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阿公归京时,正是暮春,阴雨绵绵,阿公骑在他养的老灰驴背上,手里撑的青油纸伞是我们唯一的一把伞。
我连件蓑衣也无,只一顶斗笠,衣服早就湿了。
「阿翁,你不是总说心疼我吗?不若你下得驴来,叫它驮着行李?」
阿翁瞧了一眼我背上巨大的包袱,微微眯着眼,捋了捋胡须,笑得高深莫测。
「阿公,老灰驴是不是比孙女更紧要?」我轻轻敲了下老灰驴的屁股,老灰驴抬了抬后腿要踢我,我闪身躲开了。
烟雨朦胧,朱雀桥却一点都没变,似我和阿公从未离开过六年。
不知是什么惊动了阿公,他挠了挠灰驴的脖子,它得了失心疯般跑了。
我僵在了桥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头驴都比我紧要,唉……
我将包袱换了个肩头背着,眼前忽而落下了一顶轿子,极普通的青色小轿。
轿帘慢慢掀开了,里面的人和六年前也没甚区别。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是他二十岁中了状元郎时陛下对着满朝文武说的。
「闻声……」
宋晋低声唤我,他眉若远山,眼里总是蕴着一团雾气,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他是大魏朝最年轻的二品大员,是陛下最信重的左都御史,也是百姓嘴里的大清官。
可他于我而言,却只是一段不可说的过往。
只是一段过往罢了!
1
「宋大人!」我微微蹲了蹲,算是行过礼了。
宋晋矮身出了轿,待立直了,似比以往更高了些。
他眼尾长,鼻梁又挺,下颌角又坚毅,看人时无意间总带着些压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默默往后退了半步。
他眉头蹙得越发紧了,薄唇微抿。
「怎的?如今连话都不能好好同我说了?」
他撑开手里的伞,举过了我的头顶。
「雨并不大,我无事,大人顾好自己吧!若是风寒误了国事,我如何担待得起?」我好声好气地同他说道。
自我遇见他,他身体就不大好,天气微变就要风寒,长年累月身上都带着股药味儿。
我说这话并不是同他客气,是真担心他淋了雨病了,还没进家门,他阿娘又该怨我了。
「回去吧!」他也不再勉强,撑着伞走在我前面。
虽贵为二品大员,他依旧只是一身青布长衫,走路时不疾不徐,可脊背挺直。
他已经立府了,我同阿公走时他恰随陛下去了山西。
既立了府,该不住在我家了才是,他如今说的这回去,不知是要回哪里去?
我家就住在棠花巷。
巷子又窄又长,马车都进不去。
院子是闻家祖传的,到我阿公这儿都是第三代了。
听闻我家祖上是做生意的,正经还有些钱,阿公兄弟三个,原先住在一处,家里人多,是非也多,我家老祖母看不上我阿婆,处处为难,阿公为了阿婆提了分家。
棠花巷子的这座二进院子,便是闻家最小的一间了。
只我阿爹争气,一气儿做到了个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虽只管着朝会仪节,却也是个京官。
原先不往来的本家人,前几年我同阿公还在京城时,时不时还要来的,只我阿婆去了后,我阿公脾气不大好,约莫是为着过往,不愿见罢了!
「这些年你同阿公都去了何处?」宋晋开口问道。
他人生得冷淡,旧时我总嫌他没丝人气儿,如今倒更不像个人了。
「从江南到关外,走得挺远。」
这些年我也算是长了些许见识吧!才知虽是太平盛世,可过得不如我的人比比皆是,便少了许多怨怼。
「你本就洒脱!呵!」他低笑了声,不知是夸我还是嘲讽。
罢了!他少时就心思深沉,一般人猜不透的。
2
我想问问他今日为何恰恰好地出现在了朱雀桥上,是知道我同阿公回来,特意去接我们的吗?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日理万机,我们回来这样的小事,自是不在他眼里的,约莫就是恰巧吧?
棠花巷子似比过去更窄了,雨打落的桃花跌在路边,积了厚厚一层粉红。
对啊!若是天气晴好,正该是桃花堆叠如云的季节了。
他阿娘爱摘了桃花蒸过再晒干,冬日里做茶喝的。
「你阿娘还晒桃花茶吗?」我跨过一片水坑,不知为何突问了这样一句。
其实这世上我最不喜的人是他阿娘,真的。
他停了脚步,转身看着我。
「闻声,你就那般容不下她?」
「你怕是说错了吧?是她容不下我。」我低头不愿看他。
是他阿娘容不下我,阿公不得已才带我远行,这一走就是六年。
听闻宋晋订了婚才带我归的家,他不懂的他阿娘都懂,他阿娘太懂了,所以才容不下我。
等我们到时老灰驴就拴在门柱上。
五品京官的门,它怕是进不去了,毕竟我阿爹的新夫人出身世家,最见不得粗俗的东西。
它同我一般,皆再粗俗不过。
不过不要紧,我们只待两日,阿公说要回郊外的庄子住着。
只为求个自在,也不想看我阿爹那张左右为难的脸。
我跟在宋晋后面,进了院门就是照壁,原先那个刻着大大福字的早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刻着四君子的。
院子处处雅致,连一丛草都安置在恰好的位置上。
幼时不知事,他阿娘将我阿娘的菜园子翻新种了花,我跑去问阿爹,种菜不好吗?油菜不是也开花吗?又能榨油吃。
我阿爹摸摸我的额发,说种花风雅好看呀!
