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别后

出自专栏《醉红妆:愿我如星君如月》

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

上一世我对他一见钟情,费尽心机将他从牢中救出,又陪他走过雨雪风霜的七年,不成想最终却落得个被人厌弃、满门抄斩的下场。

重来一世,我早早收了真心,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我百般体贴,精心呵护,甚至红着眼睛问我——

「阿筝,你当初不是说过心悦我,会一直一直对我好的吗?」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后退了一步。

「人是会变的。我从前喜欢你,那是我眼光不好,现在我改了。」

「还有,公子请自重。公子该称我一声闻娘子,阿筝这样亲密的称呼,以后是万万不能用了。」

1

我从梦里醒来,思绪还有些昏沉。

一闭上眼,我死前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我死的那天,江言带人去抄了我的家。

他穿着紫色官服,俊雅的脸上是泰山崩于前也不改神色的淡定从容。

从前我最爱他的这份从容。

而我死前,最恨的,也是他的这份从容。

我跪在他面前,求他再想想法子救救我父亲,他只是从容地、慈悲地拂开了我的手。

他让我不要管这些。

他说无论如何,我还有他,我是他江言的妻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牵连到我,这便够了。

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平妻、年少时的白月光就站在他身旁,笑意温软地给他递过一碗甜汤。

而我一睁开眼,年少时的江言就站在府门外,白雪落满了肩头。

这是景明四年的冬日,大雪皑皑。

这一年,江言从松江县远赴京城,一举成了探花郎,又在华亭寺遇见了马车失控的我。

十八岁的江言一剑干脆利落地砍断了车辕。我向他道谢,他只遥遥还了一礼,轻描淡写地说着不用。

这一年,他年少有成风头无两,奈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当成了替罪羊,构陷入狱。

而我——

这一年的我喜欢江言,我对他一见钟情。

我出身将门,自小跟着爹爹在塞北长大,看惯了塞北的孤烟落日,第一次瞧见这样白衫青袍,青松修竹般的少年。

他那一剑不仅砍断了车辕,也照进了我心里。

也因此,在他锒铛入狱、无人相帮时,我翻过围墙,从府里偷跑出来去看他,为他打点狱卒,为他送衣送食。

这一年,我闯上金殿为他求情。

我把我收集来的证据摆在圣上面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与他的罪名实在是太大了,圣上也是真的动了火气,宁愿错杀也不愿放过。

我没有法子,只好跪在了凤仪宫外,告诉皇后娘娘我心悦江言,求她去替我说情。

皇后是我的姨母。她向来视为我亲女,对我宠爱有加,自然见不得我这样。

我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日,不仅给江言求来了从轻发落的恩典,还给自己求了道赐婚的圣旨。

我知我父兄不喜江言,也依旧捧着一颗真心、满心欢喜地想要嫁给他,却不想最终落了个被人厌弃、满门抄斩的下场。

而这一次,重来一回,依旧还是景明四年,江言还在门外站着,而我已经琢磨起了退婚。

我重生的时机有些不巧,赐婚的圣旨已经下来,江言也已经从牢里放了出来。他接了圣旨、又听闻我闯上金殿替他求情的消息,这才来我府里道谢,想要见我一面。

若是我重生的时机能够再早上一些,回到江言刚下狱的时候,我定然不会再救他。

许是我实在思索得太久了,丫鬟玉烟揣度着我的神色,试探地开口:「小姐,江公子在府外站了这么久了,咱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见什么见,不见。」

我拢了拢披风,差人打发了他,只说我因为在宫里跪得久了,病了。

只是我没想到江言竟然那般的有毅力,他见不到我,便日日都来我永宁侯府外站着,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我父亲顾虑着流言,最终还是让他进了府,我也还是见了他。

这倒是和上辈子不一样。

上辈子我听闻他在府外,便兴高采烈地溜出了府见他。

那时候我满腔的少女情愫,只知道担忧他好不好,见他无恙,又只会一个劲儿地傻笑。

而他则恭敬又疏离地向我道谢,提起赐婚的圣旨,神情更是复杂。

「承蒙闻娘子厚爱,闻娘子大恩,江某不敢相忘。然,江某对娘子并无情谊……」

如此直白的话语。

我那时怎么说的来着?

哦,我那时楞了愣,然后傲然昂首,朗声一笑。

「江公子现在对我并无情谊,不代表以后也对我并无情谊,不是吗?」

——那时的我终究还是太过骄傲,不懂得放弃,更不懂爱与不爱这种事情向来不能强求。

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揉了揉眉心,有些厌烦了。

「江公子今日过来,若是只是想向我道谢,那便不必再留了,我身子还有些乏……」

「至于赐婚一事,确实是我鲁莽。我知你不愿,等过段日子,我自会秉了圣上把这桩婚事取消。」

我说罢,转身欲走,他却忽地拽住了我的袖子。

「谁说我不愿意?我愿意。」

「能与闻娘子结为夫妻,江某三生有幸。」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又见他缓缓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小罐伤药来。

「这是我家祖传的伤药,对止血化瘀有奇效,听闻娘子为了江某在凤仪殿外跪了几个时辰,特意带了药来。」

「还有,最近这天越来越冷了,娘子受了风寒,需得按时吃药才是……」

他又掏出了一包蜜饯来。

是城西的全聚斋独有的,出了名的好吃又难买。

我向来最喜欢吃他们家的蜜饯。

上辈子同江言成了亲后,我也常常差人去买。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害了病,那汤药又实在太苦,我躲着不想喝,江言就去替我买了些来。

他这人向来重规矩,也总是有很多大道理可以说。他不喜欢我喝药时配蜜饯,却依旧替我买了递到我嘴边,神情无奈:「这下可以吃了吧?」

这也算是我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了。

我看着这蜜饯呆了呆,一个骇人听闻的念头从脑子里跳了出来。

江言他……不会也重生了吧?!

