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羲河传》
我霍然站起来。
那一年,我十六岁,南胥这场醉生梦死,终于得以了结,像是一梦黄粱,也像是等待了许多许多年。
我带着夏挽跑到外面,黑暗中到处都是匆忙逃窜的宫人,唯有哥哥的主殿亮着一盏灯。
「你去找你母后,告诉她把门锁好,姑姑随后就到。」
我走进大殿之中,哥哥佝偻的坐在皇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像极了祖父。
本来打算这辈子再也不同他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酸,我走过去劝着:「哥,我们走吧,何素龙将军尚在林南镇守,我们去投奔他吧。」
「都城最迟明日便会沦陷,林南又能坚持多久呢?」他望着前方,那里只有秋天的夜雾,黑茫茫的一片,他说:「北乾人迟早会毁掉南胥,这是南胥的命,也是朕的的命。」
他回头看我,温柔道:「就是遗憾,原本还想为给朕的羲河找个好婆家呢,竟是没有来得及。」
我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我努力笑着,不让它落下来:「可别,我这样的人,可当不了谁的夫人。」
「怎么会啊,朕的羲河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天下最好的姑娘是贺兰知秋。」
哥哥笑了,轻声说:「那,还是不要做好姑娘了」
不要被家族培养成最好的闺秀,不要爱上自己薄情懦弱的丈夫,不要为了孩子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活在这个凄惶的世界。
「羲河,带知秋离开,告诉她,余下的一生为自己活着,还有,忘了我这个废物。」
我拉着知秋和夏挽,仓皇的逃出了从小长到大的皇宫,朝阳下,它仍然那么巍峨,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可是在那里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跑出来出城去,北乾的军队已经攻入了都城之中,于是我们见证了什么叫地狱,他们无差别的屠戮着一切的平民,在大街上淫辱着妇女,放火来戏耍着逃窜的人群,保护我们的亲兵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我们把脸涂黑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东躲西藏。
第三日,屠杀的脚步终于停了,那些北乾的士兵催促着幸存者:「到这里来!不然杀了你们!快点!」
我和知秋被几个北乾的士兵推搡着到了皇宫前,于是我再一次的见到了哥哥。
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像一只狗一样匍匐在地上,被一个北乾人拉着脖子拖行在地上,还穿着龙袍,而膝盖和手肘已经因为爬行而有了斑斑血痕。
他的表情却是很奇怪的,一直带着微笑,似乎在无声的哼着什么歌,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舌头被割掉了,口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团。
「这条狗!就是你们南胥的王!」为首的北乾人用僵硬的南胥话吼着:「如果不遵从北王丹蚩的指令,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人群都不敢抬头,我拼了命的捂住嘴,听着他们一边疯狂的大笑,一边踹在哥哥后背上。
「晓钟天未明。晓霜人未行。只有城头残角,说得尽,我平生。」知秋突然轻声在我旁边喃喃的哼唱起来,见我回过头来,她就朝我一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他就在夜宴之中弹唱这首曲子,真是好听。」
「知秋……」
她却没有再看我,而是对旁边的夏挽道:「这一生,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唯有你是我的骨血,你要替我陪伴羲河,永远别让他一个人,答应母亲,好吗?」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就起身,在一群跪着的人群之中昂然而立,大声说:「我乃南胥皇后!尔等敢来杀我吗?」
北乾的士兵大多不会南语,一时之间愣住了,为首的将领迟疑的看着她,说:「你说你是?南胥皇后贺兰知秋?」
哥哥在尘埃之中昂起头,拼了命的摇头,而她笑着奔过去,就如同少女在奔赴一场约会。
下一个瞬间,她手中的长钗贯穿了哥哥胸口,然后拔出来,再次插入自己的胸口。
他们紧紧的抱在一起,仿佛回到了一切的最初,年轻的皇帝紧紧的拥抱着他的皇后,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废物,只有她不。
「臣妾永远在宫中等陛下回来。」
「好,等朕回来,给朕生个太子。」
她再也没等到她的英雄,他把那个用生命爱着他的姑娘弄丢了。
他们这一生,竟然就这样,走失了。