等再大些我就懂了,我阿娘死了,我阿爹娶的新妇同我阿娘不一样的。
我阿娘喜欢市井的烟火气,日日想的都是如何能将日子过好。
新妇不一样,她出身世家,嫁我阿爹算是下嫁,她喜欢风雅的物事,所以她嫁进来后,除了我的院子,再找不出一点我阿娘在时的痕迹了。
风雅的人不在乎吃不吃得饱饭,她们似活在天上,餐风饮露,心里眼里只有自己,再看不见旁人。
我阿爹却是个傻的,偏偏要娶个天上的人。
后来我想啊!
我们闻家的傻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怎的都会喜欢住在天上的人儿呢?
明明自己只是个俗人,偏偏还要肖想天人。
阿公已坐在正堂喝茶了,约莫今日是个休沐日,阿爹竟也在家。
宋晋同他阿娘生得十分像,只他阿娘下巴更尖些,一双凤眼水光潋滟,乌发堆叠如云,举手投足间动人心魄。
3
那年我十二岁,阿娘刚去了一年,阿爹同阿公阿婆说要娶新妇。
天极冷,雪下得好大,我趴在炕桌上写字。
阿公问阿爹要娶谁?
阿爹说是他挚友宋嘉的遗孀。
阿公狠狠扇了阿爹一巴掌,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婆被阿爹气得躺了半月下不了炕。
那时我阿娘的贴身丫鬟翠蝶还不曾嫁人,抱着我哭了半宿。
「还是个读书人,这般没皮没脸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明明宋家的儿子同我们小姐打小定下了娃娃亲,如今竟要娶未来的亲家母?好不要脸……」
我知阿爹有个挚友在开封府做官,也知我同宋家的儿子打小定了亲。
却不懂翠蝶嘴里说的亲家母之类的是何意。
我阿爹在雪地里跪了一夜,我阿婆舍不得儿子,阿公舍不得阿婆。
阿爹终于如愿娶了新妇,我也遇见了宋晋。
他阿娘嫁到我家的第二日,宋晋就被送来了。
我阿爹同他阿爹是同科,他阿爹却年长我阿爹六岁。
听闻两人是在诗会结下的缘分,后来成了挚友。
我阿爹留在了京城,他阿爹外放了。
宋晋的阿爹病故后,他跟着他阿娘回了京城舅家。
听闻他在舅家日子过得艰难,可见世家什么的,只是听着好听。
他阿娘带着他嫁给了我阿爹。
所以第二日他背了小小的包袱出现在我家时,家里除了我,并无人惊讶。
那时他已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披着件极寻常的黑斗篷,站在我家院门口,竟比画里的谪仙还好看些。
我再没见过那般好看的人儿,连他阿娘看着我时冷淡的眼神都忘了。
直跑到院门口痴痴地看他。
他咳了一声,蹙着眉头一声不吭。
雪那样白,他看起来也那样冷,可我那时年少,似有用不完的热情和力气。
我不喜他阿娘,却极喜欢他。
我未曾唤过他阿娘一声母亲,可他虽冷淡,却唤我阿爹父亲,对我阿公阿婆极尊敬。
阿爹让我唤他哥哥,我便眯眼唤他宋晋。
他总不愿意应我。
她阿娘真正是个风雅人,每日只知吟诗作画,连一斤米多少文都不知。
等到了春日,便将我家的菜园子翻新了,雇了花匠种上了各样的花儿。
日日愁的是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对着我时只一句话,一个女孩儿整日上蹿下跳像什么样儿?
只我养在阿公阿婆处,她不喜我,也只是说一句罢了!
宋晋在官学读书,每日归了家除了吃饭,就待在屋里不出门。
冬日里天冷,他咳得厉害,他阿娘连一勺枇杷膏都不知给他喝。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长到这般大的,也不知我阿爹看中了她阿娘什么。
约莫是生得好看吧?她阿娘比我阿爹还年长五岁,可看着就二十出头。
阿婆让他阿娘管家,他阿娘竟吓得白了脸,说什么钱财污秽,她不沾染。
我阿婆被气笑了。
真正是天上的仙人,闻不得铜臭。
可怎的吃喝时没想过米面还是用铜子儿买来的呢?
晚上睡觉时,阿婆坐在炕沿儿上同我说:「声声,宋晋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遇上这样一个阿娘,命极苦。」
「不过我观他极聪慧,又能吃苦,日后定然有大出息,你便待他好些,日后也是你的依仗。」
「你阿爹如今一脑门都是那新妇人,待阿公和阿婆去了,谁人给你撑腰?」
我眼里储着泪,不愿意听阿婆说他们去的话。
那时我多傻,想着若是阿公阿婆真要去了,也带上我吧!没了他们,这世上就真只余下我了。
阿婆的身体本不好,经了我阿爹娶新妇的事儿,便更不好了。
阿婆将我带在身边,学着理家管账。
或许闻家人确实有些做生意的天赋在的吧?等我阿婆去了时,我已能将家里管得妥妥帖帖了。
第三年我阿爹又多了个小闺女满满,宋晋他阿娘却越发地娇弱起来了。
4
我家在郊外有座千顷土地的庄子,是我阿公给我阿婆置办下的。
阿婆在时同阿公说了,日后那庄子是我的陪嫁。
一家子都指着我阿爹的俸禄过日子,原先还罢了!
待我家满满出生后,大夫说什么夫人伤了身子,要好好将养之类的。
宋晋她阿娘带来的魏嬷嬷同贴身丫鬟文秀日日都要列个吃食单子出来。
只食材样样金贵,家里已捉襟见肘,我去问阿爹该如何,阿爹只说俸禄都给家里了,怎的还同他要钱?
