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年冬,我所在的家乡小城发生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
一个叫张强的小孩,被他爹做成了长生膏。
01.?
张强是我小学三年级的同班同学,大概因为他母亲有精神病,导致他的智力也不怎么正常,快十岁了连十以内加减法也算不清楚,因此又得了个憨子的外号。
那天我们正在上课,憨子他爹来到教室门口,说憨子他妈快不中了(河南方言,意思是人要去世的意思),让憨子回去见最后一面。语文老师赶紧让憨子跟他爹离开,然后又用此事做例子教育我们生命是如此脆弱,要好好孝敬父母之类的。
临放学时,考虑到马上要期末考试了,班主任让几个离得近的给憨子送课堂笔记。
一番推托,最后任务落在我和王超的头上。
憨子家位于县西一个小树林的前边(这事发生不久,附近房子被推平,建了个煤球厂),过马路后还要走一段荒地。正是寒冬腊月,我和王超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没走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歇几分钟。
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天黑才看到憨子家亮着的煤灯。
这时王超就闻到一股煮肉的味道,我说他是饿晕了他还不服,让我对着风好好闻闻。我站在风口处使劲吸鼻子,确实闻到一股香味,看方向正是从憨子家传过来的。
我们猜测,应该是憨子爹可怜憨子妈,就买些肉让她吃顿好的,步子立刻快了许多。
等来到院外,先敲门,敲了好久憨子爹才过来,开了条门缝问我们是谁、要做什么。我们说明来意,憨子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憨子已经睡了。我们当然不信憨子睡这么早,怀疑憨子爹是不想让我们进去,就大声喊憨子的名字。
喊了好大一会儿,连附近邻居都惊动了,憨子却始终没有回应。这时憨子爹指着小树林说,憨子捡柴火去了,你们要是不怕黑就进去找他。我们当然不敢进小树林,就把班长的课堂笔记交给憨子爹,临走时王超实在忍不住了,问家里是不是在炖肉?
憨子爹笑:「那不是给你们吃的。」
我们带着遗憾各回各家。
一夜无话,第二天到学校后,把前前后后如实汇报给班主任。
中午,在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再次赶往憨子家。这次主要是学校那边想看看情况,如有必要会组织全校捐款。
大人出面好办事,憨子爹终于让我们进了院,刚进去就看到正中间的空地上摆了两条长板凳,板凳上放着十多个瓷碗,里面装着糨糊状的黏稠。趁憨子爹和班主任说话的工夫,我探头看了看,发现是一些还没完全干涸的肉汤。
02.
那年代物质匮乏,大人小孩都馋。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肉汤,脸上面无表情,嗓子里的口水却不住往外流,正犹豫着要不要铤而走险,王超先一步下手,拿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被语文老师从后面踢了一脚制止。
班主任和憨子爹闲聊了几句后,问憨子在不在家。
「强子去街上买药了,这娃干啥都慢,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憨子爹搓着手,脸不知是冻的还是被风吹的,看上去青中带紫,「你们要后白有事,就先回去。」(后白是我们这边的方言,下午的意思。)
班主任摇摇头说,后白学校也没啥事,等一会儿吧。
我们就在院子里等,等了也不知多久,直到天黑也没见憨子露面。中间经班主任提议,憨子爹让我们隔着窗户看了眼憨子妈。由于窗户比较脏,再加上光线不好,只能看到盖着大红被子的床上躺着一个背对着我们的长发女人。
语文老师比较感性,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问憨子爹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班主任也说学校领导对这件事十分上心,让憨子爹不要不好意思,有啥要求直说就行。憨子爹摆着手连说不用不用。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那截长发。
几个星期前,我在东边那个录像厅看了一部鬼片,由于没看到片头也不知道片名,但里面有一个情节记得格外清楚(一个道士教育他的徒弟,说生为阳阳生动,只要是活人,哪怕昏迷昏睡也会时不时动弹一下,那徒弟就问时不时是多久,道士说十分钟)。
我就一边盯,一边在心里默数。
数到三百多,那截长发果然动了一下,我正惊喜着,忽然从头发的间隙中看到一只眼睛。
原来她不是背对着我们,只因仅露一个脑袋又用头发遮挡面部才造成背对假象,在我们刚才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我们。
03.
我当场就蒙了,迷迷糊糊,连怎么坐回院子也不知道,直到天黑才逐渐缓过神。那时憨子还没露面,班主任要回家给她上初中的孩子做饭,和憨子爹交代了一句后就带我们离开。路上,王超神秘兮兮地抬起袖筒,让我猜猜他手里有什么好东西。
我懒得猜,没搭理他。
他自讨没趣,主动将拳头从袖筒里伸出,里面握着之前抓到的那块肉。
「喊哥,喊哥就分你一半。」
我喊了声「哥」,他「嗯」了一声将整块肉放进嘴里,我气得不行,拽住他打了两拳后问他好吃不。 他摇了摇头,蹲在地上哇哇猛吐。
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兵两路,班主任带其余学生回家,语文老师带我和王超去卫生所开个止吐药,顺便问一下憨子的动向。
到了卫生所,老医生给王超把了把脉量了量体温,先开包中药让他就温水服下,又按着打了一针退烧针,等他稍好一些,问这两天有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王超估计是怕语文老师责怪,哼哼唧唧不说实话,最后被我出卖。
得知憨子家有十多碗肉汤,老医生十分疑惑,说快到年关了,养猪的都想多喂几头到时候卖个好价,憨子爹在哪买到这么多?语文老师趁机问他憨子是不是来这买药了。
「没啊,再说那娃脑子不中,他爹会放心让他拿钱出来?」
「那不是他妈不得劲嘛,他爹得在家看他妈走不了。」
「他妈?」老医生愣了一下,问,「你们见过他妈吗?」
老医生这句话给我提了个醒,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憨子妈。
不但我没见过,连学校里的老师也没见过。
因为憨子他们是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再加上憨子爹一直说他妈有精神病,怕她出去惹事就整天把她关在屋里。长期以来,我们对憨子妈的认识,仅限于憨子爹的一面之词。至于憨子,他连自己的事都说不明白。
「你应该见过吧?」语文老师心思细腻,「她来这也好几年了,应该到这买过药?」
老医生摇头,表示自己也没见过憨子妈,不过两个多月前,憨子爹曾过来打听一件事,一件让他百思不得解的怪事。
04.