南胥的最后的君王和王后曝尸在宫前,他们的骸骨无人收拾,被北乾马蹄踏碎了,飞扬向了远方。
第十日,北军终于停止了屠杀,开始笨拙的在废墟上建立新的国家,我带着夏挽向何素龙将军所镇守的林南逃去,何军骁勇,那是南胥最后的土地。
一路上,全是肆虐的北军所留下的尸骨,有些是母亲抱着孩子,有些是干瘦的老人,握着银钱的手被砍掉,保持着圆目怒瞪的样子死去……我们一路走,一路收敛路边的骸骨。
「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姑姑。」
「因为我们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能多做一件事,就多做一件事。」
我一直时断时续的发着高烧,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下一秒要倒下去,但是夏挽小小的手那么紧的握着我,仿佛这个冰冷的人间,对我最后的牵扯。
「夏挽,如果姑姑死了,你不必非去林南,你只需要努力的活下去,娶妻生子,告诉你的孩子,曾有个地方叫南胥,那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夏挽安静的摇摇头,说:「姑姑活着,我才活着。」
不知走了几个昼夜,夏挽抬起手指向前方:「姑姑,是不是要到了?」
我抬起头,夕阳残血,将不远处黛色的山峦勾勒出金边,我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林南多山,我们真的快要到了。
连月的疲倦和痛苦一下子击倒了我,我跪坐在了地上,我之前从未走过一里以上的路,可是现在翻山越岭,走破了几双鞋,我之前连碳火不对的肉都不肯入口,可是现在,去死人身上翻干粮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曾经一只虫子就足以吓出我的眼泪,现在在狼群尾随的夜里,我尚能从容的吃下干粮……原来没有人当我是公主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一块尘土淤泥,如何搓扁揉圆,也要苟且偷生。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座山洞里休息,已经是深冬了,我燃起了柴火驱寒,把夏挽抱在怀里,就当我们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我起身去看的时候,发现一个女人半沉在沼泽里,歇斯底里的哀嚎着。
「大哥求求你!你是好人,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她颤抖着朝我的方向伸出手。
我拿了一根树枝朝她伸过去,她浑身颤抖的爬上来,浑身腐臭,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大哥……大哥……你能给我一口吃的吗?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我犹豫了一下,夏挽在一边轻声说:「姑姑,不要节外生枝。」
这一路上我们乔装成有麻风病的乞丐,我黏了胡须和肚腩,和夏挽父子相称。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尽量不与人同行。
「我是南胥人啊……」女人哀嚎着说:「我们的国没了……我们一家人全被杀了,我要去林南找我儿子,求求你,我不能死……」
我一怔。
南胥人,哪里还有什么南胥人
只剩下因为皇室无能,失去家园的人。
我们把她带回了山洞,把最后一块干粮烤好了,分给她一半。
她五十几岁了,吃东西的时候直翻白眼,一边吃一边哭:「大哥,你是我大恩人啊,你叫什么名字,到了林南,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摇摇头,怕嗓音暴露,没有说话,夏挽在一旁说:「不必,我们不去林南,明日便各走各的吧。」
女人千恩万谢后,蜷缩着睡了,在梦里她不住抽噎着,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经历过屠城的人似乎都有梦魇的毛病,在很多很多年后,我仍然会在睡梦中哭醒。
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女人已经上路了,还有不到十里路,我把夏挽的小鞋子补了补,也精神抖擞的上路了。
……然后,在官路上站着一群北乾士兵,和那个女人。
「军爷!那是个白脚羊(年轻姑娘)!我趁她睡觉看了!她没有喉结,皮肤白着呢!剩下那个也没有病,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崽子!您看能赏多少钱?」
我被几个兵按到在了地上,他们粗鲁的用抹布擦了一遍我的脸,又扒了我的裤子,泪眼模糊之中,那个女人谄媚着数钱。
「还是个菩萨脸(好看的姑娘)……在这儿办可惜了,走!带回去!」他们兴高采烈的说。
「这小孩怎么瞧着像咱们北乾的种?」
「都带回去!」
我被推搡着送到了北军的军营里,最后和夏挽对视那一眼,我第一次看他哭了,一直以来那么安静的孩子,歇斯底里哭着,朝我这边挣扎,却被士兵兜头赏了一个耳光。
