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拯救奶奶

出自专栏《奇葩人渣惩罚者》

当我的尸体从水底捞出时,所有人都开始后悔。

一直以来认为我无病呻吟的父母跪地痛哭,在我的尸体边求原谅。

学校里拿我的残缺之处开玩笑的同学,沉默而愧疚地参加我的葬礼。

我的事迹被流传到网上,所有人都在替我惋惜。

可是,早干吗去了?

我死了,又没完全死。

我重生后回到了三个月之前,在一切彻底击溃我的事情发生之前。

这时候我的父母还对我想要看心理医生的诉求视而不见,痛斥我无病呻吟。

我的同学在有意无意地嘲笑我掩盖在校服下的疤痕。

而我的奶奶,还活着。

前一世,奶奶的意外死亡是击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我的爸爸把奶奶的死怪在了我的头上。

因为那天我回家晚,奶奶不放心,于是拖着残败的脚出去找寻我,却再也没能回来。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几日后,在湖边看见了奶奶的身影,于是我朝着她走去,死在那片水里。

死后,我作为魂魄留在人间一段时间,瞧着以往对我冷漠的父母跪在我泡发的尸体边跪着痛哭:「眠眠,爸爸妈妈知道错了!你醒来好不好!爸爸妈妈会带你去看心理医生,我们给你治病!」

嘲笑我身体伤疤的同学低着头掩面哭泣,他说对不起,他那时候是在开玩笑,他不知道我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小腿上大面积覆盖的狰狞疤痕是哪里来的。

我出生在农村,奶奶在农村里待了一辈子,最近几年才和我一起被接进城里。

从记事起,我就被留在农村和奶奶相依为命,爸爸妈妈去城里打拼,两三年才回来一次。

而我的伤疤也一直跟着我,奶奶的脚也是一直跛着的。

我不记得伤疤是哪里来的,奶奶说是我两三岁的时候被开水烫的,不记得很正常。

而她的腿是劳作时摔的,那时候我也还小。

后来爸爸妈妈事业有了起色,他们又给我生了个妹妹,才想起来把我和奶奶接入城里。

许是他们出于愧疚,费了大力气把我送进了传闻中资源优秀的一所每学期学费三万的高中。

用那些议论我的人的话来说,我家就是个暴发户,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随随便便套了层好看的皮囊就被塞进高档店里。

而我在大环境的压迫下,逐渐变成一个自卑而敏感的人。

整日里想着,我是不是哪句话得罪了谁,不然为什么她今天没和我打招呼。

或者那个人是不是讨厌我,不然为什么偏偏漏收了我的作业。

我努力掩盖着自己的伤疤,但依旧听见些闲言碎语。

那些人说:「我之前看见林婉眠洗完澡后露出了小腿,上边好大一片疤痕,特别恐怖。」

直到有个调皮的男生因为好奇,趁我不注意,趴在我的脚下撸起我宽大的裤脚,我一直掩盖着的疤痕伴随着他一声惊叹暴露在空气中。

他大喊:「我靠,她腿上真的有块大疤!」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人惊奇的注目。

于是我求着父母帮我申请了走读。

对,我只愿称他们为父母,而不是爸爸妈妈。

我被接来城里后,才发现有些血缘是敌不过距离的。

他们对我有愧疚,却独独少了爱。

在我发现自己心理有问题时,央求他们带我去医院检查。

在磨合了几周之后,母亲才答应带我去医院。

可是我们没有提前联系,到了才发现,精神科那天没有大夫,女人皱着眉把我拽到车上,骂道:「没有医生开什么医院啊!这一天不去公司,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她看上去又急又气,最后指着我鼻子骂道:「林婉眠,什么抑郁症不抑郁症的,你这就是无病呻吟!你爸能帮你申请走读,你就知足吧!」

