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

二月时我同阿公送宋晋进了考场。

他并不曾辜负自己,如愿考了个状元郎。

正是杏花吹满头的时节,我抱着满满同阿公一道儿去看他打马游街。

白马红衫,他还是我初见时清俊又冷淡的模样。

不论多少娇俏女郎扔了帕子过去,他连瞥都不曾瞥一眼。

状元一般任翰林院修撰,或著作郎、秘书郎,或掌修国史,或做天子侍讲。

可宋晋与旁人不同,都察院左都御史亲求了陛下,陛下竟也应了,宋晋在都察院做了个七品的经历。

彼时的左都御史吴老大人已年近七旬,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

吴老大人有铁面总宪之称,宋晋跟着他,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地便不能归家,四五日见不着面是常事儿。

他的月俸换成钱不足四贯,第一月发了俸禄,他将四贯钱放在桌上,又去看在炕上翻滚着咿咿呀呀叫嚷的满满。

许久后看着我,同我说道:「这钱不要花用,给你攒嫁妆。」

我胸口发胀,看着桌上的四贯钱,忽觉重得拿不起来。

11

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岁,要指着我阿爹同他阿娘给他攒彩礼,那怕是万万不能了。

他竟将钱全给了我,要我攒嫁妆,你说他傻是不傻?

我寻出了个靛蓝的荷包,装了些碎银子并铜子儿给他挂上。

「你如今做了官,也要应酬的,自没有时时吃旁人的,你却连一顿也不请的道理吧!我的嫁妆早就攒好了,这钱便做家用吧!」

如今家用也用不着他的,这钱便攒着给他娶妻用。

他阿娘出门走动的次数渐渐多起来了,只要有人送了帖子,她十有八九都是要去的。

阿公同我说:「你道人家傻,其实人家精明着呢!宋晋在各家夫人小姐眼里是极吃香的,她这个亲娘不抖起来,还要等到何时?」

「他如今有了官身,也已及冠,前途又不可限量。」

「如今只差娶妻了。」

我听了这话,不知为何,一夜未合眼,胸口憋闷得难受。

六月杜鹃开得正好,满满快八个月了,扶着炕沿站得极稳当。

嘴里来来回回只一个姐字。

她已断了奶,吃米糊果泥蛋羹,我将奶娘留下了,只管照顾她。

他阿娘使了魏嬷嬷来,说要管家,当家主母管家,自是名正言顺的。

我将管家权交了出去,问魏嬷嬷要不要将满满接过去,她只一句「夫人没提」便将我打发了。

阿公想去庄子上,我便带着阿公满满同奶娘去了。

我幼时跟着阿娘种菜,只觉得这世上最不会辜负人的就是土地,只要你用心,它自会给你回报。

庄子上养着鸡鸭,满满日日都要去看,奶娘抱她都抱不住,若是会跑,她早自己追过去了。

待了约十天时,宋晋来了。

他来时恰是黄昏,天边一抹余晖,我在院里摇着扇子发呆。

他只一身单薄的白袍,眉目间多了坚毅冷漠。

「闻声。」他唤我。

我呆呆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一时间忘了应他。

他就立在我眼前垂眼看我,不知为何,我竟觉心虚,不敢正眼瞧他。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同一人滚在了一处。

火红的嫁衣,耸动的肩峰,摇摇欲坠的汗珠,还有他长长的殷红的眼尾。

醒来时脖颈处全是黏腻的汗珠,我用手轻轻一抹,便湿了手心。

呵!

「闻声?」他又喊道。

「啊,你怎的来了?」

「我饿了,还有饭吗?」

我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往厨房去了。

不知自己为何会做那样一场梦,可他恰又在这样的时候出现。

我们在庄子上住到了年底,他偶尔来,我躲着他,正经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过了年我便十七了,该避嫌才是。

阿公带我们归了家,说过完年他便要多走动走动,该给我定下门亲事了。

这事儿交给谁他都不放心。

我心里空落落的,可哪家的姑娘不嫁人呢?

家里并没什么变化,我抱着满满去寻她阿娘。

她竟盘腿坐在炕上,有模有样地拨算盘珠子呢!