我无声的翕动着嘴唇,对不起……夏挽,活下去……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吧………
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被几个北乾女人扒了衣服,被兜头一盆一盆水冲洗着。像牲畜一样被一群人评头论足,他们给了我一件薄薄的外套让我穿上,应该是刚从哪个死去的姑娘身上扒下来,还带着血腥味。
然后我就进了营帐,里面老远就能听见年轻女孩凄厉的哀嚎。北乾人没有什么避人的意识,我见识了另外一种人间炼狱。
「又来了个菩萨脸!」一个虬髯大汉朗声笑着,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快来给爷泄泄火!可别像上回那个不经搞!弄两下死了。」
众人顿时大笑起来。
我仰起脸,微笑起来:「军爷轻一点,我还没嫁过人!」
「你怎么会讲北话?」他惊奇的捏着我的脸打量,又说:「你不怕我?」
这两年帮哥哥处理朝政的时候,我学了北乾语。
「我爹早年间和北乾做生意,我也跟着学了北语,这次来林南是就是来找我爹的,军爷,您快活完,能放了我吗?」
「行啊,等爷快活完带你去找找吧」
他一边解裤子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看我表情僵硬,还解释了一句:「哦,何素龙前两天投降了,林南现在归我们了。」
何素龙降了。
我只觉得脑中轰鸣,什么都听不到了,麻木中,他臭烘烘的嘴在我身上拱起来,我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惨叫中,慢慢合上眼睛,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来。
「羲河,活下去」
可是爷爷,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所谓人间,不过是另一种地狱。
突然,营帐的门突然被打开,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将领走进来,他面如寒霜,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我身上那个虬髯汉子也爬起来,嗫嚅着叫:「将军……」
那将军看了他一眼,转手就一刀劈下来,我从未见过那么快的刀,虬髯汉子连声都没吭,就死不瞑目的倒在我身上。
整个营帐噤如寒蝉,连女孩的惨叫都停了。
「林北是制瓷重地,我下过军令,要保存瓷厂,如今这是干什么?活腻了吗?」
他冰冷的扫视这屋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如同在头狼凝视下一样颤栗着低下头。
「我说过,占领只是第一步,我们是要像南胥人一样在这片土地上过上好日子,你们听不懂我说的话,但我以为你们至少怕死!」
他收了染血的剑,转头就走,却没能走得了。
是我,我死死抱住他的脚,用北语喊着:「将军……我是都城周窑家的女儿!我会制瓷!我会制瓷!」
他看着我,手从刀把上放了下来。
「制瓷有多少道工艺?」
「回军爷,一共七十二道程序。」
「当世名窑有多少?何为青,何为白?」
「天下名窑大概可分为五大窑八大系,如我周家,可产天青、浅黄、月白、卵白等诸色,家主以雨过天青釉色为傲,而文窑以白瓷闻名,兼烧黑釉、酱釉和绿釉,庭窑号称出窑万色,可烧出烧制出玫瑰紫,海棠红、天青、月白等,其中玫瑰紫被词人赞咏『瑰若云霞横天,焚音寂灭』,最受世人追捧。」
在主帅的营帐里,那将军坐在主位上盯着我,我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这次南征的先锋将领,北王丹蚩的长子,宸冬。
「你读过很多书?」他问。
「还好」
他起身凝视着我,近的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铁的味道,血的味道。
「你没有什么破绽,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给我感觉……」他的眼睛是野兽般的褐色:「很不好,我们北人打猎,最相信直觉,你在发抖,可你不像兔子。」
我的确在发抖,细密的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我身后的士兵轻轻拔出刀,那尖锐的声音让我几乎站不稳。
「他们说和你一起来的有个小孩,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
不,民间流传着我和夏挽没死的消息,北乾军人不可能不知道。
我嗫嚅着说:「是我弟弟。」
他吩咐属下:「把她弟弟叫过来。」
我的心骤然抽紧,这一切都没来得及与夏挽通气。他哪怕是问一句:你父亲姓什么,我们也都完了。
我的冷汗缓慢流了下来,我已经预料到了待会血肉横飞的场景,或许我该告诉他们夏挽的身世……
夏挽被带进来,懵懂的看着我们,我颤抖着道:「小夏,别怕,军爷问你话你就照实说!」
后面的士兵顿时用刀柄狠狠一戳我的脊背,道:「闭嘴!」
宸冬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下,道:「她是你什么人?」
不要说姑姑,千万不要!
