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蝶要做春团,我同桃花在院里杵米。
春团用糯米粉同艾草汁和,里面可以包咸的或者甜的馅儿。
我更爱甜的,软糯香甜。
门敞开着,宋晋却真的来了。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动不动还要生病,一身药味儿。
原来他下马的姿势也能潇洒利落。
腿长可不就占便宜嘛。
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女孩儿,女孩儿梳双丫髻,发髻上缠了两串珊瑚珠子。
一双眼又大又有灵气,脸颊饱满莹润,小小年纪,便是美人胚子。
她同宋晋生得像,又不大像。
因为她的嘴巴更像我些,下唇厚,上唇稍薄。
她穿一身粉裙,嘴角天生带笑。
她都这般大了。
数年未见,我家满满已这般大了。
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
约莫是记不起了吧?毕竟我走时,她才一岁。
「阿姐!」她轻快地唤我,声音软糯好听。
20
她叫我阿姐。
她的模样和那个小小的女孩儿慢慢重叠,她或许早已不记得我,却还愿意叫我声阿姐。
我笑着应她,伸手等她走过来。
她跑过来,将双手放进我手心里,任我将她看了又看。
「阿姐瞧瞧,我同小时候还一样吗?」她原地转了一圈,裙摆飘扬。
「一样,又不大一样。」
她一笑,大眼睛便弯了。
「阿姐……」她喃喃叫道。
我想抱抱她,可已抱不起了。
便只能半蹲着将她看了又看,她母亲那般的妇人,是怎样教养出这样开朗爱笑的女孩儿的?
这日过得极快,女孩儿在宫中待了一年余,自记事起就没出过京城,如今到了乡下,看什么都新奇。
看只鸡都能惊讶半天。
宋晋话本就少,我们走到哪儿他只跟着。
饭是在梨花树下吃的,我又寻了果酒来,没喝几杯,桃花儿同满满似醉了般,翠蝶便不叫她们喝了。
她们又吵嚷着要去歇息,翠蝶自带她们去了。
树下只剩下了我同宋晋,他同我喝的梨花白。
梨花白绵柔,我在关外烧刀子也喝得,几杯自然是无事的。
只不知宋晋酒量如何,他同我喝了几杯,我观他模样,并没什么不同。
我便放下了心,自顾自地喝酒。
「闻声,你要花儿吗,我给你折一枝?」
他突指着头顶的花枝问我。
嘴角甚至还扯着个笑。
他是醉了还是没醉?
只他站起来,抬手折了一枝下来,数朵梨花,将开未开。
我放在鼻下嗅了嗅,带着微微苦涩的香味儿。
时人爱戴花儿,从春日到秋日,东京城里日日都有花儿买,我长这般大,却是第一次收到一枝花儿。
「闻声,你喜欢什么?我日日都给你买,我这些年的俸禄都攒着的。」
他低头看着我,眼里一片水光,眼角微红。
他竟醉了。
斑驳的光透过洁白的梨花洒下来,落在他的发顶眉梢。
好看的人,总是占了许多便宜。
即便是这样的角度,他依旧脖颈修长白皙,找不出双下巴来。
他的月俸不曾给他阿娘吗?竟都攒起来了?
「闻声,你说话。」他突然蹲在我眼前,我们一下子离得极近,近到我若是有心情,还可以数一数他的睫毛有几根。
我心如鼓擂,却十分镇定地往后挪了挪。
年纪这东西并不是白长的。
「你叫我说什么?我喜爱的东西极多,怕你的俸禄不够买。」
他忽咧嘴笑开了。
「闻声,你怎的这般傻?我如今是二品的左都御史了,陛下每每赏东西,我从不曾要过,都叫他折成银子给我了,我很有钱的,你想买什么都成。」
「你若是有钱,为何连一杯好茶也吃不起?连件新衣也不制?又为何家里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无?」
我只听闻他为官清廉,又极公正,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以他的脾气,又不愿同旁人过多交际。
他为官这些年,定然也不轻松。
民间传着一件关于陛下的事儿,只不知是真是假。
听闻淑妃娘娘生下大皇子时,太后要赏她,陛下恰巧也在,便问太后道:「阿娘啊!儿穷得叮当响,连军饷都发不出了,你若是有钱,先借儿些许?待儿有钱了还了阿娘,阿娘再赏淑妃也不迟!」
太后将陛下赶走了,又听闻最后太后娘娘确实借了银钱给陛下。
一个连媳妇儿的赏钱都要抢的人,会赏钱给他吗?
