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卿看瞒不过她,低头一笑。
「公主可记得,宫中当日,国子监丘大人因病难来,我们便难得偷来半日浮生。
「国子监众生相约出城狩猎,公主一骑当先,满堂喝彩。
「公主见我并不参与众人,只怔怔望着远处群山。
「便打马上前,勒马停驻。
「公主可还记得,当日问微臣什么?」
公主也笑,藏着抹好奇:
「本宫问,周大人,远处只苍翠青山,旌旗摇动,只风动,有何值得一赏?」
「是。」
公主又道:「你当时只是笑笑,什么都不肯说。」
周云卿点头:「今日我可告诉公主,微臣当日在看什么。」
「不是风动。」
公主神色莫名一变,似有制止之意:
「周大人!」
周云卿只是看着她,轻声道:
「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29
「周……」
「公主。」周云卿坦然望着她,「再叫臣一声云卿罢。」
公主默然。
婚后人人都称她「夫人」,可他还是唤她「公主」。
公主张张口。
人人或冷淡或阿谀地叫她夫人。
只有两个人,确定无疑地叫她「公主。」
将军叫她「公主」,是对彼此身份的昭示,在名称中寻求岌岌可危的平衡与坚持。
周云卿叫她「公主」,柔软而没有攻击性,轻得那么缱绻,彼此充满难言的意味。
可她被叫了十数年公主,半年夫人。
终究还是更喜欢「公主」些。
「云卿。」周云卿面上一动,眼中略泛起浅红。
他蜷起食指,轻轻掠过眼角,坦然道:「公主见谅。」
公主摇摇头:「甘栖假孕,怕是有所图谋。」
「什么?」周云卿若有所思道:「她来历不明,我在调查时,只知道她只出现于边关。」
「……」
周云卿去查了甘栖?公主没有说什么。
「我想,她怕是……外族有干系……」
船头好似撞上了什么,外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
是将军。
公主掀帘出船舱,将军面色不虞,身后藏着个得意从眉间显示的甘栖。
甘栖柔声道:「夫人怎与男子私会?」
将军皱了皱眉。
周云卿见了甘栖,只冷冷盯了她一眼,一向温柔的凤眼寒意凌然。
甘栖接受到哪目光,仿佛被看透一般,嚣张的气焰收下去,咬了咬唇,往将军身后躲了步。
将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公主……」
公主打断他:「将军怎知道我在这儿?」
将军不语,他只是听甘栖无意间提起,周云卿临行前要与公主见面,一时心乱,赶了过来。
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和甘栖,公主和周大人。
怎敢言说?不过是人情伦理,各有琢磨。
30
「公主,保重。」
公主放下幕离帷幔,轻轻点头。
城外柳亭,最宜送别,折的是柳枝,行的是古道,长亭外雪水渐融,芳草披挂着朝霞,周云卿纵身上马,身姿挺拔,一如往昔那个登高望远的少年郎,勒马万仞石壁,低眉时一声「不是风动」在心中百转千回。
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两个侍女扶着公主上马车,被公主制止,她垂眸似在等待什么,低声道:「阿璃,阿露……」
侍女们对视一眼,无声点头。
郊外少人,清晨时更显冷落,周围无声,寂静怕人。
忽地传来破空之音,一群黑衣人飞身落地,谨慎地将主仆三人围在圈中。
公主喝道:「尔等何人!」
领头男人头巾包脸,粗声道:「公主,请您走一遭儿了!」
31
公主转醒时,听到霍霍磨刀声。
简陋的柴房泛着湿气,透过稻草浸着公主的衣物,公主不动声色望着,两个侍女被捆着在角落,生死不知。
「公主。」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一把泛着冷光的刀架在公主细嫩的脸上,以一种缓慢而恶意的速度缓缓滑动。
「甘栖。」公主笑了一声,「果然是你。」
甘栖蹲在公主身前,丝毫不顾及形象,脸上再也没有忧愁的神情,只有野性的恣肆,她手腕上绑着粗银的铃铛,显出年代久远的灰黑色磨损,腰间挂着乌黑油亮的细鞭,蛇一样盘踞在上面。
「公主殿下,似乎并不惊讶……呵。」
公主转眼,似是不屑一顾,那种骄傲的神情刺激到了他人。
「总是这种神情……天潢贵胄,确实有底气。」甘栖大笑一声,脸色又变得阴沉,「你就是靠这勾引男人吧?一个个男子,为了博你一笑,争先恐后,趋之若鹜的样子,可真好笑。」
「甘栖,你长在草原,为何混入军中?」公主问道,「你设计将军,使他以为你与他发生关系,到底意欲何为?」
「你果然知道了,看来还是我行事不谨慎,你们中原人啊,心眼比针细,诡计多端苍蝇一样,烦人得很。」
甘栖起身,取了块脏布擦拭手上的匕首。
「公主冰雪聪明,又姘头遍及天下,肯定瞒不过公主才对。」
「本宫逃脱不得,甘小姐何不痛快点,自己说说呢?」
「好啊!」
甘栖一个箭步逼近公主,捡起根秸秆叼在嘴里。
「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边关将士杀良冒功,杀了我爹和胡人母亲做功绩开始,」
「如何?」
32
「那年我七岁,和爹娘躲猫猫,我躲在床下,偷偷瞧他们找我。