2

我被我这想法吓了一跳,可转瞬又觉得不应该。

即便江言他真的和我一样重生了,也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他若是真的重生了,只怕是恨不得离我越远越好,好让他去寻他的白月光,同她双宿双飞。

那他现在这般又是为何?

我想不明白,可无论如何,这婚还是要退的。

经了上辈子那七年,我再也没办法对他升起任何期待了。即便那些事都还没发生,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牵扯了。

打发完江言后,我转身回了前厅。

前厅里,我父亲和我阿兄正面对面饮着茶。

见我进来,父亲重重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从鼻腔里冷哼了声。

「见过人了?」

我父亲是严父。

我出生后没多久便没了娘亲,从小跟着父亲在塞北长大,父亲治军严整,杀伐果断,对我也十分严格,可以说,我是被他拿着棍棒揍着长大的。

我的脾气也和他一样,十足的倔。

也正是因为这样,上一辈子,在他因为我的任性妄为而责备我时,我才会挺直了腰板,跪在地上和他呛声。

那时候的我还太小,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而现在,我又是心酸又是无奈地上前拽住了他的袖子,拉长了声音:「父亲——」

他瞬间便僵直了身子,带了几分无措。

「筝儿,你......」

我阿兄也放下了茶盏,他抿了抿唇角,重重叹了口气。

「父亲,筝儿也大了,她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若是她真心喜欢,便随了她吧。」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我的声音——

「父亲,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我不该任性妄为,不该不听父亲的话。」

其实在我闯上金殿、求了那旨赐婚前,我父亲一直想为我与谢家二公子谢予珩定亲。

我家和谢家是世交。

谢家同我们一样,都是武将世家,我父亲向来敬仰谢予珩父亲的品行,赞他家风雅正,有勇有谋,对于谢予珩也是赞不绝口,常夸他少年英才,金质玉相。

也正因为此,父亲一直不太瞧得上江言,认为他虽有才华,但性有瑕。可奈何我与谢予珩一直不太对付,又看错了江言,付错了真心。

父亲听了我的话,一愣,尔后长叹了口气。

「筝儿,为父也不是真的怪你,为父只是舍不得你受苦。」

他说着,又是一叹,「罢了,你要是真的喜欢,为父也不会拦你,这婚约……」

我鼻子更酸了。

「父亲,我想清楚了,这件事情是我错了,是我一时迷了心窍。」

「我想退婚,我不想嫁给江言了。」

退婚一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我原本想着,等这件事的风头过上一过,我再寻了由头秉了皇后娘娘,把这婚约取消了。

我想着此事虽然是我任性了些,可皇后是我的姨母,她那般疼我,圣上又与我父亲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他们一起打过天下,他对我也是疼爱有加,此事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然而终究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当我把这事往皇上皇后面前一提,皇后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发,正要应下,圣上却眼含无奈地斥我胡闹。

「胡闹,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朕问你,前些日子跪在凤仪宫外,口口声声说心悦江言的人是谁?」

「朕看你啊,就是小孩子心性,前些日子还喜欢得要死要活得,一下子闹了矛盾,又来找朕了,朕若是现在应了你,指不定过些日子你又该来寻朕了,你呀你呀......」

他声音宠溺,但我也隐隐能察觉出——圣上似乎不想我与江言退婚。

我又想起当初我求圣上赦免江言时,我其实并没有想要求那一旨赐婚的,是圣上怜爱地抚了抚我的发,道:「筝儿长大了。既然筝儿有了心悦之人,那朕就为你们赐婚,可好?」

当时的我自然是满心欢喜,并没有察觉出这中间有什么不妥,可是现在......

与此同时,江言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他说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同我退亲。

不仅如此,他还寻了不少些稀罕的小玩意儿来送我,有姑娘家喜欢的簪子,胭脂,石榴花,还有他亲手雕的木雕......

