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

楚万川身着官服不易喝酒,也没留下来吃饭,就这,也足够我爹兴奋上好几天了。

好像过去那个在家里跳脚大骂楚家的人不是他一样。

楚万川都走了,他还喋喋不休地拉着邻居夸口,道是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我白眼儿都快翻天上去了,心道也不知是谁,硬逼着我去京城讨要银子。

想到这儿,我突然搓了搓眼角,这才发觉自己没梳头也没洗脸,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和眼角的眼屎就混在人群里了。

唉!丢人丢大发了!

街头巷尾都开始流传楚万川流落至此被我家收养,然后一举高升成了探花的故事。

故事内容几乎没有楚家父母什么事儿。

倒是有阵子家家户户开始流行往家捡人,什么穷困潦倒的书生啦之类的。

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是楚万川,据说有落魄之人贪图主家钱财,卷了银子跑了的,也有贪恋主家小姐美貌,哄了人家身子后拍拍屁股走人的。

总之,五花八门什么样的状况都有,这股子风气才逐渐地消退了下去。

这便是后话了。

眼前的问题是,几百年都不曾动一下的县衙,因着楚探花的到来,说要翻新一下。

早不翻,晚不翻,偏偏人都到了才动工,这不是难为人吗?

所以,县衙是住不了了,楚万川快乐地背着包袱,由我爹亲自领着进了我家的大门。

他一路跟人炫耀着:「嗨呀,真是倒霉,县衙没地方住,好在咱家里有的是空房!我这侄儿如今已是太爷了,对对对,自家侄儿,不住我家能去哪里?」

你那是解释吗?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那点儿小心思。

左边猪肉荣,你跟人家吵过架。

右边肠粉王,你跟人家骂过街。

此刻都摆着笑脸凑了过来。

我爹故意领着楚万川挨个摊位显摆,楚万川也随着他去,半点儿官威都没有,啧啧啧!

我娘也跟喝多了似的,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她炒了好几个菜,要不是我拦着,恐怕家里刚下出来的猪崽子都要被杀了打牙祭了。

这一桌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几乎全齐了。

我爹今儿高兴,杯杯都是一口闷,还请来左邻右舍陪客,没多大会儿就喝醉了。

楚万川倒是好脾气,由着我爹拉着他的胳膊挨个桌敬酒。

我知道,我爹这几年过得憋屈。

从他把楚家老小捡回来那天,就有人一直在背后讥讽他,等到楚万川高中探花后更是让人闲话到不想出门。

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认为楚万川高中后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却不想,他不光回来了,还做了这里的县太爷。

甚至穿了官服,特意招摇过来,只为了给我爹做脸。

我爹憋在肚子里的那股劲儿,今天终于散了。

他又哭又笑又要给楚万川下跪,我娘也跟着抹眼泪。

倒弄得众人心有戚戚。

楚万川亲自扶着我爹,对着众人高声说道:「若没有赵叔,岂有我楚万川今日?做人不能忘本,也不能忘记恩情,赵叔赵婶的大恩大德,楚某感激不尽!」

我爹瞬间就开始号啕大哭,他瘫倒在楚万川的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泪水染湿了楚万川的大半个肩膀。

我也跟着红了眼眶。

好不容易人群散去,大家喝得醉醺醺,三三两两的各自家去了。

楚万川收拾妥帖,跟我一起站在房门口。

我们原就是一墙之隔,小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长大了,尤其是我进京后闹了那一出,再看怎么都觉得别扭。

「楚大人早日休息。」

临了,我低着头对他说道。

关门的时候,却听楚万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你也是。」

「明日早起,莫要不洗脸不梳头了,好歹注意一下形象。」

他说。

羞得我老脸一红,甩了鞋一头就钻进了被窝里。

14

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起的时候,特意洗了脸梳了头,却不想楚万川早就上衙门去了。

还是我爹提了食盒一路护送过去的。

楚万川推辞再三都没能打消我爹打了鸡血似的热情。

就我爹那个兴奋劲儿,若整个泉州都不知道他供养出了个县太爷,恐怕这份劲头子都不能消退下去。

到了中午,我娘又做好了饭让我送去县衙。

我爹虽然兴奋,但也不能不做生意了,油坊忙得很,他就顾不上这头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撅着嘴道:「咱家又不是他的下人!凭什么要我去送饭?」