我猜宋晋他阿娘是知道掌家的难处的,才推脱了。
明日他阿娘的人参还不知道在哪里,她又不愿给满满哺乳,还得寻个奶娘,寻奶娘的银钱在哪里都还不知晓。
若不是阿公拿出私房银子来,家里连烧炭的钱也没了。
我小小年纪,已熬青了眼圈,睡不着觉了。
我披着斗篷去寻宋晋,他还在读书,屋里连火盆都没点。
我寻了炭点上,又摸了摸炕,还好炕是热的。
他压着嗓子一边咳一边拦我,不叫我点炭。
「你省出的这点有何用?家里差的是这一星半点吗?」
他默了默,又垂着纤长的睫毛翻书去了。
我趴在桌上瞅着他,烛火昏黄,在他鼻梁两侧打出了深深的阴影,显得越发笔挺冷漠。
他唇色本就淡,天一冷,又起了皮,也不像其他少年,脸颊还有肉,只他,下颌骨分明。
「宋晋,你这些年是如何过的?」其实我想问他,有这样一个阿娘,该是很累的吧?
「就那样过吧!」他掀起薄薄的眼皮看我。
「唉!也是苦了你了,来了我家也不曾过上好日子。你阿娘怎的就瞧上我阿爹了呢?我阿公虽出身商贾之家,却没学到一分赚钱的本事,一心只求洒脱快意,我阿爹约莫自幼只会读书,不知世事艰难的道理。」
「我阿婆同我阿娘在时,家里日子还过得去。」
「她们一去,你阿娘又是天上的仙女儿,听见银子都要犯恶心,可日日要吃好的,穿好的,我去哪里生银子去?」
「我好生累啊!不知何时才能长大,你何时才能娶妻,待你娶了妻,我便将这管家的大权交给她。唉!」
我叹了口气。
他本就话少,听我这般说,更不愿意开口了。
我看桌上的枇杷膏,只余下两三勺了,明日连枇杷膏都要买不起了。
可他蹙着眉头抿着嘴,喉结上下滚动着,明明是忍着咳嗽的模样。
我挖了一勺枇杷膏,用热水冲来,放到他眼前。
「喝了吧!喝了就能好些了。」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蜷缩着,最后终于端起水杯喝了两口。
「我一定能考中的!」他看着我,低声说道。
我笑着点点头,阿公说他在读书一道上极有天赋,过目不忘也就罢了,还能吃苦,十三岁就过了府试,若不是他阿爹病故给耽误了,早都该考中了。
他有状元之才,我自是信他的。
「你便好好读书,也别想着节省这一星半点的炭了,咱家还有三个大人,钱的事儿该由他们想法子,我们还小,只管喜欢什么做什么就是了。」
所以第二日他阿娘只能喝一碗鸡汤,满满也没有了奶娘。
魏嬷嬷寻来质问我,我摊手说自己才十五,去哪里寻银子买人参雇奶娘去?
这家我是管不了了,叫夫人自管吧!
下响文秀捏着两张银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摔在了我面前。
二百两,魏嬷嬷列的单子上的一根三十年的人参怕都不够买的。
夜间阿爹下职归了家,吃完饭来了我院里。
我正拨算盘呢!
阿爹问我为何要使夫人的嫁妆银子?他一月的俸禄有那许多,怎的连个家也养不起?那银子都去了何处?
是质问的语气。
呵!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果然不假啊!
「父亲既来质问我,我也有话说,你满京城去打听打听,谁家让未出嫁的女孩儿掌家?你都娶了新妇,家里的事儿就该交给她。你又不舍她,又不信我,不如纳一房能管家的妾室来吧!」
「你那新妇金贵,吃的用的皆要好的,别说你那点俸禄,我阿公的私房银都填补了也不够。」
我将账本推过去,连阿爹都不愿意再叫了。
我低头不愿再吭声,打定了主意,日后只过自己的,家里的事儿再也不管了。
第二日我同阿公便去了城外的庄子。
庄子产粮,从前阿婆都将粮食卖了,换作银钱,存在了票号,是给我阿公养老的。
阿公问我为何不将银子取出来花用,宁愿离了家都不取出来。
「阿公,你能养他们到何时?家里是什么样的底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既嫁到了我家,就该下凡了,即便要惯着,那也是父亲的事儿,凭什么叫你养着?」
我坐在檐下用小火炉给阿公温酒,眼底蓄着泪,却不愿意掉下来。
5
我阿爹同宋晋阿娘那样自私的大人,要来何用?
一心只顾着自己,从不为孩儿考虑半分。
凭什么他们就活得那样洒脱自在?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孩儿,就要处处忍让服从他们?
我不服。
阿公摸着我的发顶,说我们声声极聪慧,不管去到哪儿,日后都能将日子过好的。
谁知道日后呢?日后那样玄幻又难琢磨,我只信眼前。
我过得挺自在的,只阿公长吁短叹,我问他为何。
他竟是放心不下宋晋,说他明岁二月就要参加会试了,若是因为生了病或者别的事儿耽搁了,岂不可惜?
我忽想起他坐在桌前翻书的模样,冰冷寂寞得让人心疼。
我不愿回,阿公说他去将人接过来。
黄昏时阿公一人坐着马车回来了,天上撒着盐粒子般的雪。
饭已做好了,我帮阿公脱了大裘,问他人呢?
阿公摇了摇头,只说病了。
竟是病了。
「你阿爹请了大夫,约莫是晚上受了凉,烧得糊里糊涂的。」
阿公叹气说道。
「他们这些时日如何过的?谁管着家呢?」
「你阿爹糊涂,将那文秀纳了,如今她管着家呢!」
我眼皮跳了跳,我当时说的气话,不想阿爹真那样做了。
宋晋他阿娘竟也能同意吗?
