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是一只眼睛和半条命。
陆江停瞎了一只眼。
周砚知丢了半条命。
子弹贯穿身体,距离心脏不过几厘米。
医院的床上都是血。
陆江停在抢救室外抽了一晚上的烟。
周砚知的意识混沌不清。
迷迷糊糊地,一觉睡到十六岁那年。
过年时生了病。
周砚知体质好,从来没生过病,可那年的病来得很凶,他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
父母离家前还没发作得多厉害。
一走整个人都快烧迷糊了。
意识不清的时候,有人拿了湿毛巾敷在他头上。
又一遍一遍,给他换新的毛巾。
他那一觉睡得很安稳。
惊醒时,天色已经快黑了。
沈乔宁拿着新换的毛巾,见他醒来,一下笑起来。
「你醒啦!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急匆匆地,话没说完,又立马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还煮了粥。」
「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啦?」
热腾腾的粥送到他床前。
女孩子眯着眼睛笑:「要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咱们上医院去看看。」
周砚知低头吃了一勺碗里的粥。
味道很好。
沈乔宁的妈妈总是说,他把沈乔宁宠得太娇纵了。
女人语气里却满是爱怜:「你看你这个样子,以后哪里找一个和你砚知哥哥一样好的人。」
沈乔宁做了个鬼脸。
「那我就嫁给周砚知。」
明知她是开玩笑。
可是周砚知的耳朵还是悄悄红了。
其实沈乔宁一点也不娇纵。
他的宁宁在外面总是大方有礼。
唯独在他面前不一样。
周砚知又喝了一口粥。
余光看见女孩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忽然想。
如果可以。
他也愿意宠她一辈子。
只是一睁眼,便是雪白的墙和冰冷的医院。
他挣扎着想起来,胸口却剧烈地疼痛。
「你他妈不要命了?」
男人凶狠地冲过来,唯一完好的眼睛却红到要滴血。
「这是你值得拿命去拼的东西吗?!!」
他为了护着宋先生的车。
拼死从金三角的炮火中杀出一条血路。
冰凉的水入喉。
冷空气钻进肺里。
周砚知看着自己绷带上沁出的血。
敛了眸。
「值。」
获得宋先生的信任。
就值。
4
周砚知的伤还没好。
上头破例让他休息,他订了去马尔代夫的机票。
却没有登机。
他去和张敬碰了头。
贴满黑色胶片的面包车停在学校门口。
周砚知的手上还缠着绷带。
张敬收下 U 盘。
「怎么不去国外休息?」
「他们现在这么信任你,不急在一时。」
周砚知没有答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学校门口来了很多人,都焦躁不安地看着学校大门。
他们的车停在很远的地方,远远望去,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
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一门考试结束。
铃声终于敲响。
学校大门打开。
周砚知眼尖。
一眼便瞧见那个跑在最前头的身影。
沈乔宁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快步往前方赶。
可是跑着跑着,又骤然停在人群中。
她没有找到她等的人。
周砚知看着她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
人潮拥挤。
她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要不要……」
「我把她叫过来?」
张敬忽然开口,周砚知对上后视镜中他的眼睛。
心脏下方未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良久。
他只是摇了摇头。
5
张敬把车开走了。
「喊我跑到这里来接头,原来只是为了见人家小妹妹一面。」
他有意想活跃气氛,抬头从后视镜看他一眼。
「小周同志。」
「这是你什么人呀?」
窗外的风景蒙上一层黑色。
迅速闪过。
周砚知看着。
好半天才回答他。
「……是妹妹。」
他悄悄放在心上,好多好多年的——
妹妹。
6
周砚知从金三角回来,便开始不要命地往上爬。
他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地接近这个贩毒集团的核心。
所有人见他,都要尊称一句「哥」。
他眼下多了条疤。
看人的眼神像是捕食者锁定猎物。
他和陆江停,也逐渐走到了分岔路口。
某天他带着手下出货。
对面的人躺在椅子上懒散地看他。
丢过来一个东西。
周砚知皮笑肉不笑:
「我们做买卖的,不碰这个。」
那人带来的人一下举起枪对准了他,几乎是同时,他手下的人也举起枪。
两方人马对峙。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能得罪。
周砚知咬了咬牙,拿起桌面上的针头就往手臂上扎下去。
很厉害的药。
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只是瞬间,便将针头狠狠拔出来,砸在地上。
「好。」
「这笔买卖,成交了。」
沙发上的人笑得开怀。
周砚知攥紧了拳。
7
