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没了住下来的兴致,只一晚也不愿住了。
我去寻阿公,阿公的院子倒是收拾过了,看着还齐整,被褥也是新的。
我同阿公说许久不曾回京,想出去瞧瞧,若是晚了,就住客栈。
阿公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收拾了包袱出了门,既无人问,更无人拦。
早就这样了,没了我阿娘,除了阿公,便没人在乎我了。
他们早已是旁人,旁人如何,早不能伤我半分了。
我晃晃悠悠出了棠花巷子,雨已停了,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暖融融洒下来。
正是万花烂漫的好时节,京城又与旁处不同,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
这就是孟元老笔下的盛京。
15
许久不曾见识,我已有些恍惚了。
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离开又归来,却像个远客。
只宋晋却等在路口,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他如何知晓我定然会出来。
他提过我肩头的包袱,一句话也无,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背影,是说不出的冷肃。
他的府邸是陛下赏赐的,却只是座一进院子,同他一样,冷冷清清,正门紧锁,只留个角门,我立在门口不愿进,我不能也不愿再和他有过多牵扯。
他回头看我。
「回家了。」他看着我低声说道。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委屈,这是他的家,同我有什么关系?自我阿娘去了,阿公在哪里,我的家便在哪里。
我依旧站着不动,硬生生将眼里的泪逼了回去。
我已不是往日的闻声了。
他却不声不响地捏住我的袖口,看起来并不曾使多大力气,可终究是将我拽进了院子。
或许我心底是愿意的吧?想看看他家长什么模样,想看看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儿,朝南并排的五间屋子,西边三间。
只占了院子大的便宜,看起来还宽敞些。
院角种些零碎的花草,屋后一棵极大的核桃树。
谁能想得到,这样一方质朴的小院儿里,竟住着陛下最信重的左都御史大人呢?
约莫听见了脚步声,西边的厨房里出来了两个老仆,一男一女,都已花白了头发,脸上是沟壑般的皱纹。
「大人同大姑娘回来了?可吃过饭了?」他们并不曾问过我是谁。
我思来想去,实不知在何处见过他们,他们是从何处识得我的?
「阿婶做两碗素面来吧!」他吩咐完,便带我进了正屋。
里面也同外面一般寡淡。
「那阿婶是谁?为何识得我?」我推开窗户,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便不那般湿冷了。
他并不答我的话,慢悠悠地倒了两盏茶,又慢悠悠地将一盏喝了。
「当年为何不告而别?既要走,不能等我回来吗?」
「你知我脾性,一时性起,半刻也就等不得了。」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茶是旧茶,喝起来涩口,茶汤也太浓了些。
他是无钱买茶吗?家里看起来并无几个下人,只俸禄也不该将日子过成这样的。
我心底是不愿见他过得太好,却也不愿见他过得这般清苦。
快洗褪色了的旧袍,粗茶碗里苦涩的旧茶,同他真的一点都不相配。
「是,你自幼时便是这样的。同我说说吧!说说这些年你同阿公是如何过的?」
他看着我,十分慎重认真的模样。
我看不明白他的情绪同心思,为官数年,他已深沉得不是我能看透的人。
年少时我也不曾看透过他。
「说来话长,我今日还要出去逛一逛,明日还得去郊外的庄子住一阵子,等闲时吧!我慢慢说与你听。」
「闲时?何时能等到你闲?」他问道。
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答他。
16
对着他,我可能日日都不得闲。
可我不能这样同他说,毕竟他什么也不曾做过,什么也不曾做错。
「不说我了,说说你。」我笑着岔开了话题。
「我的日子乏味,日日重复,今日同昨日,明日又同今日,怕讲出来你不爱听。毕竟你爱热闹。」他看着我,笑了笑。
他不爱笑,笑时也只是扯一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说说你的未婚妻吧!你怕不知,你定亲这事儿,都传到关外去了。样样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只关于那女娘的身世,总没个正经说法。」
有说是公主的,有说是世家嫡女的。
以他的年岁,能做到二品大员的极少,不曾娶妻的也极少。
他一人占着这两样极少,旁人对他自是极好奇的。
关于他的婚事,阿公曾问过吴老大人,老大人来信中却一字未提。
「我很早就同她有了婚约,只是耽搁了,日后你自会知晓。」
他又笑着摇摇头,这会却是真的笑了。
我想问他这个很早到底有多早?我竟是一点都不知晓。
总归是有些怅然的吧!
「闻声,你住在家里不成吗?」
我摇摇头,不是不成,只是不合适。
「我在关外有个马场,养的都是顶顶好的战马,你骑马吗?若是骑,我便想法儿给你弄一匹过来。只路途遥远,需些时日。」
我自己虽养马,但都只是从关外卖到关内,又有专门的马贩子将马分类卖到各处,一匹马从关外到京城,自是难的。
「千里路途,太难了。」他摇摇头。
「是不简单,总归是有法子的。」
「你有喜欢的马吗?怎的不见带回来呢?」
「我迟早要回去的,它自是在关外等我回去的呀!」
我将那涩口的茶又喝了一口。
不一时,有个小厮模样、脸十分方正、个子也不高的少年端了面放在了桌上。
他虽一张方脸,可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
一双眼睛虽小,可看起来极机灵。
他看着我笑了笑,一口牙又白又齐。
「姑娘,我家大爷日盼夜盼才将你盼回来的,你可千万莫再提走的事儿了。屋子早让吴婶子给你收拾出来了,被褥都是晒了又晒的……」
「白石,哪来那许多话?还不快快出去?」他板着脸呵斥道。
他虽不爱笑,可也甚少对着旁人用这般语气说话。
「我家大爷就是不大会说话,姑娘你可千万不能走。」
他又补了一句,一溜烟儿跑走了。
我看着宋晋,有些不知所措,白石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真盼着我回来?为何?