「啥怪事?」
「你们——」老中医本来看向我和王超,说了个「你们」后摇了摇头,「你们肯定没听过」,把头转看向语文老师:「妮,你年纪大些,有没有听过双命这个东西?」
这一次,连见多识广的语文老师也目露迷茫:「啥玩意?」
在我们的追问下,老中医长话短说。
差不多十五年前吧,全国各地兴起一股气功热,我们这座小县城也卷入其中。
当时修炼气功的人,根据其行为目的,可大致分为三伙。
第一伙人求名,想成为严新那样的气功大师;
第二伙人求利,想成为张海那样的商界传奇;
第三伙人最狂热或者说最纯正,求长生。
之前提到的双命,就是某气功组织的长生纲领。
那年,老中医作为县医院的代表到该组织参观学习,有幸见到了组织首脑王梅花。
在王梅花看来,人有双命,活着的时候是生命,死了之后是灵命,生灵循环往复,若有将死之人通过秘法修正元灵,即可打破循环跳出轮回。
那年是 1987,此后不久,该组织因涉嫌封建迷信被强制解散,核心成员包括王梅花都被判刑。从那时到现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再无半点与该组织相关信息,直到两个多月前憨子爹的出现。
「他问我,双命之说是否有医学依据。」
老中医第一反应是,憨子爹是那个气功组织的核心成员,因为只有核心成员才能接触到双命理论。后来又觉得不对,那些核心成员都是些老头老太,放到今天能活着就算本事,绝不可能返老还童。
这事确实有些奇怪,不过也没什么好深究,毕竟人生在世谁没点小秘密,再说气功爱好者又不是杀人放火,管他弄啥。闲聊了几句,等王超的情况又好了一些,我们便起身告辞。
之后几天平安无事。
星期五下午放学后,我们再次前往憨子家,这次要给他们送些米面,所以除了原班人马,还多了一个教体育的赵老师。
好巧不巧,憨子又出去了,这次是去小树林捡柴火。
「怎么每次来都见不着他?」赵老师将装米面的袋子放在墙角,拍着衣服上的灰尘走向院子里的老井,「洗个手,里面没上冻吧?」
本是随口一问,不料憨子爹马上变了脸色:「冻住了!」
「这么早就冻住了?」赵老师已经站到了井口,说着伸着头往井里看,「这么多柴火?唉?那是啥?」
听赵老师这么喊,我们几个闲不住地都围了上去。
只见井下凌乱堆着许多树枝木条,在靠近西侧井壁的地方,树枝与木条之间卡着一团脏兮兮的东西,又黑又破,像是憨子经常穿的那身棉袄。
05.
我们立刻问憨子爹这是怎么回事。
憨子爹也马上给了个听起来很合理的回答,说憨子前两天去树林捡柴火,天黑看不清,衣服被树杈刮了个大窟窿,要放到以前肯定是缝缝补补又一年,现在憨子妈不得劲下不了床,自己粗手粗脚不会针线活,便换了一身,原来的破袄就当柴火用。
「都恁多柴火了,咋还捡?」赵老师看了眼手表,「都四点多了,再过一会儿天又黑了,他得捡到啥时候?」
「那可说不好,强子这娃脑子少根筋犟得很,让他干的事他非想法干完才回来,」憨子爹指着身后屋子,「都给那天样里,说去买药,跑了好几家,到半夜才回来。」
语文老师关心憨子妈病情,听后赶紧问憨子妈好点没有。
「吃药后好了点。」憨子爹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们来了好几回,今还带着东西,这俺们都记着呢,等哪天强子娘好了,俺带她也去看看你们。」
「那倒不用…………」
闲话不表,只说我们坐在院子里等,等到快六点憨子仍没露面。这时赵老师坐不住了,他拿出裤兜里的手电,「要不咱们去林子里找找?」
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马上同意。看得出,她们也想赶紧见到憨子。
六点十分,我们沿着憨子家左侧小路向树林进发。进林子后赵老师打头,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殿后,一边走一边呼喊憨子的名字:「张强!张强!」
中间好像有回应,又好像只是寒风呼啸。
等走到林子中间,前面一个叫小胖的同学回头:「你俩累不?」
我和王超正要回话,小胖忽然浑身乱抖。
「你咋了?」
「后、后面,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06.
我和王超一齐转身,果然看到班主任的后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赶紧把这个情况告诉闻讯赶来的赵老师。
那黑影察觉有异,在赵老师手电照过去的同时向斜后方逃窜。
「张强!?」
赵老师喊了一声,听不见对方回应,犹豫了一下后将手电交给语文老师:「我去追他。」
「你小心点。」
「嗯。」
在我们的目送下,赵老师撒丫子朝黑影逃窜方向追击,很快消失在手电筒照不到的远处。
没了身强体壮的男老师,我们这群人的胆子立刻小了许多,在班主任的提议下,大家原地围成一个圈,将手电筒直立起来方便赵老师返回时找准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老师始终不见归来。
我们开始还小声聊着天,后来不知为何陷入沉默,四周一时静极,能听到气流在树林中穿梭和各自的喘息。
猛地,前方传来野狗狂吠,吓得几个同学尖声惊叫。
「要不咱们先回去?也许回去的路上能遇到赵老师。」
「好。」
我们手拉手沿原路返回,刚出林子就看到赵老师站在不远处,他前倾着身体,也不知被什么分了心,直到我们走近也没有反应。
「赵老师,你追到——」
我本想问赵老师有没有追到那个神秘的黑影,不料话没说完就被赵老师打断:「你们闻到了吗?」
「闻到什么?」
「肉味。」赵老师眼神闪烁,「这林子里,有一股奇怪的肉味。」
07.
之前担心赵老师,再加上身处幽暗环境精神紧张,谁也没心思顾及其他。现在对着林子吸溜几下,还真闻到一股肉酱的味道。不过这肉味十分奇特,既不像牛羊也不像鸡鸭,更不是家家户户都吃过的猪肉,怎么描述呢?它有点辛臭,还稍微带些刺鼻。
话说回来,这味,应该是我们发现那个黑影前后飘出来的,因为进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常。
贪嘴的王超马上举手,说这味他闻过,指着憨子家,八成是憨子爹为了感谢我们在准备晚饭。
说到憨子,班主任赶紧问赵老师那黑影是怎么回事。
赵老师摇了摇头,说当时林子太黑,自己又没带手电,追着跑了一会儿后就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估计是找地方躲起来了。
「那咱们还找憨子吗?」
语文老师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憨子爹的喊声:「强子白跑!」(白跑即别跑。)
强子?那不就是憨子?听憨子爹这意思,憨子回来了?
我们赶紧朝声音来源赶去,只跑了几十步,就看到憨子爹用手中黄胶鞋砸向远处,四周却没有憨子的身影。
原来在我们进林不久,憨子就从林子另一方向回到了家,可能是附近的树枝都被捡完了,今天收获甚微。
憨子爹这些天一直为憨子妈忙前忙后,心焦烦躁,见状骂了一句。结果憨子误以为憨子爹要揍他,吓得又跑了出去。
「那咱们赶紧!」
经憨子爹指明方向,我们浩浩荡荡追了过去。
追了一会儿,赵老师可能嫌我们步子慢,扔了句「你们快点」后,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再次消失在夜深处。
又追了一会儿,我们实在是跑不动了,便找个地方坐着休息。没办法,天太冷呼吸不顺畅,穿得又像个熊。
这次,赵老师没让我们久等。
只过了大约五六分钟,他便喘着气跑了回来。
「找到了吗?」赵老师和语文老师异口同声。
?赵老师摇头。?
「那他跑哪去了?」班主任环视四周,「这边就几间房子,都锁着门,大晚上的,他就算想躲也找不着藏的地方啊?」
「我觉得这事不对劲。」
「咋了?」
「你们知道我以前是练中长跑的。」赵老师脸色铁青,「一个小娃,就算给他四条腿他也跑不过我,但我追了这么久,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08.