我通通没有收,都退了回去。

上元节那日,他还送了我一盏兔子花灯。

那是盏极好看的兔子花灯,做工精细,栩栩如生,被挂在了所有花灯上头,摊主也不肯卖,非要人猜出三个灯谜,他才肯把这花灯送出去。

我喜欢得紧,就央了我兄长同我一起猜灯谜,可我们俩对字文一道都不甚精通,三个灯谜一个也没猜出来。

那花灯最终被江言赢了去。

漫天的灯火下,他从人群中走来,接过了那盏兔儿灯,递到我面前。春寒料峭,他却只穿了件银灰色的长衫,却更衬得他人如松竹,公子如玉。

「闻娘子可是想要这盏花灯?」

其实今儿一早他便入了我闻府,想邀我同他一起逛灯会,我不愿,便随便寻了个理由拒绝了。而现在,他站在我面前,笑意温软,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我看着那兔儿灯,忽然想起了上辈子。

其实江言一直是个很好的人。他待所有人都是温和有礼的,待我也一样,只是这温和中难免透着几分疏离和冷淡。

我刚同他成亲那一年,上元节,我也看上了一盏和这类似的兔子花灯,我央他去替我赢来,他只是顿了顿,便拉着我离开了。

我曾经多想要那一盏花灯啊。

可如今,他把花灯递到我面前,我只是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方才是想的,可是现在不想了。」

他一顿:「闻娘子不是喜欢这盏花灯吗?」

「人总是会变的。我方才喜欢这一盏,现在喜欢那一盏了。」

我随手指了一盏,我阿兄见状,立马要替我买下来。

摊主有些为难:「姑娘,这盏早被人定了去,要不姑娘换一盏吧。」

我正要点头,身后传来道清越的男声:「既然她喜欢,就赠与她了。」

3

说话的人是谢予珩。

看到谢予珩,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我真的只是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见状,冷哼一声,把花灯塞在我怀里,转身便离开了。

我和谢予珩从小就不太对付。

我从小在塞北长大,回京的日子不多,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太对付的人才对,可是谢予珩……

小时候的谢予珩,可以说是人憎狗嫌。

自我和他第一次见面起,我们就结下了梁子。

那一年我七岁,初来谢府,在院子里闲逛时遇见了正到处寻他的小厮。

小厮问我有没有瞧见他家公子,我想起方才瞧见的、躲在草丛的少年,随手一指。

接着,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谢予珩又出现在我面前。

那一年,谢予珩十岁。

十岁的谢予珩生得极好。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小少年,脸上的稚气未脱,眉宇间却又带着丝英气,一笑,更是昳丽动人。

「闻家小妹,我带你上树玩好不好?」

我被这笑晃了眼睛,完全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便愣愣点头。等到他真的带着我跃起,飞到了树上,我才猛地反应过来——我怕高。

是的,小时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单单怕高。

谢予珩把我带上树后便足尖轻点,跃了下去,留我一个人站在树上。可我也是个硬脾气的,我怕得要死,就是不肯哭。

他把我放在树上放了一会儿,见我实在无趣,就又把我带了下来。

而我——

我趁他不备,一把把他推倒在地,对着他的手就是一口,生生咬出了一个血印子。

自那以后,我和谢予珩每次见面,都免不了一阵鸡飞狗跳。

再过些年,谢予珩越长越大,性子越发沉稳,也成了京城众多小娘子们梦想中的夫婿人选。可许是幼时的印象太过深刻,每每我见着他时,总是下意识地戒备起来。

也正因此,上辈子,我一直以为谢予珩讨厌我。

我一直以为我与他是那种你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你的关系,即便是谢闻两家都有意让我们结亲,我也以为那只是我们父辈们的一厢情愿。

可是上一辈子,我闻家落难后,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他站了出来,为我闻家说情。

我家被抄的那一夜,年已三十的谢予珩翻过围墙,偷偷来了我的院子,隔着屏风对我说了声别怕。

那时候我已然害了病。我病歪歪地倒在床上,看着屏风外人影晃动,听着他沉稳而坚定的声音。

他说:「闻筝,我知你心焦,可你别怕,事情还有转折的余地。我这就去向陛下陈情,你别怕,你父亲一定会没事的。」

也正是那一日,我才明白,他从来都不讨厌我。

上一辈子的谢予珩至我死时也一直没有娶妻。

我还记得,上辈子,我与江言刚定亲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谢家拜访,那一次,谢予珩没有见我。

后来,我与江言的婚宴上,他送了我一对双鱼玉佩。

他这人一向肆意,送礼也是直接塞在了我侍女手上。

他自己就站在门外,隔着一道门冲我道:「闻筝,你既已出嫁,日后断不可再像往常一样了。我呢,虚长你三岁,勉强也算你半个哥哥,当哥哥的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只好祝你日后平安喜乐,无风无波,恩爱百年。」

我看不见他的脸,可听着声音,大约是在笑着的。

想到这些,我的心乱了乱,忍不住拿眼去看前方的人,越看越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马的嘶鸣声。

「快躲开!」

有人在喊。

我正要让向旁侧,一只手先伸了过来。

我一下子撞进了谢予珩怀里。

我一愣,正要闪开,忽然听见他开口:「我好看吗?」

「什么?」

我有些懵。

「我是说……」

有风轻扬起他额间的碎发,他微微勾起唇角,少年人满是朝气的脸上带了抹极细微的笑意。

「闻筝,别看我,看路。」

4

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陛下在沂高山举办祭典,京城的达官贵人、适龄的公子贵女们大多都前往沂高山参与祭典,嘉熙公主也在沂高山设了赏花宴,广邀京城的公子贵女们踏春郊游。