我坐在车后座,木讷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该哭吗?可是哭了妈妈也不会哄我。

我该生气发火吗?可是那样只会换来更多的怒火。

于是我沉默着妥协了。

被控诉过「我们给你吃给你穿,你还矫情什么!」后,我哪敢不妥协。

高中学业繁重,走读生一般要到九点半下晚自习才能回家。

出校后的安全问题,全由父母负责。

但我的父母并不负责,他们事业繁忙,剩下的心思也都放在我年幼的妹妹身上。

而学校离家近,我一直是自己走夜路回去。

直到有天我察觉自己被人跟踪,慌里慌张地跑回家里。

即使我再不敢找父母帮忙,也深感害怕,求父亲能来接我。

可父亲只是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冷淡道:「你想多了吧,这里治安一直都很好。」

我心灰意冷地去向老师申请自己不修晚自习,早点放学,老师问询了我的理由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林婉眠,不管怎么样,心思还是多放在学习上,让你爸爸来接你放学吧。」

而那时刚好有几个同学送作业听到了谈话。

他们说:「林婉眠被跟踪?那人眼睛没问题吧?」

「是不是她爸仇家,听说他们那种暴发户家庭都会得罪很多人的。」

「那人要是看见她小腿上的疤,估计也要被吓跑了吧!」

他们的讨论一般结束在看见我后心照不宣的大笑中,随后转变为下一个话题。

我啊,一直在尝试自救。

可惜我太渺小了。

会把我放在心上的只有我奶奶,她会劝我父亲对我好些,会拖着残脚送吃食来学校。

又担心同学会因为我有一个残疾的奶奶而嘲笑我,便走得远远地看我。

直到有天晚上,我慢步回家后,却一直不见奶奶的身影。

我去告诉父母,他们找了家里,上下不见奶奶的影子,边急边骂:「老太太肯定是看你回来得晚,出门找你了!」

第二天在河边,警察找到了奶奶的尸体。

老年人近视眼,天黑还不识路,还有条腿不方便,初步判定为失足落水。

父亲对着奶奶的尸体大哭大喊着,最后恨恨地掐着我质问:「你为什么晚回家,为什么和我们赌气!你已经快成年了,你知不知道!」

「爸爸……」我哽着嗓子道,「因为我害怕,我被人在黑巷子里跟踪了,我不敢进那条巷子,所以犹豫了很久很久。」

父亲满面通红,他威胁道:「好!你说有,那就去查监控,要是没人跟踪你,你自己看着办!」

我是胆小鬼,我无数次想,大不了我直接飞速冲过那条巷子,早点回家就好了。

后来的那些日子,我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听父母谈论说,他们去查过监控了。

是他们错怪我了。

确实有人跟踪我,那个人是……

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的全部意识都被闭锁在自我世界里,满脑子都在想来这里之后我遭受的一切,想着我和奶奶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奶奶尸体发现的湖边,一步一步走入湖水中,牵住我意识里奶奶的手。

我与这个世界和解了。

在死寂中睁眼,我从浓烈的窒息感中醒来,大口地喘气。

我明明淹死在失去奶奶的那片湖里,是十二月中旬的寒冷夜里。

但我现在依旧穿着薄薄的秋衫,手机时间也提醒我,现在是九月。

是我申请走读后的第二天。

「眠眠。」熟悉而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

我从床上跃起,冲过去打开了房门。

奶奶苍老慈祥的脸就站在我面前,她笑着,一手扶着自己不方便的那条腿,一边指着桌子上的吃食。

「你昨晚说,想吃的皮蛋瘦肉粥。」

前世,奶奶也在我走读的第二天做了皮蛋瘦肉粥给我。

父亲大口扒拉碗底,拿起外套顶着他一贯的臭脸出门。

刚上幼儿园的妹妹突然摔倒在厕所号啕大哭,母亲便冲进去扶她。

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我激动地抓住奶奶的手,是温热的。

是上天又给了我重来的机会!

