,我也不会取,想问问你男朋友英文名叫什么,能不能借我用用呀?」

挂断电话,我的手都在发抖,抓着阮平山的袖子问他:「Blair 这个英文名,应该很容易重名吧?」

他叹了一口气,指着屏幕,「咱不骗自己了行吗?Blair Cui,这好像不是那么容易重名吧。」

自从辞掉了咖啡厅的工作,我跟诚美的联系就淡了很多,她要上课,又要打工,我也有许多事要做。

忙得我甚至忘了她男朋友可能在骗她。

如今,我证实了这种可能,甚至,对方还出轨了。

骗财骗色骗感情,人渣也不过如此。

我一定要告诉她真相,尽管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做了这个决定,我第二天就去咖啡厅找她,可服务生换了一批,店长告诉我,林诚美也不在这里工作了。

他还说,她傍了个大款,看着五十来岁,有家。

我不信,直接去问林诚美,可她住在那男人给她租的新公寓里,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知道你肯定很瞧不起我,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真的被包养了,他对我没感情。」她看起来过得并不好,很憔悴,「这种日子不会过很久的,等我男朋友的电影上映了就好了。」

不等我说话,她继续说:「拍电影真的太烧钱了,要不我也不会想到要走这条路。」

我大惊失色,「你把钱都给他了?」

「我把我父母给我买的那套房子卖了,但是还是不够。」她仰在沙发上眨眼睛,「只要他能完成梦想,我真的什么都愿意。」

「可是如果他知道这些钱是......」

「我不会让他知道的。」她轻声打断我,笑了一下,「我们是有感情的,夜娆,我相信他,比相信我自己还要相信。」

我的内心无比沉重,似乎有什么梗住了喉咙,「你真的别这样,我不跟你谈道德,但是你不要这么辛苦。」

「他背井离乡,肯定比我更辛苦啊。」说着,她拍了拍沙发,「我还能这样,有人给我地方住,给我钱花。虽然不能跟你比,当天在日料店,我看得出,那个人真的很喜欢你。」

我忍不住地流眼泪,「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诚美,你还有你自己的学业!」

「我退学了,整天打工,什么都不会,又挂了四科,这已经是第三年了。」她搓了一把脸,闷闷地说,「都说这样赚钱很容易,谁恶心谁知道。」

她放下手,很凄凉地笑了一下,却又故作轻松,「他浑身的皮肤都是松皱的,骨头就像挂不住肉一样,你知道吗?每一次不穿衣服的时候,我就能看见他全身下垂的肌肉走向,我甚至能闻到那种只属于老人的味道。」

「你不要再说了,诚美。」

「要说,为什么不说。」她梗着脖子,眼中噙着眼泪,貌似赌气,「其实他并不丑,但是,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口水和风会不受控制地喷出来,因为到了这个年纪,牙龈就是会萎缩,牙齿的缝隙就是会越来越大。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是小便的时候就是会淋到坐便器上,因为他就是老了,他就是没有办法控制。」

说着说着,她激动起来,手臂扫开了茶几上的东西,「我每天就在这里,暗无天日地等,等着跟他吃一些软烂好嚼的东西,等着演,等着装,等着他开心了之后把两千块钱洒在我的裸体上!」

「我不值得可怜,夜娆,这就是我的选择。」平静过后,她望向窗外,屋子里没开灯,衬得落地窗格外的亮,她不禁眯起眼睛,「我上高中的时候暗恋我的语文老师,喜欢听他朗诵《致橡树》,我以为那是爱情,我以为那是爱情。」

收回眼神,她漠然地看着我,「但那不是,那是成年人无能为力的浪漫,和故作姿态的穷酸。」

我摇摇头,没有她语汇丰富,但还是下意识否认道:「不对,不是。」

她笑了一下,用眼神指着我脖子上的项链,「能还给我吗?」

辞职时,除了给了她一个月的房租,我还用我的真项链,跟她交换了这一条假的,留作纪念。

我将项链解下来,交到她手里,却说:「但是不值得,真的。」

她没说话,用手机给项链拍了个照,不知给谁发了一条语音,「在代购那里买了一条梵克雅宝,居然是假的,八千块,好心疼哦!」

对方没有回复,片刻,只有一声突兀又冷漠的电子音:支付宝到账一万元。

她淡淡地扫过屏幕,露出一个很讽刺,甚至有点高傲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她对我说她叫林诚美,意思是诚实的人最美丽。