真是叫我开了天大的眼界,听见银子都觉污了耳朵的世家贵女,也有这样一日啊?

听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才几日,她竟就改了吗?

她从不用正眼瞧我。

我将满满放在炕上,她已会走了,又站起来扑进我怀里,一双大眼瞧瞧她阿娘,又抬头看我,唤我阿姐。

「如今你既掌了家,满满我便送回来了。」

本没有妹妹养在姐姐院里的道理,我终是要离开的,她该学着同她阿娘亲近,至于日后要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全看她阿娘如何教养吧!

她看了眼满满,伸出纤纤玉手召唤道:

「满满,到阿娘处来。」

脸上竟带着笑,我仔细看她,她似变了,又似没变。

哪里变了哪里没变又说不分明。

12

可有一点到何时都不会变,满满是她生的。

「满满,去寻你阿娘。」我将靠在怀里的小小孩儿轻轻推过去。

她阿娘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将满满抱了过去。

我想至此,我同她不会再有更多的瓜葛。

「听闻你阿公要给你寻个人家。」

「此事便不劳夫人费心了。」

我生硬地说道,心里极不舒服,为着她那不声不响却轻蔑的表情。

「呵!如此甚好,免得旁人说我这个后娘苛待你!」

我同她已无话可说,苛待有许多种,并不是日日打骂才算的。

我欲转身离开,她又开了口:

「晋儿的月俸都给你了?」

我脊背一僵。

「你拿他的月俸可合适?」

「日后自不会了。」

我出了门,门内是满满喊着阿姐的哭喊声。

门外好大一场雪,有些清冷凄楚。

我平日给阿公温酒,偷偷摸摸喝两口也是有的,只这日,我醉了酒。

坐在檐下也不觉冷,入世出世,也不过一瞬罢了!

万事莫强求,强求不是错就是伤,又何必?

一切都如我那夜的一场梦,荒唐短暂,过去便过去了吧!

不必过多回味,谁不曾春心萌动?谁又不曾伤神忧虑?

因为还年少,便格外珍重些罢了!

阿公搬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问我好端端为何哭了?

我伸手一摸,真是泪啊!

我竟哭了吗?只我还不自知。

「阿公,日后莫要给我说亲事了,再等一等可好?」我看着阿公,风雪迷了眼般,阿公只黑漆漆一团。

「你心里有人了?」

「阿公,书里都说喜欢一个人是这世上最欢喜的事儿,为何我一点都不欢喜呢?」

「可是宋晋?」阿公摸摸我的发顶。

12

只听见阿公长长的一声叹息。

「声声啊!你可知先帝与宪荣帝姬的事儿?若不是吴老大人,陛下怕已蒙难了,陛下最厌恶什么?」

「以兄妹之名行夫妻之事,你若想同宋晋在一处,他的仕途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宪荣帝姬的母亲以再嫁之身进了皇宫做了贵妃,宪荣便是她与前夫的女儿,后来又带进了宫中,她自幼同先帝一处长大。

当今陛下乃皇后嫡子,出生后就封了太子,后宪荣为先帝产下二皇子,虽无名无分,却深得帝心,先帝一直想废太子。

若不是吴老大人,陛下怕早成一捧黄土了。

当年的庸城之乱,皆因先帝与宪荣帝姬的一段情缘而起。

陛下虽不说,可如何能不厌?

「阿公,等过完了年,我们出去走走可好啊?」

「不过是杯中酒一盅,倒了也罢。声声还有数不尽的星辰要去赏。阿公陪你去又何妨?」

这只是一场不知何时而来,却只能注定各奔东西的单相思。

既是注定的,又何苦自伤自恼?

女子莫非只这样一个归途吗?

嫁一个喜欢的人生儿育女?或者嫁一个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

若真是这样的一场宿命,我不服。

叫我如何去服?

我不能喜欢着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也绝不能嫁一个不喜欢的人。

说不上为什么,约莫是这日喝多了的缘故吧?

阿公说得对,我还有万千星辰不曾见识过。

自这一日后,我忽觉自己长大了。

原来长大的代价,只需要一场还不曾开始就已结束的单相思啊!