我娘急了,打了我一下后,解释道:「你个傻丫头,原先他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你不也天天巴巴地跑过去送饭?如今人家是太爷!肯屈尊咱们家就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打你曾祖父那辈儿往上倒也没倒出来个读书人!万川这回可真给咱家长脸!你不许出去丢人!快,给楚太爷送去,当心吃得晚了伤胃!」

说着,便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食盒塞进了我的怀里。

提着食盒,我的步伐犹如千斤重。

一想起楚万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就浑身发怵。

总觉得他没憋什么好屁。

起初我爹把三百两银票还给他,楚万川说什么也不要,非说这都是他应该给的。

后来他还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侄儿身上还有意外得来的二百两,够花了。」

他说一句,我的眼皮子就跳一下。

心虚得打了个哈哈我就跑了。

如今又要独自面对他,我的心情很是复杂。

再复杂,人也到了衙门口了。

跟门口的衙役说了几句,我就进去了。

衙门并不大,但胜在年数久远算是古迹,周围的柱子都是用朱砂混了猪血涂成的,看起来很是鲜艳。

我刚一踏进去,就看到楚万川跟师爷在说些什么,神情严肃,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焦躁。

待听到声响抬头看到来人是我,那些焦躁又如同被风不经意间吹走了似的。

一双眸子里似惊似喜,说出来的话也熟稔得很:「你来了?」

完全不似刚到泉州凶巴巴跟我讨要银票的时候了。

我觉得,他可能多少有点儿精神分裂。

但我没好意思问。

「娘说让我来给你送饭。」

我木着脸没什么表情,一一把饭菜给他摆在了桌子上。

楚万川有些不满:「我以为是你自己主动要来的。」

你说归说,吃饭的速度这么快,是生怕师爷抢你的吧???

好在我娘准备的饭菜够多,我招呼师爷过来一同用饭,却不想师爷很有眼力见地摆摆手拒绝了。

楚万川拉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拽了回来:「你对师爷怎么那么热情?他可是早有婚配了。」

我听着他的话怎么那么不中听?难道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吗?当下便生起气来:「婚配了就不兴我破坏人家家庭?」

楚万川咽下嘴里的饭菜,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危险的信号:「你再给本官说一遍试试?」

要是过去,我肯定会说试试就试试。

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竟然在他的身上看出了一丝威严。

我害怕地缩缩头,顾左右而言他:「快,快吃你的饭吧!一会儿我还要把食盒提回去呢!」

楚万川却不许我逃避,继续着这个话题:「赵晚夏,若是本官再听你说起这样道德沦丧的话,休怪本官不留情面打你板子!」

我:??????

你当了官儿就是为了动用私刑打我板子吗?

我不服气,于是,我壮着胆子跟他对峙:「怎么?还需要民女脱了裤子让太爷打吗???」

最终,还是我的不要脸更胜一筹。

楚万川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双颊微红像喝了二两酒似的,他晃了下身子,松开了对我的禁锢。

然后飞快地吃完饭,送瘟神一样的把我送了出去。

我得意地拍拍手掌,小样儿吧,跟我斗!

15

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我长大了,楚万川也是,原本那个瘦弱不堪的落魄小子突然长成了挺拔坚毅的男子,即便如今我们两个就住在隔壁,却也少了过去那么自然和谐地相处了。