在这里待得越久,越想往上爬,就越没法保持干净。
周砚知已经快忘了自己手上沾过多少血。
又被迫沾上毒瘾。
发作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毒瘾过去之后一条手臂鲜血淋漓,额角的汗一滴滴砸在衣服上,留下深色水渍。
月光落了满屋。
周砚知像狗一样在地上喘着气。
他忽然,
很想很想沈乔宁。
开门时,陆江停站在外面,望向他的目光复杂。
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样僵持着。
一直到陆江停开了口:
「你说过的……」
「我要是结婚了。」
「你一定要来的。」
周砚知沉默着点了根烟。
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过了好久好久。
他才出声:
「……嗯。」
8
可是这个约定没能实现。
毁约的不是他。
是陆江停。
他的身份被发现了。
周砚知是从外省回来才知道的。
独眼的男人被关在地下室里。
唯一完好的那只眼睛也蒙上了眼翳。
灰蒙蒙的。
本来的九根手指已经被切掉了五根。
断口只被简单包扎了一下。
下面两条腿像没有支撑的破布,腿上面的皮肤已经全部被剥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就待宰的牲畜。
刀疤脸的男人靠在墙边,冲着他吐了口口水。
又谄媚地看过来:
「哥你要不要也来玩玩,驰哥说了,这家伙现在还死不了,等他快死了,再给他注射安非他命。」
「让他——」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砚知没有说话。
他错开眼,快步走了出去。
浓重的血腥味还残留在鼻尖。
他点燃一根烟。
却没有抽。
一直烧到尽头。
火星落在他指尖。
他只是闭上了眼。
他是个废物。
连自己的兄弟都救不了的废物。
9
宋菁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她也是卧底。
负责在鱼龙混杂的地方打探消息。
不过比起他们,处境要好很多,至少,是在安全的地方。
女人抓住他的肩膀,发了狠地用力摇晃。
「你说啊!」
「你告诉我!」
「他怎么失联了——!」
周砚知垂着眼,不说话。
「你告诉我——」
一个卧底失联。
还能有什么情况。
宋菁在他的沉默里逐渐崩溃。
她跌坐在地上。
低声喃喃自语。
周砚知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她却忽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又哭又笑,眉宇间溢出一丝疯癫之色。
「他说过的。」
「他说,」
「等卧底任务结束了,」
「他就娶我——」
「陆江停。」
「你这个大骗子。」
10
宋菁没哭多久。
忽又抓住他的手问他:「他……还活着吗?」
周砚知闭上眼。
「还有一口气吊着。」
「让我见见他。」
「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帮帮我。」
细长的指甲刺入手臂,周砚知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的火焰愈烧愈烈。
「让我见他。」
她要把爱人的面目刻进骨子里。
她要亲眼看看她的爱人是怎样被凌迟。
她要记住这刻骨的仇恨,还要亲眼看着他们所有人下地狱。
「好。」
11
陆江停已经看不出人样了。
就像一头浑身被刨开的动物。
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可是他的意识还清醒着。
宋菁的眼睛红了。
又怕被人瞧出端倪,只能低头掩饰。
一直到只剩下他们俩。
她紧紧攥住周砚知的手:
「给他个痛快。」
「周砚知。」
「送你兄弟最后一程。」
「……求你了。」
周砚知抿紧了唇。
枪声响起的那一秒。
宋菁看着他,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
12
他演了一场戏。
没有人怀疑他开枪的动机。
宋菁开始接触贩毒集团。
他们去夜色的次数愈发多了。
周砚知开始睡不着觉。
夜里的梦只有两种。
一种是他在地狱中穿行。
身边是能吞掉他的火舌和鬼魂的哭喊。
一种是他的从前。
没有枪炮,只是安安稳稳的,和沈乔宁一起上学放学。
他很想她。
无数次精神几欲崩溃。
可是想到沈乔宁。
想到她已经开始了大学生活,应该在校园里过得很开心。
他的宁宁,过着平静的日子。
他又撑了下来。
以致于当他真的见到她的时候。
他还以为是梦。
走廊尽头的人看着他,眼睛都红了。
周砚知的心像是有刀子在绞。
可他只是目光不屑地落在她胸前。
像个不成器的混混一样说着荤话:
「食之无味。」
13
他知道沈乔宁固执。
可是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不免心悸。
他闯进卫生间的那天,塞进宋菁的衣服的一沓钞票里,粘了一张 sd 卡。
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和宋菁了。
他们俩不能同时出现在一起。
恰好,沈乔宁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掩饰行径。
他说了违心的话,对她动手动脚。
她扯开他的衣服,看见了他身上的疤。
他的宁宁太聪明。
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