他阿娘同我阿爹,真正是奇葩里开出的两朵花儿。
「她会管家吗?眼高手低说的可不就是她?过不了几日,将那嫁妆花用完,闻家怕是要饿死人了。」
「魏家虽说是世家,这许多年都不曾出过一个有能耐的儿郎了,都是一帮子坐吃山空的主儿。」
「如今的陛下又极不喜世家,出头之日都无。」
「只听着好,如今也是个空架子了,否则即使守了寡,你阿爹要娶魏家嫡女,也是高攀不上的。」
「宋家这边早没了人,要不也不会让你阿爹那新妇带着宋晋再嫁。」
「她那嫁妆怕也不剩多少了。」
阿公摸着胡子,叹了又叹。
「阿公,明日我们便回吧!」
谁也不为,只为了那刚产下的小小孩儿,还有说他一定考得中的宋晋。
归了家,我去看宋晋。
他烧得两颊通红,仍靠着枕头坐在炕上看书。
桌上放着一碗药,早就凉透了,屋里火盆也没生。
家里统共六个下人,他阿娘占着一个,我阿爹占着一个。
一个花匠,一个厨子,一个洒扫采买的,一个是跟着我阿公的老仆。
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无,说起来他也是官家少爷。
「你将书放一放吧!都生了病还不能缓一日吗?」
我将他手里的书抽走,寻了炭生了火盆,将药放在炉子上热了端给他。
他接过喝了,眼也不眨地瞅着我。
「瞅什么?莫非觉得我好看?」
「家里这般的日子,你怎的还白白胖胖?」他歪着头问道,样子竟有些稚气。
「我只是脸圆罢了!听过婴儿肥吗?只是脸圆。」
即便是白胖,那也是我阿娘在时给我养出来的,底子好。
他弯着嘴角,低声笑了。
「你该多笑笑,这样看起来有人味儿些。」
他听了我的话,嘴角立时拉平了,没意思。
「你说立了春我若是将你阿娘种的花都给铲了种上菜,她会怎样?」
我试探着问道,毕竟日子艰难,吃饭要紧啊!
他垂着眼看我,眼里星光点点,带着些许笑意。
「约莫会同你拼命吧!」
「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关键还有魏嬷嬷同文秀帮她,我是打不过的。」我扶着下巴叹气。
「闻声,你讨厌我母亲吗?」
「不喜欢,毕竟她那样的年纪还要弄出一副娇弱的少女模样来,即便她生得好看,我也喜欢不起来。」
天下喜欢后娘的有几个?更何况是他阿娘那样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儿的后娘?
又自私又造作,很是惹人厌。
我偷偷瞥了眼宋晋,我这样说已经算是很委婉了。
「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讲吗?」他低声问道。
我默默点了点头,骗他的话我确实讲不出。
「快躺下吧!喝了药睡一觉便好了。」我走过去将枕头放平,摸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烫手,又扶着他躺下了。
他闭上眼,眼下一片青黑,也是没睡好的模样。
6
我阿婆还在时,我并不管家里的事儿。
自幼听我阿公讲侠客英雄,闲时给阿公温酒,自己也偷偷喝一杯。
坐在炕上读些杂书,写写字,跟着阿婆制衣做鞋。
阿公打一套拳,虽叫不出名字,我也跟着。
宋晋上了一年学便不去了,阿公偷偷同我说约莫是夫子没什么能教他的了。
他日日在院里待着,只一个好友陈荣遣了小厮来寻他,他才出一趟门。
我长到这般大,也没个兄弟姐妹,他虽冷淡,却不惹人生厌。
我对他充满了好奇,他坐在檐下读书,我蹲在他旁边瞅着,他也不理会我。
有时他写字,我立在一旁,看他的一笔行书,真正行云流水,气度不凡。
再看馆格体,又严谨方正。
他心情好时会画画儿,多是山水。
我有许多话同他说,自己闯的祸、读的书、吃过的好吃的,总能说个不停,他虽不搭话,却从不曾打断过,总之凑合凑合也算个极好的听众吧!
三年就这样一晃而过。
我已及笄,若是定下了亲事,十六便能嫁人了。
他若是考中了,也该娶妻了。
从他阿娘进了我家的门,我第一次专门去寻她。
我家并非什么世家大族,她进了我家的门后阿婆从未让她立过规矩,也不曾让她日日问安。
阿婆去了,阿公提她都不愿,一顿饭都不曾一起用过。
我跟在阿公身边,虽魏嬷嬷时不时地要挑刺,可她们自己腰杆子不硬挺,也不敢强求我日日去问安。
我便装着傻,也就罢了!
估计她也不大愿意见我。
身后跟着我给满满寻的奶娘,我厌她,可那小小的孩儿红彤彤一团,睁眼要哭,闭眼也要哭,她听不得孩儿哭声,自生下满满,不知有没有正眼瞧过。
我听满满饿得哭,魏嬷嬷轻声细语地劝她给孩儿喂奶。
她只一句话,要么寻个奶娘,要么喂牛乳,她听不得孩儿哭,吵得她头疼。
喂了奶她的乳儿会下垂,该不好看了。
就这样一个自私的人,还给旁人当阿娘。她有什么资格呢?
我进去时屋里闷热,脱了斗篷也要流汗。
她头上戴着镶红宝石的抹额,披散着头发侧躺着,魏嬷嬷正给她揉腿呢!
即便又生下了一个孩儿,她的身子也没甚变化,依旧纤秾合度。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厌弃地垂下了。
我真是不知为何,自她进了门,我虽不曾唤过她一声母亲,但也没寻过她一次不痛快。
有时讨厌一个人,约莫真是不需要什么缘由的吧?
