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唯的棒棒糖

出自专栏《微甜刚刚好:关于爱你这件小事》

我站在楼顶,在寒风中抱着双臂,看着蓝天白云,活脱脱一个精神病。

楼下站了一圈人,包括我爸和我妈。

我妈特别生气,伸手指着我骂:「你快下来!我还有事呢!想跳你早跳了!没胆子还学人跳楼,不嫌丢人么!」

她越骂越气:「哪有你这么蠢的!拿跳楼争宠?你觉得会有用吗?吃药那次你忘了?!」

我不用看都知道她一脸鄙夷的样子。仿佛我丢尽了她的人。

可是,谁说我要跳楼了?我只是想站得高一点,离天空近一点而已。

1

我妈说我想争宠了?呵呵,可是,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她想争宠啊。

她难道忘了吗?

哦,对,她忘了。

她现在有新男人了。

不需要我了。我没有价值了。

我爸比我妈语气温和,也让我下来。

他说唯唯,爸爸是爱你的,你快下来。

可他转头捂住了他私生转正的女儿的眼睛:「你不要吓到妹妹,妹妹还小呢。」

小女孩唇角往上扬了扬,带着一股轻蔑。

她一向都看不起我的。

不自量力跟她抢爸爸,屡战屡败的蠢货姐姐,又想出拙劣的新招了。

我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明明我的名字郁唯,是我爸亲自起的,唯一的唯。

我出生后,他曾经爱不释手地抱着我,说以后再也不要别的孩子了,说我就是他的唯一。他不想把父爱分给其他孩子。

可后来他怎么就带着刚出生的妹妹和她的妈妈回家了。

他还看着我的眼睛说:「唯唯,妹妹也是爸爸的孩子,爸爸爱她,不能让她顶着私生女的头衔。」

于是我和妈妈被赶出去了。

我妈妈抗争过,求恳过,但是没用。我爸太爱他的新女儿了,连说起她来都是一脸幸福。

他给她起名郁盼,盼望的盼。

他说他不会不要我,我还是他的小公主。

他跟我妈说,他只是想给妹妹一个名分,他心里的原配还是我妈,我妈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这个家里。

可他说完很快就把我们忘了。

新的女儿要喂奶换纸尿裤早教去公园散步,琐事太多了。

本来说好他一个礼拜探视一回,后来变成了半个月,一个月,再后来三个月。

想起当初我盼望爸爸出现,听信他每一个加班应酬开会的谎言,我到现在还是觉得离谱。

一个大人,怎么能欺骗孩子这么多次呢。

如果他说实话,我就不会有希望,那我反而会好过很多,我妈也会好过很多,至少不会走到今天这个结果。

我叹着气,又继续看着天空。

不知道这个高度,离天国还有多远。

离我心头那个人,还有多远。

他怎么还不出现呢,不是说让我想他就看看天空么。

一朵云彩仿佛故意捣乱一样,嚣张地飘过来,罩在我头上,挡住了我的视线。

天空一瞬间黯淡无光,仿佛我妈带我离开后的生活。

我妈离婚后,疯狂地咒骂小三,每天数十次逼着我承认小三并不好看,起码没有她年轻时候好看。

一向爱美的她,几天不洗脸,酒瓶不离手,家里充斥着浓浓的烟味。

邻居奶奶看不过去,跟我说她这样下去会死的。

我当时吓坏了。

我已经看不见爸爸了,不能再失去妈妈。

我想了好几晚,开始跟邻居奶奶学买菜、做饭、洗衣服。

我肩膀尚且稚嫩,却很想保护我的妈妈。

我坚信只要我懂事一点,我妈就能振作起来,开心一点。

可我妈只顾着喝酒,看不见我做的饭菜打扫的房间洗的衣服和采回来插好的鲜花。

明明网上说,有一个整洁的环境会让人心情愉悦。

可我妈怎么总是开心不起来呢?

她总是在深夜拿着酒瓶子,边哭边对着空气说,当初我生你时你爸忙着创业,每天晚上深夜才回,你到三岁才知道他是爸爸。

可狐狸精的女儿出生时,他倒是有钱了,有的是时间陪孩子。

你看他干什么都带着那孩子。

你和她都是女儿,待遇却天差地别......

我妈痛骂他喜新厌旧,一碗水端不平,没有良心,没有人性。

我看见她伤心,我心疼。

我跑过去抱着她,把头贴在她的腿上,如小时候一样:「妈妈你还有我呢,我永远都会爱你的!」

可妈妈推开了我的头。

她瞪着我:「那我离婚你怎么不去求你爸?那个狐狸精的孩子会讨他欢心,你怎么就木木呆呆不知道帮我一把?」

我愣住了。

我性格内向,我妈是知道的,明明以前她说我是内秀的。

可此刻她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机灵点!你要是闹自杀,你爸肯定就不敢离婚了!」

我低下头,手指掐住了手心。

手指尖都在发麻。

原来妈妈离婚,是我的错啊......