按照赵老师的推理,要么憨子是深藏不露的长跑高手,要么憨子爹刚才没说实话,目前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正当我们想找憨子爹问个明白,后方脚步声起,竟是憨子爹不请自来。
离得近了,才看到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卷了边的零钱。
不等我们开口,憨子爹自己承认错误。说刚才天太黑,并没有看清憨子逃跑路线,但当时赵老师催得急,只能胡乱指个方向。
赵老师大翻白眼。
班主任扯开话题,问憨子爹干嘛拿这么多钱。
憨子爹一脸憨笑:「恁们为强子的事忙前忙后,不管咋说得请恁们吃顿饭。」(恁们即你们。)
他这么一说,赵老师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至于我们这群馋嘴,早兴奋得拍起了手。
当晚,憨子爹带我们来到附近一黄酒馆,坐下后先点两斤黄酒几盘炒菜,又要了一洗脸盆白面条。我们早饿急了,当下谁也不让谁,哼哧哼哧吃个真香。
吃着,憨子爹问老板:「刚俺家强子是不从这跑出去了?」
老板头也没回:「没吧?」
憨子爹:「胡球扯!俺家强子刚从家里跑,恁这店就挨着街里,会木见他?」
老板犹豫了一下:「刚好像有个孩往西边跑了。」
憨子爹哦了一声,告诉我们憨子这家伙就爱到处瞎转,等他转够就自己回家了,让我们不要担心。
我们边吃边点头。
吃饱喝足,准备走人时,赵老师还想去憨子家。
「还去干啥?」憨子爹迷惑不解,「都说强子转够就回去了,恁们嫩忙,还是赶紧回自个屋吧。」
最后还是班主任看出赵老师的心思。
作为年轻力壮的男老师,三番五次在憨子这件事上栽跟头,面子上过不去。
「我今非等住他不可。」赵老师看着憨子爹,「他晚上不是回家吗?」
「回家是回家,就是不着几点。」憨子爹眉头紧皱,「说不定他今晚玩得疯,后半夜才能到屋。」
「那我就在他屋等他。」赵老师心意已决,说完看着我们,「你们几个,不想回家的,也留这陪老师。」见我们面露犹豫,笑了一声,「陪老师守夜,老师下星期给你们买东西吃。」
一听有东西吃,王超立刻举手。
我本来要回家,被王超连拉带拽,只好加入。
就这样,在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带其他同学离开后,我和王超跟随赵老师,再次踏上前往憨子家的路途。
这次,我们非等到憨子露面不可。
09.
刚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辛肉味,看来林子里那股怪味确实是憨子家传出去的。这就有点奇怪,既然家里已经煮肉,为何还要请我们到外面黄酒馆?
这时憨子爹又说,憨子不确定几点到家,大冷天的,我们一个老师两个半大孩子也不能光坐着冻着,要不先回去等明天再来。
赵老师问我和王超想走还是想留。
我本想走,转念一想,刚才和班主任分别时已经说好,今晚留在憨子家过夜。如果临阵反悔,万一开学后给我穿小鞋怎么办?再说语文老师已经答应路过我家时将这件事告诉我父母,说不定父母现在都洗洗睡了,就算到家门口也没人给我开门。
那就留下。
见我们执迷不悟,憨子爹也不再多说。
我们就在院子里等,等到九点多,憨子爹要给憨子妈喂饭,进了趟屋,出来时手里提着两床棉被:「院里冷,都进屋吧。」
我们应了一声,跟着憨子爹来到憨子住的东侧小屋。
铺好了床铺,憨子爹坐在床头,拿着旱烟袋子敲着鞋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们聊着天打发时间。
又等了一会儿,王超有些困了,憨子爹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关门时似乎想到什么:「两娃黑料睡里好不?」(黑料即晚上、夜里。)
「咋了?」
「强子妈不得劲,夜里得给她翻身擦脊梁。」憨子爹表情木讷眼神却闪烁不定,「以前家里也没住过外人……」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大意是他夜里得给憨子妈擦身子换衣服,怕我和王超不老实偷看。
赵老师当即表态,说宁肯尿炕也不出去瞎逛。
憨子爹满意而去。
王超睡着后,我和赵老师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赵老师也有些困了。
「都先睡吧,张强要是回来,他会喊咱们。」赵老师吹灭油灯,一头扎进破了几个洞的棉被。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前些天,我在这里看到了一只藏在长发下的眼睛。
现在,这只眼睛的主人就躺在一屋之隔的西侧。虽然知道她是生病的憨子妈,但那冰冷的眼神总令我惴惴不安。
她晚上会不会走出房间?
会不会趴着门缝偷看我?
我躺在赵老师和王超中间,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黑,被自己的幻想搞得不寒而栗。这时就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他让我上学路上别瞎转,我却背着他跑去录像厅看鬼片——我要是不看那些鬼片,今夜也不会失眠。
万幸,睡熟的王超忽然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呼噜,呼噜。
像是在课堂憋尿时听到下课铃,焦躁的内心终于放松。
困意上涌,眼皮逐渐发沉,脑海中的胡思乱想越来越稀薄……
等我睁开眼,窗外已经放亮。
看了看左右,王超还在睡,赵老师坐在床头,燃烧殆尽的烟几乎烧到食指。
「赵老师。」我下意识问,「张强回来了吗?」
「醒了?」赵老师扔掉烟头,「把王超也喊起来吧,咱们得去趟学校。」
「明才开学,今去学校干嘛?」
「报警。」
?10.
天蒙蒙亮,我们不顾憨子爹留下吃早饭的邀请,迎着寒风赶往学校。
路上在赵老师的安排下兵分三路,我去通知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王超去找之前到过憨子家的其他同学,赵老师则想尽一切办法让校长露面。
得令之后,我马不停蹄,小跑着来到两位老师的家门口。
听说憨子一夜没回,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均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这时候也顾不得化妆打扮了,穿着在家干活的脏衣服匆匆出门。考虑到我们还没吃东西,路过一个卖包子的早点摊时买了五块钱豆沙包。
到了学校门口,王超和同学们都已聚齐。
班主任让我们不要以讹传讹,拿出包子让大家分着吃。
吃到第二个包子时,赵老师带着牛校长闪亮登场。
可能是赵老师在来的路上已经描述了大概经过,露面后牛校长分别找我和王超谈话,最后威严道:「那黄酒馆老板不是昨晚见张强往西边跑了吗?」
「说是这样说,但更像是随口一说,不能当真。」赵老师回忆着昨晚的经过,分析道,「老板最开始说没,后来可能怕张强爹生气,就改口。而且,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他的原话是有个孩往西边跑了,这代表他没见到那小孩的脸,不能确定那就是张强。」
「那早上张强爹又说啥没?」
「他说张强前几黑料都回来得很晚,昨天可能是跑远了,一时半会儿没到屋。」赵老师接过牛校长递过来的烟,「我觉得这事处处透着古怪。」
「说说你的看法。」
在牛校长的眼神鼓励下,赵老师唾沫星子乱飞。
首先,事情的起因是憨子妈生病了,快不中了。可临近的老中医根本没见过憨子妈,憨子爹倒是见过,但不是买药,而是打探一个消失了十多年的气功组织的歪理邪说。
其次,在第二次去憨子家的时候,憨子家的院里摆了两条长凳,凳子上放有许多装肉汤的瓷碗。要知道憨子家贫困潦倒,一年到头也未必能买这么多肉,这次为何来了个大手笔?
再次,第三次去憨子家的时候,也就是昨天下午去,憨子爹说憨子在小树林捡柴火,可大家刚进小树林憨子就从其他方向出来了。出来也就罢了,偏偏又跑了,跑了也就罢了,还紧赶慢赶追不上。
最后,那个在小树林里,暗中跟着我们的人,到底是谁?谁会在冬天的大晚上,跑到偏僻的树林搞窥视?
「你说得,有点道理。」牛校长点起一根烟,吸了几口,悠悠道,「但,说奇怪吧,也不算特别奇怪。」
「哦?」
接下来是牛校长的分析时间。
第一,确实没人见过憨子妈,但那女人有精神病,憨子爹怕人笑话才不让她抛头露面。
第二,生病了确实没去看医生,但好多知识水平不高的人都没有生病就医的观念,比起吃药输水,他们宁肯跳大神。这,可能也是憨子爹之所以关注气功邪说的内在原因。
第三,憨子家确实不富裕,放到平时一年也买不了多少肉。但现在陪自己一辈子的女人要走了,特殊时期必须特殊对待。
第四,憨子去树林捡柴火,我们刚进去找他,他就从其他方向出林。这很正常,进林自然要出林,无非时间巧了点。
第五,憨子刚出林子就又跑了。谁让憨子爹骂他呢?(看着赵老师)你敢说你小时候被你爹打没跑过?