比如我同她,面子情都不用做。
7
我行了礼,叫了声夫人,也不等她答我,就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
我看桌上摆的一盆兰花,竟还打着花苞儿。
只这一盆不知多少钱。
「我今日来是有话说的,既如今我掌着家,这家里的日常用度也该有个说法,毕竟一家子人,不能可着一个人花,其他人皆饿着肚子。」
我慢悠悠说道。
「你这是何意?」她不曾讲话,魏嬷嬷却急了。一把年纪了,怎的还没学会稳重呢?
「敬你年长我才唤你一声嬷嬷,我如今还是闻家的大姑娘,烦请嬷嬷日后唤我一声大姑娘,唤姑娘也是成的。」
「我的意思挺简单,就是日后除了定例花销,多出来的皆自己掏。」
「我阿爹一个月才多少俸禄,想必夫人比我清楚。」
「他欢喜你,想惯着你那是他的事儿,可他除了你,还有三个孩儿要养,为了你的一件衣裙、一支簪子,叫我们饿肚子却是万万不能的。」
我看她眼皮下的眼珠子来回滚动了,过了半刻慢悠悠地坐了起来,魏嬷嬷拿了靠枕给她垫上,她将头发理了理,理发时也翘着兰花指,我被她的样子生生逼出了一个激灵来。
「好没家教的东西,我是何人?能轮得到你来管?」她说话时语气刻薄,可声音依旧低柔。
「您既知道自己是谁,还整日作给谁看?我的家教如何就不劳您过问了。」
「既嫁到了闻家,闻家也没有矿,我阿爹也不是什么一掷千金的豪富,您自个儿有钱就去花,没钱就忍着,若是实在忍不了,就将这家管了去。」
「您日后想怎么过,怎么花就是您的事了。」
我忍着怒气出了门,看着灰蒙蒙的天,忽觉得比起宋晋我还更好些吧?
我阿娘还在时,将她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我。
我夏日的衣裙、冬日的棉鞋,样样都是我阿娘亲手缝制。
她生我时伤了身子,一直没能再怀上,却从不曾怨怼过,时时都面带笑意,将日子过得有模有样。
宋晋他阿娘,不知曾不曾叮嘱过儿子冬日里要添衣?
既是这样的人,看着都能将人的肺给气炸了,为何又要生个孩儿呢?
我想知道宋晋他阿爹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可他从不曾提过。
只一次,我帮他取衣服,柜里的包袱散了,露出了里面的牌位,他小小的包裹里,原来是背着他阿爹的。
他背着他阿爹的牌位跟着他阿娘嫁到了旁人家,却不能将他光明正大地摆出来时时祭拜。
他心里该有多苦啊?
他日日冷着脸,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可他从不曾自苦过,也从不曾埋怨过,他还不曾及冠,还是个少年郎君,能做到这样,就已经是大不易了。
8
第二日一早阿公带着宋晋出了门,宋晋身上来来去去只那件黑色的斗篷,里子是灰鼠皮的,已短了半截,脚上还是一双旧棉鞋。
天上飘飘扬扬下着大雪,我带着厨子出了家门。
家里只一辆马车,父亲每日上朝要用,今日我特意同父亲的小厮讲了,他将父亲送到便归了家。
今年雪特别多,几乎日日都下,北边怕是要闹灾,家里得多多囤些米面,免得到时涨了价饿肚子。
家里有个菜窖,秋日末藏了些萝卜白崧倭瓜之类。
家里厨子又做了腊肉灌肠,还做了许多咸菜。
阿公给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我们先去了趟粮油铺子,又买了些鸡鸭鱼肉同各种干货。
又去了一趟鞋铺。
待归家时已快晌午了,厨子去巷口要了数担柴火,如此即便米面要涨价,家中也能支撑些日子了。
我将新买的蓝色素缎铺在榻上,炕上放的是阿婆在世时给我的几块貂皮,叫我出嫁时当嫁妆用的。
我不大会绣花,可制衣做鞋缝袜还行。
做件大裘并不十分费事儿,可要将几块碎皮子拼凑起来并不易,从晌午到黄昏,还不曾做出个模样来。
晚饭时阿公同宋晋归了家,他们在外头喝了酒,阿公只喝了碗粥就歇息去了。
宋晋脸上虽不显,可看他眼底微微带着笑意,定然是有好事儿的。
我问他今日同阿公出门办了何事?
他微微摇头,扬了扬嘴角。
「是件好事儿,只暂时不能同你说。待会试后你便知晓了。」
不知是冻的还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颊微红,声音里也带了些欢喜。
「既是好事儿,我不知晓也成。不过有件事儿我得同你说一说,昨日我寻了你阿娘,叫她日后想吃什么用什么,自己使银子去买。」
「你知我阿爹的差事,虽不是苦差,可也捞不着多少油水,就那点俸禄,养家糊口已然很难了,若是再无节制地花下去,咱家就该饿死人了。」我低声同他说道,偷偷看他脸色。
「是,你说得对,如她那般过日子,迟早是要饿死的,我知你意的,既是你管家,你便按自己想的做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说得极诚恳。
眼底却一片苦涩。
「宋晋,我不喜你阿娘不是因为她带着你嫁进了我家,缘由我已同你说过了。」
「你既进了我家,同我便是一家人了,既是一家人,你切莫多想,只管好好读书就是了,其余有我。」
「我定然不叫你同满满饿着冻着,等你日后做了大官,给我做个靠山就是了。」
他看着我,眼底晦涩难懂,久久不曾开口,我歪头看着他,不知他在想什么。
「宋晋,真的,你不要多想,万事有我,如今你只需好好读书就是了。」
我怕他不信,又拍着胸脯保证道。
他忽地就笑了,又点了点头。
「看把你能的。」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
他笑时,春花秋月亦不及他半分好看。
10
一件大裘我缝了五日才得,晚饭后送去给他,他约是看书看乏了,手里捏着一块石头刻章呢!
