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的名字就叫 “晚禾蜜饯铺”,站在店门口一抬头,就能望见远处的高楼大厦,温嘉屿的公司就开在里面,是的,他还那样年纪轻轻,名片上就已经显示,他独自开了一家公司,陈晚禾觉得自己跟他简直是云泥之别,如何仰望也企及不到。
可不要紧,她抓不到云,但能看云飘过头顶,偶尔驻足的风景也不错——
这就是她将店铺地址选在这里的原因。
此后一年过去,陈晚禾果然捕捉到了温嘉屿经过的脚步,她认出他的车子,认出他的西装,认出他的背影,每一次她都默默记了下来,如视珍宝,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次。
像在看一部黑白默片,她是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的女主,她守在小小的店铺里,等风拂动,等云聚散,等他经过。
她想,再有下一回,下一回,她一定要鼓足勇气叫住他,将攒够的钱还给他,还要请他尝遍店里每一种口味的冰糖葫芦,问他最喜欢哪一种。
她默默憧憬着,却没有想到,秋风卷落叶,变故来得那样猝不及防。
十一月暮秋,云市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中,房地产和金融行业首当其冲,一打开电视就是各种专家煞有介事的分析,当地报纸媒体也天天都是头版头条,不少企业说垮就垮,一时间云市人心惶惶。
陈晚禾不懂那么多,她只是夜里转辗反侧,为那张名片上的名字忧心不已,她对他的公司都已经倒背如流了,他就身处金融行业,他有受到…… 波折吗?
她不敢想,也不敢去探求,只是每天望着远方的那栋高楼发呆,却没有想到,这个答案在不久之后的一天,主动降临在了她面前。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街上行人寥寥,一道身影逆着光,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店门口,盯着橱窗里红彤彤的冰糖葫芦,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
“可以…… 给我来一串吗?”
那声音略带嘶哑,抬头的一瞬间,她心口猛地一跳,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温雅的金丝边眼镜没了,精致的西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胡茬和一身狼狈,一个人怎么可以落魄到这样的地步?她揪紧手心,鼻尖一下就酸了。
他显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在接过那串冰糖葫芦后,轻轻问道:“多少钱?”
他盯着眼前那抹红,让她莫名想到他曾经说过的那番 “酸甜言论”,她猜他不一定想吃,或许只是想感受一下无尽酸楚后的一点甜,时过境迁,她眼里的热流更深,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掏出皮夹,手却不小心一抖,里面的几个钢镚儿便跳了出来,发出尴尬的清脆响声。
她明显看到他脸上一红,艰难地蹲下去,手忙脚乱地就想捡起地上的硬币,“不,不好意思……”
那喑哑的声音还在极力维系着一丝自尊,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从柜台出来,蹲下身一把覆住他的手。
“不要钱。”
她肩头发颤,对上他抬首惊诧的一双眼,“冰糖葫芦,送给你,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哽咽莫名的话在店里回荡着,他眉心微皱,有些难堪,动动嘴皮,似乎想开口说自己不是乞丐,可她已经抢先喊了出来:“温先生。”
她这样叫他,他愣住了,她按住他手却紧了紧,眸中波光闪烁,有什么终于淅沥落下,就像当年初见时一样。
“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温嘉屿的康复之路是那样漫长,不止身体,还有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所谓一夕之间,从天堂跌到地狱,不过如此。
他在经济危机下不仅破了产,焦头烂额中,还意外出了场车祸,连同车子一起报废了一条腿,青梅竹马的女友也被家人送出了国,强制断绝了与他的来往,他一夕之间饱尝世态炎凉,现实冷暖,前方看不到一丝希望,可谓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
这样的温嘉屿,再不复曾经的意气风发,缩在陈晚禾的破旧小院里,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的腿被大医院诊断是肌肉神经坏死,难以复原,他自己都心灰意冷,却没有想到陈晚禾会四处奔走,带他到处去做康复治疗。
陈晚禾还去一位老中医那自学了按摩手法,每天雷打不动地替温嘉屿泡脚按摩,再忙再累也从没叫过一声苦。
那是一段漫长的康复之旅,因为天气渐渐寒冷,鹅毛大雪渐渐覆盖了小院,每次出行前,陈晚禾都必须起个大早,埋头在院里扫雪,为温嘉屿扫出一条能够通行的路。
她还给温嘉屿织了不少围巾和手套,花样虽然简单不起眼,但却很暖和,温嘉屿被包得严严实实,看着在院中扫雪的陈晚禾,眼眶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
陈晚禾的手生了冻疮,又痒又痛,却还是坚持用这双 “丑陋” 的手替温嘉屿做复健按摩,每日扫雪做饭,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
终于有一日,温嘉屿看着陈晚禾不成样子的手,再也忍不住,将她一把拉入了怀中。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
他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轻轻应了他,他却没有说话,只是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她的脖颈,她有些慌乱,担心他哪里难受。
“温先生?”