上辈子,我忙着在家恶补女工,没有参加此次祭典,而这辈子……

我在这宴上瞧见了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会瞧见的人——许窈。

许窈便是江言年少时的白月光,也就是上一辈子,江言官至一品后娶进门的平妻。

她原只是小官家的庶女,凭着出众的才情和外貌嫁了个还不错的郎婿,后丈夫又因病去世。

上辈子,许窈的丈夫丧期刚满,江言便不顾我的反对把她娶进了家门。

我那时十分不喜她,也十分羡慕她,却也没有因此对她做过什么。可我却总是能感受到她对我隐隐的敌意。

在江言面前,她总是温柔小意,温声细语地诉说着她对我的感激,偶有和我起了冲突,也只是自顾自地垂泪。

可当着我的面时,她又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故意引我嫉妒,引我犯错,又使计换了我的侍女。

我死得那一天夜里,江言因公没有归府,便是她,差人换了我的药,害我失手打翻了烛台。

-

瞧见许窈,我的呼吸一窒,很快又恢复正常,大大方方落了座。

赏花宴上,我一直没有去看她,可是我总能感觉到西南方向时不时有目光向我投来。

我抬眼望去,正好对上了许窈的眼。

我心头微微一动。

接着,在众人一同行飞花令时,她又总是时不时把令传给我。

我不通诗词这件事几乎是京城贵女圈里人人皆知的,作不出诗来,便只好喝酒。

喝到第三杯时,她过来同我道歉。

「闻娘子,我今年才随着家父一同入京,只听说闻娘子乃巾帼女子,心下一直仰慕得紧,实在是不知……方才行令时多有得罪,还请闻娘子海涵。」

我看着她这幅同前世相似的,娇娇弱弱、仿佛被谁欺负了似的的模样,下意识皱起了眉。

「一个游戏罢了,许娘子多虑了。」

我顿了顿,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我原以为,许窈对江言感情的伊始,是在她丈夫新丧而江言步步高升后,现下看来,指不定早在这时就已经开始了。

我想了想,找了借口说要出去透透气,又吩咐玉烟寻了纸笔来,仿着江言的字写了张纸条,约许窈戌时一刻在溪首池旁的榕树下见。

「你去寻个公主府的侍女,让她寻个空档,偷偷把这个交给许娘子。」

「待会儿你再悄悄去寻江言,约他戌时一刻在溪首池旁的榕树下见,就说……就说我有事找他。」

想到这段日子江言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举动,我想了想,又交代道:「等到了时候,你先替我躲在溪首池边上守着,若是许娘子没来便罢了。若是江言瞧见来人是许娘子后掉头就走,你就……你就想办法把她推进水里。」

做完这些,我又回了凉亭。

凉亭里,一众贵女们还在行着飞花令,说说笑笑间,不少人都被酒气熏得面色发红。

见我进来,嘉熙公主走到我面前来,问:「你去做什么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什么,」我冲她眨了眨眼,「晚上我们一同出去走走吧,听说这沂高山里夜色极美,运气好的话还能瞧见流萤呢。」

夜里,我带着嘉熙往沂高山后山的方向走。走了不过一刻钟,忽然听到「扑通」一声。

「什么声音?」

我们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等我们走到溪首池旁时,正巧瞧见江言抱着浑身湿透的许窈从池子里爬上来。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

嘉熙下意识看了我一眼。

嘉熙乃皇后所生,是我表姐,她脾气火爆又最是护短,瞧见此情此景,立马皱起了眉头,上前一步,喝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也连忙走上前,却不急着说话,而是沉默地看着他们,皱着眉,最后化作了一声低叹:「你们……」

许窈见状早已垂下头去,喏喏不敢言。

倒是江言,他从开始的惊怒中缓过了神来,抿着唇把早就脱在池边外氅盖在了许窈身上,又把她放在一边,这才直直地看着我,笑。

他一贯温和从容,那笑里却带着罕见的凌厉肃杀之意,像含着千钧的怒意。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闻娘子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我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轻描淡写,「还是说,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叫到这里来,看着你和许娘子两人月下幽会、卿卿我我?」

5

我和江言的婚最终还是退了。

尽管许窈一再开口说自己只是心情不好想出来走走,不小心落水,而江言只是途径此处见她落水这才救了她;江言也一再解释,说他与许窈并无关系,这婚也还是退了。

嘉熙不管不顾地把我拽到了圣上的营帐里,把这事捅了上去。

她声音愤愤:「那里那样偏,周围还就没有旁的人,那许娘子更是连个丫鬟都没带,孤男寡女,月黑风高的,两个人还都说什么碰巧路过,谁相信啊!」

营帐里,圣上扼腕叹道:「荒唐,真是荒唐!这江言竟然敢在朕赐婚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跪在地上,又想起了上一辈子。

其实上一辈子的江言对我也没有那么坏。

除开最后,他奉旨去抄了我的家,任我如何求情也不愿帮我外,他其实并未真的苛待于我。

是我自己,是我一知道他有难,便不管不顾地想要帮他。

是我自己,是我明知他不喜欢我,也依旧捧着一颗真心递到他面前,期待能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而他只是忽略我,无视我。

真正伤害我的是我自己。是我对他的喜欢,才让他有了伤害我的机会。

而这一辈子,那些让我伤痛的事都还未真的开始。

只要我不爱他,不走和上一世相同的老路,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而我,也不能用上一辈子的事,去惩罚这一辈子的人。

