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

却又隐隐压抑着什么。

这会是第二个没有和周砚知一起过的年。

往年都是他陪着我。

我幼稚,十几岁了还喜欢放烟花。

他便每年都陪着我,一起放烟花。

我拿着仙女棒在空中挥舞,他就负责点燃。

周砚知不知道。

每年我拿着烟花挥动的时候,余光里却全是他。

我无数次许下和他岁岁年年。

可是神没有听到。

19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了。

手机上的时间跳转到九点。

女人怀里的孩子睡了。

车厢里的人压着嗓子说话。

我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隐隐不满,连带着额角的青筋也一下一下地跳动。

「尊敬的旅客你好,前方到站是 XX 站——」

广播将车内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了。

这是最后一站了。

马上就要到家了。

人们的语气一下又高昂起来。

我看了一下手机,陆婷发消息问我到家了没,还有周砚知妈妈和我妈妈分别发来的一句,问我还有多久到站。

我打字想回复,身边的人摇了摇怀里的孩子,却一下撞上我的手臂。

手机被撞落在地。

女人一脸歉疚地连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我像被吓到的猫儿,迅速夺过地上的手机。

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接听键。

对面开口就是熟悉的声音。

「宁宁。」

「我……」

很吵。

车厢内很吵。

电话那头也很吵。

交谈声,婴儿啼哭声,枪声,叫骂声,全都混杂在一起。

可我还是准确无误地听到了那一声叹息。

轻飘飘地。

又无比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最后我听见他说。

「岁岁长宁。」

「宁宁。」

几乎是瞬间,爆炸声响起,刺破耳膜。

电话被挂断了。

世界像是安静了三秒。

又重新喧闹起来。

我的手机重重落在地上。

我像是被拔下发条的木偶,怔怔地看着周遭所有的一切。

看着窗外景色飞驰,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

看着将要回家团圆的人们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看着车厢尽头的时间跃动,离过年又近了一分。

我只是跌跌撞撞地,像头小兽一样,冲进了洗手间。

掐着脖子,把胃里仅有的一点东西全部都吐出来了。

吐到最后连水也吐不出了。

我还是掐着自己的脖子干呕。

像是要把胸腔中跳动的那颗心脏呕出来。

我知道。

周砚知死了。

20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李砚。

只有我的周砚知。

干干净净的,像太阳一样的周砚知。

陪了我十七年的周砚知。

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周砚知。

我无数次深夜失眠,只祈求神能让他好好活着的周砚知。

可是从今天之后。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他了。

最后一面。

真的变成最后一面了。

五年前,周砚知报的,是警校。

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开始怀疑了。

宋菁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进卫生间的那一天。

她没有打我。

她也是卧底。

那天她靠着墙边,手里夹了一根女士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垂着眼。

脸上是浓妆也遮盖不住的疲倦。

我伸手,抱住了她。

她比我高。

只是愣了一下,躬下身子,回抱住我。

「沈乔宁。」

她哑声喊我的名字。

「我在周砚知的钱包里见过你一次。」

「别再来了。」

「他不会想看见你的。」

我知道。

我应该安分守己地生活。

装作从来没有见过他。

可是那天晚上。

他把帽子扣在我的头上之后。

说的那句。

好好照顾自己。

那句话不是叮嘱。

是告别。

我做了周砚知十七年的青梅。

我一个动作,他就知道我要什么。

同样的。

他的语气,眼神,微表情。

我全都懂。

如果。

如果不再见他一面。

或许,这辈子,我就再也不能再见他了。

所以我才会去求宋菁。

因为那可能,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我如愿了。

我听话地回了学校。

听话地只过好自己的生活。

听话地假装忘记自己见过周砚知。

可是午夜梦回。

我看着铺满一地的月光。

一遍又一遍地和神请求。

让周砚知活下来。

让他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

什么样我都要他。

什么样我都陪着他。

只要他能活着就好。

可是。

神还是没有听到。

21

那个国字脸的男人找到我的时候,离过年已经不剩下几天了。

他是穿着警服找上门的,南方前几天正好下了一场雪,没有人清扫,已经被踩成一片淤泥。

街上到处挂着大大的红灯笼,商家门口早已经贴好了红对联。

小孩穿着厚厚的棉袄,和朋友穿梭在雪地里打着雪仗,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我只是随手套了一件棉衣,头发蓬乱,看着眼前的景象,没有什么表情。