「她是我姐姐……」夏挽仰起头,声音已然带了哭腔:「你……你为什么要抓她?」
宸冬不耐烦的呵斥道:「哭什么哭!」
夏挽不敢再哭了,含着眼泪怯怯的瞧着他。
「你们来林南做什么?」
「家里人都死了,我们走了许多的地方,到处也找不到我阿爹……」
「你阿爹是做什么的」
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夏挽茫然的看着他:「阿爹就是阿爹」
宸冬的手放在夏挽的脖子上,他继续问:「我再问你一遍,你阿爹是做什么的?」
我慌忙跪下,大声说:「军爷,我嘱咐过小夏不可以随意透露家中生意,小夏……你告诉军爷,我们是——」
「我家是做瓷器的,你放开我,我害怕,呜呜呜呜」夏挽大声哭起来。
宸冬松开他,与此同时,营帐门一掀,一个小兵进来通报:「将军,大王的使者到了。」
「我马上到」
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吩咐道:「这小孩送到葛老儿那里打个下手,女的先留在我这儿。」
「是!」
夏挽没来得及同我说一句话,便被副官拽走了,营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终于撑不住,坐倒在了地上。
我活了下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生还的绝境之中活了下来。但我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紧张的神经放松之后,是茫然和绝望。
何素龙投降了,意味着最后一块属于南胥的土地也不复存在,再怎么自欺欺人,南胥的气数,已然尽了。
支撑我走到现在的目标灰飞烟灭了,我还能做什么呢?苟且偷生。浑浑噩噩吗?那么我又为何从破国之日撑到现在呢,仅仅是为了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惨死吗——要知道,一个让人胆寒的危机就在眼前,我,并不会制瓷。
年少的时候,知秋为了让我知道瓷器来之不易,曾经带我去瓷窑一遍一遍的看着瓷器制造的过程,我因而熟识了许多制瓷的知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真的有本事从无到有的重建南胥的瓷业,宸冬早晚会知道,我在骗他。
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营帐的门被掀开了,那个副官进来,扔给我一件略厚实些的衣服,道:「这个给你,好好伺候将军。」
我连忙喊住他道:「军爷您等等,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他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这样的眼睛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多余的,我小心的说:「军爷,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该问,但我和弟弟相依为命才走到了现在,您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告诉我一下,那葛老儿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弟弟……还能活下去吗?」
「哦,这你不必担心,葛老儿是咱们军营的格鲁。」他见我迷惑,想了想就说:「就安置伤员的,懂吗?」
我那时并不知道格鲁的意思,理解成了军医,还舒了口气,副官突然问我:「你十几了?」
「今年刚满十六。」
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落,说:「我们家小闺女怕是也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在家有没有人欺负她。」
再抬起头,他又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多说了几句提点我:「将军喜怒无常,早年征战落下了病根,夜里总是睡不着觉,越睡不着越是暴躁,有一次半夜无缘无故的杀了十几个人,你瞧他翻来覆去的,就躲远点。」
我点点头,他又宽慰我道:「其实也没什么,将军喜欢南胥人,你好好服侍,说不定有大造化。」
「喜欢南胥人?」
「我猜的,要不然也不能让你近身伺候,大王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生几个了,他呢,族里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他意味声长的看着我:「将军嘴上不说,我觉着,他就是喜欢南胥女人。」
我装作害羞的低下头,脑子却在飞快的转,有些什么东西在心中蠢蠢欲动。
副官站起来,道:「我话已经说得太多,该走了,过几日和大王的军队会师,有的是事忙活。」
「……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他莫名其妙的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过几日,我们就要觐见大王了。」
北王丹蚩。
一些我刻意遗忘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野兽般的瞳仁,狂笑不止的男人,知秋颤抖的手指,顺着腿流淌的鲜血。
我仍未知道夏挽为什么会奇迹般的答对问题,但是我却在那一刻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能在接二连三的绝境中,奇迹般的活下来。
丹蚩还好好地活着,我怎么能死呢?