第六,得知憨子逃跑,我们紧赶慢赶没追上。那地没灯,天一黑连路都看不清,又没正确方向指引,再加上憨子熟悉附近地形,所谓天时地利齐聚,没追上不意外。
第七,树林里有人暗中跟着我们。这确实有些奇怪,但不犯法。
「这——」听完牛校长的分析后,赵老师狠咬烟嘴,「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11.
见赵老师似乎被自己说服,牛校长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他趁热打铁继续评点。说虽然没有人看到过憨子妈,但你们都透过窗户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生病的女人,尤其是(指着我)这位小同学还和人家来了个对视。这女人不是憨子妈还能是谁?难道憨子爹一个老农民还金屋藏娇?
说完,牛校长哈哈大笑。
班主任、语文老师、其他同学也都跟着笑。
我却举起了手:「报告!」
牛校长点头:「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其实也没什么要补充的,只是忽然想到一件被很多人忽视的事。
之前在憨子家的院子里看到了十几碗肉汤,昨晚出小树林以及进憨子家时也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坏肉味。这说明两点,一、肉汤确实存在;二、截止到昨晚,肉汤仍有剩余。
问题这就来了。
憨子家所住,是三间平房,外面还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口井。
三间平房里,西侧是憨子妈和憨子爹的卧室,东侧,也就是昨晚我们睡的那个,是憨子的房间,东西之间则是厨房兼客厅。
以前我们去憨子家,都是坐在院里等,昨夜算是首次进门。
「时间宝贵。」牛校长干咳,「长话短说,直奔重点。」
「没看到肉汤。」我回忆着昨晚的见闻,「中间屋子,桌子上只有两个放咸菜稀饭的碗。」
「那你们睡的那间呢?」
「也没见。」
「是这样?」牛校长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又询问赵老师和王超。
赵老师昨晚一门心思都在憨子身上,没留意。王超也没注意。
王超也没注意,这就证明中间和东侧两个房间里确实没有那些肉汤,否则贪吃的他不可能注意不到。
「确实有点费解。」牛校长眉头微皱,「肯定也不会扔到井里,那他把那些肉都放到自己卧室,不嫌有味?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正琢磨着,听几个同学指着远处叽叽喳喳,回头一看,竟是憨子爹。
「老师们都在呢。」憨子爹风尘仆仆,手里拎着一个用化肥袋子缠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早起听赵老师说要报警,报没呢?」
12.
「这不正在讨论嘛。」牛校长从赵老师嘴里知道了憨子爹的身份,「你就是张强的父亲?」
听到还没有报警,憨子爹的脸色顿时好看不少,他点着头,将化肥袋子慢慢塞进裤兜。
「听说张强的母亲生病了,刚好这几天有点忙,没顾上去。」牛校长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些了。」
「那你现在过来是?」
「俺来就是想说一声。强子回家了。」
「噢?张强同学已经到家了吗?」牛校长有些意外。「他什么时候到家的?昨晚去了哪里?」
原来憨子昨晚一直在附近窝着,我们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到了屋。
这也太巧了点,赵老师立刻提出质疑:「既然早上敢回家,为啥夜里要躲在外面?」
「赵老师。」牛校长干咳一声示意赵老师不要说话,然后盯着憨子爹:「现在张强同学在家吗?在家的话,方不方便我们过去一下?」
「说方便也方便,说不方便也不方便。强子黑料在外边冻一晚上,这会儿有点不得劲。」
「感冒了是吧?那让他先休息。」牛校长眯起眼睛,「那,你觉得什么时候能安排我们和张强同学见一面呢?」
「黑料吧。黑料吃完饭。」憨子爹咧嘴憨笑,「赵老师,俺知道你不相信俺,但俺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不信,黑料过来看看。」
「放心,我一定会去的。」
「那俺先回去了。强子他妈那离不开人。」
「好。」
憨子爹离开后,牛校长半晌没有说话,他佝偻着身子吸着烟,两条眉毛紧紧锁在一起。
这让我不得不替赵老师捏把汗,暗想,牛校长一定在责怪赵老师小题大做。
「赵老师。」在抽完三根烟后,牛校长终于开口,「你刚说得没错,这个张强父亲,确实有点不对劲。」
「啊?」
赵老师愣住了。我也有些迷茫。
怎么回事?之前赵老师说那么多,牛校长都能站在憨子爹角度给出回应,现在怎么突然改口?难道憨子爹在聊天时露出了什么马脚?可回忆一下,至少在我这里,憨子爹那几句话都没什么毛病。
「我刚问他,方不方便我们过去一下。他说,说方便也方便,说不方便也不方便。」
「这说得不对吗?」
「说得很对。但这句话,不应该出自一个不识字的老农民之口。」
对牛校长这个说法,我当时不是很理解,多年后才反应过来。确实,那句话有些文绉绉,对一个九十年代没读过书无法通过手机电脑电视报纸了解外界的老农民来说,有些拗口。
「我早说这事有古怪。」赵老师冷笑,「信不信,今晚咱们还见不到张强?」
「那也说不准,不过他刚才回答得十分肯定。希望吧,希望是咱们想多了。」
事实证明,谁都没有想多。
天快黑的时候,牛校长带我们一干人直奔憨子家。
结果,憨子又去小树林捡柴火了。
「他不是感冒了吗?」
确实是感冒了不得劲,但憨子孝顺,知道自己爹要照顾自己妈,就穷人孩子早当家,稍好了点立刻投身劳动。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这可说不好,可能一会就回,也可能得黑里很。」(黑里很,方言,意思是大半夜。)
听憨子爹这么说,进院后一直没反应的赵老师忽然仰天大笑。
13.
憨子爹不理会赵老师的嘲讽,表示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当时说的是让我们晚上来,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就到了,来得稍稍有点早。
早知道我们这会儿就来,说什么也不会让憨子出门,又拍胸脯保证,今晚一定让我们见到憨子。
「那要是见不到呢?」
「肯定能见着,见不着,你们想怎么弄我就怎么弄我。」
牛校长干咳一声,表示我们的出发点是为了孩子(憨子),绝不是故意针对憨子爹,所以就算见不到憨子也不会拿憨子爹怎么样,最多按失踪报警处理。
所谓点到为止,这剑拔弩张的两句话说完,大家谁都没有再说,院子里顿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等夜幕拉开,赵老师忽然发起进攻:「你说我们来得早,那就是没到饭点?那张强出去的时候还没吃饭?他为了捡柴火连饭都不吃?」
憨子确实没吃晚饭,但他不是感冒了嘛,早上到家后蒙着被子睡了一天,刚才醒来时已提前吃过。
「是这样?」赵老师想了想,「那他不吃,我们也要吃啊,大家这么多人坐在这,你就不张罗一下?」
「那俺去灶火收拾一下。」
憨子爹转身想进屋,赵老师拦在他的面前:「我今晚胃口不好,也不想吃别的,就想尝尝你们家的肉汤。」
「啥?」憨子爹愣住了。
「我说,你家里不是有很多肉嘛,我想尝尝。」赵老师吸溜鼻子,「昨晚在林子里就闻见肉味了,香得很。」
「肉都吃光了啊。」憨子爹回过神来,「那肉都放几天了,再不吃都发毛了。」
我这才觉察到,院子里确实没闻到那些怪味。
「不是十几碗吗?这么快就吃完了?」赵老师指着西侧房间,「不会被你偷偷藏起来了吧?要不我进去自己找?」
说完,赵老师拔腿朝屋里走。
牛校长赶紧拦住他:「张强妈还在屋里床上呢!」
「算了。」已经走到门口的赵老师重新回到院子,「你也别准备吃的了,咱们都在这等,等不到张强咱们直接去派出所。」
又等了一会儿,到八点半的时候,牛校长坐不住了。
明天是星期一要正常上课。学生们得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得整理讲义备课划重点,大家不能因为一个憨子搅乱正常教学秩序。
几个老师交头接耳一下,最后做出决定,其他人都走,赵老师自己留下。
反正他是教体育的,现在临近期末体育课也没了,刚好在这里代表学校发光发热。
「这俩也得留下。」赵老师指着我和王超,「反正他俩昨晚都在这过夜了,留下也能帮我跑跑腿之类的。」
我本想反对,可牛校长已替我们做出选择:「那你俩也留这,不白留,到时候每门课给你们加十分。」
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如今命根受制,我只能忍气吞声:「好!」
14.