“不要叫我温先生。”
那个声音闷闷地传入她耳边,还带着几分氤氲的湿意,在灯火昏黄的房中中显得那样深重。
“我不会再消沉下去了,如果可以,未来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 过上好日子。”
温嘉屿又做梦了,梦里依旧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院,夜风轻拍着窗户,他枕在她怀里。
暖黄色的灯光下,她拿着热毛巾,焐住他那条才做完针灸的腿,替他活血按摩,他拿着书,静静看着,偶尔望她几眼。
“要是我的腿好不了了,一辈子都是个瘸子怎么办?”
低哑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内里实则是包裹着隐隐的忐忑,她手一顿,在灯下缓缓抬头,一缕秀发垂了下来,白皙的脸上每一丝神情都清晰可见。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假如真的…… 那我就像这样抱着你,请你吃一辈子冰糖葫芦,你愿意吗?”
一字一句,轻柔如羽,这一定是温嘉屿听过最动人的情话,他微微颤动地伸出手,抚上她脸颊。
“晚禾。”
窗外大雪纷飞,屋里却暖如旭春,他要吻上去的那一刻,陡然扑空,睁开眼,梦醒了。
豪华空旷的别墅里,死一般的沉寂,没有光,没有家,没有冰糖葫芦。
没有她。
枕边的手机忽然响起,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接过,不知在期待些什么,那边传来的却是另一个甜美的声音。
“嘉屿,刚刚设计师把款式发过来了,两件都好漂亮啊,你说订婚的时候我穿哪一件好呢?”
“……” 伸手按按眉心,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喜欢就好,不如两件都订下?”
听到那边骤然发出的雀跃声,他勾勾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挂了电话,盯着窗外的月光,久久的,捂住眼睛,伸手触到一片湿意。
在离开小院,生活回归正轨的第七个月后,温嘉屿终于鼓足勇气,驾车经过白水湾街口,停在树荫下,远远地看着那家晚禾蜜饯铺,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猎者。
她比他想象得要沉默与平静,分别后的大半年里,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条简讯,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死缠烂打,他应该是感到庆幸的,可胸口却总是闷闷的,尤其是这一回,意外看到店里多了一个人时——
黄昏下,身姿俊秀的少年撑在柜台边,脸上挂着飞扬的笑,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俏皮话,逗得正用笔记账的小老板娘时不时抬头,冲他抿嘴一笑,温柔包容。
温嘉屿的一颗心猛然揪紧,握住方向盘的手也泛出青白。
回到公司后的他, 在第一时间拿到了一份资料,不大不小的云市,很多东西只要有心想查,没有挖不出来的。
少年是附近高校的大学生,在蜜饯铺里兼职,每天两个小时,靠着一副好面孔和一张巧嘴,给店里招来不少生意,这样的好员工,到哪里都会招老板喜欢。
温嘉屿想到那要命的喜欢,浑身上下就不舒服起来,这种不舒服让他在压抑很多天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迎着晚风走到了蜜饯铺门前。
陈晚禾在见到温嘉屿的西装之前,先闻到一股酒气,她抬头,正对上他金丝眼镜下微微泛红的一张脸。
清俊,精致,一丝不苟,即使喝醉了也还是透着上层人士的优雅,同她这方小店铺格格不入。
“我想要那串冰糖葫芦,多少钱?”