副官离开后,我准备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惴惴不安的等着宸冬回来,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营帐的外面才传来嘈杂的声音。
宸冬走进来,后面两个副官压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北乾士兵,尚不服的挣扎着,破口大骂:「老子跟着大王的时候!想杀谁就杀谁!想睡多少女人睡多少女人……」
话还没说完,副官一脚踹在他脸上,他倒在地上,痛苦的抽搐着。
门是大开的,这意味着所有的士兵,都能听到看到这一切。
宸冬把玩着一把匕首,低头看着他,道:「我与何素龙约定,林南降了,北乾兵必不伤林南百姓一根毫毛,你觉得我的军令是在同你玩笑?」
「大皇子我知错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一时蒙了心窍了!求求你……」
宸冬面无表情的抬起他的下巴,道:「你跟了我三个月,还不知道该叫我什么?」
「不是……将军……」
他的手一动,那个人的下巴就脱节开来,只能干张着嘴发出恐惧的哀嚎,手起刀落,随着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那个人的舌头落在地上,整个嘴都变成一片血污。
副官接过刀,第二刀割掉他的耳朵,然后是第三刀、第四刀……
那样的高大壮实的男人,就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白骨。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叔父的兵,还是大王的兵……」他慢条斯理的把玩着手中的刀:「在我的军营里,不听我命者,死。」
那人已经不能说话了,发抖着拼命点头。
一时间,营帐里一片死寂,宸冬随手把手中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道:「把他挂在门口,免得一些老兵健忘,我要歇息了。」
「是!」
两个副官把那个已经血肉模糊的人拖了出去,门终于关上了,宸冬转过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是你。」
我应了一声,走过去帮他脱去铠甲,拧了热毛巾为他擦拭头脸,他一边擦一边皱着眉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小溪。」
「你不怕我?」
满屋子让人几欲呕吐的血腥味之中,他看着我,炭火映亮了他的眼睛,越发像是一只野兽,我强忍住身体的颤栗,低头笑着说:「我很怕将军,但将军收留了我和弟弟,是好人。」
「嗯。」
他把那把刀随意的扔在床上,然后把我拉在他的腿上,手从我衣襟伸进去揉捏,他的手是凉的,带着老茧,虽然知道早晚有这么一遭,我还是忍不住颤栗起来。
「南胥女人真是他妈的……」他在我耳边说,手上的力道又重了。
我实在控制不住,满眼都是泪水,不是因为屈辱,而是因为疼,他的力气太大了,我觉得我胸都要被捏碎了。
他突然停下了动作,道:「你不愿意?」
「我愿意伺候将军,就是,太疼了。」
他把手抽出来,躺在了另外一边。
「是你太小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年龄小。」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没意思,睡吧。」
那张行军床很小,我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他身上血和铁的气味让我觉得害怕,但是天太冷了,他身上很暖。
我睡不着,也不敢动,他也没有睡着,我想起他的失眠症,越发觉得怕起来。
他却突然开口道:「南胥像你这样的,会有多少书看?」
书?南胥崇文,无论男女都要从小读书识字,我因为祖父不加管束,没怎么正经跟过先生上课,但是宫中有座极大地藏书楼,知秋总带着我去那里打发时间。