「宁宁。」

「可以这么叫你吗?」

我点了点头。

他好像想笑,努力地想挤出一点,却太难看,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

他开口时声音忽然变得晦涩,「我来是想告诉你……」

「周砚知他——」

我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

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可我还是看懂了他的嘴型。

我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

心上的伤口没有结痂,就被人用刀再次划开。

鲜血淋漓。

风雪进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眶酸痛。

「周砚知说……」

「你爱哭。」

「让我多多照顾你。」

可我才不会哭。

周砚知不知道。

我才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搬水在楼梯间崴脚时我没有哭,高三上学期腿摔断了的时候我没有哭,知道他去做卧底时,我也没有哭。

从前在他面前掉眼泪,是因为他会帮我擦掉。

可我没有人擦眼泪了。

周砚知。

我才不会哭。

22

可是风雪好大。

吹得我眼睛好疼好疼啊。

23

我陪着张敬敲开了周砚知家里的门。

他捧着周砚知曾经穿过的警服。

门一打开,是周砚知的妈妈。

她额角的头发白了很多,拿着一袋子糖果,应该是刚刚从外面买了年货回来。

好不容易因为过年有点生气的家。

她手里的糖果袋子一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五彩斑斓的糖果散落了一地。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喊了一声:「阿娟,怎么了?」

周砚知的妈妈没有答话。

她的手捂住嘴巴,颤抖着看着张敬手里的警服。

爸爸的脚步声停在她后面。

男人手里还拿着的铲子也落在地上。

我站在张敬侧后方,忽然有些不忍心再看。

妈妈颤抖着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警服,下一秒,泪水滴落在警服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坑。

她低头抹了抹眼泪。

又抬眸,看着张敬,哽咽着开口:

「我们砚知……从小就是好孩子……」

「什么都要做到最顶尖的。」

「这次——」

「他是不是也做到了?」

张敬的手臂颤抖,我站在侧边,看见他眼角晶莹的泪花。

「做到了。」

一米八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伯母。」

「他做到了。」

「他拿了一等功。」

「他立了很大的功。」

「那就好。」

「那就好。」

红着眼睛的妇人喃喃。

「我就知道。」

「我们砚知,一直是个好孩子……」

24

过年的那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大雪。

覆盖住人间好多事物。

新年倒计时结束后,又是新的一年。

所有人都在欢庆新年。

可我的爱人。

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

他和这一年,一起被留在了过去。

后记

1

周砚知的墓碑很干净。

没有照片,没有名字。

墓里面也没有尸骨。

可我还是常去看他。

2

大一结束的那年,我换了专业。

我捧着着专业第一的奖杯,转去了临床医学。

医学生的书很厚很厚,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多。

期末时我快要住在图书馆。

堆叠起来的书像是一堵墙,将我困在其中。

可是月光还是透过缝隙,落在我前面。

就像很久以前。

我被怎么也解不开的题目,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想到周砚知还在未来等我。

我就又有了动力。

现在没有人在等我了。

可是我的动力还在。

3

周砚知走的第三年。

我认他的父母做了干爹干妈。

干妈拉着我的手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小宁。」

「你不要被困住。」

「砚知、砚知肯定会希望你好好的。」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我知道放烟花时余光里的人也在认真看我。

我知道十八岁时他喝醉了逗我时许的那个愿望。

我也知道,那通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和他叹息背后的遗憾。

……

我没有被困住。

我是自己留下来的。

4

周砚知离开的第五年。

我毕业了,当了医生。

穿着白衣,奔走在和死神抢人的路上。

小时候在院子里玩过家家。

我吵着要当周砚知的老婆。

他骑着玩具马,突破重重「阻碍」,朝我伸手。

「公主殿下,我来娶你了。」

幼稚又可笑。

我看着空白的碑。

笑红了眼睛。

周砚知。

我长大了。

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啊?

5

周砚知离开的第七年。

我在医院已经有了口碑。

路过的小护士到我办公室送了几份病例。

瞧见我眼下的疤时,噘着嘴忿忿不平。

「怎么会有这种人?」

「疯了一样冲到医院乱砍人。」

「沈大夫这么好看一张脸,破了相。」

须臾又叹口气。

「不过也好在就只有一点点口子。」

「我给您推荐一只祛疤膏吧,很好用!」

我摇摇头。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我是医生:「不过您肯定比我更了解。」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疤是几个月前,来医闹的人留下的。