我闭着眼都能描绘出他住的房间里一桌一椅。

可我却再也不敢随意踏入。

我跟楚万川原本是有婚约的。

可是很神奇的,大家竟统一得再也无人提起。

好像我小时候的那些豪言壮语都成了过眼云烟。

楚万川每天忙忙碌碌的,偶尔空了还要暗示我他衣裳不够穿了。

我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我娘,一听他说这个,赶紧连夜熬红了眼睛给他缝衣裳。

楚万川哭笑不得地接下了,尔后瞪了我一眼,似乎在提醒我不可如此懒惰一般。

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觉得一切都不踏实。

好像一场醒不来的梦。

很快,梦要醒了。

楚万川的娘不停地给他寄信,里头的内容我们不曾得知,只不过在几个月后,一顶华丽的小轿子停在了我家门外。

彼时我还在喂鸡,我娘说,楚万川近段时间因着预防水灾的原因休息不好,要多存点儿蛋给他补补,还捉了几只鸡仔给他用人参煮汤,鸡肉嫩滑,楚万川吃得连连称赞。

结果没多久就因为不受补而脸上长疮,那副俊秀的容颜顶了好一阵的疤痕。

才恢复好了没几天,楚家就来人了。

听到有人敲门,我放下鸡食就去开门。

一打眼,门口站着的是一位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

那小姑娘捂着鼻子不屑地问道:「请问,楚万川楚大人可是住在这里?」

我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道:「是啊,你有事?」

那丫鬟理都没理我,转身就朝轿子走去:「小姐,是这里了!」

我的视线跟了过去,却见从轿子里伸出来一双修长纤细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小丫头的胳膊上。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镶满了珍珠玉石的鞋子。

我很怀疑她走路的时候会不会重心不稳磕掉门牙!

「楚哥哥在哪里?」

那位小姐声音如黄莺一般婉转动听,巴掌大的小脸,盈盈一握的细腰,眼珠如葡萄一般,脸上带着三分欣喜三分憔悴,当真是个美人儿。

我看得痴了,一时之间倒忘了开口。

「喂!我们小姐问你话呢!楚大人呢?」

那小丫头太过蛮横,估计她的主子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翻了个白眼儿,道:「要伸冤就去衙门!在我家门口哭急尿嚎的算怎么回事儿?晦气!」

说完,我便转身「嘭」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那小丫头在门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什么来,只能继续敲门。

「干什么?小蝌蚪找妈妈啊?不好意思,这里没有你亲妈!请二位挪挪地方,别耽误我家门口走蚂蚁!」

我没好气儿地开门说道。

那小丫头还要说什么,却不防被自家小姐拦了一下。

那小姐对我福了福身,自报起了家门:「姑娘好,奴家闺名郑秀秀,乃是楚万川的未婚妻,家中奴仆说话口无遮拦,还望姑娘原谅则个。」

我原谅不原谅的这都是后话了。

我在意的是她的那句未婚妻。

本前任未婚妻还没死呢,你算怎么档子事儿????

不等我开口询问,只见那主仆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郑秀秀突然娇弱地趴在门口嘤嘤哭道:「即便姑娘心有不甘,也不能如此待我,我虽是万川哥哥的未婚妻,你也不好如此践踏我的尊严,我,我……」

说罢,便又是一顿婉转啼哭,弄得我一头雾水,倒像是我如何欺负了她似的。

随着脚步声响起,我心中一个「咯噔」,若是没猜错,应该是楚万川回来了。

果不其然,楚万川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他语带讶异地问道:「秀秀?」

我一听他叫得这么亲密,顿时心中五味杂陈。

老娘跟你生活了这么久,也没见你叫我一句夏夏。

呸!

这狗男女!

16

狗男女相聚没等欢乐起来,楚万川的下一句就打破了这场喜闻乐见的场面。

「你被晚夏打出来了?」

我气结,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直接关上了大门,让他们这对儿贼未婚夫妻吃屁去吧!

「万川哥哥,原来,原来,她就是晚夏姐姐啊?我原以为……算了,想来定是姐姐误会我了,万川哥哥,我好高兴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着他们的对话,差点儿被郑秀秀的语气给恶心吐了。

楚万川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可别急着高兴,我在这边忙得很,没空陪你数星星看月亮!这几日衙门事多,你若是没什么事儿就回去吧。」

说着,又开始拍门:「赵晚夏!快开门!我饿了!」

这语气,跟我是他的厨娘似的!

不开不开就不开!谁来都不开!