他除了读书,就这一个爱好,刻章是要好石料的,可我家如今的日子,买不起好的。
我将大裘并靴子放在炕上,叫他去试。
他将手上的灰擦了,站在炕前有些不知所措。
我将大裘披在他肩头,蹲在他跟前看,长短刚刚好,心里有些得意,我还是有些做贤妻良母潜质的嘛!
家也当得,衣也制得。
「刚刚好,日后你出门便不怕冷了。」
我得意地瞅着他。
又去拿炕上的靴子,叫他坐下试一试。
他半天也不动,我推他,他才坐在炕沿上去试靴子。
「大小合适吗?暖不暖和?你起来走几步试一试。」
我将他拉起来。
「闻声,家里日子艰难,你……」
「是不怎么宽裕,可也不至于给你制不起一件衣服买不起一双靴子,快走几步。」
他蹙眉将大裘的带子系了,往前走了几步,转身看我。
烛光昏暗,只是一件极普通的大裘,可穿在他的身上又说不出地好看。
清冷孤傲的眉眼间,如今多了些许人气,不那样遥不可及。
他如今越发像个人了。
确实如我所想,北边闹了雪灾,京城里的粮价一日一个样,除了阿爹,其余人无事也不再出门。
连宋晋他阿娘的院子也沉寂了下来。
满满极乖,只要吃饱了肚子,就不哭不闹,醒着时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瞅着旁人,开心时便咧着没牙的嘴笑。
我极喜欢她,她阿娘嫌她吵,我不知这样乖的孩儿怎么吵着了她,只在我院里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叫奶娘同满满住着。
冬日无事,我寻了碎布头给满满缝了一个极丑的娃娃。
奶娘手巧,又给她缝了一顶小老虎的帽子来。
我无聊时便将阿公的各种游记拿来读,满满如今养得白白胖胖,胳膊腿莲藕般。
她才五十多天,我趴在炕头读书,她在我旁边躺着,听一会睡一会,醒了换了尿布吃饱肚子,就用圆溜溜的眼瞅我。
世上的孩儿再没她这般乖的了。
阿爹还时不时来瞧她一眼,她阿娘却连一次都不曾来过。
只魏嬷嬷偶尔来,叫奶娘将她抱过去,不一会儿又抱回来了。
二月时我同阿公送宋晋进了考场。
他并不曾辜负自己,如愿考了个状元郎。
正是杏花吹满头的时节,我抱着满满同阿公一道儿去看他打马游街。
白马红衫,他还是我初见时清俊又冷淡的模样。
不论多少娇俏女郎扔了帕子过去,他连瞥都不曾瞥一眼。
状元一般任翰林院修撰,或著作郎、秘书郎,或掌修国史,或做天子侍讲。
可宋晋与旁人不同,都察院左都御史亲求了陛下,陛下竟也应了,宋晋在都察院做了个七品的经历。
彼时的左都御史吴老大人已年近七旬,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
吴老大人有铁面总宪之称,宋晋跟着他,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地便不能归家,四五日见不着面是常事儿。
他的月俸换成钱不足四贯,第一月发了俸禄,他将四贯钱放在桌上,又去看在炕上翻滚着咿咿呀呀叫嚷的满满。
许久后看着我,同我说道:「这钱不要花用,给你攒嫁妆。」
我胸口发胀,看着桌上的四贯钱,忽觉重得拿不起来。
11
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岁,要指着我阿爹同他阿娘给他攒彩礼,那怕是万万不能了。
他竟将钱全给了我,要我攒嫁妆,你说他傻是不傻?
我寻出了个靛蓝的荷包,装了些碎银子并铜子儿给他挂上。
「你如今做了官,也要应酬的,自没有时时吃旁人的,你却连一顿也不请的道理吧!我的嫁妆早就攒好了,这钱便做家用吧!」
如今家用也用不着他的,这钱便攒着给他娶妻用。
他阿娘出门走动的次数渐渐多起来了,只要有人送了帖子,她十有八九都是要去的。
阿公同我说:「你道人家傻,其实人家精明着呢!宋晋在各家夫人小姐眼里是极吃香的,她这个亲娘不抖起来,还要等到何时?」
「他如今有了官身,也已及冠,前途又不可限量。」
「如今只差娶妻了。」
我听了这话,不知为何,一夜未合眼,胸口憋闷得难受。
六月杜鹃开得正好,满满快八个月了,扶着炕沿站得极稳当。
嘴里来来回回只一个姐字。
她已断了奶,吃米糊果泥蛋羹,我将奶娘留下了,只管照顾她。
他阿娘使了魏嬷嬷来,说要管家,当家主母管家,自是名正言顺的。
我将管家权交了出去,问魏嬷嬷要不要将满满接过去,她只一句「夫人没提」便将我打发了。
阿公想去庄子上,我便带着阿公满满同奶娘去了。
我幼时跟着阿娘种菜,只觉得这世上最不会辜负人的就是土地,只要你用心,它自会给你回报。
庄子上养着鸡鸭,满满日日都要去看,奶娘抱她都抱不住,若是会跑,她早自己追过去了。
待了约十天时,宋晋来了。
他来时恰是黄昏,天边一抹余晖,我在院里摇着扇子发呆。
他只一身单薄的白袍,眉目间多了坚毅冷漠。
「闻声。」他唤我。
我呆呆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一时间忘了应他。
他就立在我眼前垂眼看我,不知为何,我竟觉心虚,不敢正眼瞧他。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同一人滚在了一处。
火红的嫁衣,耸动的肩峰,摇摇欲坠的汗珠,还有他长长的殷红的眼尾。
醒来时脖颈处全是黏腻的汗珠,我用手轻轻一抹,便湿了手心。
呵!