我叩地而拜,一字一顿道:「陛下,江言其实并未做错什么。这婚事本就是我强求,他从未说过心悦我,是臣女一意孤行,并未考虑他人的心意,还请陛下不要责难与他。」

「至于我与他的婚事......臣女只想要一份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感情,不想掺杂旁人,还请陛下允我与他退婚。」

圣上应了。只是在我离开营帐前,他状似无意地提了句:「筝儿今年也已及笄了,听闻你父亲有意与谢家结亲?谢家那小子倒是个不错的。」

我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就绷紧了,连忙道:「好什么呀!陛下您是不知道,我和他可是从小打到大,哪里好了……」

我说完,行了个礼,便从营帐里退了出去,正好撞见了等在帐外的谢予珩。

四目相对。

他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走进了营帐。

倒是嘉熙,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忽然把我拉到一边,跟我咬起了耳朵。

「好你个闻筝,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江言和那许窈在池边私会的事,故意引着我去的?!有什么事你不会直接同我父皇说吗?你拿我当枪使呢!」

我连忙讨饶:「好姐姐,我这不是自己不好开口吗......毕竟这婚是我自己求来的,我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白我一眼,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问:「那你同那谢二公子......」

我连忙发誓:「我们什么都没有,真的。」

-

第二日晚上,江言来找我。

我不想见他,可他偏偏趁着我与嘉熙出游归来,正大光明地堵在我帐子门口等我,一副不管不顾地模样,仿佛我不同意,他就要一直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

我带了几分火气:「婚约既解,江公子来找我,可还有什么旁的事情?」

他不说话,只是拿着双黑沉沉的眼定定地看着我,眼底有云雾翻涌,隔了好久才低叹了声:「阿筝……」

阿筝。

即便是上辈子,他也甚少这样叫我。

「阿筝,你当初不是说过心悦我,会一直一直对我好的吗?」

我下意识皱起来了眉,往后退了一步。

「你也说了,那是当初。我从前喜欢你,那是我眼光不好,现在我改了。」

「还有,江公子请自重。公子该称我一声闻娘子,阿筝这样亲密的称呼,以后是万万不能用了。」

我转身欲走,他却猛地拽住了我的袖子,声音也带了几分急切:「阿筝……」

我眉头皱得更紧。

他顿了顿,声音涩涩。

「闻娘子,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不知闻娘子可做了与我同样的梦?」

「梦里,有人为我雪中送炭,上金殿求情,我与那人结为夫妻,结发七载,可是后来我负了她,她死在了一场大火里。死前的那一天,她求我去替她父亲求情,可我没有应。」

我心头一震:「江公子说这的这些,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阿筝,你就不想知道,这梦的后半截吗?」

我的脚步生生顿住。

他长叹了口气:「阿筝,我不是要为自己说话,可你只看见了这梦境的中间半场,却不知道华亭寺初遇时,梦里的那个我也是捧着颗真心的。」

「甚至,在地牢里,你来见我时,我也是真的想过要不要抛下所有,与你真心相待,走完这一生……可是我过不去。」

「我最开始姓周,不行江。我的家,也不在松江县,而在松江县旁的东崇县。我是被人收养的,而我的生父……便是十三年前,东崇县一战中被闻大将军误认为是奸细的城门守将周乐成。」

我呼吸一窒,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他自嘲一笑:「我总是贪心太多。我既忘不了我父亲的死,又舍不下你。」

「新婚夜,我挑起你的盖头时,看着烛光下你且娇且羞的脸。我知你心中喜悦,可我却总是想起十三年前的那个黄昏。于是我慌忙掩了喜帕,接着你问我,你问我——『夫君,为什么不把帕子挑开』。」

「那时候你还是唤我夫君的,后来便只剩了连名带姓的江言。」

「我还记得你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你。怎么会不喜欢呢,你那样好,那样热烈,可是我却……」

「再后来,我把许窈娶了进来。我对她并未有情,只是多年前,我在松江县时多得她照拂,她对我有大恩,又恰逢她丈夫去世,她求我娶她,免得时候她再嫁予旁人、受人蹉跎,我这才应了。」

「至于最后,你来求我,我并不是不想帮。在你来求我之前我已经遣人去调查了,只是那是圣上下旨,谋逆大罪,在没有万全的准备下,我若是冒冒然前去求情,也只能被牵连你其中。更何况此事许家也牵扯其中,我不能打草惊蛇。」

他重重闭上眼,复又睁开,长叹一声。

「阿筝,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不闻不见便可不念,可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害了你一生。」

我再说不出话。

面前的人将将十八,年华正好,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可终究还是太迟了。

太迟了。

如果是上一辈,在许窈进门前,他同我说这些,还能叫我们都痛上一痛,等痛过了,总会有天明的。

可是现在……

没有人会一直等在原地的。

我的感情早在那永远也等不到回应的七年里冷却了个干净,冷却在了每一个一望无尽的长夜里,冷却在了每一顿慢慢变凉的饭菜里。

我静静拂开他的手,千言万语只剩了一句:「江公子,你也说了,这只是一场梦。既然是梦,那便忘了吧。」

忘了它,对我们都好。

身后久久没有人回应。

等我掀起帐帘时,终于又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很细,话一出口便飘散在了空里。

「忘,怎么能忘呢……」

隔了好久,他才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是脸色煞白。他强笑着对我行了一礼,声音极低。