郑秀秀还在那儿拱火:「哎呀万川哥哥,这赵姐姐脾气可真够大的!你如今都是县太爷了,她还敢如此对你,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正想冲出去撕了她的嘴,却不料楚万川不悦地开口说道:「我劝你还是小心些,她现在定然在门口偷听,以晚夏的狗脾气,待会儿出来打你一顿我可拦不住,她又不怕我,惹急了,我今晚可没饭吃了!你起开!离我远一些!一身脂粉味儿熏死人了!」

听他这么说了,我心中才好受一些, 又心虚地从门缝上直起身来。

正准备开门,结果我爹的声音又在外头响了起来。

「哥儿,你在外头干嘛?晚夏发疯把你打出来了?」

听得简直要气死我了!这是什么爹?我在他们心目中就是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吗???

「没有,是我姑母家的表妹郑秀秀,大约说错了话惹怒了晚夏,我正要替她跟晚夏赔不是呢!赵叔手里拿着什么?」

「万川哥哥我没有……」

「嗨!有客到来啊?真不好意思老眼昏花没看到,大侄子可问对了,前儿你婶子给你熬参鸡汤把你喝上火了,这不,催着我捉几只王八回来熬龟苓膏,好让你败火。」

说罢,我爹还愉快地把几只王八拎在楚万川眼前晃了几下。

楚万川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赵叔,若我猜得不错,这龟苓膏是要用龟来熬的。」

「龟?不是王八么?」

「不是……」

「嗐!白忙活了!没事儿,这不是有客人吗?闺女,你吃王八不?」

我爹把王八拎到了郑秀秀的眼前,王八腿还在不停地扑腾着。

郑秀秀:……

17

郑秀秀到了也没喝上王八汤。

楚万川把她送走了,说是送,其实更像是赶走的。

他对这位表妹感情不深,甚至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厌烦,这样的表现还让我稍感安心。

郑秀秀住在了客栈里,带着心不甘和情不愿。

楚万川满身疲惫,这几天为了预防洪灾,他的鞋子几乎天天沾满了烂泥,动辄衣裳被刮烂,半夜我还得点着灯给他补衣裳。

那天缝到很晚,累得我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一抬头,窗户外边就是楚万川的脸,跟鬼影似的,吓得我「嗷嗷」喊。

把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倒真有夫妻情深的感觉了。」

他擦着笑出来的泪说道,扔下这句话后,就转身回了房间,倒让我翻过来覆过去一夜没睡好。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又不肯承认跟我的关系,又这样模棱两可,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猜到他想干什么?

我避了他好几天,难得我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这下可好,人家的「未婚妻」都出现了,我这个前•不知名未婚妻也该退下了吧?

心里头闷闷的,堵得难受,偏我爹还给我舀了一勺汤:「闺女快喝,大补!」

不知道怎么了,这一瞬间,我突然就爆发了。

把汤勺狠狠地扔进了碗里,我丢下一句「谁爱喝谁喝去!」

转身就回了房。

身后,是三个人的面面相觑。

我趴在被子里狠狠地哭了一场,原本我不是这样软和的性子,若要是以前,我定要把那郑秀秀扯出来撕烂她的嘴!