「宋晋,莫非你家也缺个管家的?」我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拿起筷子的手顿了顿,又慢悠悠吃起了面。
虽真的只是一碗素得不能再素的面,味儿却极好,是我吃过的所有面里最好吃的。
我确实没吃饱,一碗面下了肚,肚里才舒服了。
「吴婶子做的面忒好吃了。」
我由衷赞道。
「她会做的吃食还多的是,你若留下来,想吃什么,她定然日日都换着花样做给你。」
他放下筷子,碗里还剩着半碗面,看着我的模样认真极了。
「你今日好生奇怪,为何非让我留下来?」
17
他默了默,眼神闪躲,不愿看我。
「宋晋,你我如今年纪都大了,又不是亲兄妹,你已然定下了亲事,旁人会说闲话的。」
「且不说旁人说不说闲话,只你阿娘,你知道我同她合不来。」
「我如今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实不愿意看旁人的脸色过活。」
我不愿意委屈自己,也不强求他阿娘,更不愿他夹在中间为难。
他看着我,又垂下纤长的睫毛,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说话了:
「开府时我同她说过了,我会给她养老,可这个家,她不用进,我也不会让她进。」
这些年下来,我遇见的人和事儿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轻易不要将情绪表露在脸上,可他的一番话,实在让我吃惊极了。
「你同她怎的了?」
他阿娘实实在在算不得一个好阿娘,可不论她如何,儿子哪里有不让母亲进门的道理?这是大不孝,若是她阿娘告到陛下处,他连官都做不成也是有的。
「没怎的,我同她自幼便如此。」他摇摇头,脸上并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似他阿娘那样待他,他真的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若告到陛下面前,你这官也莫想做了。」他莫不是傻了吧?
「她虽一身毛病,清高倒是真的,我那样同她说,她自是不会上门来了。此事我已同陛下说了,她如今有了嘉冉,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嘉冉便是我们闻家唯一的男孩儿了,她连亲生的孩儿都不曾上过心,我真的想不出她一颗心都在旁人生的孩儿身上是什么模样。
我私心里觉得,约莫宋晋是在说谎?
如此他阿娘因为清高就真的不来登门还更可信些。
「你好端端为何不叫她上门来?你是她的儿子,日后还要娶新妇,难道你日后都不叫她们见面了不成?」
我真是看不明白他,她阿娘就那个模样,他自年少时亦冷清,以他的性子,怎会好端端这样做?
定然是因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娶的新妇,自是同我过日子的,同她有什么关系?」他蹙眉说了一句我意料之外的话。
这话一点都不像日日瘫着脸的看起来没什么人味儿的宋晋能说出来的。
我不在的这些年里,莫非真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了?
宋晋受了刺激,脑子不大好了?
约莫是我脸上的不可置信太明目张胆了些,他有些恼羞成怒,端起茶喝了好大一口,又喊白石来收拾碗筷。
白石约莫就在门口守着,宋晋的声音还不曾落下,他就进来了。
看着宋晋,他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嘴里念叨了句真是恨铁不成钢,又磨磨蹭蹭出去了。
这主子蛮像主子的,可下人就有些不大像下人了。
不知宋大人平日官威如何。
18
又待了半刻,我提着包袱出了宋晋家的门。
天黑前我需到庄子上,要不今日就只能住客栈了。
宋晋就站在门口,垂首立着,完全不像送人的模样。
我看着他洗得快褪色的青布袍,看他下巴上新生出来的一片青色。
我们已不能用长大了这样的词形容彼此了。
「你得了闲便来庄子上,庄子上有一大片梨树,过几日就是花期了,你可以来瞧瞧,到时若是能带满满来,就更好了。」
我心满意足,又去西街买了几个芝麻火烧,天黑前到了庄子。
守庄子的正是我阿娘曾经的婢女翠蝶两口子。
我阿娘去时将翠蝶的身契给了我阿婆,阿婆又给了我。
我原想让她回了外翁家,我外翁曾是个七品知县,直到致仕也不曾升上来。
两个舅舅于读书一道上毫无建树,虽谈不上不学无术,可我外翁去了后,都靠着家里祖产过日子。
翠蝶的哥哥嫂嫂就是我舅舅家的下人,可翠蝶不愿回去,怕哥哥嫂嫂胡乱将她嫁了。
我阿娘去了,翠蝶一心一意待我,我将身契还了她,又央着阿婆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她嫁的就是城外的一户普通农家,那户人家同我阿婆有些远亲。
她那夫婿人老实又勤快,后来阿婆又让他们管着庄子,如今日子过得极好,我同阿公走时,她的大儿子已在京城的私塾念书了。
待我到庄子时,她正在厨下造饭呢!
