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鼓

出自专栏《夜港与晨露:不做沉默的大多数》

临死前,我恳求杀人犯,把我的皮剥下来,做成一面鼓,快递给我弟弟。

因为他想要架子鼓。

我以为不会有人在乎我的恳求,就像我爸妈十几年以来对我每一个要求都忽视一样。

可是,他做到了。

午夜梦回,他们看到的都是我血肉模糊的身子。

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

1

「叮咚。」

我看着快递员按响了我家门铃。

接着我妈穿着围裙打开了门,从快递员手中接过了我。

我随着快递里的东西被带到了屋内,没想到这里活着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死了倒是能长住。

我妈刚一关门就朝卧室叫道:「茂茂,茂茂快出来。」

卧室里传来游戏的声音和林丰茂不耐烦地回答:「干什么,我忙着啦。」

「肯定是姐姐给你买的鼓回来了。」

我这个弟弟前两天看见别人打架子鼓很帅,听他女同桌夸了几句,回来哭着闹着要架子鼓。

林丰茂一听可能是架子鼓回来了,游戏都不管了,噌噌噌地跑出来。

当林丰茂打开快递看见不是帅气的架子鼓而是一个有着古老花纹的牛皮鼓时瞬间没了兴致:「我要的是架子鼓架子鼓,林念儿听不懂人话是吗,丑死了,丑死了。」

他从来都是直呼我的名字。

念儿念儿,可算是把他念来了。

他将架子鼓摔在地上,哪怕变成了没有实体的魂魄,我也觉得浑身被摔得生疼。

因为他摔的不是牛皮鼓,而是阿姐鼓,那是我皮肉做的骨。

阿姐鼓是少女的皮被活生生剥下来做成的鼓。

它需要用无疾而终的少女的皮,无疾而终指的是那些健康,有活力,未生育过的女子,鼓架则是由少女的头骨和骨盆制成。

它的每一声鼓声都回荡着少女的哀嚎。

可是我不知道做成阿姐鼓的少女,魂魄会同鼓连在一起,不得投胎。

我想逃离这个家,又以这种方式被迫回来了。

2

据说这个家在我小时候还算富裕,由于我爸妈想尽各种方法想怀个男孩,几乎花完了家里的全部积蓄。

好不容易盼来了他们林家的男丁,我妈便辞了工作,在家给林丰茂做全职保姆。

直到我高中毕业,我爸一个人的工资已经不足以养活这个四口之家了。

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不准我读书,说女孩子书读多了也没用,反正是要嫁人的。

要我早些出去赚钱,贴补家用。

我说林丰茂马上上初中了,早就有自理的能力,我妈完全可以出去上班的。

我妈却说林丰茂怎么能跟我这种皮糙肉厚的比。

是呀,他喝口水我爸妈都怕他烫着,而我大冬天的只有一双单鞋,他们还骂我败家。

我有什么资格跟他比。

未免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我沉默了,我隐瞒了原本可以上重点大学的成绩,打工去了。

在我妈的精心照顾下,林丰茂成长得如同一个低能儿一般。

放暑假在家里除了上厕所可以半个月不下床,从他面前过都是一股臭味飘过。

每当我想尽几句阿姐的责任说道他两句,我妈就一脸严肃地把我拉开:「不要打扰到你弟弟,他在赚钱。」

我妈总是深信不疑我弟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着他的深谋远虑,我弟说他打游戏是在赚钱,叫我妈别打扰他。