「闻声,你傻不傻?」他声音极低地问道。
我不傻,若是傻,怎能挣到那许多银子?
「宋晋,我不傻!」我认认真真道。
「是,你不傻!」他笑了笑,像年少时那样揉了揉我的发顶。
21
他转身蹲在我面前,双手后背,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背我的意思。
「你喝醉了,我来背你。」
「宋晋,明明是你醉了。」我喃喃道。
「你醉了,我背你。」他回头看我,满脸认真。
我并没有醉,可我还是攀上了他的脊背,或许我真的醉酒了,只是我还不知道罢了!
他生得瘦高,可依旧稳稳地背起了我。
脸颊有些热,我确实醉了。
这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路,春日时光恰好,宋晋稳稳地背着我,不经意间我的发顶触到花枝,就扑簌簌落下许多梨花来。
我们谁也不曾说话,我轻轻将脸颊贴在他的肩头。
心口又胀又疼,似一场不可告人的梦,借着今日的一杯酒,终于如愿以偿了。
有了这一日,我便够了。
有人一生都在爱,今日或许爱这一个,明日又换个旁的。
可有些人,一生只能爱一人。
这不好,十分不好,可是也没法子。
一朝一暮是一日,朝朝暮暮就是一生。
只要有片刻,哪怕只有片刻,你所想所念哪怕有片刻能实现,这一生也便不算白活。
「宋晋,有什么关于梨花的诗吗?」
「淡淡梨花月,青青客未归。玉颜无一好,不似旧时时。」
他走得稳,声音也极稳。
将一首好好的诗,读得平淡无奇。
「闻声,我同你说过我阿爹吗?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母亲当初嫁给他是极不愿的,可我阿爹待她,如珠如宝,连大声同她说句话都不舍。」
「只一场风寒我阿爹就去了,母亲却一滴泪都不曾掉,转身又嫁了。」
「我是她生的,自然同她一样冷情冷性。」
「只我心里有一处,不知为何总是温热的。」
他声音低沉,听得人昏昏沉沉总想睡。
「宋晋,你同她不一样的。」除了生得像她,再没一处像的。
「嗯!我也不想做同她一样的人……」
后来他说了什么,我再不曾听见,我真的醉了酒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天边已是一片赤红,满满同他都已走了。
翠蝶做好了晚饭,同赵叔在院里捡豆种。
快清明了,是该种瓜点豆了。
「宋大人多好的人,都怪姑娘那自私的爹,生生将姑娘给耽搁了。」
我立在窗前,听翠蝶说了这样一句。
「是,我看他待姑娘的模样,唉……」
赵叔叹道。
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那枝将开未开的梨花。
旁人都知道他好,只他自己总不知道。
清明那日,我要陪阿公去看阿婆,阿公不让我去,让我换个日子,说他有悄悄话同阿婆说。
我看着阿公的背影,他早已弯了脊背,走路时也已脚步蹒跚,我看着阿公的模样,心生悲凉。
或早或晚,总有人要走,昨日还好端端同你说话的人,明日或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并不曾有什么轰轰烈烈,只是一场沉默的又再平常不过的生死离别罢了!
只离开的若是你爱的人,你要怎样才不伤怀?
我跟在阿公身后,我去看我的阿娘,他总不能不允吧?
22
我们去得晚,就是为了避开我阿爹,坟前有供果,也烧过纸了。
我阿爹那样的人,能在这样的日子里给我阿娘烧捧纸,实属不易了。
我不愿恨他,毕竟我阿娘走时他还年轻,总不能让他孤身一人到老吧?
可我也不能再像对待父亲一样待他了。
见了面还能问一声是否安好,对我们而言,已是最好了。
阿公坐在阿婆坟前絮絮叨叨说话,我给阿娘烧了纸,也不去扰他,远远地寻了处山坡坐着。
阴沉沉的天忽然下起了雨,不大,却让人心忧难受。
我出门时带了把伞,便给阿公举着。
他老了,我不能允许任何一点点可能的意外发生在阿公身上。
若是可以,我愿他能长命百岁。
我却知他心事,阿公想在他走之前,看到我能寻个护我的人,下半生安稳无忧。
我愿意试一试,只为了阿公,我也愿意一试的。
阿公请了东京城里极有名的官媒给我说亲,以我的年纪,要寻门好亲事是顶顶不容易的。
毕竟谁家姑娘没毛病会养到我这般大还不曾嫁人呢?