她的小女儿桃花搬了张小板凳在烧火。
烟囱里炊烟袅袅,后院是翠蝶的夫婿赵叔喂猪的声音。
我站在院里看着听着,分明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不知为何却让人心生安稳。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赵叔从后院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大木盆。
他生得黑,人也高壮,与旧日里似并无多大变化。
他约莫是没想到我会回来,一时间愣住了。
「赵叔。」我喊他,他似醒了般,嘴里连声答应着,又喊翠蝶。
「媳妇儿,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他将手里的盆放在檐下,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自将身契给了翠蝶,我便唤她一声姨母。
我阿娘并无姐妹,她比我阿娘小不了几岁,打小跟着我阿娘。
我阿娘在世时从没拿她当过下人,我叫她一声姨母,并不过分。
翠蝶出来得很快,腰上围着围裙,手还湿着,她将手在围裙上一抹,快步走过来,拉着我上下打量。
「我的姑娘哦!你可回来了,也不知想家的吗?」
她说着便要哭了。
「你可千万别招我掉眼泪,你知道我最不爱哭的,饭造好了没?我肚子好生饿。」
我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已许多许多年不曾这样干过,脸皮也不够厚了,已然有些生疏。
可她是翠蝶,最疼我,怎会不吃我这一套?
于是她又招呼着赵叔杀鸡捞鱼,家里一下子鸡飞狗跳。
可我已悄悄湿了眼眶。
我同阿公都爱在这儿待着,为的约莫就是这些平凡又让人依恋的东西吧?
谁叫我们都是凡俗里的大人呢?
19
我也寻了板凳坐在厨房门口,同翠蝶说这些年的经历,又将关外的小物件儿拿出来给桃花玩儿。
我走时她才两岁,如今也是八岁的大姑娘了。
不过她胆子大,不认生,姐姐叫得极顺畅。
「谢天谢地,我家姑娘这些年虽吃了苦,可人终究是回来了。」翠蝶又合手念了声佛,可剁起鸡来又毫不手软。
你看,他们都是平凡的人,出生低微,从不曾读书识礼,可天生又带着些淳朴善良的东西。
如此才显得格外可爱可亲。
人人求而不可得的不平凡,他们或许一生都不可能得到。
可他们真实又努力地活着,认认真真将自己的日子过好。
日日都是平常的好日子,如此便甚好。
吃了饭又洗了澡,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是新缝的,晒得软软绵绵。
我什么都不愿意多想,闭上眼就能睡得着。
若是真有神明,我只求一事儿。
就让我在这样平常的日子里慢慢变老,也是很好很好的。
第三日阿公便牵着他的老灰驴来了,老灰驴看见田里的麦苗,竟撒欢儿跑了。
阿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对老灰驴很有些意见,毕竟因为有了它,我在阿公心中再不能做第一了。
于是我折了一段柳梢,挽起裙摆,追着它跑了二里地。
最终是我追上了贪婪啃麦苗的它,并死拉硬拽地将它弄回了家。
赵叔也有两头驴,还有骡子,不过它们可同阿公的不一样,日日都有活干。
我撺掇着阿公将它同赵叔的驴拴在一处儿,好叫它明白明白作为一头驴,至少该对它自身有个基本的认知。
让它日日气我!
我都有时间同一头驴计较了,可见我的日子过得该有多清闲啊。
地里永远都有活儿干。
地里的活儿我熟,不管是种菜还是拔草,我样样都能干。
我本就被关外的风吹红了脸颊,翠蝶将舍不得抹的面脂都拿了出来,只希望能将我养白些。
可这不是一日就能成的事儿。
她不让我晒太阳,只她唠叨她的,我自做我的。
待我家的数十亩梨树开花时,我们种的菜苗儿已然发了芽!
翠蝶要做春团,我同桃花在院里杵米。
春团用糯米粉同艾草汁和,里面可以包咸的或者甜的馅儿。
我更爱甜的,软糯香甜。
门敞开着,宋晋却真的来了。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动不动还要生病,一身药味儿。
原来他下马的姿势也能潇洒利落。
腿长可不就占便宜嘛。
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女孩儿,女孩儿梳双丫髻,发髻上缠了两串珊瑚珠子。
一双眼又大又有灵气,脸颊饱满莹润,小小年纪,便是美人胚子。
她同宋晋生得像,又不大像。
因为她的嘴巴更像我些,下唇厚,上唇稍薄。
她穿一身粉裙,嘴角天生带笑。
她都这般大了。
数年未见,我家满满已这般大了。
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
约莫是记不起了吧?毕竟我走时,她才一岁。
「阿姐!」她轻快地唤我,声音软糯好听。
20
她叫我阿姐。
她的模样和那个小小的女孩儿慢慢重叠,她或许早已不记得我,却还愿意叫我声阿姐。
我笑着应她,伸手等她走过来。
她跑过来,将双手放进我手心里,任我将她看了又看。
「阿姐瞧瞧,我同小时候还一样吗?」她原地转了一圈,裙摆飘扬。
「一样,又不大一样。」
她一笑,大眼睛便弯了。
「阿姐……」她喃喃叫道。
我想抱抱她,可已抱不起了。
便只能半蹲着将她看了又看,她母亲那般的妇人,是怎样教养出这样开朗爱笑的女孩儿的?
这日过得极快,女孩儿在宫中待了一年余,自记事起就没出过京城,如今到了乡下,看什么都新奇。
看只鸡都能惊讶半天。
宋晋话本就少,我们走到哪儿他只跟着。
饭是在梨花树下吃的,我又寻了果酒来,没喝几杯,桃花儿同满满似醉了般,翠蝶便不叫她们喝了。
她们又吵嚷着要去歇息,翠蝶自带她们去了。
树下只剩下了我同宋晋,他同我喝的梨花白。
梨花白绵柔,我在关外烧刀子也喝得,几杯自然是无事的。
只不知宋晋酒量如何,他同我喝了几杯,我观他模样,并没什么不同。
我便放下了心,自顾自地喝酒。
「闻声,你要花儿吗,我给你折一枝?」
他突指着头顶的花枝问我。
嘴角甚至还扯着个笑。
他是醉了还是没醉?
