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方越说我要做名医,将来给他调理身体。
方越愣了愣,看着我笑了。
他点着头,喟叹一声:「唯唯,那我们拉钩,你要做好医生,然后我要出门一趟。」
我的心狠狠一揪:「你要去哪里?!」
方越拍拍我:「我说过的啊,我要去国外上大学。」
我一时不能接受,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
他又叹了口气:「我们总有一天还是会见面的。」
他说,「唯唯,我会一直看着你,等着你的。」
8
方越出门了。
我神不守舍,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除了学习就是发呆。
有一晚,我睡梦中听见似乎有人在拧门把手。
我毛骨悚然,又庆幸万分,我睡前锁门的习惯一直保持下来了。
那晚张叔叔和我妈出去吃饭,我睡前听见他们回来,听见我妈醉得不省人事,被张叔叔拖上床。
现在他疯狂地拧我的门。
边拧边说:「唯唯,你妈妈喝醉了,你快出来照顾她!」
我一言不发,去摸我的枕头底下。
张叔叔开始撞门。酒气顺着门缝,一丝丝一缕缕,侵占了进来。
我从枕下摸到了美工刀。
这么长时间的锁门不出,我的恐惧早就达到了顶点。
人的恐惧一旦到顶点,就会变成愤怒。
我突然想着不如就同归于尽吧。
我跳下床,赤脚踩着冰凉的地板,一把拉开了门,美工刀往外狠狠扎去。
张叔叔往旁边一跳,堪堪躲开,一下愣住了。
我拿出手机对着他拍视频,一字一句告诉他:「不是想进来吗?可以啊。今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你记住,要不你弄死我,今晚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你。」
他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和我手里那把雪亮的美工刀。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你看你这孩子,脾气多大。」
说着,转身走了回去。
我看着他进屋,锁门上床,蜷缩起来,不停地发抖。
我他妈的受够了。
第二天,我给我妈看视频。
我问我妈:「这次总不是误会了吧?」
我妈看着手机,手明明在发抖。
可过了一会儿,她却抬头看着我:「唯唯,他喝多了。」
「他是想让你照顾我,你想多了。」
她说,「唯唯,我有我的苦处。」
「不行你去跟你爸过吧。」
我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妈的,今年怎么这么冷。
我心里一片死灰,可我还是想替从前的我,最后问一句:「妈妈,你还记得你曾经爱我吗?」
她没说话,避开了我的眼神。
我叹了口气,突然看着窗外笑了。
原来人失去念想的时候,心里是一片轻松,无挂无碍。
我拿起手机打 110,我妈扑上来摔了我的手机。
她失控地尖叫:「你给我一条生路行不行!你想让我我孤独终老吗!我需要被爱!被爱你懂吗!」
我不懂。
我很疑惑:「我难道不够爱你吗?你觉得他和我爸,能比我更爱你?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在你面前啊!」
她蓬乱着头发,失态地大喊:「那不一样,郁唯,那不一样!你不懂!」
我是不懂。
但我懂一件事,我和我妈缘分尽了。
我想方越了。
我给方越打了个电话。
一接通我就哭了。
方越很着急:「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透着那么一丝疲惫。
我听出了那丝疲惫,收回了委屈,闷闷地说:「我想你了。」
方越说了句「等我」,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发来了视频,站在一片绿地中,远处有白色的二层小楼。
他的脸在阳光下罩着一层金光,轻声轻气哄我:「别哭了,你要是想我,晚上就早点睡,说不定我会去你梦里。」
我气笑了:「你又没有特异功能,说入梦就入梦啊?」
他笑笑没回话,开始盘问我的功课,检查我最近成绩。
半个小时的视频,他抽查了我二十多分钟。
最后才放心了,开始老生常谈:「你要好好学习......」
我不等他说完,就接起了话:「只有考上好大学,变得强大,才可以远离现在的无助和痛苦,对不对?」
方越笑着点头,跟我道别,等我挂视频。
我跟他说再见的时候,他似乎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眷恋地看着我。
过了几天,我妈跟我爸吵起来了。
她想把我送到我爸那里去。
她说:「唯唯你也该管两天了。我都管了这么多年了。」
我爸跟她打太极:「唯唯来了,我怎么跟盼儿解释?」
我妈骂他没人性,不配当人父亲。
我爸被骂得勾起了一丝愧疚:「要不让唯唯来给盼儿教跳舞和画画,就说她是专程回来培养妹妹的,这样我也好交代。」
我妈骂了句王八蛋,摔了手机。
我隔着一扇门听他们打视频,抱膝坐在黑暗的卧室里,安静地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
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里面讲的是哪吒割肉还母,削骨还父。
我很羡慕他。
他有太乙真人,可以把血肉全还给父母,两不相欠,还有人帮他重塑人生。
而我没有。
过了一会儿,我妈叫我出去。
她揉着太阳穴:「你去你爸那里吧,对你好,对我也好。」
我点了点头。
好羡慕哪吒。
多希望我也有个太乙真人托底,可以让我肆意地割肉削骨一回。
我开始收拾东西。
收拾完后,方越突然发来微信:「我回来了,快下楼。」
我诧异而惊喜,匆匆跑下楼。
方越穿着白 T,牛仔裤,球鞋,颀长英俊,笑着看我。
他又瘦了,瘦得我莫名恐慌:「你又瘦了!」
方越笑而不答,带我去吃饭,自己不怎么吃,只是看着我吃。
他的行为缓慢,看着很稳重,可慢得我心慌。
他郑重嘱咐我:「想摆脱困境,你只有考上好大学这一条路,唯唯,你一定要懂。」
我点了点头,像是发誓一样:「我要考最好的医学院。我要给你调理身体!」
我声音发颤:「方越,你一定要等我,等我!」
方越笑而不语,岔开了话题:「唯唯,你要很优秀,很强大,要能保护自己,听见了吗?」
我的恐慌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
他为什么不回答!