我会重新经历一遍父母的冷言冷语,会再经历一遍同学的嘲讽,会再遭遇一遍小黑巷子里的尾随。

但我一定不会再失去奶奶了。

奶奶,我会早回家的。

大抵是死过一遍的人了,重活一遍忽然分得清什么才是值得我在乎的。

而什么又是不值得我沉下腰去接受的。

我习惯性弯下的背脊逐渐挺起,喝完粥后便去了学校。

学校里调皮的男生惯会欺负我这种性格软弱的人,他们会以开玩笑的方式霸凌我。

在逼急我之后又扫兴道——「我们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也不知道前世的我在怕他们什么,每次都沉默着忍了下来。

见我背着书包上楼,掀起我的裤脚露出伤疤的男生忽然吹起一声戏谑的口哨。

他叫宋奇,没礼貌到我时常觉得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人孤儿。

他见我时异常兴奋,眼中满是雀跃,应该是又想好怎么恶作剧捉弄我了。

在我推开前门的那一刻,他飞冲到教室门前,抬起脚准备把我推开的门狠狠踹回来,他要看我被门撞倒在地,要看到我出洋相,然后指着我装模作样开玩笑似地大叫:「你是不是小腿肌肉萎缩了!」

然后吸引全班人的目光,跟着他一起笑话我。

前世便是那样的。

在他抬起脚的那一瞬间,我用尽全力捶上了门,宋奇踉跄地跌倒在地,劈出一个滑稽的叉,疼得他龇牙咧嘴。

巨大的撞击声使全班都安静下来,有人在看见躺在地上的宋奇后发出几声长笑。

他们就是这样的,会嘲笑我,也会嘲笑一切他们觉得好笑的东西。

他们并不恨我,也不讨厌我,只是觉得我可笑便笑了。

没有人会关心他们不经意的反应会化作多少利刃将我捅到千疮百孔。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正如现在,他们有人和宋奇关系不错,却也没来扶他,只是觉得宋奇此刻滑稽的样子可笑,也便笑了。

「你有病啊!」宋奇不管不顾地呵斥我,我只是沉着头死气沉沉地盯着他。

盯得他有些毛骨悚然,灰溜溜地爬起来扯了扯扭曲的裤子。

这时班主任刚好抵达教室,质问我们为什么不进教室。

「老师……」我抬起自己因为锤了门而受伤的手,在班主任面前晃悠两下,「宋奇不让我进教室,他就……」

而我装可怜的话还没说完,班主任就揪着宋奇的衣领,呵斥着让他罚站。

宋奇的过往事迹,早就失去了在老师心中的信任。

班主任会自己理解为,是宋奇不让我进教室,用力关门时撞伤了我的手。

我跟在老师后边进了教室,回头狠狠地剜了宋奇一眼。

宋奇故作漫不经心,气焰却着实熄灭了几分。

前世的我太懦弱,总怕别人背地里议论我,过于在意别人的看法,所以习惯性地讨好别人。

可我死过一次,反倒什么也不怕了。

大不了又是一死。

回家后,我见到了母亲的闺蜜王阿姨。

见我回家,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

母亲沉着头目光躲闪,眼睛还泛着血丝,仓促地擦着眼泪,好像怕我似的。

而王阿姨面色不太好看,见着我后挤出笑,向我打了招呼。

前世的今日我回来时正巧碰上王阿姨出门,那日王阿姨脸色也是黑沉着的,想来是和母亲吵架了。

我这日回来得早,怕是要踢到铁板,还是避一避吧。

「王阿姨好。」

阿姨面容缓和了不少,音色也是柔和:「眠眠,过两天我家女儿要从国外回来了,她呀是专修心理学的博士,阿姨想你俩一起聊聊天,好不好呀。」

「好的,阿姨。」我想也没想便应下了,只想着快些进房间。

我进屋时听见王阿姨沉沉地叹了口气,母亲在一边依旧默不作声。

换下校服,我去阳台处站了一会,却听见客厅的交谈声陡然变大。

母亲抑制不住地哭泣:「我从前也就是个村妇,生下她时还过着灰头土脸的苦日子,后来出了城慢慢才知道人生的意义。我到了二十多岁才开始成长,走到今日,我才发现我把我的女儿落下了。」

「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她也是我的女儿,可是,可是我就是按捺不住地想,她脏了。」

她脏了?

是我吗。

我是脏的?