杏子青时,阿公说不若去一趟江南,趁着他身体还硬朗。

我早就收拾好了包裹,也收拾好了情绪。

走时宋晋并不在京城,阿爹听闻我同阿公要出去看看,先时有些惊讶!

后来又张罗着雇马车,阿公只摇头说他读书读傻了。

我同阿公沿着运河一路南下,走的那日,恰巧也是烟雨朦胧。

约莫是因为雨,也约莫是因为风的缘故,我觉得惆怅,站在船头淋了一整日的雨,待这一日过去了,闻声就是一个新的闻声了。

又一年,我同阿公去了关外的草原,我才发觉,那里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天地宽阔,民风淳朴亦彪悍,即便生为女子,也能同男子一样。

想做什么亦都做得。

我学会了骑马射箭,吃羊肉喝奶酒也不觉得腥膻。

我给自己寻了个营生,用阿婆留给阿公的银子开了间马场。

我说定然将阿公的养老银子给赚回来,阿公捋着胡须不说话。

我养最好的马,从关外贩卖到关内,不足两年,我便将阿公的养老银子攒回来了。

13

少年的时光,似就那样呼啸而过,我已长成一个二十一岁的老姑娘,整日东奔西跑,也似早已将过往都忘了。

庆幸的是,我暂还不必背负那一生的纸短情长。

初秋的风,仲夏的夜……

每样儿物事似都承载着太多的少女情怀,可关外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红稀香少,绿肥红瘦。

让人生不出百转千回的细腻心思。

牵手情深暖,与之共流年。

我心已沉,再无这样那样的期盼。

阿公身体硬朗,无事时每日能骑半个时辰的马,一人能吃得一斤的鲜羊肉。

我心甚慰,盼着阿公还能活许多许多年。

时世对女子苛刻,有几人能同我一般活得肆意洒脱?

只我阿公,开朗豁达,将女子无才便是德,本该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作笑话。

我今生之幸,两分来自阿娘,七分来自阿公。

剩下一分,便是某个人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无人爱你时,你也只管咬牙往前走,等你走得够远时,该来的总会来。

阿公从不刻意回避宋晋,他同吴老大人是至交,偶通书信,吴老大人对陛下来说亦师亦父,有救命之恩。

吴老大人是宋晋的老师,宋晋是幼徒,在吴老大人心中,他和旁人自是不同的。

听闻宋晋之清廉公正,更胜吴老大人三分。

陛下甚爱他才同他为人。

又一年,阿公同我说吴老大人身体不好了,已称病辞官,告老还乡了。

宋晋已做了二品的左都御史,大魏史上怕再没有这样一个人,旁的人打马也不及。

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具体如何,我们都不知。

只阿公要去见见吴老大人,年逾古稀,已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年纪。

吴老大人老家章丘,阿公一人随性自在惯了,万事看得皆开,只于吴老大人一事上,似极伤神。

我同阿公到章丘时,吴老大人已卧床不起了。

阿公同他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待出门来时,眉眼间伤痛不已。

我想安慰,却寻不出合适的言语来。

岁月厚重,不知他们是如何相遇,又如何成了一生挚友,虽不能常常见面,却是知己难求。

岁月又如此瘦弱,一眨眼,属于他们的繁华就要落幕。

叫人如何不悲不叹?

一声保重,已然太过浅薄。

旁人总说要将生死看淡些,我猜,说这话的人,是从不曾经历过生死别离。

阿公同我说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还看不开生死,算是白活了。

我同他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都是这样的。

向生怕死,同年岁有何关系?

阿公留在了章丘,我回了关外,我知阿公,他要看着吴老大人入土为安才能放心。

我还未曾将马场的生意安排妥当,阿公定然不会再回关外了,落叶归根,他是要同我阿婆葬在一处的。

待我再见阿公时,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头老灰驴,只驮着他东游西荡。

日日一根胡萝卜,我同阿公说它前世定然是只兔子精。

阿公待它的好,超过了待我,让我心生惆怅。

我们慢悠悠往京城走。

阿公说吴老大人下葬时,陛下亲至,泪流不止。

宋晋也来了,他还同往日一般,冷淡淡一个人,可不知为何,让阿公觉得心疼难忍。

约莫是他看起来太冷肃寂寥吧?