他为什么不说他等我!
有什么我一直恐惧,却不敢深思的东西,如怪兽一般,在心底深处,慢慢浮出水面。
我做了一晚噩梦。梦见他跟我说再见。
过了几天,方越给我寄来一个快递。
里面是他的一张照片,和一张银行卡。
还有一张纸条:「让我的照片监督你学习,遇到什么事,都不许放弃努力。银行卡里有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给你应急。」
我看着这两样东西,突然腿软,滑坐在地,泣不成声。
世界上最恐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了。
或者已经发生了。
我不敢想,我靠什么支撑,才能独自活在这寒冷的世上。
没钱我可以打工,可是没有爱,没有温暖了。
我怎么办。
9
那天以后,方越再也没联系我。
我老师也请了长假。
一个月后,我老师回来学校。
她头发全白,眼皮发肿,朝我走来。
我开始窒息。
她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信封:「小越给你的。」
我浑身抖个不停:「他在哪里?」
老师红着眼睛,没有说话。
心脏在那一刻,停跳了几秒。
胸口好疼。
我最深重的恐惧,它成真了。
我抖着手拆开信封,劲朗的字迹跃然纸上。
「唯唯,见字如面。
你知不知道,你特像我小时候养的一只小奶狗。
在我妈办公室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像被人遗弃,茫然无助的小奶狗,让人忍不住想保护,想哄一哄。
后来你在操场哭的时候,你偷喝酒的时候,像被人踢了好几脚,无处可躲的小奶狗。
再后来你在我面前蹦蹦跳跳的时候,像是重新被人捡回家,重新开始信任人的小奶狗。
我看见你就开心,就想起小时候还不知忧虑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会走,世界还是阳光灿烂的。
临走时能再沐浴一次阳光,这份幸运是你给我的。唯唯,你是我的阳光。
最后的日子能认识你,幸哉甚哉。
唯唯,你要强大优秀,以自身为利剑,披荆斩棘,给自己斩出一条活路。
你能做到的,我坚信。
不要害怕,不要孤独。
我会在天国看着你,等着你。
你要好好活着,过绚烂一生。
等你变成一个老太太,我在天国迎接你。
方越。」
短短几行字,我看了半小时。
胸闷气短,哭不出来。
直到放学时,我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你怎么舍得走的!」
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界上。
又怎么舍得给我光明温暖后,又让我回到冰冷的深渊。
我胸口太疼,一下晕倒了。
醒来时,我老师在校医室,看着我哭:「方越打小有心脏病,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他临走时还要我盯着你学习,让你务必挺住。他很放不下你。」
我流下两滴泪。
方越,我挺不下去呀。
10
我行尸走肉一样回了家,我爸给我打电话:「唯唯,你来我这里,要机灵点,你好好教盼儿,盼儿有进步,你阿姨就开心,咱们一家就能和气......」
我挂了电话。
谁要跟他们住。恶心。
我妈在一旁淡淡道:「你最好不要挂他电话,以后你要在他屋檐下讨生活。我和你张叔要结婚了,顾不了你了。
明天我送你去你爸那,你自己机灵点。」
我一言不发。
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我妈帮我提行李,要送我去我爸那里。
我跟在她后面,若无其事地跟她道别:「妈妈,我曾经是爱你的,你知道吧。」
我妈手顿了一下:「这话说的,好像我不爱你似的。」
我笑了。
这话说的,好像真的似的。
我俩到我爸楼下,等我爸下来接我。
我看着高高的楼房,看着楼顶仿佛触手可及的蓝天白云,突然就很想很想上去。
想得魔怔了。
我跟我妈编了个借口,走应急通道上了楼顶。
我想上来再见方越一面,一面就好。
他说过他会在天国看着我的。
我离天国近一点,是不是就能早点看到他。
楼顶真的好高,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白云。
我静静地抬着头,看着天空,等着方越出现。
楼顶的寒风,刮得我摇摇欲坠。
楼下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报警。
我妈冷着脸喊我下来,让我别丢人。
我爸转头就捂住了盼儿的眼睛,生怕我的血溅到她。
盼儿在笑,笑得我在楼顶都能听见。
那凉薄轻蔑,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可这些喧嚣纷乱,又关我什么事呢?