「闻娘子,你和闻家都要小心圣上。圣上的疑心只有越来越重,你父亲的案子也是大有可疑......」

我没说话也不再回头,慢慢走进了帐子。

6

江言让我小心圣上。

可我念着这几个字,脑子里想起的却是我六岁那年,发起了高烧,皇后抱着我,亲手给我喂汤药的画面。

也正是那一年,我没了母亲。

我回京后初次入宫面圣,见到皇后时,她泪眼婆娑地把我揽进怀里,口中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别怕啊。我同你母亲向来最为要好,以后啊,你就把姨母当成是自己的母亲,姨母会好好照顾你的。」

自那以后,我每每回京,都有将近一半的日子是在宫中度过的。皇后甚是喜爱我,每每我回京都要拉着我的手好好询问一问,关心我吃的好不好,是不是瘦了。她对我的亲热劲儿,有时候连嘉熙见了都要羡慕。

还有圣上。圣上也对我甚是疼爱,他在我面前甚少摆出圣上的架子,以至于有时候我都会忘了,这是万万人之上、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的帝王。

我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圣上和蔼的笑容,一下子又浮现出上辈子,我闻家被抄家时的画面。

我想着这些,一夜无眠。

第二日便是祭典的最后一日。祭典结束后,圣上在沂高山后山的骑射场举办了射箭赛马会,还设了奖,拔得头筹者可向圣上讨要一份奖赏。也因此,不少世家子弟都来观看,也有不少人跃跃欲试,想在圣上面前表现一二。

此次观众席,男女是分开的,男子坐左边,女子坐右边,中间用一张矮屏风虚隔着。

我刚坐下来,就听见观众席的另一边传来我阿兄的声音:「你怎么不下去玩玩?」

他含笑看了眼谢予珩。

谢予珩则微微挑眉,声音有些懒散,唇角的笑容飞扬。

「你不也没下去嘛,再说了,我若是去了,那岂不是欺负人嘛。」

我粗粗看了眼便转过了视线,依旧有些心不在焉,直至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眼尾一点朱砂痣的少年上场。

这个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该是周家的大公子。

昨儿夜里,江言除了提醒我要小心圣上外,还同我说了些上辈子我死后的事情。这中间,他重点提到了周家。

周家的家主周骋原是我父亲的部下,他曾经在战场上救过我父亲一命,与我父亲是过命的交情,我父亲也因此对他信任有加。

而上辈子,我闻家倒台后,跟随我爹爹的部下们,不是被贬谪就是被判以死刑,唯有他周骋,在我爹爹死后也是一路高升。

更甚至,发现我爹爹贩卖机械物资给敌军的,便有他周骋的一份功劳。

我虽不知这周骋到底做了些什么,可我知道,我爹爹向来最是清正严明,是决计不会做出贩卖军械这样的事来的。

我顿了顿,装作饶有兴致地问旁座的嘉熙。

「这人......是周家的大公子吗?」

嘉熙点了点头。

「是啊,周家的大公子周博延。」

我哦了声,随口应道:「说起来我上次见他还是三年前,没成想三年不见,他竟比之前俊朗了许多,箭术也甚是精湛。」

我话音刚落,便瞧见对面的男宾席里,一人干脆利落地从高台上跳了下去。

「唉你干嘛去!」

是我阿兄的声音。

谢予珩头也没回:「自然是上场了。我在台上看了这么久,看得真是没意思。」

谢予珩很快上了场。

他换了身红色的劲装,一上场就惹得高台上的贵女们频频相望。跑马射箭时,更是箭箭直中靶心。

几轮下来,箭靶越拿越远,谢予珩也依旧是箭箭直中靶心。

到后来,和他成绩相当的,只剩下周博延一人。

最后一轮的时候,周博延先上场,依旧是一箭射中靶心。

而谢予珩……

他驾马到跑马口,通身的玩世不羁,尔后撕下了截袖子,覆在了眼上。

马跑了起来。

他拉弓射箭,一箭贯穿了方才周博延留在靶上的那支箭。

周围静了一瞬,很快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

不少贵女都含羞带怯地望着谢予珩。

谢予珩有些懒散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随意扯掉了面上的红布条,露出那双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眼。

身旁嘉熙戳了戳我,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喂,筝儿,你觉不觉得……谢予珩这个样子,像个开屏的花孔雀?」

「你看啊,你刚刚随口说了句那个谁箭术不错,他就巴巴地跑下去和人家比试了……」

「你说什么呢?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没忍住瞪了她一眼,抬起头时,却正好对上谢予珩的眼。

心猛地漏了一拍。

——明明这场面喧嚣,可自他回过头来,所有的声音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了他一人。他站在群山前,身后郁郁葱葱,山林如墨,只他一人红衣驾马,如烈焰灼灼。

此次骑马射箭比赛,谢予珩毫无疑问地拔了头筹,别说这高台上的贵女们了,连圣上都忍不住拍手叫起了好。

圣上问他可有何想要的。

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听闻前些日子,西域进贡了几株红珊瑚,臣心爱的女子素来喜欢珊瑚,臣斗胆想向陛下求一株,臣好亲手为她雕个簪子。」