2

离婚以后,我妈不再接送我上下学。

我要自己坐公交回家。

同桌问我为什么要坐公交,我红了眼圈,告诉她我家里的事。

我说我很害怕,也很无助。

当时我以为同桌以前经常坐我家顺风车回家,好歹会关心下我。

可我错了,我当时不知道,即便是孩子的世界,也有弱肉强食,拜高踩低。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天真而残忍。

那天放学,同桌拒绝和我一起等公交,坐上了跟我有过结的女生家里的车。

第二天我一到班里,那女生和她的闺蜜,就看着我笑得奇奇怪怪。

我很疑惑,问同桌知不知道她们抽什么风。

同桌脸红了一下,低头看书,含糊说了句不知道。

那个女生却突然站起来问我:「听说你和你妈让你爸赶出来了?」

她的笑容兴奋而残忍,仿佛猫磋磨耗子:「我妈说过,你家有钱,你爸早晚要找人,哪可能只守着你妈一个半老徐娘。」

她的闺蜜脸上挂着恶劣的笑:「你妈是酒鬼啊?我听说,喝酒的女人不正经的,你说你妈是不是——」

我看了我同桌一眼,心里突然变得很凉。

我缓缓起身:「我妈是什么?」

她笑嘻嘻在想词,可我走到她面前,抬手就甩了她清脆的两耳光:「你说说,我妈是什么?」

她捂着脸大声骂了句粗口,几个人一拥而上把我踹倒,骂我是疯狗。

我躺在地上,却不觉得疼。

我只是一直看着我的同桌。

看她发抖的手,和低着的头。

她一眼都不敢看我。

我竟然不合时宜地感觉到疑惑:人这个东西,为什么这么善变呢?

为什么这么容易,面目全非?

3

我们打架被老师知道了,我和那女生双双被叫了家长。

我妈进来后,我心里好委屈。

可我忍住没哭,我怕我妈心疼,她也过得不容易。

但我妈直勾勾地看着我,抡圆了胳膊,一个耳光甩在我脸上。

把我打蒙了,老师也蒙了,甚至那个女生和她家长也蒙了。

我妈哑着嗓子问我:「你跟别人说我被甩了,被赶出门,我没人要,是吧?」

她死盯着我:「丢了我的脸,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呆呆地拿手捂住脸,整个人都傻了。

那个女生在低笑。

笑得我脸更疼了。

被她们围殴时,我一滴泪都没有掉。

可我妈这一巴掌,疼得我掉眼泪了。

我手握成了拳,手心被掐破了,可我毫无察觉。

突然,一只手不知打哪伸过来,掰开我的拳头,往我冰冷的手心里,放了只棒棒糖。还带着温暖的余温。

我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办公桌上,趴着一个男生。

他趴在高高的教案后面,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见我回头,他坐了起来,整个人颀长明朗,皮肤极白。

他指着棒棒糖,用口型跟我说:「甜的,好吃。」

他笑得好灿烂,让我都忘了刚才的难过。

我老师从震惊中清醒,连劝带说我妈一顿,让我妈回去了。

我妈出门后,老师叹了口气,眼里都是同情,让我好好学习不要受影响。

她说只有好好学习,才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点了点头,走出办公室,惦记着那根棒棒糖,迫不及待剥开糖纸尝了尝。

自从我爸妈离婚,我很久没有吃零食了。

棒棒糖很甜。

我边吃边忍不住回头看,看见那个男生也走了出来,还在朝我笑。

阳光映照在他身上,看着很温暖。

他说他叫方越,是我老师的孩子,偶尔会跟着老师来学校。

我垂着头,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方越,真是个清朗好听的名字。

我想他的爸爸妈妈一定很好,他才能笑得这么暖如阳光。

我边想边回到教室里,发现我被孤立了。

跟我打架的几个女生,有的在校外有男朋友,不好惹,有的在班里人缘好。

没人想得罪他们。

被人孤立很痛苦,我感觉我像是误闯闹市的猴子,身边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眼神,我都会觉得是跟我有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跟我妈说我想请假。

可我妈不让。

原因是我打架后,我妈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我爸也不想让我学坏,破天荒跟我妈聊了很久,反思了自己出轨的错,求恳我妈不计前嫌,一定教育好我。

我妈被这一个电话打了鸡血,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某种癫狂的希望。

她酒不喝了,烟不抽了,开始全力准备,要教育我成才。

我所有的努力比不上我爸一个电话。是不是很魔幻。

我妈问我:「唯唯,妈妈前段时间做得不对,你还爱妈妈吗?」

我抬头看着她,心里有点难过,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爱。」

我是真的爱她。

这世上最纯真无暇的爱只有两种,孩子爱妈妈,和狗子爱主人。

超过其他一切的爱。

不管我妈做什么,我都不想离开她。

这是不可自控的天性。

我妈笑了:「那你要做妈妈的左膀右臂哦!我们母女联手,一定能打败那个狐狸精,还有她生的小狐狸精!」

她开心地给我下任务:「从今天起,你要考进年级前五,对了,我给你报钢琴舞蹈声乐美术网球课,你得学出个名堂来,唯唯,妈妈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我心里感到闷闷的钝痛,但还是点了点头。