她端饭进去的时候就真的大气都不敢出。

前几天林丰茂闹着要架子鼓,我妈就觉得他明天就是音乐家了,电话给我打了一道又一道。

她先骗我说她摔跤了,要住院,叫我给她打五千块钱。

在我担心她表示要立马请假回来后她才说了实话。

我拒绝了,买给他也是三分钟热度,浪费钱。

我妈开始拿伦理道德来绑架我:「他可是你亲弟弟,你赚那么多钱在外面养野男人都不给你弟买个学习用品,我没生过你这么歹毒的女儿。」

我妈总是以为我在外面能赚几百万似的,天天灯红酒绿。

殊不知我在感情上患得患失,唯一的初恋也不过只敢偷偷放在心里。

而我一个高中文凭的人,一个月工资还买不了他一套架子鼓。

我妈却总觉得是我在骗她。

情绪一上头就有些不受控制,又不禁想起了过往许多不公平的偏心待遇。

「小时候我想要一架手风琴的时候,你总说要省着给弟弟买奶粉,既然家里这么困难,他也应该省省才是。」

「你是姐姐,你不该让让弟弟吗,连奶粉钱都要跟弟弟计较,你怎么这么小气,现在你弟弟就要你一个月的工资,又不是一年两年,我真是白瞎生了你,当初就该把你流了。」

我妈的每句话总是能扎入我心里最痛的地方。

彼时的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寒风凛冽的马路上,深夜。

前段时间为了让林丰茂参加夏令营,我花光了我仅剩的积蓄,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

无家可归的我哪里还能拿得出五千块钱给她买架子鼓,我不过抱怨了一句:「我现在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哪儿还有钱。」

「说到房租,我不知道你租什么房子要一千块钱,你在那边住豪宅,你弟弟连学习用品都买不起了,你脸骚不骚的慌,你少买两件衣服不就好了。」

我挂了电话,蹲下身,抱着自己没出息地哭了。

老家套三的房子租金不过三四百,可这是寸土寸金的 A 市,1000 块不过是最小的什么都没有的隔间,我摸着我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还是高中的时候表姐给我的。

我妈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上的集市,我理解她的浅薄。

可是她的话比零下几度的风还要刺骨。

我下意识讨好他们,想得到一点点的认同,在他们心里我却始终赶不上他们宝贝儿子一个手指。

那一刻,我只想死。

3

我妈将快递盒收拾后,捡起那面阿姐鼓,擦了擦灰,将我摆到了柜子上:「瞧起来,还挺好看的。」

没想到我妈第一次夸我是在我死了之后。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原来鬼魂也会有情绪。

林丰茂不耐烦地将茶几上的东西全部拂到地上,拿起我妈的手机,熟练地给我打电话。

一遍没接。

两遍没接。

三遍……

他已经没有打第三遍的耐心了,他将手机朝我妈摔去:「林念儿竟然不接我电话。」

由于爸妈的轻视,我这个弟弟对我没有一点尊敬的意思。

那手机正好砸中我妈的膝盖,我妈趴在沙发上,很久都站不起来。

我早说了林丰茂这样子不行,趁他年龄小要赶紧纠正过来,我妈却总是说他是年龄小,活泼,长大就好了。

看着我妈疼得直冒汗的样子,我又回忆起了不太开心的事。

这个家迟早要毁在林丰茂手里。

4

十二岁之前我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因为她们要努力生个男孩,而我留在家里会妨碍他们。

爷爷脾气不好,又臭又倔,经常一言不合就打我奶奶。

我奶奶辛辛苦苦烧的饭却不要她上桌,经常饿肚子。

小小的我缩在角落里,也因为害怕不敢多吃而填不饱肚子。

每次等爷爷睡了后,奶奶就悄悄把我带到厨房,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碗蒸蛋:「我们小念儿饿坏了吧,快吃吧。」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我瘪着嘴问奶奶:「是不是有弟弟过后,奶奶就不会喜欢小念儿了。」

「奶奶只喜欢念儿一个,念儿快把鸡蛋羹吃完,等弟弟出世了,一口都不留给他。」

只有奶奶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才没有那么抵触。

我喂奶奶吃鸡蛋羹,她总是笑着说不饿,只有在她这里我能感受到毫无保留的偏爱。

我看着奶奶手腕上的淤青,我知道又是爷爷打的。

我心疼的呼呼,奶奶摸着我的头道:「还是念儿知道心疼我。」

「念儿长大了肯定很好看,到时候记得找个爱你的人,不要像奶奶一样。」

我当时郑重其事地点头,却不知道我根本没有那个机会,奶奶要是知道我这么不争气,她会不会很伤心。

我不想她难过。

虽然爷爷脾气不好,但是在奶奶的庇护下,我过得还是很开心的。

直到十二岁的时候我妈带着五岁的弟弟回了老家。

连脾气暴躁的爷爷都一个劲地围着他转,把他叫做老林家的根。

只有奶奶站在一旁抱着我:「奶奶永远都爱念儿。」

我问奶奶,她不喜欢弟弟吗?

她说她喜欢,她觉得每个孩子都是一样的,都该等到相同的疼爱,但是那么多人爱弟弟了,所以自己的爱要留给我。

我当时感动得晚上睡不着觉,可如今想来这不该是每个父母应该有的想法吗?