「闻声?」他又喊道。
「啊,你怎的来了?」
「我饿了,还有饭吗?」
我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往厨房去了。
不知自己为何会做那样一场梦,可他恰又在这样的时候出现。
我们在庄子上住到了年底,他偶尔来,我躲着他,正经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过了年我便十七了,该避嫌才是。
阿公带我们归了家,说过完年他便要多走动走动,该给我定下门亲事了。
这事儿交给谁他都不放心。
我心里空落落的,可哪家的姑娘不嫁人呢?
家里并没什么变化,我抱着满满去寻她阿娘。
她竟盘腿坐在炕上,有模有样地拨算盘珠子呢!
真是叫我开了天大的眼界,听见银子都觉污了耳朵的世家贵女,也有这样一日啊?
听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才几日,她竟就改了吗?
她从不用正眼瞧我。
我将满满放在炕上,她已会走了,又站起来扑进我怀里,一双大眼瞧瞧她阿娘,又抬头看我,唤我阿姐。
「如今你既掌了家,满满我便送回来了。」
本没有妹妹养在姐姐院里的道理,我终是要离开的,她该学着同她阿娘亲近,至于日后要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全看她阿娘如何教养吧!
她看了眼满满,伸出纤纤玉手召唤道:
「满满,到阿娘处来。」
脸上竟带着笑,我仔细看她,她似变了,又似没变。
哪里变了哪里没变又说不分明。
12
可有一点到何时都不会变,满满是她生的。
「满满,去寻你阿娘。」我将靠在怀里的小小孩儿轻轻推过去。
她阿娘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将满满抱了过去。
我想至此,我同她不会再有更多的瓜葛。
「听闻你阿公要给你寻个人家。」
「此事便不劳夫人费心了。」
我生硬地说道,心里极不舒服,为着她那不声不响却轻蔑的表情。
「呵!如此甚好,免得旁人说我这个后娘苛待你!」
我同她已无话可说,苛待有许多种,并不是日日打骂才算的。
我欲转身离开,她又开了口:
「晋儿的月俸都给你了?」
我脊背一僵。
「你拿他的月俸可合适?」
「日后自不会了。」
我出了门,门内是满满喊着阿姐的哭喊声。
门外好大一场雪,有些清冷凄楚。
我平日给阿公温酒,偷偷摸摸喝两口也是有的,只这日,我醉了酒。
坐在檐下也不觉冷,入世出世,也不过一瞬罢了!
万事莫强求,强求不是错就是伤,又何必?
一切都如我那夜的一场梦,荒唐短暂,过去便过去了吧!
不必过多回味,谁不曾春心萌动?谁又不曾伤神忧虑?
因为还年少,便格外珍重些罢了!
阿公搬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问我好端端为何哭了?
我伸手一摸,真是泪啊!
我竟哭了吗?只我还不自知。
「阿公,日后莫要给我说亲事了,再等一等可好?」我看着阿公,风雪迷了眼般,阿公只黑漆漆一团。
「你心里有人了?」
「阿公,书里都说喜欢一个人是这世上最欢喜的事儿,为何我一点都不欢喜呢?」
「可是宋晋?」阿公摸摸我的发顶。
12
只听见阿公长长的一声叹息。
「声声啊!你可知先帝与宪荣帝姬的事儿?若不是吴老大人,陛下怕已蒙难了,陛下最厌恶什么?」
「以兄妹之名行夫妻之事,你若想同宋晋在一处,他的仕途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宪荣帝姬的母亲以再嫁之身进了皇宫做了贵妃,宪荣便是她与前夫的女儿,后来又带进了宫中,她自幼同先帝一处长大。
当今陛下乃皇后嫡子,出生后就封了太子,后宪荣为先帝产下二皇子,虽无名无分,却深得帝心,先帝一直想废太子。
若不是吴老大人,陛下怕早成一捧黄土了。
当年的庸城之乱,皆因先帝与宪荣帝姬的一段情缘而起。
陛下虽不说,可如何能不厌?
「阿公,等过完了年,我们出去走走可好啊?」
「不过是杯中酒一盅,倒了也罢。声声还有数不尽的星辰要去赏。阿公陪你去又何妨?」
这只是一场不知何时而来,却只能注定各奔东西的单相思。
既是注定的,又何苦自伤自恼?
女子莫非只这样一个归途吗?
嫁一个喜欢的人生儿育女?或者嫁一个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
若真是这样的一场宿命,我不服。
叫我如何去服?
我不能喜欢着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也绝不能嫁一个不喜欢的人。
说不上为什么,约莫是这日喝多了的缘故吧?
阿公说得对,我还有万千星辰不曾见识过。
自这一日后,我忽觉自己长大了。
原来长大的代价,只需要一场还不曾开始就已结束的单相思啊!
杏子青时,阿公说不若去一趟江南,趁着他身体还硬朗。
我早就收拾好了包裹,也收拾好了情绪。
走时宋晋并不在京城,阿爹听闻我同阿公要出去看看,先时有些惊讶!