只要妈妈不喝酒不抽烟,我辛苦一点没什么。

可我成绩一向中等,也没什么才艺天赋,一个普通人罢了。

让我突然出人头地,何其艰难。

连我妈都犯难。

她在我的身上碰了几天壁,痛定思痛,弄了根教鞭回来。

我少考了一分,打。

我没背会课文,打。

我做不出题来,打。

钢琴不行、跳舞不好,打。

画不好画,打。

打不好网球,打。

我给她做了十多年女儿,我第一次知道,我妈的力气那么大。

打得我必须趴着睡,肿起来的后背根本躺不下。

可我越挨打,成绩越下滑,很快就一落千丈,还不如从前。

我妈说不出的失望。

她又开始喝酒。

我爸在朋友圈秀他的小女儿,夸她会喊爸爸了。

他说盼儿比她姐姐早喊了一年多。

可我爸忘了,我小时候他早出晚归,我是三岁才知道爸爸这个物种的。

我妈也忘了。

她看着手机,又斜眼瞅我,一字一句地问我:「你是不是我上辈子的仇人?怎么什么忙都帮不上我?」

她说着便哭了:「唯唯,是妈妈给你这条命的,你能不能帮帮妈妈,妈妈求你了。」

她哭得我心里很疼。

我点了点头:「能。」

不就是拼命么,这条命我又不在乎。

从那天起,我每天只让自己睡三个小时。

我见过这座城市每一个凌晨三点的样子。

我挑战智商的极限,逼着大脑飞速旋转,每个深夜我都怀疑心脏要爆炸。

终于,我从年级中等,爬到了年级前一百、前五十、前三十,最后爬到前十。

进入前十那天,我看着考卷,不敢置信。

我一溜烟跑出了教室,跑到操场蹲下,抱着自己嚎啕大哭。

我哭得撕裂了喉咙里的毛细血管,从嘴里往出喷血沫子。

可我没带纸巾,只能拿手擦一把,看着手上的血迹犯了难。

幸亏有个颀长的身影,在我面前蹲下,把湿巾递到我眼前,顺便还给了我一只棒棒糖。

我抬头一看,是方越。

他笑眯眯说:「这款超甜的,甜到心里去。」

我很红着脸接过棒棒糖,是奶香味。

他托着腮看着我吃,看得很专注,拍了拍我的头:「以后想吃就来找我,我就在我妈办公室。」

我有点疑惑:「你不用上学的吗?」

他垂了垂眸,长长的鸦羽遮住神情,很快又抬起来,明亮灼人:「我这么聪明,不需要上学咯。」

我被他的双眼晃了一下。

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仿佛盛满了美好与希望。

阳光轻拂过他的脸,看着好暖和。

见我在看他,他站起身朝我挥挥手:「想吃糖来找我。」

我呆呆点了点头,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远去,忽然觉得不那么寒冷了。

4

我考出好成绩,我妈很高兴。

她给我穿了漂亮裙子,送我出门:「去找你爸爸,让他看看你的卷子。」

我也正好想我爸了。

我去找我爸,进门的时候,我爸正抱着他的小女儿,边哄边悠。

他肩膀上还搭着一方擦奶的小方巾,没有从前精英的样子,反而看着滑稽。

又温馨。

他这幅样子我没见过,把我看愣了。

我爸问我:「唯唯今天怎么过来了呢?」

我从书包里掏出卷子:「妈妈让我来给你看成绩,我考了年级前十。」

我爸眼睛亮了一下,把妹妹交给后妈,展开我的卷子看,越看越开心,笑呵呵想跟我说什么,可妹妹却突然大哭起来。

凄厉得仿佛被人掐了似的。

我爸看了看后妈,一脸尴尬,把盼儿抱回怀里哄,无奈地给我拿了一叠钱:「你考了好成绩,爸爸很高兴。可妹妹这几天闹肚子,不方便招待你,就不留你吃饭了,钱你自己买点啥。」

我拿着那叠纸币,不知所措。

我才来了不到十分钟,我爸赶我回家。

后妈在一旁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凉薄而讥诮。

我的自尊被这笑声碾得七零八碎。

我扔下钱转身便走,一路拼命地跑回家。

进了家门,我气喘吁吁,我妈看了看表垮下脸:「不是让你去吃饭么?吃顿饭你都不会?」

我跟她说我是被我爸赶出来的,我妈生气了,把冷饭给我摔在桌上:「你要是机灵点,就赖着,他能把你怎么样?」

我低头扒着微凉的米饭,一言不发。

我妈继续说道:「过几天考白云舞团,你机灵点,对了,这几天每天吃一顿饭,不然太胖形体不过关。」

她说的白云舞团,是市里最强的青少年业余舞团,经常出国比赛拿奖的。

我爸朋友的女儿考上了,我爸羡慕很久。

我妈让我一定要考上。

我点了点头,回了卧室,坐在窗前看窗外万家灯火。

别人家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看着好暖和。

我不知不觉看了很久。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就吃一顿早餐,头昏眼花,咬牙强撑,熬到了考舞团的日子。