他拿着把刀,不分青红皂白地对走廊上的人挥舞。

刀子险些扎中孕妇。

我推了她一把,自己的脸却被划了一道。

那人见了血,愣了片刻,就被几个人抓住按在地上。

血滴落到手上的时候,小护士拿着棉花尖叫着冲过来给我止血。

后来还是留了疤。

细小的一条,在眼睛下方。

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最后还是留下了它。

「为什么不消掉它呀?」

小护士眨巴着眼睛问。

我今年二十四岁了。

迟来的中二病找上门来,我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回答她:

「因为这是见义勇为的勋章。」

小护士眯着眼睛看了我两眼。

而后小声道:

「不去掉也没事。」

「乔宁姐还是一样好看。」

6

医院的小护士想给我介绍对象。

支支吾吾半天,才坦白自己哥哥在手机上看见了我和她的合照。

一见钟情。

我听了只是笑。

她过来挽着我的手撒娇:「要不要见一面呀乔宁姐,我哥长得很不错的,在外企工作,家里有……」

「最主要是——」

「我好想你当我姐姐呀。」

我捏了捏她的脸。

小姑娘的脸上胶原蛋白满满。

可我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呀?」

她扁扁嘴,「你不想拥有我这个可爱的妹妹吗?」

因为——

我看着她笑:「我有爱人。」

她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你别是为了拒绝我哥编出来的理由吧?」

当然不是。

我的爱人是个英雄。

没有名字。

没有身份。

连尸骨也没有的英雄。

小姑娘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却被窗外飘落的雪花吸引了目光。

她开了窗户,冷风涌进来,雪落在她手上,融化。

「快看!下雪了——」

「乔宁姐,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

「风雪太大了。」

番外:长相忆

1

周砚知第一次见沈乔宁。

她还是个小团子。

缩在她妈妈怀抱里,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

他没忍住戳了戳她的脸,立马被自己妈妈喝住。

可是沈乔宁没有哭。

一下张嘴笑起来,露出还没长出来的,冒了一点点的牙。

沈乔宁的妈妈也看着他笑:「宁宁很喜欢哥哥呢。」

「臭小子。」

妈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不许欺负妹妹。」

「要好好保护妹妹。」

那个时候周砚知也只是个小孩子。

他其实还不懂「保护」这个词背后的含义。

可是看着朝着他笑的小团子。

他还是郑重又懵懂地点了头。

后来沈乔宁和他慢慢长大。

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坐在他的后座。

轻声问他会不会保护她一辈子的时候。

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那个时候他也以为,他会一直践行这个承诺。

往后的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

他都会履行这个承诺。

不仅仅是作为她的哥哥。

可是他食言了。

沈乔宁站在拥挤的人群里被推搡。

她惶然无措地到处寻找他的身影。

不断推开人群。

不断被推倒。

又不断站起来。

呼喊他的名字。

最后她看见他。

流着泪朝他奔过来,声音凄切:

「周砚知——!」

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

他醒了。

2

窗外远远传来两三声枪响。

周砚知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陆江停站在窗前抽烟。

「怎么醒了?」

男人笑着回头,拿烟的手上无名指戴的银戒一闪,而戒指旁边,却什么也没有。

周砚知愣了愣。

「你怎么没睡?」

「在想她。」

陆江停抖了抖烟灰。

周砚知知道他说的「她」是谁。

陆江停的女朋友。

他藏得严实,却又时不时喜欢炫一番。

原来在警校的时候就爱刺激大家。

「我老婆给我做了小蛋糕。」

「我老婆给我按摩了。」

「我老婆说,要我努力攒钱娶她。」

「她是不是,想嫁给我的意思?」

他在宿舍里喊了一圈,一群人冲上去把他压在身下,每人打了一拳。

陆江停不生气,爬起来就瘫在周砚知床上。

翻出来周砚知钱包里的照片,笑呵呵地:「这小妹妹好看是真好看……」

「可惜比我老婆还差点儿。」

周砚知揉了揉额角,不想搭理他。

后来接到卧底任务的那天。

陆江停接了一个电话。

回来时整个人都蔫了。

大家笑说是不是被他女朋友甩了。

陆江停没理会他们的调侃。

只是夜半,悄悄凑到周砚知床前:

「小周同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老婆答应嫁给我啦。」

「等我卧底任务结束。」

「我们就结婚。」

月光落了满床。

周围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陆江停最后一句话越来越低。

低到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见。

周砚知沉默了好久。

半天才开口:「你们结婚了……」

「记得邀请我。」

这个时候他们刚卧底半年。

一起被派到了金三角,每天都在暴乱,不分白天黑夜。

生活里充斥着枪声,鲜血,毒品,死尸。

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

死于暴乱,死于枪杀,死于毒品,死于争夺食物,死于持枪人的一时兴起。

他们只有在这里拼出来,才能得到高层的赏识,才能接近那个总是神龙不见尾的大毒枭,宋先生。

周砚知的腿伤才刚刚好,下床时腿还有些无力。

陆江停看着窗外时不时闪过的一点光亮。

爆炸声和枪声随即传来。

「李砚。」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结婚了……」

「你真的会来吗?」

「……」

「会。」

3

他们活了下来。

代价是一只眼睛和半条命。

陆江停瞎了一只眼。

周砚知丢了半条命。

子弹贯穿身体,距离心脏不过几厘米。

医院的床上都是血。

陆江停在抢救室外抽了一晚上的烟。

周砚知的意识混沌不清。

迷迷糊糊地,一觉睡到十六岁那年。

过年时生了病。

周砚知体质好,从来没生过病,可那年的病来得很凶,他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

父母离家前还没发作得多厉害。

一走整个人都快烧迷糊了。

意识不清的时候,有人拿了湿毛巾敷在他头上。

又一遍一遍,给他换新的毛巾。

他那一觉睡得很安稳。

惊醒时,天色已经快黑了。

沈乔宁拿着新换的毛巾,见他醒来,一下笑起来。

「你醒啦!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急匆匆地,话没说完,又立马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还煮了粥。」

「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啦?」

热腾腾的粥送到他床前。

女孩子眯着眼睛笑:「要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咱们上医院去看看。」

周砚知低头吃了一勺碗里的粥。

味道很好。

沈乔宁的妈妈总是说,他把沈乔宁宠得太娇纵了。

女人语气里却满是爱怜:「你看你这个样子,以后哪里找一个和你砚知哥哥一样好的人。」

沈乔宁做了个鬼脸。

「那我就嫁给周砚知。」

明知她是开玩笑。

可是周砚知的耳朵还是悄悄红了。

其实沈乔宁一点也不娇纵。

他的宁宁在外面总是大方有礼。

唯独在他面前不一样。

周砚知又喝了一口粥。

余光看见女孩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忽然想。

如果可以。

他也愿意宠她一辈子。

只是一睁眼,便是雪白的墙和冰冷的医院。

他挣扎着想起来,胸口却剧烈地疼痛。

「你他妈不要命了?」

男人凶狠地冲过来,唯一完好的眼睛却红到要滴血。

「这是你值得拿命去拼的东西吗?!!」

他为了护着宋先生的车。

拼死从金三角的炮火中杀出一条血路。

冰凉的水入喉。

冷空气钻进肺里。

周砚知看着自己绷带上沁出的血。

敛了眸。

「值。」

获得宋先生的信任。

就值。

4

周砚知的伤还没好。

上头破例让他休息,他订了去马尔代夫的机票。

却没有登机。

他去和张敬碰了头。

贴满黑色胶片的面包车停在学校门口。

周砚知的手上还缠着绷带。

张敬收下 U 盘。

「怎么不去国外休息?」

「他们现在这么信任你,不急在一时。」

周砚知没有答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学校门口来了很多人,都焦躁不安地看着学校大门。

他们的车停在很远的地方,远远望去,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

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一门考试结束。

铃声终于敲响。

学校大门打开。

周砚知眼尖。

一眼便瞧见那个跑在最前头的身影。

沈乔宁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快步往前方赶。

可是跑着跑着,又骤然停在人群中。

她没有找到她等的人。

周砚知看着她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

人潮拥挤。

她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要不要……」

「我把她叫过来?」

张敬忽然开口,周砚知对上后视镜中他的眼睛。

心脏下方未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良久。

他只是摇了摇头。

5

张敬把车开走了。

「喊我跑到这里来接头,原来只是为了见人家小妹妹一面。」

他有意想活跃气氛,抬头从后视镜看他一眼。

「小周同志。」

「这是你什么人呀?」

窗外的风景蒙上一层黑色。

迅速闪过。

周砚知看着。

好半天才回答他。

「……是妹妹。」

他悄悄放在心上,好多好多年的——

妹妹。

6

周砚知从金三角回来,便开始不要命地往上爬。

他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地接近这个贩毒集团的核心。

所有人见他,都要尊称一句「哥」。

他眼下多了条疤。

看人的眼神像是捕食者锁定猎物。

他和陆江停,也逐渐走到了分岔路口。

某天他带着手下出货。

对面的人躺在椅子上懒散地看他。

丢过来一个东西。

周砚知皮笑肉不笑:

「我们做买卖的,不碰这个。」

那人带来的人一下举起枪对准了他,几乎是同时,他手下的人也举起枪。

两方人马对峙。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能得罪。

周砚知咬了咬牙,拿起桌面上的针头就往手臂上扎下去。

很厉害的药。

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只是瞬间,便将针头狠狠拔出来,砸在地上。

「好。」

「这笔买卖,成交了。」

沙发上的人笑得开怀。

周砚知攥紧了拳。

7

在这里待得越久,越想往上爬,就越没法保持干净。

周砚知已经快忘了自己手上沾过多少血。

又被迫沾上毒瘾。

发作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毒瘾过去之后一条手臂鲜血淋漓,额角的汗一滴滴砸在衣服上,留下深色水渍。

月光落了满屋。

周砚知像狗一样在地上喘着气。

他忽然,

很想很想沈乔宁。

开门时,陆江停站在外面,望向他的目光复杂。

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样僵持着。

一直到陆江停开了口:

「你说过的……」

「我要是结婚了。」

「你一定要来的。」

周砚知沉默着点了根烟。

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过了好久好久。

他才出声:

「……嗯。」

8

可是这个约定没能实现。

毁约的不是他。

是陆江停。

他的身份被发现了。

周砚知是从外省回来才知道的。

独眼的男人被关在地下室里。

唯一完好的那只眼睛也蒙上了眼翳。

灰蒙蒙的。

本来的九根手指已经被切掉了五根。

断口只被简单包扎了一下。

下面两条腿像没有支撑的破布,腿上面的皮肤已经全部被剥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就待宰的牲畜。

刀疤脸的男人靠在墙边,冲着他吐了口口水。

又谄媚地看过来:

「哥你要不要也来玩玩,驰哥说了,这家伙现在还死不了,等他快死了,再给他注射安非他命。」

「让他——」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砚知没有说话。

他错开眼,快步走了出去。

浓重的血腥味还残留在鼻尖。

他点燃一根烟。

却没有抽。

一直烧到尽头。

火星落在他指尖。

他只是闭上了眼。

他是个废物。

连自己的兄弟都救不了的废物。

9

宋菁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她也是卧底。

负责在鱼龙混杂的地方打探消息。

不过比起他们,处境要好很多,至少,是在安全的地方。

女人抓住他的肩膀,发了狠地用力摇晃。

「你说啊!」

「你告诉我!」

「他怎么失联了——!」

周砚知垂着眼,不说话。

「你告诉我——」

一个卧底失联。

还能有什么情况。

宋菁在他的沉默里逐渐崩溃。

她跌坐在地上。

低声喃喃自语。

周砚知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她却忽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又哭又笑,眉宇间溢出一丝疯癫之色。

「他说过的。」

「他说,」

「等卧底任务结束了,」

「他就娶我——」

「陆江停。」

「你这个大骗子。」

10

宋菁没哭多久。

忽又抓住他的手问他:「他……还活着吗?」

周砚知闭上眼。

「还有一口气吊着。」

「让我见见他。」

「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帮帮我。」

细长的指甲刺入手臂,周砚知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的火焰愈烧愈烈。

「让我见他。」

她要把爱人的面目刻进骨子里。

她要亲眼看看她的爱人是怎样被凌迟。

她要记住这刻骨的仇恨,还要亲眼看着他们所有人下地狱。

「好。」

11

陆江停已经看不出人样了。

就像一头浑身被刨开的动物。

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可是他的意识还清醒着。

宋菁的眼睛红了。

又怕被人瞧出端倪,只能低头掩饰。

一直到只剩下他们俩。

她紧紧攥住周砚知的手:

「给他个痛快。」

「周砚知。」

「送你兄弟最后一程。」

「……求你了。」

周砚知抿紧了唇。

枪声响起的那一秒。

宋菁看着他,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

12

他演了一场戏。

没有人怀疑他开枪的动机。

宋菁开始接触贩毒集团。

他们去夜色的次数愈发多了。

周砚知开始睡不着觉。

夜里的梦只有两种。

一种是他在地狱中穿行。

身边是能吞掉他的火舌和鬼魂的哭喊。

一种是他的从前。

没有枪炮,只是安安稳稳的,和沈乔宁一起上学放学。

他很想她。

无数次精神几欲崩溃。

可是想到沈乔宁。

想到她已经开始了大学生活,应该在校园里过得很开心。

他的宁宁,过着平静的日子。

他又撑了下来。

以致于当他真的见到她的时候。

他还以为是梦。

走廊尽头的人看着他,眼睛都红了。

周砚知的心像是有刀子在绞。

可他只是目光不屑地落在她胸前。

像个不成器的混混一样说着荤话:

「食之无味。」

13

他知道沈乔宁固执。

可是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不免心悸。

他闯进卫生间的那天,塞进宋菁的衣服的一沓钞票里,粘了一张 sd 卡。

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和宋菁了。

他们俩不能同时出现在一起。

恰好,沈乔宁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掩饰行径。

他说了违心的话,对她动手动脚。

她扯开他的衣服,看见了他身上的疤。

他的宁宁太聪明。

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

张弛顺势出现。

看清楚他怀里的人不是宋菁后,戾气一下收起。

他便也装傻,跟他调笑。

他照例扔下一沓钞票。

回眸时看见她破碎的目光。

他的心脏刺痛。

14

他和张敬的接头地点,换成了沈乔宁的学校附近。

提供情报时他站在高楼,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人群。

偶尔能看见她的身影。

张敬看着他打趣。

「这么喜欢,以后任务结束了就把人家娶回家天天看呗。」

周砚知吐了一口烟,神色淡淡。

「是妹妹。」

张敬没搭理他。

他看着沈乔宁消失在建筑入口,收回目光。

「……确实也该快点结束了。」

14

周砚知又开始做梦。

梦里全是沈乔宁。

她小时候喊他哥哥,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

后来长大一点,直接叫他的名字。

她眼眸如星子,脆生生地叫他:「周砚知!」

他都应下。

再后来,少女如待放的花,亭亭玉立。

唤他时含羞带怯:「砚知哥哥。」

之后呢。

等到他们三十岁,四十岁……

一直到头发花白。

她会叫他什么?

周砚知不知道了。

因为梦的最后,都是二十几岁的沈乔宁看着他落泪。

他却没法再帮她擦眼泪了。

15

最后一次任务了。

宋先生会亲自出面来谈生意。

如果不能活捉——

就必须让他死。

16

张敬看着他,头一次陷入沉默。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周砚知点了根烟,偏头看他。

「哥。」

「如果……」

「麻烦你,帮我照顾好她。」

「她爱哭。」

「好小子,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张敬调侃的声音却越说越哽咽,抹了一把脸,捂住自己的眼睛。

「聊聊她吧。」

周砚知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一次开了话匣子。

沉重的气氛逐渐轻松下来。

可他们都知道。

只是表象。

「哥。」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就是没法保护她一辈子。」

陆江停说,他们这种人,这一辈子对得起任何人。

唯独在自己亲人和爱人面前抬不起头。

可他们甚至,连爱人都不是。

他这一辈子,从没有说过任何谎话。

唯独对沈乔宁,总是一次又一次食言。

夜色凉薄。

周砚知披上衣服,转身。

「走了。」

张敬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一次,就真是永别了。

17

周砚知从来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当四周枪声不断响起,所有人慌乱地寻找他们的头领宋先生的时候。

周砚知藏在工厂的一间小房间里,脚边是奄奄一息的毒枭。

他的腿已经被打折了。

脑袋上的血也止不住。

向来尊贵的宋先生像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恶狠狠地注视他:

「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我了。」

「李砚。」

「你的算盘落了空。」

「等你落在我手里,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脚步声渐渐近了。

周砚知看着他的样子,蓦然笑了。

「来得越多越好。」

表上的倒计时只剩下三十秒。

足量的炸弹足以使所有参与这次活动的贩毒人员都命丧于此。

「你笑什么?」

宋先生一下慌乱,却只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砚知没有理他,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来电话,立马拨出去。

电话只在响了一声之后被立马接起。

倒计时二十秒。

「宁宁。」

「我——」

他语气急促。

可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完整。

呼之欲出的词句被他封之于口。

算了。

他的宁宁。

以后还要嫁人呢。

倒计时十五秒。

十八岁时周砚知考上警校。

那年他在自己的生日上喝得烂醉。

他许了一个愿望。

他希望他的宁宁——

岁岁长安宁。

倒计时十秒。

「岁岁长宁。」

我的——

「宁宁。」

爆炸声陡然响起。

他最后只看见一束白光。

是十六岁那年夏天。

阳光很亮很亮。

沈乔宁颊边的碎发在浮动的空气里染上金色,她仰头看他,指着刚长出的两三颗青春痘向他苦巴巴地抱怨。

周砚知嗅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味。

那时候将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被他锁紧在喉头。

以至于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再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18

他失去了所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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