可是一切都变了。

楚万川不再是我的了,他不是任何人的谁,而是这泉州的父母官,是百姓们嘴里考中探花却依旧回来帮助他们的太爷。

平日里就连我父母都要敬着,更何况我了。

我不停地退缩不停地隐藏,却终究扛不住自己的心。

我喜欢他,从这时候开始,我才明白,曾经的那些占有,并不是我认为的理所应当,而是喜欢。

可惜了,我的反应太过迟钝,等楚万川被我推远了,我才发现这个问题。

一步错,步步错。

18

我低估了郑秀秀的厚脸皮。

也不知道楚万川跟她说了什么,她再出现的时候,已然是粗布衣裳的打扮了。

那些玉鞋和满头的珠钗都消失不见了。

小姐都这样了,丫鬟更别提了,若不是她还有嘴能说话,这位叫莺儿的丫鬟灰扑扑的倒像条毛毛虫似的不起眼。

我没把她们放进来,是我爹。

他说毕竟是两个姑娘家,万一在我家门口出了意外就不好了。

没奈何,我只好把这二人当空气。

只不过,这二位显然不这么认为,她们想要发挥一下余热。

我喂鸡,她就抢着喂,结果差点儿一头栽进鸡窝里。

我扫猪圈,她也跟着凑过来,结果踩了一脚猪屎给她恶心哭了。

烦死了,真是位大小姐。

也就楚万川稀罕这样的人了。

我撇撇嘴,提着食盒要去衙门送饭了。

唉!我也真是贱的,都这样了还要担心楚万川没饭吃。

郑秀秀一见我要出门,眼睛都冒绿光了。

她扭着屁股挤过来,非要跟我一起去衙门。

我冷笑一声,直接把食盒丢给了她,大方地让给她这个机会。

然后,郑秀秀勉强地笑着哀求道:「晚夏姐姐,我,我,我提不起来……」

我努努嘴,让莺儿跟她一起,结果两个废物不会用力,饭菜的汤汁都洒了出来。

「算了算了,两个大麻烦!」

我不耐烦地将食盒提在了手里,郑秀秀跟莺儿两个垂头丧气地跟在我身后。

刚到了衙门口,衙役跟我是老相识了,连拦都不曾拦一下地就给我放行了。

然后把郑秀秀主仆二人给挡在外头了。

「大胆!我们小姐岂是你能阻拦的?」

莺儿都这副奶奶样了,嘴巴还是不饶人。

衙役理都不理,就是不放人。

还是郑秀秀会卖惨,她眼泪汪汪地对我祈求道:「晚夏姐姐……」

我只好折回来,简单地跟那位衙役解释了一遍。

恰在此时,楚万川知道了外头的响动特意迎了出来,不等我把食盒给他,就见郑秀秀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

嘴里还嘤嘤喊着:「表哥——」

我气到不想睁眼,却不妨听到耳边传来了郑秀秀的惨叫。

原来是楚万川将她推开了。

结果没掌握好力道,竟推飞出去了。

楚万川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摇摇头叹了口气。

「都是跟晚夏学的,瞧瞧,本官如今都这般暴力了!这样不好,不好。」

我强忍住笑,心道你还是别感慨了,还不去把你的亲亲表妹扶起来吗?

19

「我已跟母亲写信,言道你在这儿诸多不便,择日你便启程归家吧!」

楚万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说道。

原先他还是个食不言寝不语的公子哥儿,后来到了泉州,又天天跟一帮糙老爷们儿在一起,赶时间抢饭吃都是常态,所以现在很没形象。

郑秀秀听了只会落泪,言道表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楚万川咽下丸子,嘴角还有油花。

他盯着郑秀秀,眼神泠冽:「对,我讨厌你跟你们郑家的所有人,包括楚家的那群所谓的亲戚!」

「我跟爹娘落难之时你们在哪里?若不是赵叔、赵婶,恐怕我跟爹娘早就尸骨无存了!」

说到这里,郑秀秀神情凄惨,整个人捂着心口做西子捧心状,身子摇摇欲坠。

她哀哀哭着,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流:「表哥,不是的,爹和娘并非冷漠无情,是……」

楚万川不耐烦地抬了抬手,拿着筷子隔空点了她几下:「别说了,那年我曾满怀期待去你郑府门口,却连姑姑姑父一面都不曾得见,只有一个仆从拿了五两银子出来,将我打发了。」

「如今我高中,你们却花言巧语哄了我爹和我娘,却哄不了我!若有心要结亲,我最艰难的时候你在哪里?家里的落败与姑姑姑父脱不了干系!郑秀秀,你且回去告诉你爹娘,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的都拿回来!属于我楚家的,你郑家一根棉线都别想带走!趁我现在心情还不错,赶紧滚!小心待会儿我放赵晚夏出来咬你们!」

一旁看热闹的我:????

凭什么是我出来咬人???我又不是疯狗!!!