大部队撤退后,赵老师和憨子爹坐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两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干坐着,像两只随时准备对啄的公鸡。
我和王超本想坐屋里暖和暖和,见此也不敢造次,怕哪个不小心惹祸上身。
幸好语文老师及时出现,手里还提着一袋子吃食:「吃吧,牛校长请客。」
我接过袋子,看到里面有五份蒸面条。
「这三份是你们的,这两份是给人家的。」语文老师向站起来的憨子爹解释,「因为不知道张强什么时候到屋,就只要了两份。」
「够了够了。」憨子爹笑逐颜开,拿起面条走向屋子,「那俺先去喂她吃点。」
他一走,赵老师也坐不住了:「你俩冷不?」
我和王超赶紧点头。
「那咱们也进屋。」赵老师目送语文老师离开,「大黑料坐外面挨冻,给二球样里。」(给二球样里,方言,像个煞笔的同义词。)
我们一窝蜂冲入憨子房间。
点起煤灯,发现床上铺盖比早上离开时乱了些,另外窗户右下角破了块巴掌大小的洞。
怕夜里风吹进来把被子弄潮,我们从口袋里凑了团卫生纸将洞口堵上,然后坐上床沿闷头吃面。
刚吃几口,憨子爹推门而入:「俺黑料也睡这。」
「咋了?」赵老师嘴里还塞着一大口面条,说话时声音含糊不清,「怕俺们几个屙你床上?」(屙,拉屎,形容词兼动词。)
「俺说了,黑料肯定让恁们见住强子。但俺不着他啥时候能回来……」
憨子爹原话啰里啰嗦,大概意思是——憨子不确定几点到家,让我们等下早点睡,等憨子露面后他喊我们起来。
「那你在门外喊不就中了?」
「那不是怕聒醒强子妈嘛。」憨子爹一脸无奈,「她黑料睡里不好,要是被聒醒,肯定一夜白想睡。」
如此辛酸,赵老师语气也和缓许多:「那你今黑不给她擦脊梁了?」
「不擦了,今黑不擦了。」
在憨子爹的注视下,我们狼吞虎咽,将装面条的塑料袋子舔得一干二净。
吃饱喝足,看了看表,快十点了。赵老师嫌床小,让我和王超往里面挤挤给憨子爹留个地。憨子爹摆手说不用,他坐在椅子上就能睡着。
「那俺们可不管你了啊。」
赵老师将衣裤扔到鞋上,鱼一样滑进被窝。
「木事,恁们赶紧睡吧。」
憨子爹吹灭煤灯,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这次「轻车熟路」,再加上身边又多了一个大人,我也不怎么害怕了,只翻腾了几下便顺利进入梦乡。
过了不知多久,半梦半醒中,耳边传来憨子爹大喊:「谁!」
我迷迷糊糊睁眼,听到窗外有脚步声。
然后是赵老师的声音:「谁在外面?」
再然后是一道炫目的惨白色光柱(坐在椅子上的憨子爹从赵老师的裤兜里拿出手电筒),光柱像金箍棒般在漆黑的屋子里上蹿下跳,最后准确降落在那破了一个洞的窗户上。
窗外,憨子面无表情。
15.
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找憨子。为此吃没吃好、睡没睡好。
现在,憨子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却让我有些恍惚。
可能是一次次失望降低了心理预期,今晚我甚至没有做好见到憨子的思想准备。
看了看左右,王超和赵老师的脸上也是惊大于喜。
还是憨子爹最先清醒:「强子,你站外头抓哩,嫩冷,赶紧进屋。」(抓哩,方言,意思是干什么。)
听到憨子爹的话,憨子贴在破洞处的脸依旧面无表情。他似乎被冻狠了,连五官都被冻僵,从出现到现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强子你咋了?」憨子爹有些着急,「是不还记住下午那话里?那话俺都是瞎说里,别当真,有啥事进来——」
刚说到这里,憨子头往后猛地一缩,整张脸瞬间消失在黑暗里,然后外面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听起来,憨子似乎又要跑了。
「快!」憨子爹冲我们喊,「赶紧起来逮他!他这回要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情势危急,我们顾不得问憨子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手忙脚乱摸黑穿衣。
「俺先去撵他!恁们快点!」
憨子爹本就是和衣而睡,这时发挥优势,提着鞋就往外冲。
刚冲两步,惨叫一声倒在门口!
手里的手电筒也摔在地上,闪了几闪后不亮了。
「你又咋了?」赵老师急道,「咋摔那了?」
憨子爹哎呦哎哟呻吟:「坐里时间长了,腿麻了。」
这时赵老师已经穿好衣服,并用火柴点亮桌上煤灯。
只见憨子爹躺在离门口仅有半步的地上,额头被桌腿撞了好大一个紫包。
「疼不疼啊?」赵老师倒吸一口凉气,「要不送你去卫生所看看?」
「白管俺,去撵俺娃。」憨子爹指着窗外,「他夜黑料隔外边木回家,白起俺嚷他了,他歇嚯再跑就不回来了。」(白:别。撵:追赶。夜黑料:昨天晚上。白起:白天。嚷:吵骂。歇嚯:嘟囔。)
赵老师赶紧开门跑到院里,我紧随其后。
只见院门洞开,憨子早不知去向。
「哎!」赵老师十分无奈,「要不是他爹摔那耽误一下,说不定还能追。」
「张强!张强!」
我扯开嗓子朝远处喊。
声音在苍茫中回荡。
「算了,进去吧。」赵老师摸了摸我的脑袋,转过身去,背影稍有点萧索。
我刚要跟上,余光忽然注意到憨子妈所在房间,赶紧小声道:「赵老师。」
赵老师扭头:「咋了?」
我指指憨子妈房间。
赵老师看了眼那黑漆漆的窗户,再看向我的眼神中就带着疑惑:「啥也木乃啊。」(啥也木乃:什么也没有,形容没有异常。)
确实啥也木乃,但就是啥也木乃才奇怪。
刚才我就站在她窗户外喊他儿子的名字,喊那么大声,她一点反应都没?