虽然爸妈眼里没有我,但是奶奶的那一点点温暖,足以让我走过最寒冷的冬天。

才五岁的弟弟,明明第一次见面,直觉里我就不太喜欢。

他是那种看一眼就是宠坏的小孩,稍微有一点不顺他心,他就大哭大闹的。

只有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他才开心。

他来抢我玩偶的时候,被我奶奶说了两句:「这是姐姐的,不能抢。」

因为这一句话,他就记恨上我奶奶了,这种讨厌表现在明面上。

我奶奶坐哪里,他就非要把她赶走。

我奶奶动作慢了,我爷爷就一把把我奶奶推出去:「你个老太婆,慢索索的,没听见你孙儿想坐啊。」

那一次奶奶摔在地上,几天都没能起床。

我奶奶都倒在床上了,林丰茂还哭着闹着要盖奶奶的被子。

七八十岁的人了,被林丰茂折腾几下,看起来精神大不如从前。

我守在奶奶床前,越想越生气。

我哭着去推林丰茂,让她给奶奶道歉,结果被三个人合力打了一顿:「你怎么这么恶毒,弟弟这么小,你就打他,你奶奶都没说什么,你发什么疯。」

5

十二年来他们来看我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都是有事儿了才来的。

他们这次来是想接我回去了,倒不是想我了,而是我已经十二岁了,可以帮忙做事,可以帮他们照顾弟弟了。

我不愿意回去,我不愿意离开奶奶。

他们只知道骂我不懂事,奶奶则是温声细语地对我说:「他们毕竟是你爸妈,你去了县里也好好好读书,老婆子老了,照顾不了念念多久咯。」

我用手背不停地去抹眼泪:「奶奶还要活很久很久,我不许奶奶这么说。」

我想着或许没了我,奶奶的日子会好过些,便同意了。

「奶奶,等我长大赚了大钱,我一定带你住大房子。」

「好,奶奶一定等着念儿。」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时不待我,如果我知道那是我见奶奶的最后一面,我死也不走。

我去自己房间收拾完东西,想最后告别奶奶。

到了房间却看见林丰茂正在跟奶奶玩,他骑在奶奶脖子上,拿了根绳子套着奶奶的脖子,大喊:「驾驾驾。」

我一眼就看出了奶奶已经很难受了,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了,我要去将林丰茂拽下来,一旁看戏的爷爷却抓住了我:「你弟弟玩得开心,你凑什么热闹。」

就是这么一耽搁的时间,我看见奶奶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朝我倒下。

她就倒在我面前,眼睛瞪得老大,脖子上一道乌青的勒痕。

我晃了她好久,哭着叫奶奶快起来看看念儿。

她最终还是没能起来。

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死了。

我闹着要报警,要将林丰茂抓去坐牢。

我爸将要跑出去的我关起来,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打得我趴在地上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才罢休。

「小孩子不懂事,你这个姐姐怎么还吃里扒外。」

「他杀人了,他杀人了。」

「老婆子这么大年纪了,迟早要死的,小宝还这么小,再说了,小宝是在帮她减轻痛苦。」

「他是你妈啊!」

我最后一声无力的辩驳没有传入他耳朵里。

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们的小宝哪怕杀人放火也是对的。

他杀了人叫年纪小不懂事,我推了弟弟就是恶毒坏心肠。

明明我们都叫他们爸妈,区别却可以这么大。

奶奶下葬那天。

我声嘶力竭地阻止他们订棺材,好像棺材不订奶奶就还能起来看我一眼。

可是那个会给我开小灶,摸着我的头说最爱念儿的人再也不会站起来了。

因为没有外人看见,他们对外宣称奶奶是失足摔死了。

一场葬礼办得匆匆忙忙,当天就火化下葬了,然后连夜将我带到了县上。

我当时就该跟奶奶一起葬了,这样她不会孤单,我也不会受这许多苦难。

6

我妈顾不得自己腿疼,捡起地上震动的手机,是我爸的电话,可是却接不起来,因为屏幕摔坏了。

她小心翼翼地追到房间里:「丰茂啊,下次小心点,手机摔坏了连电话都不能接了,妈妈没钱买,要是有个急事怎么办啊。」

林丰茂不耐烦地将门关了,里面传来他的抱怨声:「人家父母都是电脑平板的买,你连个手机都买不起。」

我看见我妈脸上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仿佛感受到林丰茂将他们追加到我身上的痛,还给了他们。