为什么。

小时候在村里,我每日在泥潭里打滚,回家时脚上往往踩着烂泥,裤子也沾着泥水,衣服上还卡着几片枯叶。

奶奶每回都笑话我是小泥猴子,然后用刚刚烧好的水给我清洗。

父母回家前都会提前一周向村里打电话。

奶奶每回都把小个子的我抱起,去接挂在墙上的唯一的小电话机。

那时候老家的房子是泥和砖头砌上的,屋里简简单单地摆着桌子和床,还有一个时常变成雪花的电视机。

以及墙上的一台小座机。

我只知道那里边装了爸爸妈妈。

只要在那里听到他们的声音,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他们啦。

那时听见妈妈的声音,我便亲昵地喊:「妈妈!我好想你呀!」

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时小小的,向我承诺回家会给我带好吃的。

奶奶会把我的衣服都洗过一遍,让我别再上蹿下跳,干干净净地见爸爸妈妈。

所以小泥猴子是脏吗?

我的手捏在栏杆上,伴随着心颤止不住地发抖。

谁家小孩会被妈妈嫌弃脏呢。

另一道声音更大分贝抵过了母亲,王阿姨气急:「你这样的心态,永远都对不起眠眠!」

随后是摔门的声音,王阿姨走了。

和前世一样,王阿姨和母亲吵了架,控制不住的摔门声传得很远。

原来她们争吵的理由是我。

我在阳台吹了一会风,趋于平静后才回屋。

奶奶给我端了牛奶,掏出一盒药。

老年人的手生理性地上下颤动,发出小小的摩挲声,奶奶说:「眠眠,帮奶奶看一下这些是什么意思。」

奶奶不识字,她出生的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没人觉得女孩念书有用。

所以奶奶的弟弟念书时,奶奶已经在地里做农活了。

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孩子,尽最大努力培养到他们能达到的高度。

爸爸真幸运,他有个爱他的妈妈。

我告知了奶奶应用剂量,嗅了嗅自己,迟疑着问:

「奶奶,我身上有味道吗?」

夜里手机发来一条微信申请。

是王阿姨的女儿,许卿。

她的好友申请略显冷淡:王阿姨的女儿,许卿。

我只迟疑了一会,她换了个语气又发来申请:你好呀,我是王阿姨的女儿,你可以喊我许卿姐姐,想和你交个朋友哦。

后边还加了一个可爱的颜文字。

奇怪,前世的许卿从来没加过我的微信。

前世只是在十月底她回国后两家人聚了聚,吃了顿饭。

那日见面前,爸爸还嘲讽地揶揄了我两句:「你不是觉得自己有病吗,她家女儿心理学博士,你俩聊聊天呗。」

我对许卿的印象便是高冷,她长得冷清,性格也冷淡,见面的短短两个小时,只见她礼貌性地笑过两次,看上去和我一样不喜欢饭局。

后来在我死前好像都没见过了。

不对啊。

许卿十月底才回国。

为什么王阿姨说她过两天就回来了?

我从没做过什么能改变别人生活轨迹的事情,许卿却提前一个月回了国。

我正思考着,许卿又发来好友申请:眠眠,我想帮你。

我心底微颤,不假思索地点了同意。

许卿同我聊了几句,发来一张茶馆照片,问我:「听说你们家附近有一家比较火的网红茶馆,等我回去后可以带我去转转吗?」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我好奇,她为什么和前世并不一样。

她是心理学专业的,她说她想帮我。

直觉告诉我,她会是我这一世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唯一的变数。

没过两天,许卿给我发了定位。

位置在国内,离我家只有三公里远,她说:「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改天带你来玩玩。」

许卿这一世,热情得有些过分。

可我好像很吃这一套,她找我聊天时我的心情也会愉悦不少。

大概是因为,这世上除了奶奶,好像又多了一个人会记得我。

这一世许卿回来没有饭局,于是也不存在父亲带我去吃饭时那一番冷嘲热讽。

父亲母亲工作都很忙,一般都是把妹妹从学校接回来后对我招呼一声:「照顾一下妹妹。」

妹妹被养得很好,皮肤细腻白嫩,嗓音也是甜的。

小时候在农村上小学,班上有一个姑娘是城里转学来的,也和妹妹一样每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嗓音甜润,皮肤白皙,和土气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时我特别羡慕那个姑娘,每天都干净漂亮,我想着要是我也能和她一样就好了。