于是我日日不是在相亲,就是奔波在相亲的路上。
媒婆介绍的对象并不十分差,家底都还可,只个个是鳏夫。
年纪从二十到五十不等。
我每日兴冲冲地去,又垂头丧气地回来。
怪只怪我长得不够倾国倾城,不能让旁人对我一见倾心。
又怪我脾气和耐心亦不够好,实做不到贤良淑德善解人意。
让我在家相夫教子,我只能说抱歉。
我已见过更广阔的天地,一颗心已经不够安分。
我已同旁的女娘不一样了,我知。
原来要找个知我懂我之人,是这般不易。
只可惜了我阿公的几十两养老银。
直到我见了最后一个相亲对象亦无果时,豆苗都长出老高了。
日子又清闲起来,我已许久不曾做过针线了。
如今却依旧能耐着性子给阿公制衣做鞋,对我来说这已是大不易了。
白石来的那日,是春日里最热的一日。
我坐在院里给桃花儿讲《西厢记》,桃花儿撑着脸颊,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
白石一进门就要水喝,桃花儿连着给他倒了三杯,他皆一气儿喝了才算好些。
我一看他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不知是有什么急事儿还是天太热的缘故。
我让桃花儿给他搬了张凳子坐着说,他倒是个实在性子,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姑娘,你同我去瞧瞧我家大爷吧!」
松墨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宋晋怎的了?出了何事?」
「昨日上朝时还好端端的,午时却被人抬了回来,只说他顶撞了陛下,被打了三十个板子。」
「你知大爷他本就底子不好,这三十个板子下来,人到今日还没醒。」白石带了些哭腔。
我心惊胆战,我比旁人更知他,一场风寒都能要了他的半条命,这三十个板子岂不是要打死了他?
23
我到时已是黄昏,天又闷又热,大约是要下一场大雨。
可它憋着,不让雨落下来。
他就趴在床上,身上盖了张薄被。
他侧头睡着,唇上一层血痂,牙印还清晰可见。
看来这三十板子,是实实在在的三十板子。
我想掀开被子瞧一眼,他睫毛抖了抖,睁开了眼睛,眼里一片清明。
「闻声,别看。」他颤声道。
受伤的位置太尴尬,他有顾虑。
「还疼吗?发没发热?可上过药了?」
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并不十分热。
「不疼了,今日郎中已来过了。」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
「你今日还走吗?」他低声问道。
「不走了,明日不走,后日也不走了,待你好了,我才走。」我摇摇头。
他抿了抿唇角,笑了。
「好。」
我第一次走进了他给我留的屋子,与别处的清冷不同,这间屋子收拾得热热闹闹,处处散发着人气儿。
湖蓝的帐子,雕花儿的香木拔步床,床边的书桌,桌上的砚台笔筒,博古架上的花瓶摆件,墙上的挂画,哪一件都有来历。
梳妆台的抽屉甚至摆着许多首饰脂粉,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柜里的裙子褙子整整齐齐。
似有个女娘就一直在这间屋里住着。
他竟给我备了这样一间屋子,一间似日日都住着人且要永远住下去的屋子。
若只是一个客人,又怎能配得起这样精心的布置?
宋晋啊宋晋,你如此费心,又是何意?
「姑娘,如今花儿多,不知你喜欢什么,我剪了来给你插瓶。」
吴婶子就在屋外站着。
院里并无几丛花儿,她要去何处剪呢?