我在感怀往事,她却忽然开口问我:「夜娆,跟那个男人相比,你什么都没有,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需要你?」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索性拨通了阮平山的电话。

「怎么了?」

「问你个问题。」答案同样令我忐忑,我不得不反复调整呼吸,「跟你相比,我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需要我?」

「你觉得呢?」

我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拿来睡?」

电话那端,他轻声开口,语气无比温柔,「拿来爱。」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爱」,我几乎瞬间就落了泪。

挂断电话,林诚美依旧看着我,「真好。这就是爱情,夜娆,但是我不羡慕你,我也有。」

几乎是自我安慰般,她笑着说:「虽然我男朋友没有钱,但是他很爱我。」

那一刻,我几乎脱口而出,要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可她逆着光,年轻却沧桑的眼中忽然出现了那么一点点可以称作「希望」的东西。

「夜娆,我男朋友就快回来了!他说过等他回来我们就结婚的!」

我险些崩溃,哭出声音——几乎是慌张无措地,我站了起来,说我该走了。

站在门口,我看着她,「诚美,我们拥抱一下吧。」

她的表情由微笑瞬间变得很严肃,甚至是警惕,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两步。

「不!」她防备地抱着手臂,「不行,夜娆,我很脏。」

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再见到她的时候,她被原配夫人打倒在地,衣服扯落了一半,而她那学成归来的男朋友义正词严,斥责她不知廉耻,将一整杯黏糊糊的饮料淋到了她的头上。

在众人的围观中,她狼狈地坐在那里,不停地用一张烂到不行的纸巾擦拭自己。

我用另一杯饮料泼了男人的脸,将那张照片连同各种他跟网红的合照拍在桌上。

我说你骗了她。

没想到男人一声冷笑,对我说:「这叫扯平了。」

「她把钱都给了你!可你根本没有想要跟她好好恋爱!你这个王八蛋!」

「难道白跟人睡才叫谈恋爱吗?Sorry,你们有那么贱,我没那么贱。」男人说。

我试图把林诚美拉起来,没想到她忽然笑了。

「哈!你不用拉我,夜娆,我就该坐在这里,我就应该被泼,我活该,我就是贱。哎呀,我本来今天是想,想,想让你跟我男朋友认识一下,你是我的好朋友,哈,怎么会弄成这样。」仰着脸,她看着那位原配,「对不起啊,你说得对,小三就是该死,所以你看,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对方被激怒,拽着她湿淋淋的头发殴打她,阻拦之中,对方抓花了我的脖子,血糊了我一脸。

错以为自己被毁容的我,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

去医院的路上我还在跟阮平山通电话,我语无伦次,反复地冲着他喊,我说我的脸毁掉了,我的脸花了。

「不要怕,你不要怕。」我听见他拼命按喇叭的声音,「你冷静点,不要怕,我马上就到。」

不久前他还在形容我有多么漂亮,而此刻,他咬着牙,「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怕。」

虽然最后是虚惊一场,可我一直记得这句话——那天他看到我的时候无比狼狈,满头是汗,连领带都是歪的。

他在我面前,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来,甚至又哭又笑,像个神经病。

抱住我的时候,我甚至发觉他在哆嗦,「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可不是吗,也吓死我了。

其实我知道阮平山一直很瞧不起林诚美,可他还是帮林诚美请了律师,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

她最近在忙着起诉她的前男友——如今她万念俱灰,只希望对方能还她一些钱。

她说她真不知道好端端的恋爱怎么会谈成这样。

我心中只觉得后怕——原来失去自我的恋爱,是这样的。

不过,也发生了一件好事,我攒够了钱,盘了个小门市,我的买手店就这样开业了。

好多人都来给我捧场,就连当初的大嘴巴都来了,方虞也带着小帅哥来了——说起来,她把小帅哥送去选秀,没想到小帅哥太过耿直,说自己有喜欢的女生,结果闹了个一轮游。

不过,选秀没火,他为选秀做准备的 vlog 却阴差阳错地大火起来。所有人都说,他一边弹贝斯,一边指向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那个画面太热血了。