奶奶说等爸爸妈妈把我接进城里,我也能变成她那样。

可如今,被我羡慕的模样,就是妹妹每天的日常。

妹妹很乖,她自己主动趴在小桌子上,掏出老师布置的作业,她说:「今天老师教我们画了一张全家福,老师让我们回家继续完善。」

她指着桌子上颜色鲜艳的画,掰着手指头数:「1、2、3、4、5!」

随后对我咧出一个大大的笑:「我们家有五个人!」

「姐姐,老师说我把你画得真漂亮。」妹妹把画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画上,我和妹妹牵着手站在大人中间,笑得很开心。

我不知怎的有些哽咽,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妹妹真棒!」

小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作业,我画了奶奶和我,绞尽脑汁却怎么也画不出爸爸妈妈。

事实上,班上很多小朋友都和我一样,画不出爸爸妈妈的模样。

因为我们想不出他们的样子。

老师说,那就画一个想象中的爸爸妈妈吧。

温柔的妈妈,威武的爸爸。

我爱他们,他们爱我。

日子一步一步过下去,除了许卿,没有一点变数。

当然,我也变了。

这一世没人能欺负到我头上,那些原本对我气焰嚣张的人,被我浇过凉水后都歇菜了。

他们逗我,就是为了自己开心。

如今我不会做出他们希望我做出的反应,还会呛回去。

没人会自讨无趣。

连宋奇那冲天的鼻子都落了下来,有次他上课对我丢了纸团,刚好砸在我头上,我恶狠狠地飞过去一个眼刀,他在后排双手合十向我无声地道歉。

原来他不是故意砸我,只是传纸条时刚好砸到我。

那纸条还是传给我的。

他我起了个外号,叫我「眠姐」。

我展开字条时,他低下头不敢看我。

字条写着:眠姐,之前对不起,我都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是真的不高兴。

我把展开的纸团重新揉烂,丢进了垃圾袋里。

我没有向他们崩溃地大声控诉过,也没有急切地要一件一件报复回去。

但不代表一句道歉就会原谅。

不会释怀,永远都不会。

我不会忘记他掀开我的裤腿时放肆的笑声,不会忘记他隔着一个操场喊我「疤痕女」,不会忘记被他一次次用门撞倒在地。

不会忘记前一世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心理产生了问题。

那些谈不上是校园暴力的玩笑,不像是伤害的伤害。

都在剜一个不善言辞的我的心。

我被压迫在一句句「都是开玩笑」「都是闹着玩」的大山下,最后一点哭泣声都被掩埋。

没人为我讨公道。

父母不会,老师不会,同学更不会。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一切都是未成年小孩之间的闹剧。

连施暴者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不觉得自己多丑恶,他们给自己套着一层「玩笑」的壳。

我是那修饰名词下的牺牲品。

我死时,施暴者也会惊诧我究竟受了什么伤害。

感叹一句真可怜啊,随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去。

宋奇看我无动于衷,沉着头没有再说话。

我做不到揭他的生理残缺之短,也做不到张牙舞爪地戏弄他。

只能用他青春时期最接受不了的冷待和无声的恶意捉弄他。

能让奶奶好好活下去,才是我此行的目的。

十月中旬,父亲突然说有饭局要带我一起去。

是和王阿姨一家一起的。

前世这个时间点,是因为许卿回国才要聚一聚。

这一世,父亲说王阿姨的老公升职了,所以请客吃饭。

前世与这一世又重叠了。

父亲换着衣服,想起什么似的,露出戏谑的表情:「你不是说自己有心理问题,总说要和那个许卿见面,这回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聊些什么名头。」

明明我只说过一次要去见许卿,还是他匆匆赶去公司时见到我出门随口问了一句,我才回答的。

母亲抱着妹妹,正要出门,回头提醒我:「等会吃饭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筷子不准伸太远,别被人觉得不礼貌。」