「待姑娘闲了就去后院看看,大爷当初选了这间院子,实是为了后院的一片园子。」
约莫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吴婶子笑着同我说道。
「便剪一枝海棠来吧!」实则我并不大爱花儿,至少没旁的女娘那般喜爱。
房里什么都不缺,只缺个女娘。
我虽住下了,心里却并不安稳。
我是个有话就说,不懂就要问的性子,可唯独对着宋晋,总说不出也问不出。
因为害怕,害怕他说出将我当成亲妹妹之类的屁话。
到时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来。
我一日胜一日忧愁,因为他家的后园同我家的很像。
后园的菜畦,菜畦的边缘种着的零星花儿也是旧时的模样。
他却在我一日又一日的忧愁里渐渐好起来了。
他挨了打,似不准备上朝了。
我同吴婶子在后园浇水,他便在一旁瞧着。
我在檐下看书,他也在一旁瞧着,时不时还要点评两句。
他写字画画,吃饭睡觉,在我看来实是闲得发慌。
24
我问他为了何事挨的打?
他笑了笑,说求了陛下一件事儿,陛下不允。
我说不允便不允吧!为何要打人?
他说陛下不允,他便说这官做得没意思,不做也罢!
我说陛下真正是好脾气,竟不曾将他给打死。
他摇摇头笑了,我发现了一件事儿,近日他极爱笑。
他问我相亲相得如何了?可有满意的?
我用眼睛瞥他,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我在相亲的,既都知晓了这事儿,定然知晓最后都是无疾而终。
竟然拿这样的话刺我。
「各个貌比潘安,家财万贯,我总要挑一挑的。」
我咬牙切齿地答他。
「闻声,不要嫁给旁人。」
院角的一枝牡丹昨夜还只是一朵花苞,不知何时竟开了一朵碗口大的花儿。
「你说什么?」
我侧头看着他,看他低头看我,嘴角带着笑,眼底却是惊涛骇浪。
「不要嫁给旁人,闻声,不要嫁给旁人。」
他又说了两遍。
我呆呆看着他,什么叫不要嫁给旁人?
「即便不喜欢我,也不要嫁给旁人。我可以做得更好些,闻声,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同我讲,我去学就是了。」
我如遭雷击,耳边轰隆隆一阵巨响。
这不是宋晋会说的话,他这样一个清冷高傲的人,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定然是我听错了。
是我听错了。
我往后退了退,转身跑了。
后来我总想,我一辈子都不曾干过比这更丢脸窝囊的事儿。
心心念念一个人数年之久,可在他同我告白时,我竟然没出息地跑了。
难道我不该理直气壮地答他一句「你现在的模样,就是我最喜欢的模样」吗?
我每日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
连桃花儿都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更何况其他人呢?
只他们看着我欲言又止,总问不出口罢了!
我心里烦闷,进了两趟城,每次在他家门口站一两个时辰,却没勇气迈进去。
天黑透了,我不愿意回去,在汴河边寻了条小船,要了一壶酒,喝完了,便在船上躺着。
月牙弯弯一点点,星子却璀璨夺目。
船娘约莫是见多了我这样的,只问我还要不要酒?
我又要了一壶。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我亦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我喃喃念道。
「小娘子有何愁不能解?你看岸上那郎君,打小娘子上了船就跟着,他可是来寻你的?」
船娘冲着岸上一指,我坐起身来转头去看。
岸上确实背手立着一郎君,面目模糊,可青袍如旧。
我心里清楚,那是宋晋。
25
他是从何时开始就跟着我的?
是我在他家门口踟蹰徘徊时吗?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我仰头将一壶酒都喝了,咕咚一声将酒壶扔进了水里。
让船娘靠了岸。
酒壮怂人胆,我忽不觉得害怕了。
今日我真的醉酒了,我晃晃悠悠走到他眼前。
人还是旧人,只今日,已不是旧时了。
「闻声,怎的又喝醉了?」他叹息道。
「是,因为心烦,特意醉的。不是说何以忘忧,唯有杜康吗?」
「是何事让你心烦了?」他眉头微微一蹙。
我最不喜看他蹙眉,可他似时时都是这样。
我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他的眉心。
「不要总蹙眉,会老得很快。」
他伸手将我的手拉下来攥进手心里,他的手心温热,并不像他的人那般清冷。
「闻声,你为何要逃?」
「宋晋,你说你欢喜我。」我看着他问道,不知为何,眼里装满了泪,只要他说出一句我不想听的话来,它们立时就要掉下来。
「是,我欢喜你,闻声,你不知,你是我寡淡的人生里唯一做过的一场色彩斑斓的梦,你是我的求而不得,是我的上下求索。」
「闻声……」
他垂眼看着我,极认真。
我心满意足,点点头,咧开嘴角,哭着笑了。
「不要哭,闻声,不要哭,我知我配不上你,可你是我唯一的私心,我放不下。」
「闻声,别哭。」
他手足无措地擦着我越掉越多的泪。
有朝一日,我竟也能成为宋晋唯一的私心。
我想知道为什么,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声叹息,将我揽进了怀里。
他真的已经不是曾经那个稚嫩青涩的少年,他肩膀宽阔,能载山河,是个好看又坚毅的男人了。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原来冥冥中真的有这样一日啊!