我爸确实很在意这份名誉,难得跟我妈一起到考试现场。

我妈帮我加油打气:「唯唯你这次考上了,咱们就赢下一局!」

我对她点点头,可抬头间眼前一阵发黑。

身上猛然沁出冷汗来,手心和后背瞬间就湿透了。

我耳鸣,腿抖,重重摔了下去。

我听见我妈尖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可我真的没力气了。

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陷入黑暗的感觉,真好啊。

又安全,又温暖。

5

我醒来时人在医院。

医生说我是低血糖犯了,再晚送一会儿就危险了。

我妈看着窗外,淡淡地道:「舞团黄了。」

我闷不吭声。

我真的尽力了。

考试也好,活着也罢。

可我不想我妈不开心,我虚弱地开口:「妈妈,过几天不是还有画画比赛吗?市级的。」

我爸喜欢艺术,我的后妈就是个画家,听说我爸特别喜欢带她去酒局,告诉所有人他娶了个艺术家。

我想我要是画画比赛拿奖了,我爸说不定也会多看我一眼。

果然,我妈又高兴起来:「对!你好好准备,这次不能掉链子了!」

我点了点头,祈求老天爷给我一点运气,不要再让我失败了。

我真的不想看到我妈愤怒的样子。

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祈祷,我在那场比赛真的拿了金奖。

评委说我画的孩子对母亲的爱,很复杂。

真挚又绝望,让人浮想联翩。

我妈再次把我打扮好,让我给我爸看去。

可我真的不想去。

但我没法说我不去,我妈不会懂的。

于是我硬着头皮又去找我爸了。

我爸不在,我后妈给我倒了杯水:「盼儿爸爸一会儿回来,你先等会儿。」

说完她到卧室打电话,用她跟我爸都没用过的娇滴滴的语气:「你别替我们娘俩担心,她们两只丧家犬而已,能翻起多大浪花。我就当看马戏。」

她说:「当妈的要是没个脸皮,孩子也跟着没脸,明知道自己不受待见,非要上赶着丢脸。不嫌丢人么?」

我听不下去了。

她可以讽刺我,可她不能说我妈妈。

我站起身去打断她:「请问阿姨,你是在说我和我妈吗?」

后妈不动声色,挂了电话,瞥我一眼:「砸谁谁叫就是谁喽。」

我拿着水杯的手默不作声地握紧。

她第一次见我时,哭着说她只是太爱我爸,她不是故意拆散我家庭的。

现在她说我和我妈是丧家犬。

我杯子毫不犹豫地朝她掼去。

一声闷响,额头当时就砸青了。

她尖叫一声,捂着额头跳下床朝我冲过来。

可到我面前时,她往我身后看了看,突然哭了:「唯唯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爱上了对的人而已!你别为难我了行吗?」

我一开始不知道她为什么变脸。

可很快,我就听见身后重重的摔门声和脚步声——我爸不知何时开门进来了。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挡在后妈身前:「有什么你冲我来!冲她们母女干什么!」

好像我一个未成年真能把她怎么样,她比我高一个头呢。

我爸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以后不许再来家里!」

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他已经抱起盼儿:「宝贝吓着没?」

我记得当初他说,离了婚这里也是我家。

可我记性太好,而他总是说过即忘。

我转身走了出去。

刚才的事,我一个字都不解释。

回家开门的一瞬间,我妈怒了:「你怎么又这么快回来?」

我看着我妈,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己诉苦的心压下来。

「丧家犬」这三个字太刺耳。我不想我妈听到。

我低下头:「我爸说在外头吃过了。」

我妈气得推搡我:「那你就老老实实回来了?不吃饭你不会聊会儿天?你笨成这个样子,咱们还有回去的一天么?」

她把我推出门:「你回去跟你爸呆着,今天不把他陪高兴了不许回来!」

外面刮着风,冷风透骨。

我看似有两个家,但我无处可去。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走到学校旁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几年天气好冷啊。