这句话恰好被开门进来的我爸听见了。

「别的孩子有的,我儿子也得有,买。」

林丰茂听见这句话高兴地跑出来抱着我爸:「谢谢爸爸。」

「我儿子真乖。」

「姐姐不给我买架子鼓,妈妈也不给我买。」林丰茂尽情地告状。

我爸拎着瓶劣质白酒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自从前两年他做事摔伤了腿,赔偿款又被林丰茂败光后,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我爸打着些零工,我反而成了家里最大的劳动力。

他将酒放在桌子上,脸一沉就开始质问我们母女俩:「林念儿翅膀也是硬了,还有你,我赚的钱都交给你了,为什么我宝贝儿子想买个架子鼓的钱都没有。」

我妈低着头,有些怕我爸:「你每个月拿回家两千多,我们要两个月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架子鼓啊。」

我爸跟我爷爷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一言不合就开始打人,当即一脚踢在我妈腰间:「一个月存五百,一年也有了啊,这些年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赚钱,你就在家享清福,把老子钱都败光了。」

我妈捂着腰蜷曲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无法解释光是林丰茂的消费水平就不是一个月两千多能办得下来的,更何况还有一家三口的嘴。

他们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一家三口还挤在一间小小的一居室里面,一个月还有一百的房租。

我爸也想给我打电话,痛斥我一顿为什么不拿钱回来,想了半天发现连我的电话都没存。

因为在他眼里我这个女儿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拿起手机的他恰好接到了另一个电话。

警察局的。

「请问是林念儿的父亲吗,我们找到了她的尸体,请您来公安局一趟。」

一瞬间的慌乱后,我爸挂了那个电话,嘀嘀咕咕地道:「这年头什么骗子都有,那个赔钱货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死了。」

直到警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7

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是跟杀人犯一起度过的。

那天我在马路上哭了一会儿,大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想到公园里找个地方将就一晚上,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人劫持到车里带走了。

那个人说他已经杀了三个了,叫我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我却又笑又哭地看着他:「第一次心想事成耶,想死就有人来杀我,都不用自己动手。」

他切了一声,骂我神经病。

「我说可不可以死了后把我制成一面鼓,给我弟弟寄过去,因为他想要一面鼓。」

杀人犯一刀捅进了我的心脏,我再也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你怎么这么贱。」

他手法干净利落,我并没有太大的痛苦。

我魂魄离体看着他一刀一刀地将我的皮剥了下来,然后交给了一个做鼓的师傅,骗他说是猪皮。

我以为不会有人在乎我的恳求,就像我爸妈十几年以来对我每一个要求都忽视一样。

连学校要交补习费,他们也置若罔闻,在老师催了我好几次后无可奈何地说:「林念儿,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可是你这样老师也不好办啊。」

连班上的同学都开始嘲笑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

从那以后我日渐沉默,我没有一个朋友,我不敢跟陌生人说话。

我的抑郁越来越重,这是一种没法跟爸妈解释的重病。

他们一定会骂我娇气,矫情,不用猜都知道。

我好多次想自杀,却想着再忍一忍,或许林丰茂大了,爸妈就能注意到我了,他们就能理解我了。

就这样在一次一次的期盼,又一次一次的失望中,我的病情越来越重。

原来杀人犯都比我的亲生父母在意我的感受。

也是这面鼓让警察顺藤摸瓜地破了案,让他落网了。

他在警察局什么都招了,他老婆婚内出轨,还把财产全都转移给了奸夫。

他第一个杀的就是他老婆。

8

当一家三口看着我血肉模糊的尸体时神色各异。

我看着我妈被吓得浑身发抖,小声地念叨着:「这不是念儿,这不是念儿。」

林丰茂也被我吓得不轻,一下扑到我爸怀里:「好丑,吓死我了。」

我爸骂了一声晦气,就带着林丰茂出去了:「死也不知道死远点,死干净点,还要回来吓我们一跳。」

他们说的风凉话连一旁的警察都听不下去了,一个看起来刚毕业的辅警,如果不是在同事的制止下,都要过来打他一顿了。

我妈捂着脸,从手指缝中露出只眼来,看着警察问道:「我女儿……我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警察告诉她我被杀人犯杀了后,皮被剥下来制成了一面鼓,应该寄到家里去了。

