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早些年我跟靳彦刚开始创业时候没钱,每次馋了就都到这里点几个串儿,喝两瓶啤酒。

他酒量很差,每次一瓶之后就上了头,红着脸胡言乱语。

「将来去纳斯达克敲钟,我们得一起!」

我笑他:「还敲钟呢,我看你像钟,我们客户都还没有呢。」

他就只嘿嘿笑,眼睛里盛的水色在劣质的白炽灯泡下荡漾,亮晶晶的。

「等敲了钟,我们就……」

店里太闹了,他声音太小,我没听清:「咱们就怎么?」

他却不再说了,只是笑。

……

才过了几年啊,我一个坐在老地方喝着啤酒,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又酸又涩地难受。

一切就都面目全非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门口的帘子被掀起,一股冷风钻了进来。

我面前的空位坐下一个人。

老板乐了:「以前都是你俩一块儿来,后来就都是单独来了,我还以为你俩分手了,原来还在一起啊,真好!」

靳彦没反驳:「老板,来一箱青啤。」

「好嘞,马上来!」

他旁若无人地坐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口,冰啤酒带着碳酸气,让他紧紧蹙眉。

我忍不住嘲讽道:「靳总洋酒喝多了,喝不惯啤酒了?」

靳彦却没说话。

半晌后,他低着头轻声道:「岑薇,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特废物啊?」

我冷笑:「还需要是问句吗?」

他扯出一丝苦笑:「新城没了,保不住了,我给卖了。」

「我知道。」

「我一直以为,其实没有你,我也可以的。」

靳彦的声音寂然:「我以为我不再需要你的保护了。」

我喝了口啤酒,把心里的苦涩压下。

我点的串儿不少,靳彦却一口也不动,一直在喝酒。

他本来酒量就差,喝得还着急,很快眼里就一片醉意朦胧。

恍惚间,我竟然从现在这个西装革履的靳彦身上,看出了几分当初那个穿着白 T 恤嚷嚷着要带我去上市敲钟的少年靳彦的影子。

那个靳彦已经消失很久了。

现在的靳彦别说带我敲钟了,恐怕只想给我送终。

如今也只能在酒后找到旧日留下一丝残影罢了。

「岑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季琼雅弄回来当副总吗?」

我想了想:「是因为你觉得我威胁到你的地位了吧。」

这是后来我才想明白的。

大家都是成年人,怎么可能还玩儿那一套什么初恋白月光的童话故事。

哪怕他真对季琼雅有感情,也不会拿公司这么重要的事情开玩笑。

恐怕只是他觉得我在公司威信太高,已经威胁到了他这个总裁,所以才要想办法把我踢走。

靳彦笑了,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不是的,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证明给你看,没有你的保护,我靳彦也可以。」

「你还记不记得你被人灌酒那次?」

我怎么可能记不得呢?

现在深夜时,胃里还会隐隐作痛。

「你之前也是不会喝酒的。」他目光迷蒙地看着我,却好像在透过我看向很早很早的以前。

「你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医生给我下过病危通知书了。」

「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怕,我甚至想我不要公司了,我他妈也不想创业了,我只想你好好的。」

也不知道是酒苦还是心苦,我听了他的话,竟恍惚有种要掉泪的错觉。

靳彦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眸中逐渐泛红,用力把易拉罐捏瘪。

「那时候我就觉得,我真没用啊,要你这样维护我。」

我低声道:「那是我愿意的,我那时候喜欢你,只想你好好的,看不得你遭罪。」

「那我就看得了吗?」他突然道。

「这些年我一直没回应过你,不是我不喜欢你,只是——」

他低下头,声音里糅杂了痛苦:「我觉得我没资格。一个总要女人保护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说爱呢?」

「我一直憋着一口气,想着有一天我可以让你不用再这样累,我可以反过来保护你。」

他带上了一丝哭腔。

「我只是不想你再挡在我身前了。」

马上要三十岁的大男人了,在路边的烧烤店居然泣不成声。

我喝了一口酒,感受着冰凉的酒液顺着滑落,在胃里升起温度。

片刻后,我开口道:「别说得这么好听了。」

「你可能有一分这种想法,但难道最重要的不是你的好胜心吗?」

「你不甘心比不过我,永远只能隐藏在我身后,所以才用这样的手段把我逼走。哪怕不是季琼雅也有张琼雅,李琼雅,总之我是不能留在新城的。」

靳彦默然,不再说话了。

我喝完最后一瓶酒,站起身:「老板,他结账。」

老板笑眯眯地:「好嘞。」

我拿起外套,掀开门帘。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鹅毛般的雪花在风里打着旋儿地飞舞,被四周的灯映成温暖的昏黄。

身后靳彦叫住我,颤声道:「岑薇,如果我说我知道错了,你还会回来吗?」

我没答,放下帘子走进了风雪中。

07

一月的下旬,正在我准备辞职的时候,王哲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里,他声音疲惫,还带着说不出的复杂:「靳彦出车祸了。」

「严重吗?」我捏紧了手中的杯子。

王哲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一条腿保不住了,截肢了。手也断了,虽然接上了,但医生说以后恐怕也只能从事最轻的活动了,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茫然道:「怎么会这样呢?」

「他出去喝酒了,然后在高速上开车,酒驾撞了车。」王哲低落道。

「新城没了,他恐怕是最难受的那个。」

「你有空的话……就来看看他吧。」

挂了电话,我还是难以置信,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下午,什么也干不进去,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靳彦满脸是血的样子。

他那样骄傲的人,以后一辈子都成了残疾,他要怎么能接受呢?

然而犹豫很久,我还是决定不去看他。

靳彦跟我比了这么久,他现在这样,一定不想让我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我们的关系走到现在,从年少相逢到相看两厌,也已经到了尽头。

这份掺杂了太多的感情到底还是太过脆弱,还没有说出口,就已经支离破碎。

就到这里吧,我看向窗外如血的夕阳。

本来就是一场错,到这里就可以了。

……

递交辞呈的时候,严恒拼命地挽留我:「你觉得公司的待遇不好吗,哪里不满意你可以说出来,我改!」

我笑着摇摇头:「公司对我很好,严总也对我有知遇之恩,只是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阵子。」

严恒可惜道:「那你休息完了一定要回来,盛陆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

接下来的日子,我到处旅游。

成都、杭州、内蒙古、西藏……

国外去了马尔代夫、埃及,把欧洲玩了一圈儿,又去了新马泰。

之前最好的年华都投到工作里了,这一阵子这么多事赶事发生后,我才惊觉自己居然从来都没有好好享受过人生。

我尽情享乐,在异域的荧光海滩上赤脚漫步,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纵马奔腾,在冰岛的星空下沉迷于幻彩的极光。

生命中不仅仅有工作,而今我才体会到另一种不同的快乐。

八月盛夏,王哲给我发来了微信。

「差不多了吧,你这都快成旅游博主了,天天发朋友圈的馋死人了,也差不多该回来社畜上岗了吧!」

我笑骂:「你都下岗了还想着当社畜,贱不贱啊你?」

王哲嘿嘿乐:「我骄傲,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哥儿几个都等着你一起从头开始呢!」

我看向手里的行李箱,微微一笑:「洗白白等着,我已经下飞机了。」

「这次肯定带你们去纳斯达克敲钟!」

远处天际日出,朝阳灿灿。备案号:YXX1Mbx80Lztd56eyxosRgRr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