「娘喊:『囡囡,囡囡藏得真好。』
「我抿着嘴不发出声音,看爹娘笑着找我。下一秒,军士闯进我们家,带进来外面的风沙混着血,喷到我藏身的床前。
「我吃着满天的黄沙长大,后来,我啃着生羊肉,斩下一个个中原人的头颅。」
「你可去找官员?」公主冷静道。
甘栖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非金玉不食的大公主啊。」
「我是女子。」
「天底下,只有一个女人能活得像男子。」
「那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帝独女,谁也不怕,什么人都爱得,什么要求也提得,不受饥寒,无人轻贱。甘栖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公主随便挥挥手,便拂去全盘黑白,执子再起一局。」
甘栖用手挽了个刀花,将匕首尖递向公主,削去公主一缕青丝捏在小指:「可惜公主好似女子中的女子,陷入情爱中,沦为千千万万普通女子中一个。」
「错了。」
公主凤目极轻快往屋外一略,安然道:「你怎知,我非是为令将军爱慕于我,再抛弃他呢?」
屋外一声轻响,似有兵器落地之声。
甘栖警惕道:「蒙一!蒙二!」
无人应答。
纯白衣角轻轻出现在视野,正是「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甘栖霍然起身,牙关紧咬。
「将军看了半场的戏,也该应和一声。」
周云卿拿剑挑了门上残破的草帘,回身做了个「请」的姿态。
「将军,且上前来。」
33
甘栖下意识抚了抚腹部,看将军铁青着脸走入这偏僻的茅草屋。
她腰带勒出紧实的腰身,全然不是怀孕的样子。
周云卿道:「甘小姐,你的人都被解决,今日插翅难飞,不若自己束手就擒,周某可担保放你一条生路。」
甘栖看了眼周云卿,目光扫过角落被缚的公主,却不肯看失魂落魄的将军一眼:「哈,果然,你们早已商量好,公主本事心计令甘栖佩服。」
「还是甘小姐放水,一路给我等留下标记。」周云卿走到将军身右,抽出将军的长剑。
仿若匣中取珠,长剑雪白的刃面一瞬映亮昏暗的屋子,周云卿食指并中指拂过剑从,下一刻将剑稳稳指向甘栖眉心:「甘小姐。」
甘栖沉默一会,走到窗边,是个放手的姿态。
将军赶忙上前解开公主的束缚,与此同时,包围着茅草屋的军士一拥而上,将甘栖制住,就要把她按倒。
甘栖毫不抵抗,只是望着将军,冷笑一声。
「公主……」
将军灵活地解开公主的绳结,束手站立,看着她平淡的脸色,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圈套,公主为的是情,甘栖为的是恨。
「小栖……甘小姐,为何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将军想叫「小栖」,只是一出口便觉喉中干涩,只好换了称呼。
「将军娶了公主,新婚之夜令公主独守空房,不是秘密。」周云卿走到公主身前,似是个守护的姿势。
将军轻挥手,将士们便有序地出去。
他扶起甘栖。
甘栖接着道:「将军来边关,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那是已经是反叛组织的小头目,多么好的时机,我如果怀上将军的孩子,不仅打了皇家的脸,还方便传递消息。」
「我恨贪婪的军士杀我父母领功,我恨这绵延的战火,我恨天投山一道天堑,让我成了无家可归的杂种。」
「我是胡人,中原人?我该向谁报仇?当年杀我父母的士兵死在战场上,四个死在胡人的剑下,三个死于中原人的冷箭。」
「可笑。」
「我该恨谁?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
公主扔掉绳索,拿过周云卿手中的剑,两人的手在剑柄短暂接触,公主扬起嘴角:「多谢你了,云卿。」
「臣分内之事,亦是臣应尽之责,公主,殿下。」
公主将剑插回剑鞘,「咔嚓」一声脆响,惊醒了将军。
「可你并没有怀孕。」公主道。
「是啊,我若是真的怀孕,就不会被公主看出破绽。」
将军不知心中滋味,若甘栖没有怀孕,他不会发誓照顾她,不会选择与公主和离,不会有回京之后的种种。
他陷入一场持久的骗局,他以为他爱的人,为他的身份而来,他仅仅是个可有可无的跳板;他以为他爱的人,要和他玩一场报复游戏。
甘栖站直身子,走出茅草屋,此处地处悬崖峭壁,高万仞,上时可逐步攀登,下时却只需轻轻一跃。
无人拦她,她便慢慢走出去,口中喃喃:「是啊,我为何不假戏真做呢?有一个真正的孩子,是宅斗的绝大助力,可我一想起娘亲,那么温柔地唤我,我凭什么生下一个孩子呢?」
将军的手紧紧握成拳,青筋浮起,他知道,追问甘栖是否爱过他已然无甚意义。
她是个武艺不输男子的女子,有不服输的心性,也有颗被仇恨蒙蔽方向的心,她吞噬了所有感情,她戴上假面,欺骗了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
她太恨了,又太烈了。她点起一团火,而火势燎原。
甘栖突然回头看了将军一眼:「只求将军下辈子不要遇到甘栖这样的小人。」