正奇怪着,憨子爹捂着脑袋跑出来:「还愣着干啥,赶紧撵啊!」
赵老师应了一声,随他奔出院子,我和王超只好跟上。
几个人漫无方向跑了好一会儿,所见皆是黑压压的雾气。等来到那天的黄酒馆,可能是意识到追不上了,憨子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砸自己的头。
「怨俺啊,都怨俺啊!俺白天要是不厥他,他也不会跑啊!」
「都是气话,别太自责,也许张强跑够了就自己回去了。」赵老师安慰并质疑,「既然说跑了就不回家,那他晚上还来到窗户外?」
憨子爹抽噎:「那不是因为你们嘛……你们来好几次都没见到娃……我和娃说,黑料你们还会过来……让他不管咋住都得和你们瞅一下。」(不管咋住:无论怎样。瞅一下:见一面。)
说完,憨子爹又用拳头砸头,砸得砰砰响。
「那他能跑哪呢?会不会和上次一样,在哪里窝着?」赵老师指着四周,「咱们别在这难受,继续找!」
我们又跑了起来。
这一次,断断续续,跑到天亮。
除了小树林,附近都找了一遍,仍一无所获。
这时憨子爹已经接近崩溃,嘟囔着找不到憨子他也不活了。
「别急,张强能去的地方不多,他身上又没钱。也许是跑到学校了?」赵老师不知是难受还是被风吹得,眼都红了,「你等下先回去,问问旁边的邻居,看张强是不是跑他们那了,我们这就去学校。」
和憨子爹分别后,我们在路边摊买了几个包子,就着风边吃边跑。
等来到学校,正好在开升旗仪式。
听完我们的汇报,牛校长用喇叭问下面的师生,昨晚有没有见到张强?大家纷纷摇头。
很快憨子爹也赶了过来,说附近邻居也没见到憨子,让我们赶紧想想办法。
所谓的想办法,就是报警,但牛校长不同意报警。因为憨子毕竟是学校里的学生,真出事了对学校影响不好。而且,根据憨子这些天「早出晚归」的生活习性,他未必会跑远,十有八九还是在哪个地方藏着。
又是一番分析讨论,最后牛校长做出决定。今天全校停课,各班老师带领各班学生,以憨子家为中心,以方圆十里为半径,展开地毯式搜查。同时发动家庭力量,让每个家庭都参与进来,只要能提供有效线索,下学期减免部分学费。
「要说的也就这些,现在,动起来吧!」
牛校长大手一挥,数百师生浩浩荡荡涌出校门。
16.
根据牛校长的部署,全校十个班分为十个队伍,(除我所在的三一班和五一班外)按照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八个方向、先近后远同时开拔。我们班因为是憨子的「娘家」,再加上有一定「丛林经验」,特负责憨子最爱去的小树林;五一班学生年纪大,个子高、有很多还会骑自行车,便组成机动部队协助各队。
闲话不说,只说我们班再次来到小树林。
上次进树林是几天前的晚上,那次光源不足、视野受限,再加军心「涣散」,收获甚微。这次光线充足、视野开阔,再加全员皆兵斗志昂扬,只在林子里找了片刻便有了发现。
可能是天冷气寒,地上枯枝落叶全受潮发霉,根本无法作为柴火烧锅。
「那张强每天来这干嘛?」语文老师自问自答,「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来这?」
「再往前找找吧。」班主任拿出手表,「这地说大不大,咱们走快点,很快就能转完。」
我们继续往前。
越往前,地上潮气越大,走到最后每个人的鞋子都沾了不少泥巴碎屑,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双倍的力气。
「回去吧。」走到林子尽头时,班主任语气有些沮丧,「张强不可能藏在这的。」
我们有气无力地走上回头路。
结果发现意外之喜,一个树杈上挂着一截长约五厘米宽约一指的黑棉布条,从色泽判断应该是最近从哪个倒霉蛋身上刮下来的。
「这好像是咱们那晚进林的方向。」班主任把我们叫到身边,「你们谁衣服烂了?」
我们都摇头。
「赵老师那晚穿的也不是黑的,那应该是张强。」班主任面露喜色,「看来张强这些天确实来过——」话没说完,从棉布条上取下一根长发,「是个女的?」
语文老师接过长发,研究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是女人的头发。
新的疑问出来了,这些天有一个女人进了林子,她是谁?她要做什么?要知道这地方十分偏僻,若不是为了憨子,我们这辈子也不会来这。
「会不会是张强妈来这找过张强?」
「她不是病得下不了床,每晚还得张强爹给她翻身吗?」
带着疑问,我们回到学校,发现其他几队都已归来,且都一无所获。
「方向错了,方向错了。」牛校长拍着自己的脑门,「张强他们是外来户,还深居简出,城里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他们,自然无法提供有效信息。」
思索了一下后,牛校长再次拿出方案。
这次主攻方向是憨子家附近邻居,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许邻居那里有东西。
「这有用吗?」班主任大胆质疑,「张强爹肯定问过一遍了,真有发现也不会求助我们。」
牛校长笑了笑,从人性角度给出一个充满希望的答案:「都是踏实过日子的老百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看到什么也未必会说。除非你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什么是他们想要的?
钱。
牛校长从抽屉里拿出十张十块,郑重其事地交给赵老师:「去吧。」
赵老师猛点头,带着我和王超直奔目标。
重奖之下必有勇夫,在问到住在憨子家东边的一户人家时,那男人刚开始也和其他人一样一问三不知,等赵老师拿出一张十元大钞,立刻「嗯嗯」起来。
「嗯?」
赵老师察言观色,又拿出一张:「说。」
「嗯……」
赵老师拿出第三张:「现在可以了吗?」
「嗯?」
赵老师拉着我们就往门外走。
「俺想起来了!」男人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夜黑料你们出门后,他又回去了!」(夜黑料:昨晚。)
赵老师赶紧停步,让他说清楚点。
「夜黑料你们在院子里喊他,声音嫩大,把俺都聒醒了,就趴到门缝上看。结果看到他就躲在院子后边,等你们出去追,他自个又回去了。」
17.
按照这位邻居的说辞,憨子此刻藏在自己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气他爹搞个恶作剧玩个「暗度陈仓」?
赵老师说眼见为实,让我们不要多想,等会儿进屋里找找就知道了。
刚好憨子爹还在学校,我们蹑手蹑脚翻进憨子家的院子,先猫着步来到烂了洞的窗户处,看了看,屋里没人。
赵老师试着推门,发现房门虚掩,应该是憨子爹走得急没顾着关。朝我们招了招手后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
我们依次进屋,刚进去就看到正中间的饭桌下有个化肥袋子。
这袋子巴掌大小,缠得严严实实,正是那天憨子爹追我们到学校时拎的那个。当时我和王超还讨论过,王超一口咬定里面装的是憨子爹为了不让我们报警而专程购买的贡品。
趁赵老师进憨子屋搜查的工夫,我负责把风,王超手忙脚乱将袋子解开,然后「咦」了一声。
我回头一看,袋子里既不是吃的也不是烟酒,而是一把造型别致的刀,刃身狭长尖端有开叉,又有点像剪子。赵老师听到声音走了出来,他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就让我们缠好放回去以免憨子爹怪罪。
物归原位后,赵老师盯着憨子妈所在卧室,面露犹豫。
如果那位邻居没有说谎,憨子就躲在院子里某个地方,眼下其他房间都排查完毕,只剩憨子妈那间。
「算了。」
赵老师思考了一会儿后,放弃破门而入的念头。
毕竟里面有一个生病的女人,这女人长时间躺在床上不下地,为了防止生疮甚至会不穿衣服,贸然进去确实不妥。
「走吧。要是张强真在里面,他妈会给他爹说的。」
「赵老师。」我喊住转身要走的赵老师,指了指离我只有几步的卧室门。门上有一个半指甲盖大小的虫洞。
赵老师点了点头。
我贴着墙朝虫洞慢慢挪动,尽量不发出声音,同时赵老师和王超为了配合我,故意加重脚步,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好不容易来到洞口,我屏住呼吸将一只眼靠上去,发现那边黑乎乎的。还没到晚上呢,屋子里怎么这么黑?我正纳闷,那黑乎乎往后一退变成一个球,四周也成了一圈白,白里还飘着几丝红。
是一只眼?