只他站起来,抬手折了一枝下来,数朵梨花,将开未开。
我放在鼻下嗅了嗅,带着微微苦涩的香味儿。
时人爱戴花儿,从春日到秋日,东京城里日日都有花儿买,我长这般大,却是第一次收到一枝花儿。
「闻声,你喜欢什么?我日日都给你买,我这些年的俸禄都攒着的。」
他低头看着我,眼里一片水光,眼角微红。
他竟醉了。
斑驳的光透过洁白的梨花洒下来,落在他的发顶眉梢。
好看的人,总是占了许多便宜。
即便是这样的角度,他依旧脖颈修长白皙,找不出双下巴来。
他的月俸不曾给他阿娘吗?竟都攒起来了?
「闻声,你说话。」他突然蹲在我眼前,我们一下子离得极近,近到我若是有心情,还可以数一数他的睫毛有几根。
我心如鼓擂,却十分镇定地往后挪了挪。
年纪这东西并不是白长的。
「你叫我说什么?我喜爱的东西极多,怕你的俸禄不够买。」
他忽咧嘴笑开了。
「闻声,你怎的这般傻?我如今是二品的左都御史了,陛下每每赏东西,我从不曾要过,都叫他折成银子给我了,我很有钱的,你想买什么都成。」
「你若是有钱,为何连一杯好茶也吃不起?连件新衣也不制?又为何家里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无?」
我只听闻他为官清廉,又极公正,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以他的脾气,又不愿同旁人过多交际。
他为官这些年,定然也不轻松。
民间传着一件关于陛下的事儿,只不知是真是假。
听闻淑妃娘娘生下大皇子时,太后要赏她,陛下恰巧也在,便问太后道:「阿娘啊!儿穷得叮当响,连军饷都发不出了,你若是有钱,先借儿些许?待儿有钱了还了阿娘,阿娘再赏淑妃也不迟!」
太后将陛下赶走了,又听闻最后太后娘娘确实借了银钱给陛下。
一个连媳妇儿的赏钱都要抢的人,会赏钱给他吗?
「闻声,你傻不傻?」他声音极低地问道。
我不傻,若是傻,怎能挣到那许多银子?
「宋晋,我不傻!」我认认真真道。
「是,你不傻!」他笑了笑,像年少时那样揉了揉我的发顶。
21
他转身蹲在我面前,双手后背,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背我的意思。
「你喝醉了,我来背你。」
「宋晋,明明是你醉了。」我喃喃道。
「你醉了,我背你。」他回头看我,满脸认真。
我并没有醉,可我还是攀上了他的脊背,或许我真的醉酒了,只是我还不知道罢了!
他生得瘦高,可依旧稳稳地背起了我。
脸颊有些热,我确实醉了。
这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路,春日时光恰好,宋晋稳稳地背着我,不经意间我的发顶触到花枝,就扑簌簌落下许多梨花来。
我们谁也不曾说话,我轻轻将脸颊贴在他的肩头。
心口又胀又疼,似一场不可告人的梦,借着今日的一杯酒,终于如愿以偿了。
有了这一日,我便够了。
有人一生都在爱,今日或许爱这一个,明日又换个旁的。
可有些人,一生只能爱一人。
这不好,十分不好,可是也没法子。
一朝一暮是一日,朝朝暮暮就是一生。
只要有片刻,哪怕只有片刻,你所想所念哪怕有片刻能实现,这一生也便不算白活。
「宋晋,有什么关于梨花的诗吗?」
「淡淡梨花月,青青客未归。玉颜无一好,不似旧时时。」
他走得稳,声音也极稳。
将一首好好的诗,读得平淡无奇。
「闻声,我同你说过我阿爹吗?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母亲当初嫁给他是极不愿的,可我阿爹待她,如珠如宝,连大声同她说句话都不舍。」
「只一场风寒我阿爹就去了,母亲却一滴泪都不曾掉,转身又嫁了。」
「我是她生的,自然同她一样冷情冷性。」
「只我心里有一处,不知为何总是温热的。」
他声音低沉,听得人昏昏沉沉总想睡。
「宋晋,你同她不一样的。」除了生得像她,再没一处像的。
「嗯!我也不想做同她一样的人……」
后来他说了什么,我再不曾听见,我真的醉了酒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天边已是一片赤红,满满同他都已走了。
翠蝶做好了晚饭,同赵叔在院里捡豆种。
快清明了,是该种瓜点豆了。
「宋大人多好的人,都怪姑娘那自私的爹,生生将姑娘给耽搁了。」
我立在窗前,听翠蝶说了这样一句。
「是,我看他待姑娘的模样,唉……」
赵叔叹道。
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那枝将开未开的梨花。
旁人都知道他好,只他自己总不知道。
清明那日,我要陪阿公去看阿婆,阿公不让我去,让我换个日子,说他有悄悄话同阿婆说。
我看着阿公的背影,他早已弯了脊背,走路时也已脚步蹒跚,我看着阿公的模样,心生悲凉。
或早或晚,总有人要走,昨日还好端端同你说话的人,明日或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并不曾有什么轰轰烈烈,只是一场沉默的又再平常不过的生死离别罢了!
只离开的若是你爱的人,你要怎样才不伤怀?