他们冷淡淡的,没觉得自己对女儿说这些话有什么不妥。

只有奶奶牵着我的袖子,一瘸一拐地拽着我往前走。

奶奶说:「乖孙女,等会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夹。」

就和许多年前一样,我还是个够不到桌子的小矮子,她也是这么和声细语。

一年又一年,奶奶老了,我长高了。

可这句话一直没变。

我见到了许卿,她依旧是一副清冷大姐姐的模样,见到我时露出淡淡的笑容,眉眼都弯了起来。

她好像只会笑给我看,生怕自己不经意的淡漠会让我受伤。

我牵着奶奶坐到许卿旁边,准备继续沉默地吃饭,等大人们谈天说地完再回家。

大人们聊着突然聊到隔壁小区一个小孩跳楼。

父亲的声音十分高昂:「现在小孩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哪像我们那时候,什么苦日子没经历过。」

「林婉眠还说自己有抑郁症呢!」醉酒的他哈哈大笑,拿着女儿的痛苦当酒桌上的谈资,和前世一模一样。

我以为重来一遍可以做到不在乎,却还是止不住地浑身发抖,我无措地憋红了脸。

他继续说:「什么病,也没见她哪里受伤,光是说两句就是有病啦。一天到晚拉着个苦瓜脸,不知道摆给谁看,好像我们欠她一样。」

王阿姨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几位大人不约而同地看了我一眼。

一旁的许卿突然出声:「叔叔的意思是,我的专业没什么用?」

父亲哑然,他曾经和我夸过许卿是心理学博士,还在国外进修过,实打实的高知人才,顺带把我贬低了一番。

「叔叔,叫一个抑郁症的人高兴,就好像叫哑巴说话,让没有腿的人起来走路,他们难道不想说话,不想走路吗,是他们做不到。」

「眠眠很好,可您刚刚说的话与谋杀无异。」

我诧异地抬起头,前世的许卿并没有为我说什么话。

她突然拉起我,「眠眠我带走了,你们慢用。」

我跟着她往前走,直到走廊的灯打在我身上,我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饿吗?」许卿问我。

我点了点头,她便笑说:「走,带你去吃烤肉。」

路上我问她:「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思考了一小会,道:「大概是觉得,你和曾经的我很像吧。」

所以帮我就是在帮她自己。

可她是怎么发现我和她很像的呢?

许卿身上总是罩着一层谜团,我猜不透,也不知从何问起。

我对父母的态度越发冷漠了。

因为我不再期待他们爱我。

他们似乎也发现了,起初还会控诉我几句不要天天拉着脸。

后来时间久了,他们发现我是真的不待见他们。

反而对我殷勤起来,对我的笑容都添上了几分。

可面对他们难得的温柔,我依旧笑不出来,他们立刻收回了那份温和,并痛骂我没有良心。

习惯就好。

天气愈发地冷,我用攒的零花钱给奶奶买了个插电发热的护膝。

父亲看见后十分不屑:「你这是三无产品,用不了多久就坏了。」

随后拿出他买的给奶奶戴上,把我的扔到一边。

奶奶又伸手把我的拿回去,呛道:「我觉得挺好,乖孙女买的就是舒服。」

父亲没理,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了。

算算时间,我重生已经快三个月了。

那段痛不欲生的时刻距离我只剩下几日。

果然,没过几日我走在小巷子里,身后好像总是不紧不慢地跟着个人。

我迅速回头,依旧是黑漆漆一片,但也能看得出身后没人。

我继续快步向前走,有人扯了扯我的书包,我再回头便看见夜色下一张狰狞的脸贴得我很近,我吓得回头就跑。

幸好他没扯得很紧,我轻松就逃脱了。

冷风灌进我的口鼻,我跑得眼泛泪花冲回家中。

开门的动静有些大,把伏案的父亲吓了一跳,他皱着眉头问:「干什么这么急躁!」

我大口喘着气,盯着我的父亲。

曾经在我的幻想里那样高大威武,会保护我的父亲。

我像前世一样发问:「爸爸,好像有人尾随我,以后下晚自习你能来接我吗?」

我隐约有些期待,这一世会不会不一样。

他会不会……

「你想多了吧,这里治安一直都很好。」说完他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文件。

我的心彻底沉入死海。

奶奶从房间里蹒跚着走出来:「眠眠回来啦。」

我去搀扶奶奶,并提醒她:「奶奶,明天我还有些事,可能回来得比较晚,您别担心我。」

前世,我一直不敢进那条小黑巷子,因为巷子外有路人,坏人应该不敢做什么,所以踌躇了很久。

可是回家一定要走过那条巷子,再晚些,路上的行人也没了。

所以我半闭着眼、壮着胆子冲了过去,同时也听见了另一道追着我跑的声音,可到一半那脚步声就没了。

但那个人一定出现了,他差一点就抓住我,贴得我很近,有股难闻的生理性臭味。

报警。

我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可如果我不进巷子,等警察来了,他一定不会出现。

八.