「家里?」

我妈身形晃了晃,震惊到舌头打卷:「那个鼓……那竟然是我女儿的……」

后面的话我妈已经说不出口了,林丰茂则是又后怕又厌恶的样子躲得老远。

只有我爸看起来毫不在意。

他趾高气扬地说道:「我女儿的东西在哪里。」

一个用了五六年,反应很慢的手机,几身旧衣服就是我全部家当。

唯一值钱点的就是那个半新的行李箱,还是房东赶我出门的时候找不到装我东西的物件,施舍我的。

如果不是在警察的提醒下,他们甚至想放任我的尸体在警察局不管。

「晦气,活着的时候不能给我们钱花,死了还要花我们的钱,赔钱货。」

毕竟殡仪馆火化尸体下葬也是要花钱的。

我妈取下手上她戴了二十年的戒指,那是结婚时她唯一的彩礼:「把这个当了吧,人总还是要入土为安。」

我妈话还没说完,我爸就一把把戒指夺了过来:「好啊你,刚刚给儿子买架子鼓没有钱,现在有钱给她入土为安了。」

他作势就要带着林丰茂去卖了戒指,买架子鼓。

我妈只能坐在地上哭,我曾经劝过她离婚,我说我会照顾好她和弟弟。

我妈总是很激动地说:「有你爸在这才是完整的家,没了你爸都完了,他是你爸呀,你怎么这么狠心就不要他了。」

我不明白离婚难道是比浸猪笼还恐怖的惩罚。

最后是警察告诉他,如果他拒不认领,后面的费用只能走诉讼程序了。

也就是无论如何这笔钱他必须得出。

看着他们如此为难的样子,早知道当初直接让杀人犯放把火将我烧了好了,如今废这么多事。

9

我赌气到用我的死去乞求最后一点关注,乞求他们能幡然悔悟,原来他们还有一个女儿。

原来他们一直以来都忽视了我。

原来他们附加在我身上的不该是一个刚成年的少女应该做的事。

我失败了,输得很彻底。

我早就该想到根深蒂固的思想下,我的死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们回家后首先看到了正对门的柜子上放着的那面鼓。

林丰茂一脸嫌弃的离得老远,我妈手抖着不敢轻易去拿。

在她刚要触碰到那面鼓时,我爸一把将其夺了过去。

他作势就要烧了他:「天天摆在这儿,渗入得很。」

林丰茂也跟着附和:「姐姐不给我买架子鼓,还给我寄这么恐怖的东西来,他是想吓死我吗?」

只有我妈卑微地抱着我爸:「如果你实在不想看到这面鼓,我们就把她埋了吧,跟她的骨灰一起。」

「埋?他配入我们林家的祖坟吗?到时候把我们运气都压没了,随便找个地方把骨灰撒了就是了。」

他说得很激动,一边说一边去拍那面鼓。

那面鼓发出浑厚的声音,我却感受到了浑身被凌迟的痛。

气氛一时间僵持不下,还是一个电话解救了这场面。

最开始我爸听见又是关于我的事的时候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在听见我买了意外险,而受益人填的是他,他将获得一笔巨额赔偿的时候,我从来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过。

10

挂了电话,这个小小的家难得洋溢着欢乐。

我爸看了看手中的鼓,可能这笔保险唤起了他心中唯一的愧疚:「挑块地,埋了吧。」

我爸对我随意的态度就像我来初潮那一天他对我说的话:「找个人,嫁了吧。」

「成人了,拿点彩礼回来还能回个本,给丰茂交几年学费。」

找个人?回个本?

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件商品,还是赔钱的那种。

当时的我原发性痛经,整个小腹就跟针扎一样,肚子还胀气,反胃想吐。

我疼得一身的汗,瘫在床上动都不能动。

我爸不理解我没关系,我弯着腰去找厨房里忙碌的我妈。

我妈百忙之中抬头看了我一眼,她说的话我至今铭记:「做起那个样子,我来了还不是照样干活,快过来帮忙。」

我一步地挪到楼下,拿我仅剩的钱买了包卫生巾,分不清日用和夜用的区别,买了包最短的。

我不清楚怎么使用,我撕开卫生巾将它夹在腿间,再猛地穿上裤子,好像这样就可以堵住血流下来了一样。

自然是堵不住的。

等我好不容易睡着,第二天看着身下一团血迹,染红了我的被单。

我妈叫我起床送林丰茂上学,正好看见这幅场景,顿时发了火:「我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你就知道添乱,自己洗,我可没空伺候你,要是洗不干净,我找你算账。」