我跟在阿公身后,我去看我的阿娘,他总不能不允吧?
22
我们去得晚,就是为了避开我阿爹,坟前有供果,也烧过纸了。
我阿爹那样的人,能在这样的日子里给我阿娘烧捧纸,实属不易了。
我不愿恨他,毕竟我阿娘走时他还年轻,总不能让他孤身一人到老吧?
可我也不能再像对待父亲一样待他了。
见了面还能问一声是否安好,对我们而言,已是最好了。
阿公坐在阿婆坟前絮絮叨叨说话,我给阿娘烧了纸,也不去扰他,远远地寻了处山坡坐着。
阴沉沉的天忽然下起了雨,不大,却让人心忧难受。
我出门时带了把伞,便给阿公举着。
他老了,我不能允许任何一点点可能的意外发生在阿公身上。
若是可以,我愿他能长命百岁。
我却知他心事,阿公想在他走之前,看到我能寻个护我的人,下半生安稳无忧。
我愿意试一试,只为了阿公,我也愿意一试的。
阿公请了东京城里极有名的官媒给我说亲,以我的年纪,要寻门好亲事是顶顶不容易的。
毕竟谁家姑娘没毛病会养到我这般大还不曾嫁人呢?
于是我日日不是在相亲,就是奔波在相亲的路上。
媒婆介绍的对象并不十分差,家底都还可,只个个是鳏夫。
年纪从二十到五十不等。
我每日兴冲冲地去,又垂头丧气地回来。
怪只怪我长得不够倾国倾城,不能让旁人对我一见倾心。
又怪我脾气和耐心亦不够好,实做不到贤良淑德善解人意。
让我在家相夫教子,我只能说抱歉。
我已见过更广阔的天地,一颗心已经不够安分。
我已同旁的女娘不一样了,我知。
原来要找个知我懂我之人,是这般不易。
只可惜了我阿公的几十两养老银。
直到我见了最后一个相亲对象亦无果时,豆苗都长出老高了。
日子又清闲起来,我已许久不曾做过针线了。
如今却依旧能耐着性子给阿公制衣做鞋,对我来说这已是大不易了。
白石来的那日,是春日里最热的一日。
我坐在院里给桃花儿讲《西厢记》,桃花儿撑着脸颊,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
白石一进门就要水喝,桃花儿连着给他倒了三杯,他皆一气儿喝了才算好些。
我一看他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不知是有什么急事儿还是天太热的缘故。
我让桃花儿给他搬了张凳子坐着说,他倒是个实在性子,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姑娘,你同我去瞧瞧我家大爷吧!」
松墨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宋晋怎的了?出了何事?」
「昨日上朝时还好端端的,午时却被人抬了回来,只说他顶撞了陛下,被打了三十个板子。」
「你知大爷他本就底子不好,这三十个板子下来,人到今日还没醒。」白石带了些哭腔。
我心惊胆战,我比旁人更知他,一场风寒都能要了他的半条命,这三十个板子岂不是要打死了他?
23
我到时已是黄昏,天又闷又热,大约是要下一场大雨。
可它憋着,不让雨落下来。
他就趴在床上,身上盖了张薄被。
他侧头睡着,唇上一层血痂,牙印还清晰可见。
看来这三十板子,是实实在在的三十板子。
我想掀开被子瞧一眼,他睫毛抖了抖,睁开了眼睛,眼里一片清明。
「闻声,别看。」他颤声道。
受伤的位置太尴尬,他有顾虑。
「还疼吗?发没发热?可上过药了?」
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并不十分热。
「不疼了,今日郎中已来过了。」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
「你今日还走吗?」他低声问道。
「不走了,明日不走,后日也不走了,待你好了,我才走。」我摇摇头。
他抿了抿唇角,笑了。
「好。」
我第一次走进了他给我留的屋子,与别处的清冷不同,这间屋子收拾得热热闹闹,处处散发着人气儿。
湖蓝的帐子,雕花儿的香木拔步床,床边的书桌,桌上的砚台笔筒,博古架上的花瓶摆件,墙上的挂画,哪一件都有来历。
梳妆台的抽屉甚至摆着许多首饰脂粉,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柜里的裙子褙子整整齐齐。
似有个女娘就一直在这间屋里住着。
他竟给我备了这样一间屋子,一间似日日都住着人且要永远住下去的屋子。
若只是一个客人,又怎能配得起这样精心的布置?
宋晋啊宋晋,你如此费心,又是何意?
「姑娘,如今花儿多,不知你喜欢什么,我剪了来给你插瓶。」
吴婶子就在屋外站着。
院里并无几丛花儿,她要去何处剪呢?
「待姑娘闲了就去后院看看,大爷当初选了这间院子,实是为了后院的一片园子。」
约莫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吴婶子笑着同我说道。
「便剪一枝海棠来吧!」实则我并不大爱花儿,至少没旁的女娘那般喜爱。
房里什么都不缺,只缺个女娘。
我虽住下了,心里却并不安稳。
我是个有话就说,不懂就要问的性子,可唯独对着宋晋,总说不出也问不出。
因为害怕,害怕他说出将我当成亲妹妹之类的屁话。
到时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来。
我一日胜一日忧愁,因为他家的后园同我家的很像。
后园的菜畦,菜畦的边缘种着的零星花儿也是旧时的模样。
他却在我一日又一日的忧愁里渐渐好起来了。
他挨了打,似不准备上朝了。
我同吴婶子在后园浇水,他便在一旁瞧着。
我在檐下看书,他也在一旁瞧着,时不时还要点评两句。
他写字画画,吃饭睡觉,在我看来实是闲得发慌。
24
我问他为了何事挨的打?