后来又张罗着雇马车,阿公只摇头说他读书读傻了。
我同阿公沿着运河一路南下,走的那日,恰巧也是烟雨朦胧。
约莫是因为雨,也约莫是因为风的缘故,我觉得惆怅,站在船头淋了一整日的雨,待这一日过去了,闻声就是一个新的闻声了。
又一年,我同阿公去了关外的草原,我才发觉,那里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天地宽阔,民风淳朴亦彪悍,即便生为女子,也能同男子一样。
想做什么亦都做得。
我学会了骑马射箭,吃羊肉喝奶酒也不觉得腥膻。
我给自己寻了个营生,用阿婆留给阿公的银子开了间马场。
我说定然将阿公的养老银子给赚回来,阿公捋着胡须不说话。
我养最好的马,从关外贩卖到关内,不足两年,我便将阿公的养老银子攒回来了。
13
少年的时光,似就那样呼啸而过,我已长成一个二十一岁的老姑娘,整日东奔西跑,也似早已将过往都忘了。
庆幸的是,我暂还不必背负那一生的纸短情长。
初秋的风,仲夏的夜……
每样儿物事似都承载着太多的少女情怀,可关外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红稀香少,绿肥红瘦。
让人生不出百转千回的细腻心思。
牵手情深暖,与之共流年。
我心已沉,再无这样那样的期盼。
阿公身体硬朗,无事时每日能骑半个时辰的马,一人能吃得一斤的鲜羊肉。
我心甚慰,盼着阿公还能活许多许多年。
时世对女子苛刻,有几人能同我一般活得肆意洒脱?
只我阿公,开朗豁达,将女子无才便是德,本该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作笑话。
我今生之幸,两分来自阿娘,七分来自阿公。
剩下一分,便是某个人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无人爱你时,你也只管咬牙往前走,等你走得够远时,该来的总会来。
阿公从不刻意回避宋晋,他同吴老大人是至交,偶通书信,吴老大人对陛下来说亦师亦父,有救命之恩。
吴老大人是宋晋的老师,宋晋是幼徒,在吴老大人心中,他和旁人自是不同的。
听闻宋晋之清廉公正,更胜吴老大人三分。
陛下甚爱他才同他为人。
又一年,阿公同我说吴老大人身体不好了,已称病辞官,告老还乡了。
宋晋已做了二品的左都御史,大魏史上怕再没有这样一个人,旁的人打马也不及。
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具体如何,我们都不知。
只阿公要去见见吴老大人,年逾古稀,已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年纪。
吴老大人老家章丘,阿公一人随性自在惯了,万事看得皆开,只于吴老大人一事上,似极伤神。
我同阿公到章丘时,吴老大人已卧床不起了。
阿公同他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待出门来时,眉眼间伤痛不已。
我想安慰,却寻不出合适的言语来。
岁月厚重,不知他们是如何相遇,又如何成了一生挚友,虽不能常常见面,却是知己难求。
岁月又如此瘦弱,一眨眼,属于他们的繁华就要落幕。
叫人如何不悲不叹?
一声保重,已然太过浅薄。
旁人总说要将生死看淡些,我猜,说这话的人,是从不曾经历过生死别离。
阿公同我说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还看不开生死,算是白活了。
我同他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都是这样的。
向生怕死,同年岁有何关系?
阿公留在了章丘,我回了关外,我知阿公,他要看着吴老大人入土为安才能放心。
我还未曾将马场的生意安排妥当,阿公定然不会再回关外了,落叶归根,他是要同我阿婆葬在一处的。
待我再见阿公时,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头老灰驴,只驮着他东游西荡。
日日一根胡萝卜,我同阿公说它前世定然是只兔子精。
阿公待它的好,超过了待我,让我心生惆怅。
我们慢悠悠往京城走。
阿公说吴老大人下葬时,陛下亲至,泪流不止。
宋晋也来了,他还同往日一般,冷淡淡一个人,可不知为何,让阿公觉得心疼难忍。
约莫是他看起来太冷肃寂寥吧?
旁人还会哭,可他什么也不会。
14
我进门同阿爹和他阿娘问安,阿爹已然老了许多,鬓角生了白发,只他阿娘,今岁还如昨昔。
阿爹亲将我扶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讲,或是讲不出吧?毕竟我们已然生疏。
阿公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童,圆嘟嘟肉乎乎,同满满幼时一个模样。
他是我阿爹的幼子,也是我阿爹唯一的男孩儿,他阿娘就是文秀,生他时难产去了,如今他养在正房,算是嫡子。
嫡不嫡有什么紧要?他是闻家唯一的儿子,日后闻家都是他的。
宋晋如今官居二品,阿爹还在礼部不曾挪动,他这样的脾性,估摸着就要这样做到致仕了。
他看宋晋的眼神,似带着些许畏惧。
「阿公!」宋晋端端正正对着阿公行礼。
阿公便让他同我坐下。
「云廷好些时日不曾来了。」阿爹小心地说了一句,又去偷瞧旁边的人。
云廷是宋晋及冠时,我阿公给他取的字。
「是,近日公务繁忙。」他恭敬冷淡地答道。
「公务有多繁忙?忙得连你母亲都不及见一面?」
他阿娘幽幽开了口,声音如旧日般婉转动听。
她似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我真是不知哪里得罪了她,也只冷眼瞧着。
他微微垂颈,抿着薄唇,不言不语。
「看来并不曾那般忙,不知母亲哪里招了你的嫌,见你一面都这般难?」她捏着帕子点点眼角,我一时没看出那眼泪到底存不存在。
不知她是变了,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只如今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都午时了,家里不吃饭吗?」若不是阿公打断,她一个人就能演一出戏来。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阿爹在家如今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她生下了一个二品大员的儿子来,有了给她撑腰的人,她除了往日的矫情,更多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不曾见到满满,问阿公,阿公说她阿娘将她送进了宫里,做了五公主的伴读。
她今年才七岁,不知多久才能归家一次?也不知她想不想家?
宫里那样的地方,要想过得畅快,不知有多难。
我想见见她,却不知能不能见得着?
我送她回她阿娘身边时,她嘴里还只会念阿姐呢!
我的院子似没变,又似变了,家里下人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可宋晋他阿娘面子情都不愿做,屋里薄薄一层灰,不知多久不曾收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