我忍着一身的不舒服送林丰茂上学,他看着我裤子上的红点手舞足蹈,吸引了一群不懂事的小孩。

我低着头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还是一个路过的老师将我带到了教师宿舍,给了我条不要的裤子。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卫生巾是黏在内裤上的。

11

我的墓地很简陋,但是我很开心。

因为我的坟挨着我奶奶,两座坟紧紧地靠在一起,我终于又能见到奶奶了。

我以为入土为安,入土后我就可以投胎轮回,我终于可以离开那面鼓的控制范围。

可是我的灵魂却被迫跟在我妈三步之内,无法离开。

我妈在家给我立了个小小的牌位:「下辈子投胎千万不要选我们这样的父母。」

「不想她投胎到我们家你把她拴着做什么,又不是我们杀了她,谁叫她大晚上在外面晃。」我爸看见了讽刺两句,倒也没有要将我丢出去。

毕竟他手里的好酒都是拿我的保险金买的。

拿到钱后他们立马从小一居搬到了大三居,还买了辆 BBA。

本来我爸想着能开就行,林丰茂非要在同学面前挣面子,闹着要买豪车。

BBA 在当时的县城上也确实算少见了。

林丰茂每天都闹着要我爸接送他上下学。

我买这份保险的原意是赌气的希望自己真有什么意外,他们在花这笔钱的时候,心里能对我有一丝丝的愧疚。

很显然我再一次美化了他们。

12

我的保险买得不高,没多久他们就挥霍得差不多了,只有在钱用完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我这个死了许久的女儿:「当初咋不多买点。」

我爸头一次给我上香,也是叫我保佑他彩票中大奖。

我自然没这个功能。

我爸看着一毛钱没中的彩票,又骂了我几句。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林丰茂习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突然缩减了他的生活费,便天天在家里又哭又闹的。

更过分的是他竟然搞大了女同学的肚子,女同学的家长带着她找到了屋里,赖着我爸妈要讨个说法。

「我女儿才读初中,你儿子就搞大了她的肚子,你要她以后怎么活。」

「女娃娃,反正是要嫁人生孩子的,能怀了我们林家的种是她的福气。」

只有我爸能把孩子护得如此理直气壮,蛮不讲理。

女同学的父母听了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

「还好你们是个儿子,哪个女子投胎到你们家,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女同学父母是有教养的人,这就是他们自认为最恶毒的话。

这句话我爸丝毫没有过脑,倒是我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躲在一旁抹眼泪。

但论撒泼耍赖他们哪里是林家的对手。

因为怕影响女同学的名声,那家人最后只要到了两千块手术费。

女同学的妈妈走的时候哭着说要给她办转学。

一家人走后我爸拎着林丰茂的耳朵教育:「你小子还挺能耐,不过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就那样的人还能进我们林家大门?」

我爸一脸自豪,好像小小年纪就能搞大人家肚子,是件很厉害的事。

只有我妈在那儿看着一家人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们说得也对,男孩子女孩子都是宝,要是换成念儿……」

「少在这假惺惺的,她活着的时候,我也没看你多维护她。」

我爸这句话好像扎到了我妈心里,我妈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13

我妈大半辈子没有出去工作过了,到了退休该享福的年纪,却被逼出去工作。

林丰茂高考直接弃考,他说太困了没起到床,考不上大学也不去工作,就在家没日没夜地打游戏。

我爸腿受伤了,能做的工作有限,钱挣不到几个,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我看着我妈给人洗碗,大冬天的两只手泡得通红,别人还嫌她动作慢了。

有天我看见她洗着洗着碗就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

四十多岁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痛经是什么感觉。

老板来催她都没反应,我以为她疼得厉害。

谁知道她疼着疼着就哭了:「念儿啊,原来事儿了真的会疼,真的很难受。」

14

我妈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刚走到楼下林丰茂就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一句话不说就抢我妈的包。

我妈被撞倒在地,看见是林丰茂才松了口气。

林丰茂将我妈的布包抖落开来,东西撒了一地,手里抓了一把散钱:「怎么就这几张钱,还不够我买包烟。」

我妈想去抢,可她的力气哪里抵得过林丰茂的:「你就是这么逼死你姐的知识吗,你还想逼死我吗?」

「她才不是我姐,就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一个架子鼓就把她逼死了,想起那面鼓我现在都还会做噩梦。」