他笑了笑,说求了陛下一件事儿,陛下不允。
我说不允便不允吧!为何要打人?
他说陛下不允,他便说这官做得没意思,不做也罢!
我说陛下真正是好脾气,竟不曾将他给打死。
他摇摇头笑了,我发现了一件事儿,近日他极爱笑。
他问我相亲相得如何了?可有满意的?
我用眼睛瞥他,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我在相亲的,既都知晓了这事儿,定然知晓最后都是无疾而终。
竟然拿这样的话刺我。
「各个貌比潘安,家财万贯,我总要挑一挑的。」
我咬牙切齿地答他。
「闻声,不要嫁给旁人。」
院角的一枝牡丹昨夜还只是一朵花苞,不知何时竟开了一朵碗口大的花儿。
「你说什么?」
我侧头看着他,看他低头看我,嘴角带着笑,眼底却是惊涛骇浪。
「不要嫁给旁人,闻声,不要嫁给旁人。」
他又说了两遍。
我呆呆看着他,什么叫不要嫁给旁人?
「即便不喜欢我,也不要嫁给旁人。我可以做得更好些,闻声,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同我讲,我去学就是了。」
我如遭雷击,耳边轰隆隆一阵巨响。
这不是宋晋会说的话,他这样一个清冷高傲的人,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定然是我听错了。
是我听错了。
我往后退了退,转身跑了。
后来我总想,我一辈子都不曾干过比这更丢脸窝囊的事儿。
心心念念一个人数年之久,可在他同我告白时,我竟然没出息地跑了。
难道我不该理直气壮地答他一句「你现在的模样,就是我最喜欢的模样」吗?
我每日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
连桃花儿都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更何况其他人呢?
只他们看着我欲言又止,总问不出口罢了!
我心里烦闷,进了两趟城,每次在他家门口站一两个时辰,却没勇气迈进去。
天黑透了,我不愿意回去,在汴河边寻了条小船,要了一壶酒,喝完了,便在船上躺着。
月牙弯弯一点点,星子却璀璨夺目。
船娘约莫是见多了我这样的,只问我还要不要酒?
我又要了一壶。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我亦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我喃喃念道。
「小娘子有何愁不能解?你看岸上那郎君,打小娘子上了船就跟着,他可是来寻你的?」
船娘冲着岸上一指,我坐起身来转头去看。
岸上确实背手立着一郎君,面目模糊,可青袍如旧。
我心里清楚,那是宋晋。
25
他是从何时开始就跟着我的?
是我在他家门口踟蹰徘徊时吗?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我仰头将一壶酒都喝了,咕咚一声将酒壶扔进了水里。
让船娘靠了岸。
酒壮怂人胆,我忽不觉得害怕了。
今日我真的醉酒了,我晃晃悠悠走到他眼前。
人还是旧人,只今日,已不是旧时了。
「闻声,怎的又喝醉了?」他叹息道。
「是,因为心烦,特意醉的。不是说何以忘忧,唯有杜康吗?」
「是何事让你心烦了?」他眉头微微一蹙。
我最不喜看他蹙眉,可他似时时都是这样。
我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他的眉心。
「不要总蹙眉,会老得很快。」
他伸手将我的手拉下来攥进手心里,他的手心温热,并不像他的人那般清冷。
「闻声,你为何要逃?」
「宋晋,你说你欢喜我。」我看着他问道,不知为何,眼里装满了泪,只要他说出一句我不想听的话来,它们立时就要掉下来。
「是,我欢喜你,闻声,你不知,你是我寡淡的人生里唯一做过的一场色彩斑斓的梦,你是我的求而不得,是我的上下求索。」
「闻声……」
他垂眼看着我,极认真。
我心满意足,点点头,咧开嘴角,哭着笑了。
「不要哭,闻声,不要哭,我知我配不上你,可你是我唯一的私心,我放不下。」
「闻声,别哭。」
他手足无措地擦着我越掉越多的泪。
有朝一日,我竟也能成为宋晋唯一的私心。
我想知道为什么,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声叹息,将我揽进了怀里。
他真的已经不是曾经那个稚嫩青涩的少年,他肩膀宽阔,能载山河,是个好看又坚毅的男人了。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原来冥冥中真的有这样一日啊!
「宋晋,你要娶我吗?你要娶的人是不是我?你求陛下的事是不是要同我成亲?」
那些我想过却不敢相信的事情,今日终于能坦坦荡荡地问出口了。
「是!」
「自少时,我便对你见色起意。」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他愣了一瞬,笑着摇摇头。
「你只瞧上了这样一副皮囊吗?」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呢?
初始或许是吧!只后来,我喜欢他的坚毅,喜欢他的学识同见识,或许喜欢着他的一切吧?