憨子妈躲在门后观察我们??
我吓得喊了一声,连滚带爬冲到院子里,抖索着向赵老师说明情况。
「那也没什么,毕竟这是人家的家,可能怕咱们偷东西。」
听赵老师这么一说,我情绪恢复了些,正要再说,王超指着那口井:「张强是不躲井里了?」
「怎么可能,大冷天躲那,冻也冻死了。」
「说不定会呢,他脑子不中用。」
「那看一眼。」
我们说着来到井口,俯身一看,看到憨子仰着的脸。
他孤零零地躺在柴堆上,只有一个比平时看上去小了些许的脑袋。
18.
在我即将尖叫前,赵老师从后面捂住我们的嘴。我惊恐回头,他朝憨子妈的卧室使了个眼色,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别打草惊蛇。」
我和王超点了点头,跟着赵老师来到墙边,踩着他的肩膀翻上墙头。由于心神不宁,落地时险些崴脚。
「还能跑吗?」
「能。」
我们一路小跑,直接跑到离这最近的派出所。
听我们说完来龙去脉,派出所值班民警深感案情重大,又给县公安局打了个电话。
十多分钟后,刑警大队刘队长拍马赶到,在派出所后面的拘留室里开了个紧急会议。经研究判断,应与最近流窜到我市的某割器官组织有关。
原来在憨子事件前,城里已发生过三起儿童丢失案。
那些家属最开始以为是人贩子偷人,报警搜寻后却陆续找到残缺躯体……
相传该割器官组织和某省部医院签有合作协议,抓住小孩后先迷晕,然后切割小孩身上值钱的器官,比如肝、肾、眼角膜……
这时赵老师有不同意见,说憨子的脑袋完好无损,只有躯干不知去向。若是割器官组织下手,为何没要憨子的眼角膜?
刘队长给出了一个比较可信的答案——眼部构造复杂,要用精密仪器剥离,从憨子回家到现在不过十天,从时间上来说「作案条件」不够成熟。同时提出,憨子的脑袋之所以「完好无损」,就是在等待合适的「处理」。
犯罪动机谈完了,接下来就是犯罪主体。
根据我们的「证人证词」,憨子爹有重大涉案嫌疑。因为他这些天一直在「找借口拖延时间」,同时又十分肯定「你们一定能见到憨子……」猜测憨子爹即便不是「凶手」,也和该割器官组织有密切联系。那个窗户上的破洞应该是憨子爹故意弄出来的,目的是让躺在床上的我们能够看到憨子的脸从而放松警惕放弃「搜查」。
「难怪他非要和我们睡一个屋,跑出去时又摔在地上挡住路。」赵老师咬牙切齿,「他是怕我出去看到他的同伙,就自残拖住我们。」
前面一直把重心放在失踪的憨子,现在掉转枪口,以憨子爹是凶手为出发点,许多模棱两可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一、憨子妈病重,憨子爹无计可施,不知从哪和割器官组织取得联系,决定牺牲憨子保全憨子妈。憨子离开学校后即被杀害,衣物扔到了院子井里,脑袋暂由憨子爹保管直到精密仪器抵达。
二、得到割器官组织的「货款」,憨子爹买了许多肉改善生活,所以我和王超第一次去时见不到憨子却闻到了煮肉味,并暗示——这是我卖儿子换来的肉,不是你们能吃的。
三、吃了些好的,憨子妈虚弱的身体逐渐康复,所以不用去医院看病。
四、为了拖延时间,憨子爹向我们撒谎憨子在小树林,并跟踪我们来到树林想听听我们对这件事的看法(那被树杈刮住的棉布条很可能来自憨子爹的棉袄,上面的长发是照顾憨子妈时沾上的)。被我们发现后为了掩人耳目,撒谎憨子逃跑并请我们吃饭。
五、较真的赵老师在屋里住了一晚没等到憨子,憨子爹担心赵老师报警,随即携带那把「割器官专用刀」跟到学校。这里有两个猜测,如果学校那边人少,憨子爹可能铤而走险杀人灭口;如果人多且已报警,可交出「证物」转移视线继续拖延。
六、知道我们没有报警,憨子爹便主动邀请我们。这次他利用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憨子脑袋,打碎窗户,营造了一个「憨子露面后离家出走」的假象。
七、……
总之,如果不是我们三番五次上门纠缠,憨子就会在不久后以「不想上学外出打工」或随便什么理由彻底消失。
可惜我们像疯狗一样咬着憨子不放,憨子爹一个老农民百密一疏,还是露了破绽。
「说了这么多,」刘队长打断我的胡思乱想,「这个张强爹,现在在哪?」
「应该还在学校。」
「啥?」
19.
刘队长迅速做出部署。
首先,要保障周边群众的安全,令一部分民警立即前往憨子家疏散周边群众,尤其是那位「告密」邻居;
其次,为防止憨子爹逃窜,令另一部分民警穿插埋伏在学校及憨子家周边;
最后,考虑到学校环境的特殊性,亲自出马扮演王超父亲,以麻痹憨子爹降低其警觉。
「行动!」
我们坐着吉普车赶往学校,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校长办公室,发现憨子爹已经离开。
「刚走一会儿,你们要是快点能在路上碰见他。」牛校长还不知道憨子已经遇害,「有张强的消息吗?」
「这不正在找吗?」
刘队长不忍老校长难受,随便搪塞了几句便带我们离开。
重新坐回吉普车,这次,按照刘队长的指示,所有民警赶往憨子家就地埋伏,等憨子爹进院后「捉贼捉赃」,另特别安排一名叫燕子的女警,负责将憨子妈带回派出所日后转交市精神病院看护……
四条腿的轱辘就是快,我们后发先至,只用半小时不到工夫便来到憨子家院外。这时憨子爹还没回来,刘队长就和周边民警联络,让大家做好准备。
又过了十多分钟,憨子爹终于露面。
为不打草惊蛇,刘队长继续扮演王超父亲,并以王超父亲身份询问憨子爹是否找到憨子。
「木有啊。」
「那他能藏到哪呢?」刘队长试探着开玩笑,「我听我家超子说你院里有口井,张强不会躲到井里了吧?」
「咋会呢?」憨子爹脸上露出戒备,但并不十分紧张,「那井滑里很,他想躲也进不去啊。」
说着,憨子爹拿出钥匙开门。
刘队长在背后招了招手,藏在其他房子后的十多民警瞬间涌了过来。
「咋了?」憨子爹目瞪口呆。
「你说咋了?」刘队长冲赵老师递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压着憨子爹来到井口处,「看清楚了吗?」
憨子爹低头看了看,只看了一眼,脸上血色全无。
「带走!」
刘队长厉喝一声,几个民警拿着手铐走了过来。
「等等!」憨子爹看向屋子,「给我两分钟,我问屋里人几句话。」
「那刚好。」刘队长拿过手铐,「她被其他同志接到派出所了,你有什么话回去再问。」
话音未落,憨子爹用力一冲,竟然挣脱了赵老师的手,疯了般冲进没有上锁的屋子。
「都这时候了,还负隅顽抗?」刘队长冷笑挥手,民警们将屋子包个水泄不通。
「我不是顽抗,我只是不甘心。」憨子爹重新走出屋子,手里拿着那把造型别致的刀,刀尖对着自己脖子,「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不错,人是我杀的,但我不是主谋。」
「这我知道,你上家是割器官组织——」
「割器官组织?」憨子爹脸上露出不屑,「就那些钻进钱眼的王八蛋,也配叫组织?也配做我的上家?」
「那谁是主谋?」
「她。」
「她是谁?你那有精神病的老婆?」刘队长眯起眼睛,「你觉得我是三岁小孩?」
「她不是我老婆,她也没有精神病。」憨子爹一边说一边走回屋子,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叠瓷碗,「张强也不是我儿子。」