可那时的观众席并不是空无一人的,方虞就坐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像当初在学校操场上一样。

借着这次偶然的走红,方虞重组了他们当时的乐队,还办了巡演,赚得盆满钵满。没想到他没做成演员,也没做成偶像,竟然做成了当初最不抱希望的乐队。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生活的偶然,真的很美。

今天他们俩过来,我以为是方虞来给小帅哥买东西,没想到是小帅哥给方虞买了条连衣裙。

他说姐姐,你给我花的钱,我都还上了,你对我的期望,我希望我没有让它落空。

他说他有了喜欢的女生,他要说清楚,然后勇敢去追。

方虞很洒脱,酷酷地接过他的礼物,「行,谢谢你,追星真的挺快乐的。」

似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精彩,而我,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终于可以把阮平山给我花的钱照原价折给他了,拍了拍口袋里的银行卡,我笑眯眯地对前台小姑娘说:「你好,我找阮平山。」

「好的,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她略带歉意地看着我,「没有预约的话,阮总可能不太方便接待您哈。」

「麻烦你给他打个电话,你就说,我姓江。」

冲着她的背影,我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嘟哝,「还预约!你们老板睡了我一整年,也没有哪天跟我预......嗝!」

回头看到的这个人令我惊慌失措,甚至吓出一个嗝来。

「阿,阿姨好。」

女人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我,不是由上至下的,而是集中在我的脸上。

「确实蛮好看的。」自顾自地评价一句,她越过我上前,用骨节叩响了桌面,唤回了正准备打电话的前台妹妹。

「让她跟我一起上去吧,平山在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她点了点头,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屁颠屁颠地跟上。

站在电梯里,我身姿笔挺,犹如雕塑,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阮平山的妈妈,这个曾被我当作情敌的女人,她一直在看着我,略带微笑的表情跟阮平山如出一辙。

我不禁觉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啊阿姨,我第一次来,不知道上几楼。」

女人转过身,默默按了十九,却在背对着我时忽然说:「睡了你一整年也不准你来吗?」

那句话到底还是被她听去,我后悔不迭,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没有不让我来,是我自己不好意思来,我怕有人传闲话。」

她低头看了一眼表,不再说话了。

电梯终于发出叮的一声,我像是被塞进微波炉里的面团,浑身都在发热。

她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就这样穿过长长的过道,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

忽然,她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转过来看着我,我险些没刹住车。

「你先进去吧,我去个洗手间。」

「那,那我帮您把包拿进去吧。」

她看了我片刻,将包给了我,拐了个弯去洗手间了。

我站在阮平山的办公室门前挠头,敲门后听到一声「请进」。

怕他办公室里有别人,我将门拉开一个小缝,只露出一只眼睛,确认只有他自己后才走进去。

看见我,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没跟我说你要来啊,楼下居然放你进来了?」

「没有我是跟......」我话还没说完,便被他轻促的亲吻打断,「呃,你这个玻璃墙,外面看不到的吧?」

「嗯,看不到。」说着,他的手径直袭上我的领口,解开了顶端的一颗扣子。

我啪的一声打了他的手背:「你疯掉了!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啊!」

「你别动,我看你脖子上那个伤口。」他按下我的手,口中念念有词,「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少看点那些不入流的小说,尤其是那个伞大王的书你少看,那不是什么好人。」

我好像听见高跟鞋的声音了。

「我我我知道了,你赶紧撒开!」我急得直跺脚。

「我看你这都有点发炎了,你这几天不要散头发了,指甲抓的肯定不爱好,这都有细菌。」他凑近伤口,轻轻吹气,「疼不疼啊?」

就着这个姿势,我跟阮平山的母亲对视了。

「阮平山,你你你......」我大惊失色,紧张得甚至拽歪了他的领带,慌乱之下,开始口不择言,「你妈!你妈!」

他愣住了,从我颈间抬起头来,「我怎么了?骂我干吗?」

我欲哭无泪,却见阮平山的母亲靠在门口,发出了一声轻咳。

随着这一点动静,在她的审视中,阮平山在整理领口,我在系扣子,气氛如此微妙。

明明啥也没干,好亏!