「也不知道多买点保险,分明就是不想让我们好过。」

林丰茂骂骂咧咧地跑了后,留下了最伤人的话:「再说了逼死她你比我功劳更大。」

「不是你天天逼我姐拿钱,她会半夜被房东赶出来,流落街头吗?」

我妈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好像都被掏空了精气神一样。

正巧我高中班主任路过将我妈扶了起来:「这不是念儿妈,这是怎么了。」

「对了,好久没看见念儿了,她还好吗?那孩子又聪明读书又厉害,我瞧着将来一定有出息。」

「小小年纪就那么懂事,我都心疼得不得了,念儿妈真是有福气。」

我妈听了老师那些话肩膀一抖一抖地哭了起来:「念儿死了,念儿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是我害死她的。」

「念儿对不起,是妈害死了你。」

留下一脸惊讶的老师,我妈肩膀一抽一抽的朝家走去。

我死了两年了,她好像才反应过来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15

我妈回到家,也不开灯,就坐在黑暗里。

直到我爸回来,啪的一下开了灯:「回来了也不开灯,吓老子一跳。」

他又跑到餐桌上一看,什么都没有:「怎么饭都不做了,我在外面辛苦一天,你在家就知道耍清闲。」

按往常的惯例,我妈肯定会连说对不起,然后立马跑到厨房忙活,可这一次我妈没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出去干活,就是跟工地上那些人喝酒去了,天天回来一身酒味。」

「你总是说我在家享清福,我要伺候你们爷俩吃喝拉撒,来了事大冬天的还要去外面洗碗补贴家用,有这么享清福的吗?」

我爸显然也是没料到被压迫了一辈子的我妈,竟然还敢顶嘴:「哪个女人不来事,就你这么矫情。」

我妈冷笑了一下,或许她感受到了我听到那些话是什么感受。

「离婚,我要跟你离婚。」

我妈的反抗我爸自然不会放在眼里,迎接我妈的又是一顿毒打。

16

日子还是同往常一样过下去,除了我妈每日在我牌位前发呆的时间多了点。

林丰茂在找她要钱的时候,我妈企图教育教育自己儿子:「你也不小了,该找个班上了,天天在家也不是个办法。」

「天气这么冷,开年再说吧。」

一句敷衍的话就将我妈抵了回去,还拿走了她仅有的两百块钱。

从小就野惯了的人,现在再想管教哪里还有那么容易。

有句话叫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我记得小时候林丰茂玩闹中将我奶奶勒死后,我曾经哭着打我妈:「他这么小就这么坏,以后长大了连你们都杀。」

我记得这话被路过的我爸听见了,狠狠打了我一顿:「我儿子是有大出息的人,你个没用的杂种,就会说你弟坏话,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当年的话一语成谶,他确实是有大出息的人,小时候能勒死自己亲奶奶,初中就能将女同学肚子弄大。

现在更是将人给捅了。

林丰茂哭着跑回来跪在我爸脚下,说他捅人了。

我爸在问清楚人没死后就松了一口气,还维护道:「那个杂种敢说我宝贝儿子。」

我妈则是拽着林丰茂的衣领嚷着要送他去派出所。

我爸一巴掌挥过去,我妈脸上瞬间五个红印:「疯了吧你,我们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你要把他送进监狱,到时候老了,谁来给你送终。」

我妈难得清醒了一会儿:「你看看他整天游手好闲的像是能替我们养老送终的样子吗,但我知道,再不把他送进去好好管教,他能送我们去死。」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把他送进去,我儿子大好前程就毁了。」

17

被林丰茂捅了的人没死,但也是重伤了,落了个终身残疾,这辈子也是毁了。

据说他们只是一起在网吧打游戏。

那个男生说了句林丰茂没钱还装富二代的话,林丰茂拿着手边的水果刀,顺势就捅了过去。

林丰茂从小顺风顺水,要什么爸妈砸锅卖铁也尽量满足他,导致他觉得这个世界都该围着他转。

乍然听到有人贬低他,就变得无法接受,冲动动手。

他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毕竟有什么麻烦都有爸妈在后面解决,甚至觉得杀人放火也不过如此。