这世上唯一跟我有关的,只有方越而已。
天上万里无云,晴朗温暖。
我仰着头,耐心地等着方越出现。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我快站不住了,可方越还是不出现。
我心里很害怕。
我怕天国不存在。
我又等了一个小时,什么都没出现。
我心里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他不会出现,你上了那么多年学,怎么还会相信天国这种东西,方越已经消失了,彻底消失了。
化成一捧灰了。
我垂下了头,往楼层边缘迈了一步。
我早该知道,这世上没有天国,没有灵魂。
我再也见不到方越了。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只想跳下去。
我爸妈还在楼下,已经放弃劝说我,我妈骂我爸没早点下楼,我爸怨我妈没看好我。
只有消防员小哥哥,坚持不懈地在劝我。
我很感谢他,可我坚持不住了。
我又往前迈了一步。
生而为人,诸多遗憾,今天就全部了结吧。
楼下爆发出一阵惊恐尖叫,我爸妈也在其中。
他们似乎刚意识到,我不是在演戏。
我忍不住笑了。
他们现在开始害怕了。可已经晚了。
我甚至能想到,我死后他们会短暂地怀念我,短暂地悔不当初,然后长久地遗忘我。
在我死后,开始爱我。
当我头七,彻底忘我。
我叹了口气,回头对消防员小哥哥挥了挥手,说了声谢谢,转身抬起了脚。
可就在那一瞬间,万丈金光冲破了遮挡阳光的云彩,照耀在我脸上。
温柔的声音,伴着阳光萦绕在我耳边,仿佛其人就在我对面:「唯唯,你答应过的,要好好活下去,要优秀强大。」
我抬起的脚立刻放下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天空,又看看消防员:「你听见了吗?」
他茫然地摇头:「听见什么?」
我侧着头,竖着耳朵细听,那熟悉的声音不疾不徐:「下去吧唯唯,你的归宿不在此地,也不在此刻。不要着急,我会一直等着迎接你。」
我闭了闭眼,泪流满面。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会活得优秀而强大,我会活成个老太太,再去找你的,方越,你要等我啊!」
被阳光染成金色的云层里,依稀有张年轻英俊的笑脸。
方越,小奶狗会长成大狼狗,强大而优秀,然后再来见你。
你等着我,好吗。
11
我下楼后,我妈阴着脸:「都几点了,我今天本来要和你张叔叔挑家具的。」
我爸抱着盼儿:「你这样我怎么敢把盼儿交给你?怎么让你住进来?」
我笑了笑,拿起我的行李:「不好意思,我没打算跟你们住。」
我大步往外走:「我跟你们俩谁住,我都嫌恶心。」
我用方越留给我的钱,在学校旁边租了间单间,日夜没命地学习,燃烧生命地学习。
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从此在世上的意义。
我如约考上了最好的医科大学。
我爸听说后,想为我办一场升学宴,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我郁唯此生,不怕孑然一人,形单影只,我有过方越,什么孤独都不怕。
想他的时候我可以看看天空,我可以闭眼做梦。
我不再需要父爱母爱,我尝过最温暖的爱,足以照亮余生。
从医科大毕业后,我进了医院,后来成了全国顶级的儿童心外科专家。
我爸辗转来找我,痛哭流涕,他说他发现盼儿不是他的孩子。亲子鉴定也做过了。
他看着我的鼻子,后悔不已:「我怎么不多想想呢,老郁家祖传的鼻子,怎么就能基因突变成大高鼻梁呢!」
我指了指门口:「我的病人很多,请不要耽误孩子们看病。」
我爸哭着说我才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想和我重新培养感情,可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啊。
我妈也是,有一天半白了头发,堵在了我医院门口,哭着说她后悔了。
张叔叔性侵入狱,她赔偿到倾家荡产,还被人指着鼻子骂。
她说唯唯,你才是最爱妈妈的人啊!我们回到原来好不好?你以前很在乎妈妈的!
我往旁边躲了躲:「我今天一早有台手术,请让一让。」
不要用这些话脏了我的耳朵。
我的耳朵是留着听方越说话,听我救下那些孩子叫我天使阿姨的。
岁月慢慢流过,不知不觉我行医一生,终老于八十五岁,终生未婚未育,在当年救过的孩子们围绕下,合上了双眼。
他们不叫我天使阿姨了,叫我天使奶奶。
他们的眼睛明亮,都闪烁着灿烂阳光。那里面都是生机勃勃。
我爸妈早就不在了,我给他们处理的后事,但也仅此而已了。
父母与子女,也是讲缘分的。
我们此生无缘,来世也不要再见。
我吐出人世间最后一口气,灵魂又变回当初的样子,荡出窗外,穿过白云,飘上蓝天,来到一片温暖的草地,站在一扇白色的门前。
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笑得温暖灿烂:「唯唯,我们又见面了。」
我看着他,流下两滴泪,又笑出八颗牙:「我说话算话了哦,我优秀又强大,认真过了这一生,你都看见了吗?」
他轻轻牵起我的手:「看见了,每一天我都看见了。」
我笑得很开心,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似乎许过一个生日愿望。
当时方越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皱皱鼻子,谁说的。
这不就灵验了嘛——郁唯和方越,会永远在一起。
什么都无法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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