「日后你就知晓了。」
我伸手环住他的腰,日后他自会知晓,我有多喜欢他。
26
我抱着晕乎乎的脑袋,对着湖蓝的帐子发呆。
昨夜说的话我都记得,一句也不曾忘。
只是从什么时候醉过去的,真记不得了,估计是他将我背回了家。
「起来了?头可晕?」
声音温吞,一点也不同于往日的冷肃。
他已梳洗齐整,嘴角弯着,将手放在了我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又弯腰看着我。
眼里有光,还藏着个蔫头耷脑的小人儿。
「嗯!晕!」我答道。
我实不是个娇气姑娘,幼时磕破了额头,血流得止不住都不曾哭过,还能转头安慰我阿娘说并不多疼的。
可对着此刻的他,不知为何就生出了那许多娇气来。
「先梳洗吗?待喝了醒酒汤,喝碗粥,再睡一觉该能好些。」
他的样子极认真,我点点头,照着他说的做了。
只我实在睡不着,便坐在檐下发呆,他也不管我。
听闻宫里来了人,他胆大包天,只迎在了门口,家都没让人家进。
都说他是陛下近臣,今日一看,确实是有些近的。
他很快便将人打发了,立在我眼前,半晌不说话,我抬头蹙眉看他。
「闻声,你可愿意嫁我?」他握着拳,立得端端正正,可脸上分明写着不知无措。
宋晋竟也会有这样一日吗?
「好啊!」我眯眼笑着看他。
他看着我,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闻声……」他喃喃道。
「我盼这一日,不知盼了多久。」
若这是一场单相思,今日便迎来了最好的结局。
他终不负我一场相思。
他敢娶,我还有什么不敢嫁的?
他求了阿公,阿公红着眼眶叫他寻个媒人来,三书六礼像模像样地将我娶了去才好。
我便不能再日日出门了,在屋里安安稳稳地绣起了嫁妆。
诚然我其实连个盖头也绣不好。
等了几日,不曾等到媒人,却等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赐婚。
陛下亲至。
陛下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若不是一身凌厉霸气,真像个温润如玉的白面书生。
他还爱笑,眼角眉梢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
他同阿公讲话时极宽和,只看着我的眼神,不知是不是我臆想,总带着几分审视。
我抬眼瞅宋晋,待他瞧过来,又十分淡定从容地低头装柔顺。
我看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不知为何,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来。
他对我来说,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既然婚都赐了,婚期也定下了,就在八月。
宋晋说他该上朝去了,在家待得都懒了。
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儿,当然,再大的事儿和我等百姓自是无关的。
我已数十日不曾见过宋晋,十分想他,便央求了阿公,要进城去看看他。
阿公摆摆手示意我去,嘴里念叨的却是女大不中留。
我何止是大啊?简直是大得过头了。
家里的正门依旧紧锁,我从角门进去的。
宋晋还不曾下朝。
白石却在家,他瞧见我,方正的脸上立时换上了笑。
「姑娘你来了?大爷已三天不曾归家了,吃住都在衙里了,今日你来了,他便能歇一日了,这晚饭我不用送去了,我这就去接他回来。」
白石拿了块新烙的饼子,也不怕热,撕了一块塞进嘴里跑了。
看来朝中的事儿不是小事儿,他竟三天都不归家了。
他回来时天已黑透了,穿的还是朱色官服。
我站在檐下瞧他,一时间看痴了。
他看我的痴样,弯了弯嘴角,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宋云廷,你惑我!」
「是,都是我的错。肚子饿了吗?」他牵起我的手,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我已吃了一块饼,并不很饿,你先换衣服吗?」
「嗯!」
于是他净了手,去了屏风后换衣,我便扒着屏风瞧他。
「你真要这般瞧着我换衣?」他手搭在领口处,看着我问道。
「你都是我的了,看着你换衣怎的了?」我笑眯眯答他。
「闻声,你站近些。」他轻轻松了领口,缓缓脱下了官服搭好。
身上只剩下白色的里衣并黑色的裤子。
脖颈白皙修长,喉结微微滚动。
我不由吞了吞口水,简直罪过啊罪过!
27
我往他旁边挪了挪,在约一臂远处停下了。
「好看吗?嗯?」他一个嗯千回百转,我傻乎乎点了点头,好看死了。
「那就再近些看。」他一伸手,将我拉进了怀里。
不知是天太热,还是他身上的热气太盛。
我只觉脸颊发热,额角似要冒汗了。
他看着我,眼里波涛汹涌。
一双漆黑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似极力忍耐着。
我想我约莫天生反骨吧!他越忍着,我便越要撩拨他。
我便微微踮了踮脚尖,将我的唇贴在了他的唇角。
「是甜的。」
我离开他的唇,舔了舔嘴角,又冲他挑衅地挑眉。
「闻声,我也是个男人。」
他将我扯进怀里,低头吻我。
同我刚才蜻蜓点水似的不同,他吻得深而动情。
可他比我懂得克制,终究还是在将我压在床上扒光前喘着气停下了。
他的头就搭在我肩头,湿热的气息喷在我脸颊,他的额头带着一层薄汗。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余下他的喘息。
「闻声……」
「嗯?」
「日后再招我,我真不知晓还忍不忍得了。」他声音低哑,说不出地惑人。
「竟然还有宋御史忍不了的事儿。」
这日吃饭时,月亮已老高了。
朝中查出贪腐舞弊大案,牵连甚广。
宋晋脚不沾地地忙了五十多天,我阿爹牵扯案中,不过听闻他只收了些许银子。
最后留下了命,被罢了官。
此事阿公倒是比我先知晓。
我还怕他伤心,结果阿公想得极开。