旁人还会哭,可他什么也不会。

14

我进门同阿爹和他阿娘问安,阿爹已然老了许多,鬓角生了白发,只他阿娘,今岁还如昨昔。

阿爹亲将我扶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讲,或是讲不出吧?毕竟我们已然生疏。

阿公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童,圆嘟嘟肉乎乎,同满满幼时一个模样。

他是我阿爹的幼子,也是我阿爹唯一的男孩儿,他阿娘就是文秀,生他时难产去了,如今他养在正房,算是嫡子。

嫡不嫡有什么紧要?他是闻家唯一的儿子,日后闻家都是他的。

宋晋如今官居二品,阿爹还在礼部不曾挪动,他这样的脾性,估摸着就要这样做到致仕了。

他看宋晋的眼神,似带着些许畏惧。

「阿公!」宋晋端端正正对着阿公行礼。

阿公便让他同我坐下。

「云廷好些时日不曾来了。」阿爹小心地说了一句,又去偷瞧旁边的人。

云廷是宋晋及冠时,我阿公给他取的字。

「是,近日公务繁忙。」他恭敬冷淡地答道。

「公务有多繁忙?忙得连你母亲都不及见一面?」

他阿娘幽幽开了口,声音如旧日般婉转动听。

她似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我真是不知哪里得罪了她,也只冷眼瞧着。

他微微垂颈,抿着薄唇,不言不语。

「看来并不曾那般忙,不知母亲哪里招了你的嫌,见你一面都这般难?」她捏着帕子点点眼角,我一时没看出那眼泪到底存不存在。

不知她是变了,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只如今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都午时了,家里不吃饭吗?」若不是阿公打断,她一个人就能演一出戏来。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阿爹在家如今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她生下了一个二品大员的儿子来,有了给她撑腰的人,她除了往日的矫情,更多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不曾见到满满,问阿公,阿公说她阿娘将她送进了宫里,做了五公主的伴读。

她今年才七岁,不知多久才能归家一次?也不知她想不想家?

宫里那样的地方,要想过得畅快,不知有多难。

我想见见她,却不知能不能见得着?

我送她回她阿娘身边时,她嘴里还只会念阿姐呢!

我的院子似没变,又似变了,家里下人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可宋晋他阿娘面子情都不愿做,屋里薄薄一层灰,不知多久不曾收拾过了。

我一时没了住下来的兴致,只一晚也不愿住了。

我去寻阿公,阿公的院子倒是收拾过了,看着还齐整,被褥也是新的。

我同阿公说许久不曾回京,想出去瞧瞧,若是晚了,就住客栈。

阿公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收拾了包袱出了门,既无人问,更无人拦。

早就这样了,没了我阿娘,除了阿公,便没人在乎我了。

他们早已是旁人,旁人如何,早不能伤我半分了。

我晃晃悠悠出了棠花巷子,雨已停了,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暖融融洒下来。

正是万花烂漫的好时节,京城又与旁处不同,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

这就是孟元老笔下的盛京。

15

许久不曾见识,我已有些恍惚了。

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离开又归来,却像个远客。

只宋晋却等在路口,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他如何知晓我定然会出来。

他提过我肩头的包袱,一句话也无,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背影,是说不出的冷肃。

他的府邸是陛下赏赐的,却只是座一进院子,同他一样,冷冷清清,正门紧锁,只留个角门,我立在门口不愿进,我不能也不愿再和他有过多牵扯。

他回头看我。

「回家了。」他看着我低声说道。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委屈,这是他的家,同我有什么关系?自我阿娘去了,阿公在哪里,我的家便在哪里。

我依旧站着不动,硬生生将眼里的泪逼了回去。

我已不是往日的闻声了。

他却不声不响地捏住我的袖口,看起来并不曾使多大力气,可终究是将我拽进了院子。

或许我心底是愿意的吧?想看看他家长什么模样,想看看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儿,朝南并排的五间屋子,西边三间。

只占了院子大的便宜,看起来还宽敞些。

院角种些零碎的花草,屋后一棵极大的核桃树。

谁能想得到,这样一方质朴的小院儿里,竟住着陛下最信重的左都御史大人呢?