一天比一天冷。

我去便利店买了罐啤酒。

听说酒能热身,还能解愁。

我想试试。

可我刚打开,一只修长的手,从我手里抢走了易拉罐,顺便塞给我一只棒棒糖。

我抬头,方越站在路灯下,双手插兜,低头笑盈盈地看我:「酒苦,不如吃糖。」

他直接把棒棒糖塞在我嘴里:「甜不甜?」

我点点头:「甜。」

他笑了:「那酒我给你扔了。」

他把那罐啤酒扔进了垃圾桶。

我脸红了。不知怎么方越解释,我此刻的狼狈不堪。

幸亏方越不太好奇,什么都不问,拿出手机叫车:「送你回家,天太晚了。」

方越把我送到我家小区,看着我进去。

他在我身后叫我名字:「郁唯。」

我转过头,他看着我笑:「以后不许喝酒了。」

「心情不好来找我,给你吃糖。」

我眼睛有些发酸,红着眼点点头。

6

我回家以后,我妈情绪突然变好了。

她说,「你爸给我打电话了,说他把你赶出来,现在觉得对你太凶了,想补偿你。

你爸托人给舞团领导打电话,人家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下礼拜你还能考一次!」

我看着我妈的雀跃兴奋,忽然不想说话了。一句都不想说。

没有力气。

一个礼拜后,我再次去考舞团。

我妈比我都精心打扮,穿着白色长裙,头发拉成黑长直,还化了淡妆。

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你爸还能对你心软,咱们赢面很大,这次机会决不能浪费!」

我爸对我妈一见钟情的时候,我妈就是白色长裙黑长直。

现在我妈穿上了当年的战袍,对着外头翘首以盼,一眼都没看我。

过了一会儿,我爸的车来了,我妈眼睛一亮,整理着头发站了起来。

可车门打开,我后妈和盼儿跟着我爸下了车。

我爸抱着盼儿:「盼儿闹着要看姐姐跳舞,我领她来玩。」

我后妈也穿着白色长裙黑长直,跟我妈礼貌地打着招呼。

她年轻,苗条,比我妈穿白裙子好看很多。

我妈一言不发,肩膀一点点垮了下来。双眼黯淡。

盼儿叫她大姨。

她已经幼儿园大班了,长得很漂亮,完全随妈妈,一点都不像我爸。

尤其鼻子。

郁家几代传下来的都是略扁的鼻梁,可盼儿突破了基因,竟然长了个高高的鼻梁。

很是秀美。

她真的很不喜欢我。

看见我总是要翻个白眼,还要冲着我大喊:「汪汪!」

我没当回事,我妈却生气了。

她叫我过去:「那小崽子骂咱俩是狗呢,你去,趁他们不注意,带着那小崽子出去玩,带远点,丢了。」

我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妈,你让我犯法?」

我妈狠狠地盯着盼儿:「你就说走丢了,谁能查出来。」

我浑身血冷:「我不。」

我妈气得推我:「生你真是没有一点用,连块叉烧都不如!」

我垂着头不说话。

今年这天,怎么越来越冷啊。

那天晚上回去,我冷得怎么都睡不着。失眠到凌晨三点,恶心想吐。

总觉得血管里有虫子,在随着血液流遍我的全身。

我必须割开口子把血放出来,才能不恶心。

我鬼使神差找了一把刀,在胳膊上划了几个口子。

冰凉的刀刃和刺痛,让我瞬间长舒了一口气,轻松好多。

终于能睡着了。

第二天,我把胳膊捂严实去上学,没给任何人发现。

可放学时方越在办公楼探出头喊我上去,给我塞了一根棒棒糖。

我拿棒棒糖一不小心把胳膊露了出来。

方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为什么?」

我抽回胳膊:「我难受。」

方越叹了口气,伸手拍我的背,像拍一个幼儿,耐心而温柔:「因为什么难受?」

他动作太温柔,让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被人爱着疼着的时候。

我心扉慢慢敞开。

仿佛流浪的小狗,笃定面前的人不会踢它,不会吓唬它。

我深吸了口气,没控制住声音的颤抖:「没人爱我。我爸不爱,我妈也不爱,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方越的手顿了顿。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唯唯,如果你能接受我随时会离开的话,让我来爱你吧。」

他一字一句:「这样你就不孤零零了,有人来爱你了。」

我被这意外的惊喜震住了。

有人能爱我,是多大的诱惑。

可他说要离开。

我犹豫着问他:「你随时会离开,是去哪里?」

方越低笑:「我要去很远的国家上学去。」

他又问:「我来爱你,帮你度过这段时间,好不好。」

我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了个好字。

终于有人爱我了。

希望他不会像其他人,爱着爱着就不爱了。

7

我回家的时候,我妈看我的眼神有点愧疚,还做了一桌好菜。全是我爱吃的。

我有些感动,虽然味道不像从前,但我还是吃得很卖力。

我妈一直看着我吃,没动筷子,还时不时问我好吃吗。

我心里有份小雀跃。

我妈不会是又重新爱我了吧?

我带着期待吃完饭,回屋写作业,写着写着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不在家。

我昏昏沉沉,在一个冰冷的屋子里洗胃。

对面还坐着一个痛哭的陌生女人,边哭边拒绝洗胃,还问我:「你这么小,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我心底深处,生出一阵巨大的恐惧。

可我没想明白,我在恐惧什么。

我很快又不省人事了。

又一次醒过来,我在病床上躺着。

我爸对着我妈叹气:「是我不对,我伤害了你们,造成今天的恶果。」

我妈看着他哀婉道:「老郁,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吗?你看看唯唯都这样了!」

我爸犹豫了:「你容我考虑一下,让我想想行吗。」

我妈还想劝服他,我爸的手机响了。

我爸一接起来,那边传来盼儿尖利的哭声。

我后妈惊慌失措地大喊:「盼儿摔倒爬不起来了,哭着找爸爸呢!可能碰到头了!」

我爸顿时塞给我妈一叠钱,匆匆往出走:「我有事先走,你给唯唯买点好吃的,不惜余力让她康复!」

说着便跑没影了。

我妈看着我爸的背影,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

我咳嗽了一声,唤回她的注意力。

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妈面无表情地转回头,看我的眼神如死灰:「是我给你下的药。」

她说:「死不了人,没敢多放。」

她的眼睛一片荒芜:「你爸不会回头了。咱们死心吧。」

我闭上了眼睛。

我死心了。

我出院后,我妈不再逼我讨好我爸,让我自由了一段时间。

我和方越天天黏在一起,有空就去找他玩。

方越总是让我带着课本和题集,仿佛老师附体,即便带我去逛公园,也要让我吹着风听着鸟叫,在石桌边上做题。

他说唯唯,你好好学习,考好大学,那你的苦难只是一时的。

可你要是陷在苦难里面,任由时间荒芜,那你的苦难就变成一世了。

我做出一套题,他就给我一根棒棒糖,甜甜的。

有时候他会看着我神情复杂,低声喃喃:「老天爷真喜欢恶作剧,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你送来。」

我被他盯着做题,根本无暇去想他在说什么。

彼时花儿摇,鸟儿叫,我在做题,方越在笑。

短暂的岁月静好。

直到几个月后,我妈带了个男人回来:「张叔叔,妈妈的男朋友。」

张叔叔长得有点像爸爸,但眼神黏黏糊糊的。

我妈很喜欢他,留他和我们同住。

一开始相安无事,可有天晚上,我上厕所发现没纸,临时开门拿纸,一开门发现张叔叔贴在门上偷听。

我恶心得差点吐了,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去跟我妈说这件事。

我以为我妈会生气。

可我妈只是皱了皱眉:「他跟我说了,是个误会,他以为厕所没人,正要进去。」

我不认可,这分明不是误会。

可我妈很不耐烦:「你一个小孩能知道什么。」

我张了张嘴,可看了看我妈躲避的眼神,最终什么都没说。

从那以后,我晚上就进卧室锁门,在家不吃东西不喝水,这样就可以不上厕所。

有时候小解忍不住,我就上在饮料瓶子里,早上再倒了。

这导致房间里有股异味,很难闻。

我在那种味道里入睡,从恶心想吐,到渐渐习惯。

睡不着的时候我总会想,网上总有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总有人不想看也不相信,父母与子女之间存在不见硝烟却又血淋淋的纠葛。