第二日站在巷子口,往前黝黑一片,像个黑洞即将把我吞噬。

我看了眼时间,不再犹豫,走进了巷子。

一切还很安静,我尽量步子迈得自然。

我低着头走了一段路,身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两边探出来的树枝有落叶飘在巷子里,被人踩碎。

不出意外的话,警车只剩下几分钟的路,很快就能到了。

手机屏幕还停在通话界面。

在我走入巷子前,电话那头的人在让我不要动,让我等他们来。

可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不可能不动。

我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姐姐,我要早点回家的。」

如果我不进去,那个人不出现怎么办。

只要一天不抓住他,那悲剧就还是有重演的可能性。

粗糙的手抓住了我的左臂,这一回拉得很紧。

我攥住了那个人的手,从他身体里散发的臭味让我忍不住屏住呼吸。

黑夜盖住了他丑陋的面庞,只是一句话还没说,他便觉察出不对。

我们都听见了警笛声。

可他居然,不怕。

他扼住我的喉咙,发出沙哑可怖的声音:「你是,最后一个。」

所以他不打算逃,只要能杀了我,被抓住他也无所谓。

我被掐住脖子发不出声音,空气被隔绝,我的世界开始忽明忽暗,阵阵耳鸣从脑内蔓延。

我原本就因为脑供血不足患有长期性耳鸣,每天晚上安静时都是伴着耳鸣入睡的。

这时耳鸣声音越来越大,我也没有挣扎。

我得再撑一会,我得保守力气。

他们一定能赶来的。

「放开我孙女!」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在细长的巷子里乍然响起。

来者已经抬起砖头砸向了恶人的头。

奶奶?

怎么是奶奶。

奶奶扶着膝盖,刚刚挥起砖头那一下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脖颈间的手终于松开,男人因为额后剧痛眩晕一阵,我也因为大量缺氧瘫坐在地上。

奶奶又颤颤巍巍地拿起砖头,发出绝望的哭号:「是你!不准你再欺负我孙女!」

可男人抬起了手轻轻松松把奶奶的手拧住,我们唯一的武器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撑起虚软的身子,同时巷子里也传来大批的脚步声。

一盏盏手电照亮了整个巷子,男人被来者按倒在地。

奶奶的脚撑不住了,靠着墙缓慢坐下来。

「奶奶……」我轻声唤她。

奶奶。

奶奶?

可是奶奶前世没有找到巷子啊。

她明明迷路走到了河边,失足淹死了啊。

我不敢相信的事实在我脑中浮出。

前世我闭着眼在巷子里奔跑,风刮过耳边,一切声音都变得渺茫遥远。

我好像,听见了一声细小的、短促的「眠眠……」

原来那不是幻听,那不是幻听!

我看着那个被按倒的男人。

手电打在他的脸上,杂乱油腻的长发将他的脸盖住,只露出两只细小的眼睛。

我猛地冲过去薅扯他的头发,我猛烈地哭着质问:「我奶奶是怎么死的!你对我奶奶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没人听懂我在问什么,因为我的奶奶还活着,只是累倒在了墙边。

前一世,原来奶奶没走错路。

也不是因为我回家晚才出来找我。

她一定是听见了我对父亲的请求。

这个年逾七十的老人,哪怕已是风烛残年,也要拖着一只残脚出门保护她的孙女。

那日我不管不顾地飞冲,略过了来找我的奶奶。

而奶奶拦住追着我的坏人,然后被杀死,抛尸在湖里。

后来奶奶逝去的真相是否被彻查出来,真正的恶人有没有被抓住,我都不知道了。

那苟延残喘的几日,我只有躯体是活着的。

男人被铐上手铐,女警将我带到安全地区。

我和奶奶一起被送入了医院。

第一个冲进病房的是许卿,随后才是带着妹妹的父亲母亲。

警察说,那个被抓住的男人是通缉犯,并且有过案底。

在我之前,他已经涉嫌两桩命案被通缉,遇害者都是和我差不多大年纪的女孩。

而十多年前,他在一座小村庄里伤害过三四个小女孩,其中一个女孩遇害时才三岁半,被她的奶奶救了,不过奶奶因此坏了一条腿,女孩的小腿也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我崩溃地泪涕横流,那女孩应该就是我。