约莫听见了脚步声,西边的厨房里出来了两个老仆,一男一女,都已花白了头发,脸上是沟壑般的皱纹。

「大人同大姑娘回来了?可吃过饭了?」他们并不曾问过我是谁。

我思来想去,实不知在何处见过他们,他们是从何处识得我的?

「阿婶做两碗素面来吧!」他吩咐完,便带我进了正屋。

里面也同外面一般寡淡。

「那阿婶是谁?为何识得我?」我推开窗户,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便不那般湿冷了。

他并不答我的话,慢悠悠地倒了两盏茶,又慢悠悠地将一盏喝了。

「当年为何不告而别?既要走,不能等我回来吗?」

「你知我脾性,一时性起,半刻也就等不得了。」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茶是旧茶,喝起来涩口,茶汤也太浓了些。

他是无钱买茶吗?家里看起来并无几个下人,只俸禄也不该将日子过成这样的。

我心底是不愿见他过得太好,却也不愿见他过得这般清苦。

快洗褪色了的旧袍,粗茶碗里苦涩的旧茶,同他真的一点都不相配。

「是,你自幼时便是这样的。同我说说吧!说说这些年你同阿公是如何过的?」

他看着我,十分慎重认真的模样。

我看不明白他的情绪同心思,为官数年,他已深沉得不是我能看透的人。

年少时我也不曾看透过他。

「说来话长,我今日还要出去逛一逛,明日还得去郊外的庄子住一阵子,等闲时吧!我慢慢说与你听。」

「闲时?何时能等到你闲?」他问道。

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答他。

16

对着他,我可能日日都不得闲。

可我不能这样同他说,毕竟他什么也不曾做过,什么也不曾做错。

「不说我了,说说你。」我笑着岔开了话题。

「我的日子乏味,日日重复,今日同昨日,明日又同今日,怕讲出来你不爱听。毕竟你爱热闹。」他看着我,笑了笑。

他不爱笑,笑时也只是扯一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说说你的未婚妻吧!你怕不知,你定亲这事儿,都传到关外去了。样样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只关于那女娘的身世,总没个正经说法。」

有说是公主的,有说是世家嫡女的。

以他的年岁,能做到二品大员的极少,不曾娶妻的也极少。

他一人占着这两样极少,旁人对他自是极好奇的。

关于他的婚事,阿公曾问过吴老大人,老大人来信中却一字未提。

「我很早就同她有了婚约,只是耽搁了,日后你自会知晓。」

他又笑着摇摇头,这会却是真的笑了。

我想问他这个很早到底有多早?我竟是一点都不知晓。

总归是有些怅然的吧!

「闻声,你住在家里不成吗?」

我摇摇头,不是不成,只是不合适。

「我在关外有个马场,养的都是顶顶好的战马,你骑马吗?若是骑,我便想法儿给你弄一匹过来。只路途遥远,需些时日。」

我自己虽养马,但都只是从关外卖到关内,又有专门的马贩子将马分类卖到各处,一匹马从关外到京城,自是难的。

「千里路途,太难了。」他摇摇头。

「是不简单,总归是有法子的。」

「你有喜欢的马吗?怎的不见带回来呢?」

「我迟早要回去的,它自是在关外等我回去的呀!」

我将那涩口的茶又喝了一口。

不一时,有个小厮模样、脸十分方正、个子也不高的少年端了面放在了桌上。

他虽一张方脸,可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

一双眼睛虽小,可看起来极机灵。

他看着我笑了笑,一口牙又白又齐。

「姑娘,我家大爷日盼夜盼才将你盼回来的,你可千万莫再提走的事儿了。屋子早让吴婶子给你收拾出来了,被褥都是晒了又晒的……」

「白石,哪来那许多话?还不快快出去?」他板着脸呵斥道。

他虽不爱笑,可也甚少对着旁人用这般语气说话。

「我家大爷就是不大会说话,姑娘你可千万不能走。」

他又补了一句,一溜烟儿跑走了。

我看着宋晋,有些不知所措,白石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真盼着我回来?为何?