那些人一定很幸福吧,所以容不得世间有一点匪夷所思的不幸。

我过生日那天,我妈和张叔出去吃饭看演出。

我爸朋友圈说在带盼儿去上舞蹈课。

我自己煮了碗挂面庆生。

面寡淡无味,我面无表情,麻木地咀嚼,吃了一半,方越给我发消息:「我在楼下。」

我跳起来跑到阳台一看,方越站在楼下,端着蛋糕,手里拿着烟花棒,仰头朝我笑吟吟道:「快下来呀。」

我放下挂面跑下楼,高兴又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生日啊?」

方越把蜡烛点着,笑着对我说:「翻我妈记得学生生日表啊。」

他指指烛光:「许个愿吧。」

他的声音温柔,如此刻天上月光皎洁,这个世界安安静静,只有烟花棒燃烧的「呲呲」声,伴随着五颜六色的小烟花。

还有蛋糕散发的甜甜的奶香气。

让我开心到掉眼泪了。

我擦干眼泪,吹蜡烛许愿。许得很认真,希望上天能听到它。

许完愿我迫不及待告诉方越:「我刚才许愿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方越的手顿了顿,刮了块奶油蹭我鼻尖上:「说出来就不灵喽。」

我不开心:「怎么会不灵!」

方越没接话,只往我嘴里塞了块蛋糕。

好甜。

过了几天,我放假了。

方越经常来找我,带我去晒太阳,逛街,去他家里看电影,刷题。

他真不愧是老师的孩子,时时刻刻不忘抓我的成绩,总觉得似乎在赶时间一样。

我在他身边很开心,总是蹦蹦跳跳,可方越却稳重得像个老干部,看我蹦蹦跶跶,他的眼里时不时闪过一抹落寞。

这抹落寞让我挺不安的。

方越他越来越瘦,皮肤极度的白,说话的声音似乎中气不足。

我不知在怕什么,可我很怕,总是做噩梦,梦到他在跟我挥手。

我想人是有第六感的。可我不承认,也不敢承认。

方越是我最不可承受的失去。

方越似乎看出我在不安,笑着开解我:「不管你在怕什么,你记着考最好的大学,变得强大了,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重重点了点头。

我现在唯一能掌控的就是我的成绩。

我开始疯狂地,不要命地学习,用燃烧生命的劲头去学习。

我想考到最好的医学院,做最厉害的医生,守护住方越。

守护住我的全部世界。

我跟方越说我要做名医,将来给他调理身体。

方越愣了愣,看着我笑了。

他点着头,喟叹一声:「唯唯,那我们拉钩,你要做好医生,然后我要出门一趟。」

我的心狠狠一揪:「你要去哪里?!」

方越拍拍我:「我说过的啊,我要去国外上大学。」

我一时不能接受,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

他又叹了口气:「我们总有一天还是会见面的。」

他说,「唯唯,我会一直看着你,等着你的。」

8

方越出门了。

我神不守舍,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除了学习就是发呆。

有一晚,我睡梦中听见似乎有人在拧门把手。

我毛骨悚然,又庆幸万分,我睡前锁门的习惯一直保持下来了。

那晚张叔叔和我妈出去吃饭,我睡前听见他们回来,听见我妈醉得不省人事,被张叔叔拖上床。

现在他疯狂地拧我的门。

边拧边说:「唯唯,你妈妈喝醉了,你快出来照顾她!」

我一言不发,去摸我的枕头底下。

张叔叔开始撞门。酒气顺着门缝,一丝丝一缕缕,侵占了进来。

我从枕下摸到了美工刀。

这么长时间的锁门不出,我的恐惧早就达到了顶点。

人的恐惧一旦到顶点,就会变成愤怒。

我突然想着不如就同归于尽吧。

我跳下床,赤脚踩着冰凉的地板,一把拉开了门,美工刀往外狠狠扎去。

张叔叔往旁边一跳,堪堪躲开,一下愣住了。

我拿出手机对着他拍视频,一字一句告诉他:「不是想进来吗?可以啊。今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你记住,要不你弄死我,今晚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你。」

他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和我手里那把雪亮的美工刀。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你看你这孩子,脾气多大。」

说着,转身走了回去。

我看着他进屋,锁门上床,蜷缩起来,不停地发抖。

我他妈的受够了。

第二天,我给我妈看视频。

我问我妈:「这次总不是误会了吧?」

我妈看着手机,手明明在发抖。

可过了一会儿,她却抬头看着我:「唯唯,他喝多了。」

「他是想让你照顾我,你想多了。」

她说,「唯唯,我有我的苦处。」

「不行你去跟你爸过吧。」

我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妈的,今年怎么这么冷。

我心里一片死灰,可我还是想替从前的我,最后问一句:「妈妈,你还记得你曾经爱我吗?」

她没说话,避开了我的眼神。

我叹了口气,突然看着窗外笑了。

原来人失去念想的时候,心里是一片轻松,无挂无碍。

我拿起手机打 110,我妈扑上来摔了我的手机。

她失控地尖叫:「你给我一条生路行不行!你想让我我孤独终老吗!我需要被爱!被爱你懂吗!」

我不懂。

我很疑惑:「我难道不够爱你吗?你觉得他和我爸,能比我更爱你?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在你面前啊!」

她蓬乱着头发,失态地大喊:「那不一样,郁唯,那不一样!你不懂!」

我是不懂。

但我懂一件事,我和我妈缘分尽了。

我想方越了。

我给方越打了个电话。

一接通我就哭了。

方越很着急:「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透着那么一丝疲惫。

我听出了那丝疲惫,收回了委屈,闷闷地说:「我想你了。」

方越说了句「等我」,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发来了视频,站在一片绿地中,远处有白色的二层小楼。