郑秀秀擦了擦眼泪,嘴唇惨白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踉跄着走了。

我站在一旁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楚大人!」

楚万川白了我一眼,好看的脸上满是不屑,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这不是躲了本官好几天不跟本官说话的赵晚夏吗?」

我发挥了一下死皮赖脸的优势,故意凑了过去:「哎呀,人家这不是误会了吗?您先消消气儿!」

我狗腿地给他斟了一杯茶,楚万川这才受用地喝了下去。

「误会什么?郑秀秀?她有什么可误会的?你以为本官喜欢她那样的?瘦得跟个螳螂似的?」

楚万川没好气儿地说道。

我傻笑着,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欢快的气息。

「我原以为您眼光高,喜欢的是大家闺秀呢!」

楚万川听了我的话后,突然就站了起来,他现在个子很高,我需要仰着头才能跟他对视。

他的头顶上高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正大光明。

此刻正在闪闪发光。

我被他逼到了墙角,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看向他的眼神都闪烁着心虚。

「那本官就不能喜欢小家不碧玉的?」

什么叫小家不碧玉?楚万川你给我说清楚???

我的心里在咆哮,面上却纹丝不动,假装自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赵晚夏,你小时候的那些能耐都去哪了?不是天天嚷嚷着要嫁给我吗?怎么?现在却不敢了?」

他捏着我圆润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

20

我没有觉得欢喜,只觉得一股屈辱涌上心头。

眼里含着一汪泪花,我倔强地打开了他的手。

楚万川讶异地看着我,面上不禁浮起了一丝苦恼。

「我去京城找你,你不曾承认我的身份,如今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却反而欲迎还拒似的,我是人,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丫鬟仆人,楚万川,我敬你是个官爷,你知道我的脾气,有什么话咱们当面锣的说清楚,我不想搞什么暧昧,也不想看着你一阵冷漠一阵欢喜,弄得我心情起伏不断。」

我深呼吸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抬眼凶狠地盯着楚万川,他的嘴巴张了张,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几日天气就不稳定,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却一直下不来。

弄得人也跟着烦躁不安。

楚万川比我还焦急,每年泉州都会因为暴雨连绵发生水灾,原来的县太爷只顾自己消遣,连抵抗洪水的沙袋都偷工减料不说,还不肯正儿八经地预防。

如今楚万川上任,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堤坝。

忙碌了好一阵子,就为了能给百姓一个安稳。

方才他刚要开口跟我说些什么,不料天空一阵巨响,瞬间暴雨如注,下得像用盆往下泼一样。

慌乱之下,我拉住了楚万川的手。

他用力地回握了过来。

转过头,楚万川认真地对我说道:「晚夏,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多讨人厌吗?」

我吸溜了一下鼻子没吭声,不明白他说这个干什么?

「我初到赵家,灰头土脸像是讨饭的乞丐,你嫌我脏,让我滚出去。」

「吃饭的时候哭闹,骂我是要饭的,凭什么吃你家的饭菜?」

他越说我就越难堪,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我小时候确实很讨人厌,就连我娘都烦我这张嘴。

「所以我在纸上写了一个「粪」字,告诉你这是饭字,你拿了去跟赵婶说要吃这个。」

楚万川的口吻里带着满满的回忆感,说着说着,他就抬头看向窗外。

「还记得有一年的暴雨也如今日这般,我爹跟赵叔被困在油坊回不来,你哭闹要找爹爹,硬逼我带你出去,我们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结果跑到中途发起了大水,你跟我找了个土坡爬了上去,不想那土坡上竟然有条蛇。」

我听着楚万川的声音,思绪也被拉回到了小的时候。

我小时候是个不讨喜的孩子。

具体表现为嘴巴太碎又损,仗着我爹的油坊生意不错,整个人都膨胀得不像样。

着实欺负了楚家人好一阵子。

甚至把我娘给楚家准备好的被褥都拿出去扔到了鸡窝里。

楚万川他娘坐在地上抹眼泪,小小的楚万川就这么神情仓皇地看着我。

他们流浪至此,若不是我爹看他们可怜,又觉得他们谈吐不似寻常逃荒百姓而把这一家老小带了回来,还不晓得楚家能不能等到楚万川高中探花呢!

自古就是士农工商,我爹手里虽然有几个闲钱,却终究低人一等是个底层的商户,更何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真正的富贵人家是不把我们看在眼里的。

他一心想要摆脱这样的困境,无奈跟我娘俩个只生了我,就再也奋斗不出儿子了。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把全部精力都放放楚万川身上?