「宋晋,你要娶我吗?你要娶的人是不是我?你求陛下的事是不是要同我成亲?」
那些我想过却不敢相信的事情,今日终于能坦坦荡荡地问出口了。
「是!」
「自少时,我便对你见色起意。」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他愣了一瞬,笑着摇摇头。
「你只瞧上了这样一副皮囊吗?」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呢?
初始或许是吧!只后来,我喜欢他的坚毅,喜欢他的学识同见识,或许喜欢着他的一切吧?
「日后你就知晓了。」
我伸手环住他的腰,日后他自会知晓,我有多喜欢他。
26
我抱着晕乎乎的脑袋,对着湖蓝的帐子发呆。
昨夜说的话我都记得,一句也不曾忘。
只是从什么时候醉过去的,真记不得了,估计是他将我背回了家。
「起来了?头可晕?」
声音温吞,一点也不同于往日的冷肃。
他已梳洗齐整,嘴角弯着,将手放在了我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又弯腰看着我。
眼里有光,还藏着个蔫头耷脑的小人儿。
「嗯!晕!」我答道。
我实不是个娇气姑娘,幼时磕破了额头,血流得止不住都不曾哭过,还能转头安慰我阿娘说并不多疼的。
可对着此刻的他,不知为何就生出了那许多娇气来。
「先梳洗吗?待喝了醒酒汤,喝碗粥,再睡一觉该能好些。」
他的样子极认真,我点点头,照着他说的做了。
只我实在睡不着,便坐在檐下发呆,他也不管我。
听闻宫里来了人,他胆大包天,只迎在了门口,家都没让人家进。
都说他是陛下近臣,今日一看,确实是有些近的。
他很快便将人打发了,立在我眼前,半晌不说话,我抬头蹙眉看他。
「闻声,你可愿意嫁我?」他握着拳,立得端端正正,可脸上分明写着不知无措。
宋晋竟也会有这样一日吗?
「好啊!」我眯眼笑着看他。
他看着我,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闻声……」他喃喃道。
「我盼这一日,不知盼了多久。」
若这是一场单相思,今日便迎来了最好的结局。
他终不负我一场相思。
他敢娶,我还有什么不敢嫁的?
他求了阿公,阿公红着眼眶叫他寻个媒人来,三书六礼像模像样地将我娶了去才好。
我便不能再日日出门了,在屋里安安稳稳地绣起了嫁妆。
诚然我其实连个盖头也绣不好。
等了几日,不曾等到媒人,却等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赐婚。
陛下亲至。
陛下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若不是一身凌厉霸气,真像个温润如玉的白面书生。
他还爱笑,眼角眉梢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
他同阿公讲话时极宽和,只看着我的眼神,不知是不是我臆想,总带着几分审视。
我抬眼瞅宋晋,待他瞧过来,又十分淡定从容地低头装柔顺。
我看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不知为何,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来。
他对我来说,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既然婚都赐了,婚期也定下了,就在八月。
宋晋说他该上朝去了,在家待得都懒了。
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儿,当然,再大的事儿和我等百姓自是无关的。
我已数十日不曾见过宋晋,十分想他,便央求了阿公,要进城去看看他。
阿公摆摆手示意我去,嘴里念叨的却是女大不中留。
我何止是大啊?简直是大得过头了。
家里的正门依旧紧锁,我从角门进去的。
宋晋还不曾下朝。
白石却在家,他瞧见我,方正的脸上立时换上了笑。
「姑娘你来了?大爷已三天不曾归家了,吃住都在衙里了,今日你来了,他便能歇一日了,这晚饭我不用送去了,我这就去接他回来。」
白石拿了块新烙的饼子,也不怕热,撕了一块塞进嘴里跑了。
看来朝中的事儿不是小事儿,他竟三天都不归家了。
他回来时天已黑透了,穿的还是朱色官服。
我站在檐下瞧他,一时间看痴了。
他看我的痴样,弯了弯嘴角,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宋云廷,你惑我!」
「是,都是我的错。肚子饿了吗?」他牵起我的手,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我已吃了一块饼,并不很饿,你先换衣服吗?」
「嗯!」
于是他净了手,去了屏风后换衣,我便扒着屏风瞧他。
「你真要这般瞧着我换衣?」他手搭在领口处,看着我问道。
「你都是我的了,看着你换衣怎的了?」我笑眯眯答他。
「闻声,你站近些。」他轻轻松了领口,缓缓脱下了官服搭好。
身上只剩下白色的里衣并黑色的裤子。
脖颈白皙修长,喉结微微滚动。
我不由吞了吞口水,简直罪过啊罪过!