「宋晋,莫非你家也缺个管家的?」我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拿起筷子的手顿了顿,又慢悠悠吃起了面。

虽真的只是一碗素得不能再素的面,味儿却极好,是我吃过的所有面里最好吃的。

我确实没吃饱,一碗面下了肚,肚里才舒服了。

「吴婶子做的面忒好吃了。」

我由衷赞道。

「她会做的吃食还多的是,你若留下来,想吃什么,她定然日日都换着花样做给你。」

他放下筷子,碗里还剩着半碗面,看着我的模样认真极了。

「你今日好生奇怪,为何非让我留下来?」

17

他默了默,眼神闪躲,不愿看我。

「宋晋,你我如今年纪都大了,又不是亲兄妹,你已然定下了亲事,旁人会说闲话的。」

「且不说旁人说不说闲话,只你阿娘,你知道我同她合不来。」

「我如今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实不愿意看旁人的脸色过活。」

我不愿意委屈自己,也不强求他阿娘,更不愿他夹在中间为难。

他看着我,又垂下纤长的睫毛,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说话了:

「开府时我同她说过了,我会给她养老,可这个家,她不用进,我也不会让她进。」

这些年下来,我遇见的人和事儿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轻易不要将情绪表露在脸上,可他的一番话,实在让我吃惊极了。

「你同她怎的了?」

他阿娘实实在在算不得一个好阿娘,可不论她如何,儿子哪里有不让母亲进门的道理?这是大不孝,若是她阿娘告到陛下处,他连官都做不成也是有的。

「没怎的,我同她自幼便如此。」他摇摇头,脸上并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似他阿娘那样待他,他真的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若告到陛下面前,你这官也莫想做了。」他莫不是傻了吧?

「她虽一身毛病,清高倒是真的,我那样同她说,她自是不会上门来了。此事我已同陛下说了,她如今有了嘉冉,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嘉冉便是我们闻家唯一的男孩儿了,她连亲生的孩儿都不曾上过心,我真的想不出她一颗心都在旁人生的孩儿身上是什么模样。

我私心里觉得,约莫宋晋是在说谎?

如此他阿娘因为清高就真的不来登门还更可信些。

「你好端端为何不叫她上门来?你是她的儿子,日后还要娶新妇,难道你日后都不叫她们见面了不成?」

我真是看不明白他,她阿娘就那个模样,他自年少时亦冷清,以他的性子,怎会好端端这样做?

定然是因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娶的新妇,自是同我过日子的,同她有什么关系?」他蹙眉说了一句我意料之外的话。

这话一点都不像日日瘫着脸的看起来没什么人味儿的宋晋能说出来的。

我不在的这些年里,莫非真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了?

宋晋受了刺激,脑子不大好了?

约莫是我脸上的不可置信太明目张胆了些,他有些恼羞成怒,端起茶喝了好大一口,又喊白石来收拾碗筷。

白石约莫就在门口守着,宋晋的声音还不曾落下,他就进来了。

看着宋晋,他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嘴里念叨了句真是恨铁不成钢,又磨磨蹭蹭出去了。

这主子蛮像主子的,可下人就有些不大像下人了。

不知宋大人平日官威如何。

18

又待了半刻,我提着包袱出了宋晋家的门。

天黑前我需到庄子上,要不今日就只能住客栈了。

宋晋就站在门口,垂首立着,完全不像送人的模样。

我看着他洗得快褪色的青布袍,看他下巴上新生出来的一片青色。

我们已不能用长大了这样的词形容彼此了。

「你得了闲便来庄子上,庄子上有一大片梨树,过几日就是花期了,你可以来瞧瞧,到时若是能带满满来,就更好了。」

我心满意足,又去西街买了几个芝麻火烧,天黑前到了庄子。

守庄子的正是我阿娘曾经的婢女翠蝶两口子。

我阿娘去时将翠蝶的身契给了我阿婆,阿婆又给了我。

我原想让她回了外翁家,我外翁曾是个七品知县,直到致仕也不曾升上来。

两个舅舅于读书一道上毫无建树,虽谈不上不学无术,可我外翁去了后,都靠着家里祖产过日子。

翠蝶的哥哥嫂嫂就是我舅舅家的下人,可翠蝶不愿回去,怕哥哥嫂嫂胡乱将她嫁了。

我阿娘去了,翠蝶一心一意待我,我将身契还了她,又央着阿婆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她嫁的就是城外的一户普通农家,那户人家同我阿婆有些远亲。

她那夫婿人老实又勤快,后来阿婆又让他们管着庄子,如今日子过得极好,我同阿公走时,她的大儿子已在京城的私塾念书了。

待我到庄子时,她正在厨下造饭呢!