他的脸在阳光下罩着一层金光,轻声轻气哄我:「别哭了,你要是想我,晚上就早点睡,说不定我会去你梦里。」

我气笑了:「你又没有特异功能,说入梦就入梦啊?」

他笑笑没回话,开始盘问我的功课,检查我最近成绩。

半个小时的视频,他抽查了我二十多分钟。

最后才放心了,开始老生常谈:「你要好好学习......」

我不等他说完,就接起了话:「只有考上好大学,变得强大,才可以远离现在的无助和痛苦,对不对?」

方越笑着点头,跟我道别,等我挂视频。

我跟他说再见的时候,他似乎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眷恋地看着我。

过了几天,我妈跟我爸吵起来了。

她想把我送到我爸那里去。

她说:「唯唯你也该管两天了。我都管了这么多年了。」

我爸跟她打太极:「唯唯来了,我怎么跟盼儿解释?」

我妈骂他没人性,不配当人父亲。

我爸被骂得勾起了一丝愧疚:「要不让唯唯来给盼儿教跳舞和画画,就说她是专程回来培养妹妹的,这样我也好交代。」

我妈骂了句王八蛋,摔了手机。

我隔着一扇门听他们打视频,抱膝坐在黑暗的卧室里,安静地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

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里面讲的是哪吒割肉还母,削骨还父。

我很羡慕他。

他有太乙真人,可以把血肉全还给父母,两不相欠,还有人帮他重塑人生。

而我没有。

过了一会儿,我妈叫我出去。

她揉着太阳穴:「你去你爸那里吧,对你好,对我也好。」

我点了点头。

好羡慕哪吒。

多希望我也有个太乙真人托底,可以让我肆意地割肉削骨一回。

我开始收拾东西。

收拾完后,方越突然发来微信:「我回来了,快下楼。」

我诧异而惊喜,匆匆跑下楼。

方越穿着白 T,牛仔裤,球鞋,颀长英俊,笑着看我。

他又瘦了,瘦得我莫名恐慌:「你又瘦了!」

方越笑而不答,带我去吃饭,自己不怎么吃,只是看着我吃。

他的行为缓慢,看着很稳重,可慢得我心慌。

他郑重嘱咐我:「想摆脱困境,你只有考上好大学这一条路,唯唯,你一定要懂。」

我点了点头,像是发誓一样:「我要考最好的医学院。我要给你调理身体!」

我声音发颤:「方越,你一定要等我,等我!」

方越笑而不语,岔开了话题:「唯唯,你要很优秀,很强大,要能保护自己,听见了吗?」

我的恐慌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

他为什么不回答!

他为什么不说他等我!

有什么我一直恐惧,却不敢深思的东西,如怪兽一般,在心底深处,慢慢浮出水面。

我做了一晚噩梦。梦见他跟我说再见。

过了几天,方越给我寄来一个快递。

里面是他的一张照片,和一张银行卡。

还有一张纸条:「让我的照片监督你学习,遇到什么事,都不许放弃努力。银行卡里有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给你应急。」

我看着这两样东西,突然腿软,滑坐在地,泣不成声。

世界上最恐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了。

或者已经发生了。

我不敢想,我靠什么支撑,才能独自活在这寒冷的世上。

没钱我可以打工,可是没有爱,没有温暖了。

我怎么办。

9

那天以后,方越再也没联系我。

我老师也请了长假。

一个月后,我老师回来学校。

她头发全白,眼皮发肿,朝我走来。

我开始窒息。

她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信封:「小越给你的。」

我浑身抖个不停:「他在哪里?」

老师红着眼睛,没有说话。

心脏在那一刻,停跳了几秒。

胸口好疼。

我最深重的恐惧,它成真了。

我抖着手拆开信封,劲朗的字迹跃然纸上。

「唯唯,见字如面。

你知不知道,你特像我小时候养的一只小奶狗。

在我妈办公室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像被人遗弃,茫然无助的小奶狗,让人忍不住想保护,想哄一哄。

后来你在操场哭的时候,你偷喝酒的时候,像被人踢了好几脚,无处可躲的小奶狗。

再后来你在我面前蹦蹦跳跳的时候,像是重新被人捡回家,重新开始信任人的小奶狗。

我看见你就开心,就想起小时候还不知忧虑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会走,世界还是阳光灿烂的。

临走时能再沐浴一次阳光,这份幸运是你给我的。唯唯,你是我的阳光。

最后的日子能认识你,幸哉甚哉。

唯唯,你要强大优秀,以自身为利剑,披荆斩棘,给自己斩出一条活路。

你能做到的,我坚信。

不要害怕,不要孤独。

我会在天国看着你,等着你。

你要好好活着,过绚烂一生。

等你变成一个老太太,我在天国迎接你。

方越。」

短短几行字,我看了半小时。

胸闷气短,哭不出来。

直到放学时,我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你怎么舍得走的!」

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界上。

又怎么舍得给我光明温暖后,又让我回到冰冷的深渊。

我胸口太疼,一下晕倒了。

醒来时,我老师在校医室,看着我哭:「方越打小有心脏病,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他临走时还要我盯着你学习,让你务必挺住。他很放不下你。」