27
我往他旁边挪了挪,在约一臂远处停下了。
「好看吗?嗯?」他一个嗯千回百转,我傻乎乎点了点头,好看死了。
「那就再近些看。」他一伸手,将我拉进了怀里。
不知是天太热,还是他身上的热气太盛。
我只觉脸颊发热,额角似要冒汗了。
他看着我,眼里波涛汹涌。
一双漆黑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似极力忍耐着。
我想我约莫天生反骨吧!他越忍着,我便越要撩拨他。
我便微微踮了踮脚尖,将我的唇贴在了他的唇角。
「是甜的。」
我离开他的唇,舔了舔嘴角,又冲他挑衅地挑眉。
「闻声,我也是个男人。」
他将我扯进怀里,低头吻我。
同我刚才蜻蜓点水似的不同,他吻得深而动情。
可他比我懂得克制,终究还是在将我压在床上扒光前喘着气停下了。
他的头就搭在我肩头,湿热的气息喷在我脸颊,他的额头带着一层薄汗。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余下他的喘息。
「闻声……」
「嗯?」
「日后再招我,我真不知晓还忍不忍得了。」他声音低哑,说不出地惑人。
「竟然还有宋御史忍不了的事儿。」
这日吃饭时,月亮已老高了。
朝中查出贪腐舞弊大案,牵连甚广。
宋晋脚不沾地地忙了五十多天,我阿爹牵扯案中,不过听闻他只收了些许银子。
最后留下了命,被罢了官。
此事阿公倒是比我先知晓。
我还怕他伤心,结果阿公想得极开。
说我阿爹不是做官的料,如今失了官,便让他学一学做人的道理。
我深以为然。
不等我们去寻他,我阿爹带着一家老小先寻来了庄子。
他们为何而来,我同阿公心里有数。
不待我阿爹开口,阿公便将他的话头给堵了。
「庄子的主意你们不用打,这是你娘的,她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庄子日后是声声的嫁妆。」
「当日你们也在,棠花巷的院子、东大街的铺子都给你们了,日后怎么过,全凭你们自己。」
「云廷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用我多说,此次若不是他保你一命,估计菜市口定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如此他也算是还了你的养恩,日后莫去烦他,叫他好生为百姓做事儿,你们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阿公说得不留余地,我阿爹垂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嘉冉也是您孙儿,您就不疼他?」宋晋他阿娘挑着细眉,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们疼他就够了,我也乏了,要歇个晌,喝了这茶你们便走吧!日后也别来了。」
阿公慢悠悠出去了。
「声声……」阿爹看了一眼宋晋他阿娘,终于冲着我开了口。
我对他早就失望透了,也没了希冀,只是不愿同他多讲一句话。
便将身上早早备好的一千两银票递给了他。
他瞟了一眼女人,终究没敢拿。
「打发叫花子呢?」女人将银票捡起来翻看,十指纤纤。
「要饭的还要挑食不成?我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同你说话,是看在你生了宋晋一场的分上。」
「我阿爹胆小如鼠,旁人给他银钱他也没胆子收,家中那许多说不出来路的银钱何处来的?想必你比我阿爹更清楚。」
「你说老天爷给你美貌同胆量的时候,怎生没多分点给你那脑子?我阿爹一个五品散官,给他银子有何用?他能给人家什么?」
「他们是想着害宋晋呢!若不是陛下信他,他这官还做不做得?」
「你既不教他养他,日后也别害他,出去万不要提你是他娘。」
我喝了口茶,慢悠悠说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叫我儿不认我了不成?」她一拍桌子,看着我呵斥道。
即便是个美人儿,可柳眉倒竖,生出横肉来,也就不美了。
「你不知我是什么东西吗?我是宋大人还在时就给宋晋定下的媳妇儿。」
「旁人知不知晓你同我阿爹原本是什么关系?你猜陛下为何后来同意我同宋晋的婚事了?一是惜才,另一个是可怜我同宋晋,竟然遇上了你们这样一对没皮没脸的父母。」
陛下要给宋晋赐婚,宋晋不愿意,说已有了婚约。
陛下自不信他,他才将我同他自幼就有婚约的事情讲了。
这就是他那已定亲了的传言的出处。
他们看着我,并不羞愤,只满脸惊恐,约莫是没想过陛下竟会知晓那些旧事吧?