张弛顺势出现。
看清楚他怀里的人不是宋菁后,戾气一下收起。
他便也装傻,跟他调笑。
他照例扔下一沓钞票。
回眸时看见她破碎的目光。
他的心脏刺痛。
14
他和张敬的接头地点,换成了沈乔宁的学校附近。
提供情报时他站在高楼,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人群。
偶尔能看见她的身影。
张敬看着他打趣。
「这么喜欢,以后任务结束了就把人家娶回家天天看呗。」
周砚知吐了一口烟,神色淡淡。
「是妹妹。」
张敬没搭理他。
他看着沈乔宁消失在建筑入口,收回目光。
「……确实也该快点结束了。」
14
周砚知又开始做梦。
梦里全是沈乔宁。
她小时候喊他哥哥,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
后来长大一点,直接叫他的名字。
她眼眸如星子,脆生生地叫他:「周砚知!」
他都应下。
再后来,少女如待放的花,亭亭玉立。
唤他时含羞带怯:「砚知哥哥。」
之后呢。
等到他们三十岁,四十岁……
一直到头发花白。
她会叫他什么?
周砚知不知道了。
因为梦的最后,都是二十几岁的沈乔宁看着他落泪。
他却没法再帮她擦眼泪了。
15
最后一次任务了。
宋先生会亲自出面来谈生意。
如果不能活捉——
就必须让他死。
16
张敬看着他,头一次陷入沉默。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周砚知点了根烟,偏头看他。
「哥。」
「如果……」
「麻烦你,帮我照顾好她。」
「她爱哭。」
「好小子,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张敬调侃的声音却越说越哽咽,抹了一把脸,捂住自己的眼睛。
「聊聊她吧。」
周砚知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一次开了话匣子。
沉重的气氛逐渐轻松下来。
可他们都知道。
只是表象。
「哥。」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就是没法保护她一辈子。」
陆江停说,他们这种人,这一辈子对得起任何人。
唯独在自己亲人和爱人面前抬不起头。
可他们甚至,连爱人都不是。
他这一辈子,从没有说过任何谎话。
唯独对沈乔宁,总是一次又一次食言。
夜色凉薄。
周砚知披上衣服,转身。
「走了。」
张敬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一次,就真是永别了。
17
周砚知从来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当四周枪声不断响起,所有人慌乱地寻找他们的头领宋先生的时候。
周砚知藏在工厂的一间小房间里,脚边是奄奄一息的毒枭。
他的腿已经被打折了。
脑袋上的血也止不住。
向来尊贵的宋先生像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恶狠狠地注视他:
「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我了。」
「李砚。」
「你的算盘落了空。」
「等你落在我手里,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脚步声渐渐近了。
周砚知看着他的样子,蓦然笑了。
「来得越多越好。」
表上的倒计时只剩下三十秒。
足量的炸弹足以使所有参与这次活动的贩毒人员都命丧于此。
「你笑什么?」
宋先生一下慌乱,却只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砚知没有理他,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来电话,立马拨出去。
电话只在响了一声之后被立马接起。
倒计时二十秒。
「宁宁。」
「我——」
他语气急促。
可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完整。
呼之欲出的词句被他封之于口。
算了。
他的宁宁。
以后还要嫁人呢。
倒计时十五秒。
十八岁时周砚知考上警校。
那年他在自己的生日上喝得烂醉。
他许了一个愿望。
他希望他的宁宁——
岁岁长安宁。
倒计时十秒。
「岁岁长宁。」
我的——
「宁宁。」
爆炸声陡然响起。
他最后只看见一束白光。
是十六岁那年夏天。
阳光很亮很亮。
沈乔宁颊边的碎发在浮动的空气里染上金色,她仰头看他,指着刚长出的两三颗青春痘向他苦巴巴地抱怨。
周砚知嗅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味。
那时候将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被他锁紧在喉头。
以至于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再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18
他失去了所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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