说我阿爹不是做官的料,如今失了官,便让他学一学做人的道理。
我深以为然。
不等我们去寻他,我阿爹带着一家老小先寻来了庄子。
他们为何而来,我同阿公心里有数。
不待我阿爹开口,阿公便将他的话头给堵了。
「庄子的主意你们不用打,这是你娘的,她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庄子日后是声声的嫁妆。」
「当日你们也在,棠花巷的院子、东大街的铺子都给你们了,日后怎么过,全凭你们自己。」
「云廷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用我多说,此次若不是他保你一命,估计菜市口定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如此他也算是还了你的养恩,日后莫去烦他,叫他好生为百姓做事儿,你们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阿公说得不留余地,我阿爹垂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嘉冉也是您孙儿,您就不疼他?」宋晋他阿娘挑着细眉,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们疼他就够了,我也乏了,要歇个晌,喝了这茶你们便走吧!日后也别来了。」
阿公慢悠悠出去了。
「声声……」阿爹看了一眼宋晋他阿娘,终于冲着我开了口。
我对他早就失望透了,也没了希冀,只是不愿同他多讲一句话。
便将身上早早备好的一千两银票递给了他。
他瞟了一眼女人,终究没敢拿。
「打发叫花子呢?」女人将银票捡起来翻看,十指纤纤。
「要饭的还要挑食不成?我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同你说话,是看在你生了宋晋一场的分上。」
「我阿爹胆小如鼠,旁人给他银钱他也没胆子收,家中那许多说不出来路的银钱何处来的?想必你比我阿爹更清楚。」
「你说老天爷给你美貌同胆量的时候,怎生没多分点给你那脑子?我阿爹一个五品散官,给他银子有何用?他能给人家什么?」
「他们是想着害宋晋呢!若不是陛下信他,他这官还做不做得?」
「你既不教他养他,日后也别害他,出去万不要提你是他娘。」
我喝了口茶,慢悠悠说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叫我儿不认我了不成?」她一拍桌子,看着我呵斥道。
即便是个美人儿,可柳眉倒竖,生出横肉来,也就不美了。
「你不知我是什么东西吗?我是宋大人还在时就给宋晋定下的媳妇儿。」
「旁人知不知晓你同我阿爹原本是什么关系?你猜陛下为何后来同意我同宋晋的婚事了?一是惜才,另一个是可怜我同宋晋,竟然遇上了你们这样一对没皮没脸的父母。」
陛下要给宋晋赐婚,宋晋不愿意,说已有了婚约。
陛下自不信他,他才将我同他自幼就有婚约的事情讲了。
这就是他那已定亲了的传言的出处。
他们看着我,并不羞愤,只满脸惊恐,约莫是没想过陛下竟会知晓那些旧事吧?
那一千两银票终究还是拿走了。
八月我如愿嫁给了宋晋。
又将阿公接进了我家,宋晋依旧忙得脚不沾地,我一年中总有两三个月待在关外。
我的人生已太过圆满,圆满得我有时不知所措。
即便不知所措,可我依旧这样执着地坚守着。
其实一直守护着不曾放手的人是不善言辞的宋晋,若不是他,早没了今日的我们。
他同我说过,不要轻言放弃,峰回路转处,总有想象不到的惊喜在等着。
他说若这都是命中注定,他便信命。
我不信命,可我信他。
番外
我记性极好,可总记不全幼时的事儿。
只一件事情清清楚楚,有一日父亲外出归了家,说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
他那日喝了酒,脸颊还泛着红,可极欢快。
「闻声那小人儿,日后定然了不得,我儿娶了她,有大福气。」
我将这句话记了许多许多年,后来父亲没了,母亲要嫁到闻家,我心中诸多不耻。
最遗憾的,便是不能再娶那个父亲说娶了就有大福气的小人儿了。
这种遗憾贯穿了长长的好些年,从我见她的第一眼开始。
那是母亲嫁进闻家的第二日,舅父将我送到了棠花巷子。
闻家是极简单的门厅,我跨过门槛,那个小人儿就站在刻着大福字的照壁下。
我知她比我小四岁,已然十二了。
她穿着一条海棠红的裙子,配的是品绿的衫子,齐眉薄薄一层黑发,脸颊饱满莹润。
她呆呆看着我,许久后竟像模像样地咂巴了一下嘴,冲着我笑了。
有人天生就适合笑,比方她,笑时更显得唇红齿白来。
她生得比平常女孩高些好看些,或许是我的私心吧!
要么就是我见识的女孩儿委实太少了些,只她,看着我时坦坦荡荡,既不扭捏,也不刻意拿腔拿调。
我自幼不善言辞,更不知该如何同旁人打交道。
唯一比旁人强些的,便只有读书。
我在闻家很好,她父亲已被我母亲迷了眼,对我谈不上好,可也不苛待责备。
家里的老阿公阿婆待我慈爱有加,闻声嘛!她话好多。
我从不曾见过像她那样爱说话且精力旺盛的姑娘了,每每下了学归家,总见不到她。
去阿公阿婆处问安,阿公便同阿婆抱怨,她折了花,踩了草,或又想出新吃食了,差点将厨房都烧了等等。
一个人也可以过得这样有趣,我是有些羡慕她的。
她甚少安静,除非闯了祸事出来。
后来阿婆去了,她管起了家。
我深知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生所求,便是嫁个有身份又有钱财的人,可惜,前后嫁了两次,皆不能叫她如愿。
她只管花用,只管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其余皆不在她心上。
冬日的枇杷膏,衣服鞋子,出门的花用,都是家里的小姑娘给我备的。
可见她虽话多,但心思细腻,虽极不喜我母亲,却从不曾将情绪转移到我身上。
她极好极好,有多好呢?
厨房给我母亲熬了鸡汤,她都不舍得喝一口,一人半碗,分给了我同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