那一千两银票终究还是拿走了。
八月我如愿嫁给了宋晋。
又将阿公接进了我家,宋晋依旧忙得脚不沾地,我一年中总有两三个月待在关外。
我的人生已太过圆满,圆满得我有时不知所措。
即便不知所措,可我依旧这样执着地坚守着。
其实一直守护着不曾放手的人是不善言辞的宋晋,若不是他,早没了今日的我们。
他同我说过,不要轻言放弃,峰回路转处,总有想象不到的惊喜在等着。
他说若这都是命中注定,他便信命。
我不信命,可我信他。
番外
我记性极好,可总记不全幼时的事儿。
只一件事情清清楚楚,有一日父亲外出归了家,说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
他那日喝了酒,脸颊还泛着红,可极欢快。
「闻声那小人儿,日后定然了不得,我儿娶了她,有大福气。」
我将这句话记了许多许多年,后来父亲没了,母亲要嫁到闻家,我心中诸多不耻。
最遗憾的,便是不能再娶那个父亲说娶了就有大福气的小人儿了。
这种遗憾贯穿了长长的好些年,从我见她的第一眼开始。
那是母亲嫁进闻家的第二日,舅父将我送到了棠花巷子。
闻家是极简单的门厅,我跨过门槛,那个小人儿就站在刻着大福字的照壁下。
我知她比我小四岁,已然十二了。
她穿着一条海棠红的裙子,配的是品绿的衫子,齐眉薄薄一层黑发,脸颊饱满莹润。
她呆呆看着我,许久后竟像模像样地咂巴了一下嘴,冲着我笑了。
有人天生就适合笑,比方她,笑时更显得唇红齿白来。
她生得比平常女孩高些好看些,或许是我的私心吧!
要么就是我见识的女孩儿委实太少了些,只她,看着我时坦坦荡荡,既不扭捏,也不刻意拿腔拿调。
我自幼不善言辞,更不知该如何同旁人打交道。
唯一比旁人强些的,便只有读书。
我在闻家很好,她父亲已被我母亲迷了眼,对我谈不上好,可也不苛待责备。
家里的老阿公阿婆待我慈爱有加,闻声嘛!她话好多。
我从不曾见过像她那样爱说话且精力旺盛的姑娘了,每每下了学归家,总见不到她。
去阿公阿婆处问安,阿公便同阿婆抱怨,她折了花,踩了草,或又想出新吃食了,差点将厨房都烧了等等。
一个人也可以过得这样有趣,我是有些羡慕她的。
她甚少安静,除非闯了祸事出来。
后来阿婆去了,她管起了家。
我深知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生所求,便是嫁个有身份又有钱财的人,可惜,前后嫁了两次,皆不能叫她如愿。
她只管花用,只管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其余皆不在她心上。
冬日的枇杷膏,衣服鞋子,出门的花用,都是家里的小姑娘给我备的。
可见她虽话多,但心思细腻,虽极不喜我母亲,却从不曾将情绪转移到我身上。
她极好极好,有多好呢?
厨房给我母亲熬了鸡汤,她都不舍得喝一口,一人半碗,分给了我同阿公。
她的斗篷已短了半截,却拿出阿婆给她的嫁妆皮子给我缝了一件大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