我流下两滴泪。

方越,我挺不下去呀。

10

我行尸走肉一样回了家,我爸给我打电话:「唯唯,你来我这里,要机灵点,你好好教盼儿,盼儿有进步,你阿姨就开心,咱们一家就能和气......」

我挂了电话。

谁要跟他们住。恶心。

我妈在一旁淡淡道:「你最好不要挂他电话,以后你要在他屋檐下讨生活。我和你张叔要结婚了,顾不了你了。

明天我送你去你爸那,你自己机灵点。」

我一言不发。

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我妈帮我提行李,要送我去我爸那里。

我跟在她后面,若无其事地跟她道别:「妈妈,我曾经是爱你的,你知道吧。」

我妈手顿了一下:「这话说的,好像我不爱你似的。」

我笑了。

这话说的,好像真的似的。

我俩到我爸楼下,等我爸下来接我。

我看着高高的楼房,看着楼顶仿佛触手可及的蓝天白云,突然就很想很想上去。

想得魔怔了。

我跟我妈编了个借口,走应急通道上了楼顶。

我想上来再见方越一面,一面就好。

他说过他会在天国看着我的。

我离天国近一点,是不是就能早点看到他。

楼顶真的好高,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白云。

我静静地抬着头,看着天空,等着方越出现。

楼顶的寒风,刮得我摇摇欲坠。

楼下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报警。

我妈冷着脸喊我下来,让我别丢人。

我爸转头就捂住了盼儿的眼睛,生怕我的血溅到她。

盼儿在笑,笑得我在楼顶都能听见。

那凉薄轻蔑,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可这些喧嚣纷乱,又关我什么事呢?

这世上唯一跟我有关的,只有方越而已。

天上万里无云,晴朗温暖。

我仰着头,耐心地等着方越出现。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我快站不住了,可方越还是不出现。

我心里很害怕。

我怕天国不存在。

我又等了一个小时,什么都没出现。

我心里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他不会出现,你上了那么多年学,怎么还会相信天国这种东西,方越已经消失了,彻底消失了。

化成一捧灰了。

我垂下了头,往楼层边缘迈了一步。

我早该知道,这世上没有天国,没有灵魂。

我再也见不到方越了。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只想跳下去。

我爸妈还在楼下,已经放弃劝说我,我妈骂我爸没早点下楼,我爸怨我妈没看好我。

只有消防员小哥哥,坚持不懈地在劝我。

我很感谢他,可我坚持不住了。

我又往前迈了一步。

生而为人,诸多遗憾,今天就全部了结吧。

楼下爆发出一阵惊恐尖叫,我爸妈也在其中。

他们似乎刚意识到,我不是在演戏。

我忍不住笑了。

他们现在开始害怕了。可已经晚了。

我甚至能想到,我死后他们会短暂地怀念我,短暂地悔不当初,然后长久地遗忘我。

在我死后,开始爱我。

当我头七,彻底忘我。

我叹了口气,回头对消防员小哥哥挥了挥手,说了声谢谢,转身抬起了脚。

可就在那一瞬间,万丈金光冲破了遮挡阳光的云彩,照耀在我脸上。

温柔的声音,伴着阳光萦绕在我耳边,仿佛其人就在我对面:「唯唯,你答应过的,要好好活下去,要优秀强大。」

我抬起的脚立刻放下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天空,又看看消防员:「你听见了吗?」

他茫然地摇头:「听见什么?」

我侧着头,竖着耳朵细听,那熟悉的声音不疾不徐:「下去吧唯唯,你的归宿不在此地,也不在此刻。不要着急,我会一直等着迎接你。」

我闭了闭眼,泪流满面。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会活得优秀而强大,我会活成个老太太,再去找你的,方越,你要等我啊!」

被阳光染成金色的云层里,依稀有张年轻英俊的笑脸。

方越,小奶狗会长成大狼狗,强大而优秀,然后再来见你。

你等着我,好吗。

11

我下楼后,我妈阴着脸:「都几点了,我今天本来要和你张叔叔挑家具的。」

我爸抱着盼儿:「你这样我怎么敢把盼儿交给你?怎么让你住进来?」

我笑了笑,拿起我的行李:「不好意思,我没打算跟你们住。」

我大步往外走:「我跟你们俩谁住,我都嫌恶心。」

我用方越留给我的钱,在学校旁边租了间单间,日夜没命地学习,燃烧生命地学习。

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从此在世上的意义。

我如约考上了最好的医科大学。

我爸听说后,想为我办一场升学宴,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我郁唯此生,不怕孑然一人,形单影只,我有过方越,什么孤独都不怕。

想他的时候我可以看看天空,我可以闭眼做梦。

我不再需要父爱母爱,我尝过最温暖的爱,足以照亮余生。

从医科大毕业后,我进了医院,后来成了全国顶级的儿童心外科专家。

我爸辗转来找我,痛哭流涕,他说他发现盼儿不是他的孩子。亲子鉴定也做过了。

他看着我的鼻子,后悔不已:「我怎么不多想想呢,老郁家祖传的鼻子,怎么就能基因突变成大高鼻梁呢!」

我指了指门口:「我的病人很多,请不要耽误孩子们看病。」

我爸哭着说我才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想和我重新培养感情,可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啊。

我妈也是,有一天半白了头发,堵在了我医院门口,哭着说她后悔了。

张叔叔性侵入狱,她赔偿到倾家荡产,还被人指着鼻子骂。

她说唯唯,你才是最爱妈妈的人啊!我们回到原来好不好?你以前很在乎妈妈的!

我往旁边躲了躲:「我今天一早有台手术,请让一让。」

不要用这些话脏了我的耳朵。

我的耳朵是留着听方越说话,听我救下那些孩子叫我天使阿姨的。

岁月慢慢流过,不知不觉我行医一生,终老于八十五岁,终生未婚未育,在当年救过的孩子们围绕下,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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