「家中有藏书,想读的话,可以读。」我斟酌着回答。
他从枕头边扯过一本书给我。
「这个你读过吗?」
我拿过来翻看了一下,发现是一本残书。
「没有读完,这本书叫《东林稗史》,一共五十六卷,你这应该是……是第三卷,讲的是前朝名将的逸事。」
「用北语读给我听。」他说。
我半坐起来,借着炭火的光,轻声念诵起来,这本书在宫内的藏书当中只能算是中档,他却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我几个问题,「什么是圣人之道?」「什么是守节?」
小时候,我便一读书就打盹,为这个知秋没少弹我额头,现在仍是,读着读着,困意就上来,打了几个哈欠,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宸冬早就走了,炭火却仍然烧的很旺,我的被子上搭了一层兽皮,很暖也很舒服,要强逼着自己才能从被子里爬起来。
我掀起营帐的门,一眼就看见了高悬的尸体,一夜的时间足够他的血流尽了,面上笼罩了一层冰霜,几个士兵正在把他放下来。
温暖只是幻觉,这,才是真相。
我向守卫的士兵打听「格鲁」究竟在哪里,他们一直装聋作哑,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只好借口说我要去打水洗漱,一边慢慢走向河边,一边寻找夏挽的身影。
就在我把水桶沉入河水之中的时候,突然,风送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木桶扑通一声落入了河里,顺着水飘走了。
那是屈夫子的《国殇》。
没有北乾人会在军营里唱这种歌!
我猛然站起来,四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后背全是细密的汗水,可是那声音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是鬼魂消失阳光之下。
随后我便一直在寻找歌声的来源以及格鲁的下落,可是军营里防范很严,一直没有线索。
宸冬没有再碰我,我像所有粗使的婢女一样在他身边伺候,我不擅长伺候人,他也并不挑剔,只是偶尔我不经意的抬起头的时候,总能碰到他审视的目光。
他一直在怀疑我……可是,怀疑我为什么又让我留在他身边呢?
有一日我打了水回去,想在营帐门口歇一会,却不想宸冬已经回来了,我恰好听到了他和副官的对话。
「瓷窑要等我们去了枬城才能着手,在那之前,把她身份给我查明白。」
「是!」
那个说我像他女儿的副官又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将军可是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营帐里,堆着很多南国人眼里的好东西,有价值小半个城池的珠宝玉石,有传了几千年的的古董,别说动,她看都没有看一眼,有些东西是隐藏不了的。」他说:「一个普通商户养出来的 16 岁女孩,是做不到的。」
副官又道:「那若是她一直在说谎的话,很可能就是南国培养出来的刺客,将军还是不要冒险,直接杀了她吧。」
宸冬沉默了良久,我听见的我心脏近乎疯狂的跳动着。
「不」他说。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号角,那是敌军来袭的警报声。我手中的水盆啪的落在地上,宸冬从营帐里出来正撞见我,厉声道:「快走!」
他话音未落,一只带着火焰的箭就嗖的射过来,营帐迅速窜起火苗,他神色一凛,朝向射箭的方向看去,那边本应有卫兵镇守的山头,埋伏了一排弓箭手,带着火焰的弓弩密集的射过来。另一波人潜入了军营,正在与北军搏杀。
「保护将军!」
护卫兵嘶吼着聚集在他面前,用刀挡着流矢,我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努力辨别着这些偷袭者——南胥的官兵已然全线溃败,又哪里来的这些人来偷袭北乾的军营!