「这是什么?」
「别急,听我说。」憨子爹好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声音里带着文字无法描述的冷酷。「十三年前,那时我还在市图书馆工作,某天查资料时看到一篇报道。我找到这篇报道的记者,又从他那里得到她的住址。见面后,我们一拍即合,决定做一些其他人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
「什么事?」
「验证世间是否有长生。」
「哦?」
「想要长生,需要献祭一名赤子,所谓赤子,就是不被世俗污染的纯真童子。我们找了很久,终于在七年前找到张强,他本是一工人夫妇的儿子,两岁时发高烧坏了脑子,正符合我们要求。为避人耳目,我们将张强拐到此处,隐姓埋名,以夫妇身份加以抚养,并于本月初喂足所需药材。」
「然后呢?」
「然后就是真正的开始。」憨子爹掂了掂瓷碗,「切下他的头以隔绝灵魄,将他的血肉熬炼成汤,此汤凝固后便为长生药膏,将药膏分早晚擦拭于身,膏尽则功成,可脱胎换骨返老还童。」
「你成不了!」赵老师搂着哇哇大吐的王超,「这娃吃了那碗里的东西。」
「我说怎么不见动静,原来是这里出了差错,少了一块!」憨子爹先笑,「真是老天有眼,那老妖婆想过河拆桥弄死我,老天也不让她好过!」后哭,「她说等她长生了,就让我也长生,我还真信了。」扔掉瓷碗,「我这算举报吗?能不能判个无期?」
「你说的太虚了,可信度不是很高。而且这件事性质非常恶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憨子爹看着我们,「我自作孽,本就不可活。」
说罢,刀尖猛地刺入脖颈。
20.
等我们走出院子,那个叫燕子的女警急匆匆从远处跑来。
「什么事?」刘队长脸色难看。
「她说要解手,我就让她下车找地方解决,结果干等没见回来,再找就找不到了。」(解手:大小便。)?
「不是让你直接带她去派出所嘛!」刘队长狠抓头发,「你一个警校毕业生,咋连个人都看不住!」
「她不是精神病嘛。」燕子快急哭了,「我想着没事呢。」
「没事?现在事大了!」刘队长将憨子爹死前所说复述,「她要是跑了,以后说不定还有孩子遭殃!」
「那,那咋办啊?」
「还能咋办?找啊!」
刚休息一会儿的众民警再次行动,沿着燕子走过的路挨家挨户盘查搜寻。
但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这样吧。」刘队长指着还在吐的王超,「你们留在这也帮不上忙,先去卫生所开点药,后续如有需要再通知。」
赵老师应了一声,带我和王超离开。
来到卫生所,老中医拿出上次的药让王超服下,又拐弯抹角问那边出了啥事咋过去恁多车。
赵老师刚说两句还没切入正题,又来了一个病人,刚好王超也不吐了,就决定回学校汇报情况。
走着,可能是见我们脸色不好,赵老师打趣道:「你们知道人老心不老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我还在为憨子难过,随口回道,「问这干啥?」
「刚那个女的,就进卫生所那个,看起来都六七十了,手脖子那还纹着一朵梅花。」
「爱美之心人皆——」我话说一半,脑袋里忽然炸雷般响起一个名字——王梅花。
几天前,也是在这个卫生所,老中医说他遇见一个很怪的事。老农民憨子爹竟来问他双命长生之说是否有医学依据。
双命长生,是十多年前一气功组织的歪理邪说。
该组织首脑王梅花,十多年来音讯全无。
「十三年前……我们一拍即合……为避人耳目,我们将张强拐到此处……隐姓埋名……」
想到憨子爹那些话,我浑身直打哆嗦。
「你又咋了?」
「赵老师,那个女的可能是王梅花!」
「王梅花是谁?」赵老师只知道憨子爹找过老中医,不知道老中医还提过首脑姓名。
「王梅花可能是憨子妈!」我紧张,但不口吃,思路更比往日清晰,「她敢出卖憨子爹,肯定做好了案发离开的准备!现在只有老中医知道她的事,她想杀人灭口!」
「草!」
赵老师骂了一句,拉着我们就往回跑,可我们一个病一个「残」,实在是跑不动。
「你们就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赵老师还是那个赵老师,嫉恶如仇!心急如焚!我只点了点头,他已兔子般蹿远。
等他消失在视线尽头,我拉着王超坐在一旁屋檐下。
「我头可疼。」王超哼哼唧唧,「是不是要死了?」
「让你乱吃东西!」我想起那天喊哥后没分到肉,气不打一处来,「憨子爹都说了,那不是给咱们吃的,你倒好,趁老师们没看见还偷吃憨子的肉!」
正说得痛快,身前忽然一暗。
抬头,看到之前在卫生所看到的那个女人,她留着与年纪不符的长发,眼神熟悉而冰冷:「是谁偷吃了我的东西啊?」
我吓得瘫坐在地。
「怎么?不认识我了?」女人笑着,盯着王超,「你刚说你头疼,我把你头割下来好不好?」又看向我,「知道那晚我为什么跟着你们去小树林吗?张强的头以前就埋在那棵树下,埋得不深,我怕你们不小心踩到了。」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晕过去,赶紧晕过去!
「你是不是很怕啊?」女人蹲下来,用留着长弯指甲的手摸我的脸,「别怕,别怕,我最喜欢小孩子了。」她咧嘴笑,「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和张强的感情很好啊。」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们不是想找到他吗?他就在我身上呢,我把你们也——」
「也怎么样?」
不远处,忽然响起刘队长的声音。
我精神大振,抬头一看,不只是刘队长,还有气喘吁吁的赵老师。
「王梅花,你以为我这个队长白来的?」刘队长不怒自威,「我自始至终都不相信你是精神病,所以在出发前暗中叮嘱燕子,一定要给你逃跑的机会!只要你跑,你就会露马脚!」
说完,燕子从一边走出来:「这一路上,我可是派人暗中盯着你呢!还有,你刚不是在卫生所放了把火嘛,火已经被灭了,你,也快灭了!」
说灭就灭。
听完燕子的话,王梅花身上的嚣张气焰如火般熄灭,直到手铐戴到手上、直到被带进吉普车,才恶狠狠道:「你们别得意!我认识很多人!他们能把我弄出去!」
「弄谁?弄你?你是谁?一个宣传封建迷信的杀人凶手?你以为还是十几年前?」刘队长义正严词,「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做扫除迷信余毒的思想工作,今天包括以后,你别想再骗到一个人!带走!」
王梅花走了,赵老师来了。
他先给我们几袋零食:「咱们之前说好的。」又盯着刘队长:「行啊,在院子外那急的,把我都骗过去了。」
刘队长先笑:「兵不厌诈嘛!」又收起笑容,「小伙子,你的性格我很欣赏,你的头脑我也很欣赏,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换个工作?」
「有兴趣!」赵老师看着我和王超,「不过,得等他俩顺利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