林丰茂最后还是没有去坐牢。

我爸将唯一的房子卖了赔给了那家人,他替林丰茂坐牢去了。

我爸入狱的时候丝毫没有怪罪林丰茂,他只是嘱咐林丰茂以后做事小心点。

林丰茂吊儿郎当地只知道点头:「知道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你快走吧。」

「儿啊,你要多来看看爸爸啊。」我爸一夜苍老了不少,他冲着林丰茂的背影喊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在执法人员催促下,他才转身一瘸一拐地朝后走去。

18

因为我爸的顶罪,林丰茂丝毫没感受到自己的错误。

反而觉得捅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越发的变本加厉。

他同当地的小混混混到了一起,整天打架,整夜泡网吧。

我妈租了个小一居,竟然是我死之前他们住的那个房子,房东将钥匙递给了我妈,有些怕地看了一眼房间里叼了根烟吊儿郎当的林丰茂。

「要不是见你可怜,我才不会租给你们一家。」

「多谢大姐,我一定不让他给你添麻烦的。」

等房东走后,林丰茂又将手伸到了我妈面前。

我妈斩钉截铁地回道:「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要钱自己去挣。」

「我才不信,你个老太婆就是偏心姐姐,她都死了你还舍不得卖她的东西,却舍得不给我钱。」

林丰茂说着就开始去抢我妈手上的手链,是金的,但是很细。

那是我工作后给我妈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之前不见她带,现在倒是从不离手。

连我看着都觉得有些好笑。

小时候我妈总是给我灌输家里不容易,挣钱很辛苦,为了养我他们付出了多少长大要记得报答的话。

导致我小时候零食都不敢吃,长大了也总是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

而林丰茂不喜欢的东西吃一口就扔了,衣服穿两次就不要了。

我妈无力地看着手链被抢走。

「你姐死了,你爸坐牢了,你连我都不放过吗?」

林丰茂置若罔闻,抢了手链还不够,他又去翻那一堆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

我妈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家变得一地狼藉,一边哭着一边打扫。

一本我初中时候的日记本掉了出来,没想到还被我妈留着。

我回家了,自己的家,可是我只能睡沙发,因为床是弟弟的,我想奶奶了。

我考了第一名,我很兴奋地告诉妈妈,妈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迟早是要嫁人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说过成绩,他们也没问过我。

我感冒发高烧,我爸竟然叫我去洗冷水澡降降温。

……

他们是我爸妈,怎么能句句话像刀一样插入我心里。

爸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都是你们害的。

……

那本日记本,我妈看了一整夜。

19

林丰茂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

我妈给他打电话也不接,就发了条信息:「茂茂,回家吃饭吧。」

等了一个小时没有任何回音,我妈又发了一条:茂茂,你姐好像还有个什么保险,今天有人找上门来了,我看不懂,你有空回来看看吗?

这条消息果真十分管用,林丰茂几乎是秒回的消息,表示他马上回来。

我看见我妈做菜的时候拿出了锁在柜子里的东西,是农药。

林丰茂一回来就开始问到底是什么保险。

我妈骗他说他回来得太慢了,保险公司的人先回去了,下午再过来,让他先吃饭。

林丰茂丝毫没有怀疑,吃了几口后开始皱眉:「这菜怎么怪怪的。」

从林丰茂回来后,我妈就低着头安静地吃饭,她摄入的农药已经足以致命。

我看着她灵魂离体,飘到我面前:「念儿,原来你一直在妈妈身边。」

她的声音小心翼翼,欣喜若狂。

两年了我终于不是那个独自飘零的魂魄了。

我说:「妈,我不恨你。」

「但是我也不会原谅你。」

「来世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女儿。」

我看着一扇门朝我打开,那边传来耀眼的光芒,我终于可以离开我妈三步范围之内了。

我不管她在后面如何忏悔,如何祈求得到我的原谅。

我只想踏入久违的自由,迎接我的新生。

门的那边我好像看见奶奶在等着我,将煮好的鸡蛋捂在怀里朝我招手:「念儿,快来。」

奶奶牵着我的手说来世还做我的奶奶,这一世她会有疼她的老公,听话的儿子,她会还我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对来世突然充满了希望。

我希望不会有人再忽略我的努力。

不会再贬低我的存在。

在不小心跌倒的时候也能有人把我抱在怀里,小心呵护。

我乞求能丢掉自卑敏感的心。

我希望我不会再下意识讨好别人,压抑情绪,整日患得患失。

我要忘掉一切。

去迎接明媚的来世。

哪里有光明!

文/柠檬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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