还没等我想清楚,就被宸冬一把拉在身后:「发什么呆!过来!」
这些偷袭的人并不像是受过什么训练,战斗力并不强,但是排兵布阵竟极有谋略,身无甲胄,仅靠着粗暴的拼刀刃,迅速打到了宸冬面前——这可是整个北乾最精锐的部队。
为首的是一个身高九尺,长得像一只巨熊的壮汉,拿着一把长刀厉喝:「北狗受死!」
宸冬拔刀相迎:「你是何人?」
壮汉一刀竟劈碎了护卫兵盾牌,大声笑道:「老子南胥人!」
宸冬一个纵跃翻到了护卫兵之前,与壮汉短兵相接,他那把雪亮的长刀和壮汉相撞,赫然裂开缺口,北乾人的悍勇确实名不虚传,而这个壮汉居然丝毫不落下风,然而,几个回合下来,败局已定。
他们敢偷袭,就讲究一个「快」字,火焰弓弩、自杀式的短兵搏刃,都是为了让壮汉能迅速接近宸冬并且一击毙命,但是一旦等到北乾军队反应过来……
壮汉被几个士兵联合偷袭,洞穿了腹部,然后被压倒了在了地上,一个士兵拿着一把刀就要劈下去,却被宸冬喝止了:「留他一条命!」
那士兵双目赤红,拿着刀的手在抖,刚才他的同袍被斩杀了无数,然而还是听命把刀扔在一边。
「你是山匪?」宸冬问。
「我是你姥姥!」
壮汉因为流血过多而脸色发白,一口吐沫还是险些吐到宸冬脸上。
「你身手不错,南胥已亡,北王优待武士,何必寻死呢?」
壮汉脸被摁在地上,尚扯着脖子狂笑:「亡你妈个脑袋!南胥人在!南胥就不会亡!」
宸冬摆摆手:「带下去,留他一条命,我要问出幕后主使。」
壮汉被北乾士兵扯着,腹部血流不止,尚还中气十足的谩骂了一路:「妈的北乾狗!日你姥姥!有本事跟老子一对一的干!」
早上还平静的营地,被鲜血覆盖,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宸冬带着人急匆匆的上山去勘察偷袭的地点,没有人注意我。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刚才那一句「老子南胥人」,如同雷鸣般的响彻在我的耳际。
士兵们拖着一个重伤员从我身后走过去,说:「这就送到格鲁那里吧」
格鲁?
我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跟着那些抬着重伤员的士兵走到了营地边缘的一个营帐里,看起来普普通通,只是没有封顶。
我站在门口,向里面看去,里面供着一个狼首佛雕像——北乾人多个部落融合,形成的独特信仰,一面狼首悚然,一面佛陀慈悲。
神像下燃着火盆,重伤员七横八竖的摆在地上,都不住抽搐着,其中一个呻吟的最为厉害。
一只枯瘦的手覆盖住了他的脸。
「身死此地,魂奔天际,狼行千里,只待归期。」
是一个枯瘦的黑袍老人,半蹲在地上,那伤员抽搐了几下,没了声音,又过了一会,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萎缩起来,然后迅速化为一滩水和几块骨头。
是传说中北地巫术。
「捡骨。」老人一边命令,一边走到了另外一个伤员旁边。
「是」
一个稚嫩的声音应道,一个小孩用长筷捡拾起剩下的骨头,扔进了火盆之中。
「夏挽!」我失声叫出来。
老头迅速看过来,黑袍阴影下是一双白蒙蒙的眼睛,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格鲁送人也敢看!」
夏挽慌忙拽住他,低声哀求道:「师父,这是我姐姐,不懂北乾的规矩,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懂北乾的规矩就可以到处窥看吗!这是亵渎神灵!」
我气得发抖,冲进来就吼:「什么规矩!肆意屠戮人命是你们北乾的规矩!到别人家里烧杀抢掠是你们北乾人的规矩,噢,现在自己士兵受伤了,不医不治!让他们去死也是规矩!你们配谈什么神灵!有一个算一个你们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因为太急,我是用南语说的,老人听不懂,急忙问夏挽:「她说什么!你告诉我!她说什么!」
夏挽道:「师父,我姐姐在跟您道歉。」
「不是!你蒙我!我要禀告将军!」
我迅速切换成北语,吼道:「你去告!正好让将军杀了我们!宁死我也不会让我弟弟做这种阴损的东西!」
我等着他勃然大怒,他却好像被戳到了什么软肋,再也没了气势,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夏挽软声哀求了几句,把我推出了那个营帐。
「姑姑,我没事,师父待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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