她站在悬崖边后仰,掉了下去。
「公主,甘栖祝你,得偿所愿。」
「小栖!」
悲痛欲绝的呼喊,是路星海。
他偷偷跟来听到真相,心中巨震,甘栖突然跳崖,让他无暇他顾。
他跑到崖边,却只抓住一片衣角,撕裂声清脆无比,如他一颗心。
「为什么……为什么……小栖,小栖!」
他惨笑:「公主,路星海欠您颇多,您的恩情只能来世报答……」
公主喝道:「拦住他,他要跳崖!」
一群人将他制住,他挣扎道:「放开我!我!小栖……为什么不选我呢?再等等我,我就能受封将军,我能给你一切,我!」
「我……」他的眼泪忽然流下来,哽咽难言。
「我知道你所图从非情爱,可我只拿得出一颗心。」
34
将军扑到悬崖边探身:「甘栖!」
公主忽然唤了声:「阿山!」
「阿姐!」崖下传来隐隐回应声:「快来个人拉小爷一把,沉死了!」
路星海方才发现崖上有根不起眼的结实麻绳,眼中燃起希冀,赶忙协他人将绳子向上拉。
越关山拎着昏过去的甘栖上来:「这女子一直挣扎,我就把她打昏了哎嘿嘿。」
「阿姐没事罢?阿姐快让我看看。」他跑到公主身边团团转。
公主按住他的头,温和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怎会有事?把路小公子和甘栖他们带下去吧,阿姐一会下去。」
「好哦,阿姐。」越关山瞪了将军一眼,「呵。」
他嘀嘀咕咕:「讨厌的男人。」
路星海紧紧握着甘栖的手,随士兵们带着甘栖的手下下山去,一息后,只余三人。
山顶风大,远处草木新发,东摇西晃,将军解下披风,递到公主面前。
公主笑着摇头:「将军已知本宫坚持一月后和离的目的,如今距一月之期还有十余日,本宫看就不必继续下去,今日回府,我与将军便和离罢。」
将军固执道:「说是一月,怎能变卦。」
「可这样下去,实在无有意思。」
「怎……怎么会?」将军想碰一碰公主的肩,却又仓促收回,「我……」
将军想说:我知道错了,我知道奇怪的自尊用错了地方,我知道一腔情意错付……
「这是本宫的一盘棋。」公主坦荡道,「不过结果本宫却不知道,将军可否告知本宫,本宫到底,赢了无有?」
将军看着她的容颜,过往的事走马灯一样轮转:初见惊鸿一瞥,洞房夜摇曳的喜烛,锦被鸳鸯成双,红枣桂圆一应俱全,再到初冬他逃往边关,眼睫上融化的第一片雪,他抱膝坐在边关冷月下,靠她的一颦一笑度过一个个无眠的夜。
半年时间长地仿佛一生,他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得沉郁、不堪。
他半生不善言辞,此时更是掏心挖肺也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
「公主,再给臣一次机会……」
他才发现,除了卑微地祈求原谅,他从未做过一件可用来挽回的事,将军苦涩地垂下头。
「公主……赢了。」自己拿什么和周云卿争?
「是臣辜负公主……」
「不,将军,这一切皆是本宫与将军共同担责。」公主打断他的忏悔,「选将军做驸马,断了将军前途,是本宫亲手埋下的错;将军带回甘栖时,本宫本可将一切都在开始调查清楚,可本宫只是静观其变;将军就算变心,本宫有千种方法让将军回心转意,可本宫没有做。将军只是错在不善解开情丝,可本宫天性容不得瑕疵。」
「将军离京那天,本宫就决意与将军分开。」
「说到底,是本宫心狠。」
将军断断续续道:「错是可以改的!不是有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我一定会改的,我一定会更关心公主,我……」
公主拿过将军手上的披风,展开披到他身上,像往常一样细细地系上带子,将军充满希冀地望着公主:「公主……」
「将军,和离罢。」
「望将军高卧且加餐,望将军为国为苍生,祝将军得偿所愿,一展抱负。」
35
公主走了。
周云卿走到将军身边时,忽然问:「本朝驸马不得上战场,将军可知自己为何破例?」
他附耳道:「公主蘸血抄经,从清晨抄至晌午。」
将军恍然记起新婚翌日,公主进宫,回府时脸色苍白,却还对他一笑。
而他正心情复杂,什么都没注意到。
当晚公主早早睡下。
他在院落树下舞剑,剑在手中,却不似往日得心应手。
他劈刺砍削,招招凌厉,仿佛又回到未取得功名前的日子。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还有呢?
新婚的将军看着月亮,看啊看,想不起来。
如今的将军望着公主的背影,终于想起来。
还有什么呢?
娶个真心喜欢的妻子,无论她长得如何,无论她脾气怎样,无论有什么艰难险阻。
一生一世,一双人。
将军的声音化在春风里,春风化作雨。
大庆四十三年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下来。
如何以“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开头,写一篇古言文? - 墨棏感卿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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