我心头又是一跳。

我素来便喜欢珊瑚。

圣上也来了兴趣:「哦?爱卿已经有了心悦的女子,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我心不自觉提了起来。

谢予珩却是一笑。

「她是个极好的小娘子,臣对她向来爱重,只是臣目前还不知晓,她对臣是否也是一样,需得两情相悦了,再来回禀陛下。」

我的心这才缓缓落了下来,然后猛地用手肘撞了撞身旁一副看好戏模样的嘉熙,低声道:「我和他真的没什么,你可记住了,千万别瞎说。」

她冲我眨了眨眼:「他?哪个他?」

7

从沂高山归家后,父亲和兄长又一次把江言骂了一顿,然后操心起我的婚事来。

父亲和兄长都认为谢予珩是再好不过的夫婿人选。

他年纪轻轻便已立下了不少战功,被圣上亲封为骠骑将军,又生得丰神俊朗,是京城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更别说我闻家与谢家又向来亲厚。

而谢予珩……自我与江言退婚后,他便三头两头寻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在我面前转悠,想同我多说上两句话。

我去西市的首饰铺子买钗环,他便去隔壁的马鞍铺子买马鞍。

我喜欢喝玉壶春,他便寻了京城里最好的酿酒师傅,酿好了带到我府上了,说寻到了好酒,想邀我同品。

甚至,就连我去寺庙里烧香还愿,也能『偶遇』他。

可谁不知道,他根本看不上西市的马鞍也不喜欢的玉壶春那样温淳的酒,更不信佛也不信天命。

上辈子我对他多有偏见,与他见面的日子也实不算多。与江言定亲后,更是一颗心都扑在了江言身上,也因此,上辈子的我竟不知这人竟然如此的……坦率热烈。

他不曾对我说过喜欢,可他的喜欢却从眼角眉梢露了出来,藏也藏不住。

我十七岁生辰那天晚上,谢予珩借口来找我兄长下棋,却在夜里突然出现在我的窗前。

他敲开我的窗,笑着递过来一个紫檀木盒。

那是个雕刻十分精致的紫檀木盒,里头放着支手工雕制的珊瑚发簪。

我想起之前他在圣上面前说过的话,脸上忍不住一烫。

那人就站在窗户边上,双眸如星,笑容璀璨。

「喜欢吗?」

说实话,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我活了两辈子,第一次遇见这样明晃晃的、毫不掩饰的,既热烈又直白的喜欢。

只是我想到圣上对闻家与谢家结亲这件事隐隐的忌惮,还有上辈子,我闻家被抄家的结局,还是狠狠心,砰地一声把盒子盖上。

「不喜欢。」

「我一点也不喜欢,以后不要送这样的东西给我了。」

谢予珩似乎愣了愣,笑意微敛,问我:「不喜欢,是不喜欢这簪子还是不喜欢我?」

「闻筝,那天晚上你在圣上面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如果你记恨我小时候总是捉弄你的事,我向你道歉,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小时候第一次见你时,确实你不喜欢你,认为你脾气大,又野蛮,牙口还硬。」

我没忍住瞪了他一眼,他又接着道:「你可知你当初咬在我手上的那个牙印,过了好几个月才消。可是后来,我越与你接触,越发觉你的好。」

「你心底磊落,敢爱敢恨,既有男子的英气果敢,也有女子的细腻柔情。我从前确实......可那也是因为......」他的脸似乎红了红,「那也是因为我喜欢你。我自从见了你就把你放在心里了,可恨我还不自知。」

这是盛夏的夜晚,院子里蝉鸣鼓噪,流萤飞舞,天边繁星璀璨,他就站在窗前,玉一般的脸上染上了薄红,可目光还紧紧放在我身上。

「闻筝,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比你父亲、比你兄长对你都要好。你能不能......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我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他却猛地伸手抵住,神情带了丝难得的慌乱,很快又朗声一笑。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我可以等,等多久都可以,直到你愿意让我为你挽发的那一天。」

8

那天晚上那支簪子最终我还是让谢予珩带回去了,可我的心却比之前还要乱上几分。

剪不断,理还乱。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开始在暗地里调查周家。我怀疑真正与敌军勾结,贩卖机械物资给敌军的人正是周骋。

我查了周家许久,可周家始终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来,唯一能够让人有所怀疑的点,大概是周骋常去城南的一家酒馆,而那家酒馆的老板娘偶尔说话时,会露出些许齐国口音。

那口音不明显,若不是在塞北常住的人是绝对听不出来的。

我发现了这事后便派人盯紧了这酒馆,终于在三个月后拦截到了一封仅写了时间和地点的密信。

拦截到这密信以后,我立马告知了父亲和兄长,又把我的怀疑同他们细说了一遍。

父亲自然不信,他与周骋是过了命的交情,那密信上的信息又有限,算不得铁证,可兹事体大,他还是派了府兵与我们一同赶了过去。

可没想到……等我们赶过去时,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然,第二日,圣上便请了我父亲和兄长入宫,又在此时候派了人搜查我闻家,终于在我闻家的书房里,查出了几封来自齐国的、印有齐国三皇子私章的信件。