相比于已经遇害的两个女孩,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突然明白许多。

为什么母亲会说我脏啊。

为什么父亲母亲总是担心妹妹被陌生人伤害,把她保护得好好的。

此刻父亲就站在病床边,我难得在他脸上看见愧疚的神色。

母亲也掩着面,我嗓子干涸,努力说着话:「原来妈妈是因为这个嫌我脏啊。」

母亲身形一僵,随后就要向我解释着什么:「不是,不是……」

可她只是反复说着那两个字眼,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爸爸妈妈,我以为你们只是觉得我不争气,不想看到我每天死气沉沉的样子,以为你们只是太久不在我身边,所以感情比较淡薄。可原来,你们会嫌我脏。」

「从小奶奶就告诉我,我的妈妈很温柔,我的爸爸也很高大,你们都在百里之外的地方爱我,只是那山路太遥远,你们不常回来罢了。」

「现在我已经被接出来了,可是那山路还是好远好远啊。」

太远了。

我和我的父亲母亲之间早就有一层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又问:「爸爸妈妈,你们期待过我的出生吗?」

他们愣了一会,忙不迭回答:「有!」

我又想起前世,我和父母争执过,同样问出了这个问题。

和我争得面红耳赤的父母脱口而出:「要不是因为生你,错过了黄金期,我们早就不知道要少奋斗多少年!」

我沉默地陷入被子里,闷着声音:「你们回去吧,照顾好你们心中『干净』的女儿。」

出院后,许卿约见了我。

她盯着我许久,忽然自嘲一笑:「我好像有些失败,还是没能救你。」

我问出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许卿姐姐,你也是重生的吗?」

她搅着咖啡的手微微顿住,随后长吁一口气,点头道:「你也是吧。」

「许卿姐姐,谢谢你。」

这几日,我一直在回顾前世的画面,破碎的记忆一点点拼凑。

在我封闭自我意识的那段时间,就是许卿帮我调整的心理。

最后我走入冰冷湖水中时,也是许卿冲下来拽住了我。

但是我已经走到了深处,回不去了,许卿与我一起陷入湖底。

刺骨的寒意让我死前留得最后一刻的清醒,我最后看见的除了奶奶,还有许卿。

死后我的魂魄停留于世间一段时间,父母痛苦、同学愧疚。

我的事迹被流传到了网上,有人叹我可怜,也有人叹我可悲。

还有人怨恨我:「死就死了,还害死了一个人。」

只是这一段记忆在我重生后变得模糊,没有再被我重新拾起。

许卿仰起头,对我露出一抹笑容:「不用谢,前世没能帮到你什么,这一世好像也没帮上什么。」

「我是在你出事后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我也受过类似的伤害,我的腰上也有块难以祛除的疤痕,我的青春时期如你一般痛苦,所以我想帮你。」

「好像救了你,就是在救当初的自己。」

我道:「其实有人能把我放在心上,对我来说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许卿说:「小姑娘,未来会有更多人把你放在心上的。」

阳光穿过玻璃,照在我和许卿的身上,我懒洋洋地撑了个懒腰。

「借你吉言。」

几年以后,我从心理学专业院校毕业,许卿递来了橄榄枝,邀请我去她的咨询室工作。

手机不断地发来消息,是父亲母亲:「眠眠,你已经好久没回家了。带奶奶一起回来看看吧。」

我一如往常地发送那几个字:「最近没空,改日再说吧。」

我给许卿回信的几日后,她寄来一束向日葵,花枝间夹了一片她手写的卡片。

「亲爱的姑娘,祝你我此行顺风顺水、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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