那年暴雨,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那条蛇浑身漆黑,正在吐着信子,张着嘴巴对我们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我跟楚万川两个吓坏了,他拿了一条树枝试图把蛇挑走,不料那蛇太过狡猾,竟顺着树枝缠绕了上来,吓得楚万川将手里的树枝扔了出去,这一扔可不得了了,那条蛇就顺利落在了我们脚边。

我那时不晓得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一边哭一边捏住蛇尾巴尖尖就开始凌空甩了起来。

后来我说了什么?

我说:「楚哥哥,你快跑!来年今日别忘了给我上坟!」

现在想想,不过区区一条蛇,甩远了扔出去就是了,何必说下如此的豪言壮语?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自己是被人背回去的。

那个后背是那么地令我安心。

然后回到家的我们两个先是挨了顿骂,又双双发起了高热。

「那时候我就觉得,其实小丫头还是有一点可爱的地方,起码还知道要保护我,又或许,你当时想的也不过是我能给你家争得荣誉,所以我不能死。」

楚万川自嘲般地说道。

我懵懂地看着他的侧脸,记忆中的单薄少年一瞬间竟然变成了这般坚毅的男子。

听着他的话,我又觉得一阵子愧疚之感涌上心头。

是啊,那些年……我也着实不讨喜,做了很多伤害他们的事情,所以楚万川他娘不喜欢我,也是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酸酸的,为自己小时候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后悔,又为楚万川的大度而感到羞愧。

「可是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没有道理的事情,喜欢你让我觉得很慌乱,所以我才逃避开你,却没想到,我始终还是逃不开自己的心,也许这就是你说的贱骨头吧!呵呵!」

他笑着摇摇头,又似感慨又似哀伤。

「如今,这暴雨又一次来临,晚夏,恕我不能先送你回去了,我是这泉州的父母官,首先要保证所有百姓的安危!你乖乖等我回来,届时,我定会给你一个解释!」

说罢,他撩起衣袍,披上一旁匆忙赶来的捕快递过的蓑衣,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雨中。

那滂沱的大雨,几乎要将他吞噬了一般。

21

雨已经下了三天。

整整三天,因着县太爷的提前预防,山洪虽然还未曾来临,但山脚下的乡民们早已秩序撤离,躲到了安全的地方,以防河坝决堤冲垮住宅伤及人畜。

有百姓抹着眼泪,祈祷大雨赶紧停止,并期盼太爷平安顺遂。

楚万川离家三天,跟着衙役们一起巡视河坝,尤其是常年发生水患的地方。

百姓们把他的所作所为看在了眼里,无不夸他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可我却不希望他做到这个地步。

我宁愿他健康地回来。

我爹和娘在家也坐立难安,一方面担忧楚万川的安危,一方面又挂念这大雨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

然而越是担心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三天暴雨下到河面水位急速上涨,冲垮了一处的河堤,有几个衙役和楚万川同时被大水冲走,如今人影全无!

我「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浑身血液都凉了,一开口竟然破碎到拼凑不起来一句完整的话,好不容易才找回麻木的舌头,艰难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那人满身脏污,脸上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水。

「咱们大人担心那处不结实,偏要去查看一下,却不防正赶上水位上涨,那黑了心的工头,把垫沙的石块换成了细碎的石子儿,大水一冲,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垮,太爷,太爷他……」

那人说着,就用袖子遮着脸痛哭起来。

我不信。

我不信楚万川就这么没了。

他福大命大,小时候跟着父母一路走来,从京城走到了泉州,又日夜苦读高中探花,我不信运气这么好的人竟然会轻易地没了。

不顾父母的阻拦,尽管外头还是瓢泼大雨,我找了一件蓑衣,胡乱地披在了自己身上。

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去找他!

他还没有给我一个交代,他还没有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喜欢我!

他还没有亲口对我说出那些误解。

雨水肆意地洒落在我的身上,天空是密密麻麻的乌云,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

我一路飞奔,绣花鞋底子软,被水一泡,脚底一踩到石头会疼。

可我顾不上许多,我只知道,不见到楚万川本人,我不信他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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