至此,圣上大怒,我闻家上上下下三十四口,满门入狱。

-

刑部大牢里,烛光惨惨,照着斑驳的、还带着血痕的墙壁,潮湿又昏暗。

身侧,父亲一拳砸在了墙上,面色沉沉。他还有些不敢相信,他最为信任的、与他情同手足的副将居然会做出这等事情来,还推在了他的头上。

我一面安慰他,一边思索了起来。

虽同是入狱,眼下的情景却比上辈子好上太多了。

上辈子,闻家手握兵权多年,早已引来了圣上的忌惮和疑虑,多年的情谊也在时光中被一点点消磨殆尽;而这辈子,圣上虽对我闻家有防心,可情谊还在。

更何况,上辈子我闻家被陷害,那可是板上钉钉,铁证如山。与上辈子相比,这一次被搜出来的证据就显得浅薄又随意得多,瞧着倒像是被逼急了、临时鼓捣出来的那般。

我们还有可以翻盘的机会。

只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我派出的人也都是训练了多年的,不可能暴露。

蓦地,我想到了那张密信。

人不可能暴露,密信也确实无误,可如果……如果那密信上的时间和地点不能按照寻常的方式解读呢?!

不容我多想,就有狱卒拿着镣铐前来,说是刑部的大人要提审。

审讯室处处都弥漫着血腥味。一个鸢肩豺目的人坐在审讯室里头,看了看桌上那一排排森然的刑具,又看了看被押进来的我和父兄,对着我父亲一拱手,笑。

「闻大将军,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用我多说了吧?也不是下官刻意为难您,只是我们刑部也有我们刑部的规矩,您既然进来了,我们就有义务给您紧紧皮子,替您理理罪行。」

这是要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了。

我心下一沉,脑子却飞速转起来。

此次的案子是大案,更何况圣上如今并未对父亲定罪,就算是要审,也该在白日里,由多位大人共同审理,眼下这般,分明是周家坐不住了,买通刑部想要让父亲屈打成招。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拖延时间,若是......若是我能把此事闹得更大,闹到圣上面前去,让圣上亲自审讯,转机还会更大。

狱卒们很快动了手。

审讯室里,皮鞭划破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为首的官员还在耳边唠个不停:「闻将军,这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好不好受啊?!还有更痛的呢,咱们刑部多得是折磨人的法子,您要是把该招的都招了,您也好少受些罪不是......」

又一鞭子落了下来。

我父亲呸了一声。

我则咬破了舌头,假装吐了一大口血水出来。

「爹爹,我好疼啊。」

我装成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又硬生生挤了几滴泪过来,「大人,我父亲不招,我招行吗......您想知道什么,我都知道的......」

「大人,我真的不行了,好疼啊,我处处都疼......只要招了您便不会再动手了对吧......」

那人一顿,笑道:「还是这小娘子识时务,你只要说了,本官必定不会再为难你们。」

我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来,装作思索的模样,开始胡编乱造,拖延时间起来。

我说得很慢,说一会儿停一会儿,一会儿说了,一会儿又把前头的推翻,只说是记错了,重新再说。

开始时,父兄对我怒目而视,可转瞬他们就反应过来了。这中间,我们还吵了一架,我还捂着胸口装了一次晕,直到被凉水给泼醒,我又装了半晌的咳嗽。

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人的耐性也被磨尽了,拿着那张记了一半的罪供,按着我的手便要画押。

我把那罪供夺了过来,撕成了碎片。

「你!好啊,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是刑部其它几位大人到了。

我长吁了口气。

倒是比我想象中要早上几分。

我想也没想便喊道:「大人,臣女招供,我父亲的副将周骋才是此次军械案的主谋,除此之外,就此审讯的周大人也......」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

「住嘴,你给我住嘴,别再这里胡言乱语!」

「周平浩,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把鞭子放下!」

我深吸了口气,还想继续胡编乱造将此事闹大,却瞧见一人飞速赶来,一手扯过了周平浩手上的鞭子,朝他重重挥下去。

我一下子住了嘴。

「谢将军,你这是做什么?!干扰刑部办案,殴打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谢予珩冷哼了声,「原来大人也知道,殴打朝廷命官是重罪。圣上只下旨将闻家拘禁,并未给闻家定罪,大人便在大庭观众之下滥用私刑,这又是什么罪?!」

「更何况,圣上已经下旨将此案移交廷尉府处理。」

他拿出了圣旨来,解开了我身上的镣铐,脱下披风披在我身上,便要将我与父兄带走。

临行前,他看着周平浩,缓缓一笑。

「大人,我们之间的账,有的是时间慢慢算。」

9

到了廷尉府之后,谢予珩让人送了吃食和伤药过来。

「疼吗?」他动作轻柔的给我上药,「都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我默默抿了抿唇没说话。

说来也奇怪,本来进这牢狱,我不觉得苦也不觉得怕,我一直在思考对策,就连方才我被用刑的时也没觉得有多痛,可是现在瞧见他,听着他温柔地问我疼不疼,我忽然,开始觉得疼了。

他又继续道:「闻筝,你别怕。我已经向陛下陈过情了,圣上已经下旨将此案全权交予廷尉府,闻家会没事的。」

我听着这和上辈子如出一辙的话,心头又是恍惚又是酸胀,甚至差一点就要掉下泪来。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