她的小女儿桃花搬了张小板凳在烧火。

烟囱里炊烟袅袅,后院是翠蝶的夫婿赵叔喂猪的声音。

我站在院里看着听着,分明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不知为何却让人心生安稳。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赵叔从后院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大木盆。

他生得黑,人也高壮,与旧日里似并无多大变化。

他约莫是没想到我会回来,一时间愣住了。

「赵叔。」我喊他,他似醒了般,嘴里连声答应着,又喊翠蝶。

「媳妇儿,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他将手里的盆放在檐下,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自将身契给了翠蝶,我便唤她一声姨母。

我阿娘并无姐妹,她比我阿娘小不了几岁,打小跟着我阿娘。

我阿娘在世时从没拿她当过下人,我叫她一声姨母,并不过分。

翠蝶出来得很快,腰上围着围裙,手还湿着,她将手在围裙上一抹,快步走过来,拉着我上下打量。

「我的姑娘哦!你可回来了,也不知想家的吗?」

她说着便要哭了。

「你可千万别招我掉眼泪,你知道我最不爱哭的,饭造好了没?我肚子好生饿。」

我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已许多许多年不曾这样干过,脸皮也不够厚了,已然有些生疏。

可她是翠蝶,最疼我,怎会不吃我这一套?

于是她又招呼着赵叔杀鸡捞鱼,家里一下子鸡飞狗跳。

可我已悄悄湿了眼眶。

我同阿公都爱在这儿待着,为的约莫就是这些平凡又让人依恋的东西吧?

谁叫我们都是凡俗里的大人呢?

19

我也寻了板凳坐在厨房门口,同翠蝶说这些年的经历,又将关外的小物件儿拿出来给桃花玩儿。

我走时她才两岁,如今也是八岁的大姑娘了。

不过她胆子大,不认生,姐姐叫得极顺畅。

「谢天谢地,我家姑娘这些年虽吃了苦,可人终究是回来了。」翠蝶又合手念了声佛,可剁起鸡来又毫不手软。

你看,他们都是平凡的人,出生低微,从不曾读书识礼,可天生又带着些淳朴善良的东西。

如此才显得格外可爱可亲。

人人求而不可得的不平凡,他们或许一生都不可能得到。

可他们真实又努力地活着,认认真真将自己的日子过好。

日日都是平常的好日子,如此便甚好。

吃了饭又洗了澡,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是新缝的,晒得软软绵绵。

我什么都不愿意多想,闭上眼就能睡得着。

若是真有神明,我只求一事儿。

就让我在这样平常的日子里慢慢变老,也是很好很好的。

第三日阿公便牵着他的老灰驴来了,老灰驴看见田里的麦苗,竟撒欢儿跑了。

阿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对老灰驴很有些意见,毕竟因为有了它,我在阿公心中再不能做第一了。

于是我折了一段柳梢,挽起裙摆,追着它跑了二里地。

最终是我追上了贪婪啃麦苗的它,并死拉硬拽地将它弄回了家。

赵叔也有两头驴,还有骡子,不过它们可同阿公的不一样,日日都有活干。

我撺掇着阿公将它同赵叔的驴拴在一处儿,好叫它明白明白作为一头驴,至少该对它自身有个基本的认知。

让它日日气我!

我都有时间同一头驴计较了,可见我的日子过得该有多清闲啊。

地里永远都有活儿干。

地里的活儿我熟,不管是种菜还是拔草,我样样都能干。

我本就被关外的风吹红了脸颊,翠蝶将舍不得抹的面脂都拿了出来,只希望能将我养白些。

可这不是一日就能成的事儿。

她不让我晒太阳,只她唠叨她的,我自做我的。

待我家的数十亩梨树开花时,我们种的菜苗儿已然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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