「妈。」阮平山心理素质过硬,很快便神色自若,甚至按了内线,要秘书端三杯咖啡进来。

女人十分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跷起腿,反复摸索扶手,姿态同阮平山一模一样。

她抬眼看着我,「坐啊。」

我贴着边边,很恭顺地坐了下来,引得她轻声发笑。

气氛有些尴尬,恰好秘书端着托盘进来了,她踩着高跟鞋,手上颤颤巍巍的,我都怕她忽然扣洒。

「怎么回事?」女人蹙着眉问。

「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

「嗯,那不如你来当老板好了,那个位置比较舒服。」看着秘书迅速变红的眼睛和涨红的脸,女人面无表情,「我真的讨厌笨蛋。」

我站起来,从秘书手上接过托盘,「没关系,我来吧。」

女人啧了一声,「什么人做什么事,我们家没有客人端咖啡这种规矩。」

秘书看着都快哭了,还好阮平山叫她先出去。

把咖啡依次摆在桌上,我憨笑一声,「没事阿姨,您别看我这样,我在咖啡厅打过好几个月的工呢!哈哈!」

说完我就后悔了,赶紧给了阮平山一个眼神,意思是「是不是不该说这个呀」!

没想到女人的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儿子,问我:「他没给你钱吗?」

这个问题令我有些汗颜。

「妈,您这个问题不友好。」阮平山轻声打断,「我觉得不要聊了。」

「没关系。」低着头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说,「平山给了我很多钱,但是,我还是要自己做事的,因为我不是笨蛋。」

女人似乎没有预料到我的答案,于是轻声笑起来。

可是我不笑,甚至,我有些严肃地说:「阿姨,您让我不开心了,我不喜欢您刚刚的说法。」

看得出阮平山有些吓住,但最终,他并没阻拦我。

「您很优秀,很聪明,平山也是,你们都是天之骄子,可是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的,或者像我一样,比普通还要笨一点的。」我有些发抖,连吞了几口唾沫,才勉强说下去,「可能您觉得我们是笨蛋,但是不对,我们在很努力地生活,用我们仅有的,不出色的能力。」

女人挑起眉毛,舌尖鼓弄一侧腮肉,「你说这些有用吗?那是她的工作。」

「不对,不对。」我接连否认了两声,「她是平山招进来的,是高学历,高智商的人才,是比我厉害一百倍的人,我相信她被录用的理由不是能够稳稳地端住三杯咖啡,不是我们这些笨小孩也能做好的事情,那不是她的价值。」

女人扶住额头,「高学历就一定聪明吗?」

「您也不要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聪明,阿姨。我从小读书就不太好,但是我一直记在本子上的一句话,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您在更厉害的人眼里,也是很笨很笨的人,只是他们没有向您指出,因为他们比您更温柔,更包容。」说到这里,我甚至不能自持地站了起来,双手攥拳,俯视着她,「我也有比您更聪明的地方。」

女人抬眼看着我,半晌才问:「你疯了吗?」

我却自顾自说了下去:「刚刚那位秘书小姐一进来,我就闻到了膏药的味道,我看到她粉底盖不住的黑眼圈,看到她手腕刮痧的痕迹,我知道她昨天一定熬夜敲键盘忙了很久,所以她今天能坚持完成工作,我很佩服她。我看到了她的厉害,这就是我比您聪明的地方。」

女人本来抱起的手臂垂向身体的两侧,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你想说什么,一起说完吧。」

「我想说,虽然我没有很高的智力,但是我一直很用心地去感受周围的一切,我对每个人都很真诚,努力去挖掘他们身上美的部分。我很友善,我很包容,我设身处地考虑别人,可能您觉得,到了您这个位置,这些就都不重要了,但是我是普通人,我是笨小孩,是这些品质保佑我能够有今天,能遇见平山,遇见很多很好的人。」最后,我告诉她,「我不是笨蛋,哪怕一辈子洗碗洗盘子,我也绝不承认自己是笨蛋。」

女人看着我,「你在教育我吗?」

「我不能教育您吗?」这一刻,我一定昏了头。

她指着阮平山,「你崇拜的这个人,都是我教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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