“墙上标了价格。”
陈晚禾面无表情地开口,那身西服愣了愣,却还是苦笑地掏出了皮夹,只是接过货并不走,磨磨蹭蹭地赖在店里,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最近…… 还好吗?”
声音有些喑哑,陈晚禾低头记账,头也未抬,“跟你有关系吗?”
“我只是…… 挂念你。”
“不需要。”
“晚禾,我,我很想你……”
“要撒酒疯请换个地方,我这里是开门做生意的。” 陈晚禾终于抬起头,一张脸冷若冰霜,“冰糖葫芦还要不要?”
“要,我要,把那串给我吧。”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带任何感情,甚至在递冰糖葫芦给温嘉屿时,有那么一瞬间两人指尖相碰,陈晚禾都赶紧缩回了手,眉心一蹙间尽显厌恶,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这细微的表情逃不过温嘉屿的眼睛,他呼吸一窒,一颗心又霎时揪痛起来。
“晚禾,我,我……”
颤抖的话还没说完,陈晚禾已经冷冰冰下起了逐客令:“东西买完了就请离开,不要挡在店铺里,妨碍我做生意。”
僵持不下的场面中,一道飞扬的身影忽然跨入店门,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春朝气:“小禾禾同学,我又来送你回家啦,今天生意怎么……”
少年调侃的语气戛然而止,他奇怪地看向柜台旁的西服男人,似乎有些意外这么晚了店里还有顾客。
然而更奇怪的是接下来的一路相送,空旷长街的路灯下,少年频频回头,冲自家一脸淡然的老板娘咬耳朵。
“那个人怎么回事,一直跟着我们,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别管他,酒疯子吧。” 老板娘眼皮都未眨一下。
两人的窃声对话在深夜里传到后方,温嘉屿一只手抱着脱下的西服外套,一只手拿着冰糖葫芦,瘦削的身影在路灯下沉默而克制,咬下一口口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用嘴里的甜来冲淡心里的酸。
可酸涩还是铺天盖地涌来,怎样的甜也无法压下去,尤其在看到那个熟悉的小院时,一刹那达到了顶峰。
也不知陈晚禾和少年说了些什么,少年回头看了看路灯下的温嘉屿,目露困惑,最终还是不甘离去了。
夜风中,陈晚禾走了过来,对着路灯下那道身影轻声道:“温先生,你究竟想做什么?”
温嘉屿手中的冰糖葫芦早已吃完,他长睫微颤,嘴边沾了些红色的糖丝,看起来就像个单纯无害的孩子。
“我能…… 在你屋里睡一晚吗?我已经很多天没睡着了,我什么都不做,就是睡一晚。”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陈晚禾大概想不到会有人说出这种话来,说的人还是已经恢复了身份地位的温嘉屿。
她深吸了几口气,将一切的不可思议只化为了三个字。
“凭什么?”
温嘉屿似乎真喝醉了,无赖劲上来了,伸手去拉她,“就睡一晚,好不好?”
陈晚禾退后一步,极力告诫自己不要和醉酒的人计较,她强忍道:“不好。”
“为什么?”
“凭什么?断腿了要管,喝醉了要管,睡不着也要管,我这里是垃圾收容站吗?”
终是忍无可忍,扔下这句话,陈晚禾头也不回地没入夜色中,那道酒气却如影随形,狗皮膏药般跟着她进了院,甚至在她要关门的时候,忽地用力一推,身子抵住了门。
她听到他带着哭腔的气息,似日日夜夜的痛苦再也压不住了,如潮水般宣泄而出:
“晚禾,我想你,我好想你……”
伴着喑哑的泣声,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人猛地一拽,天旋地转间,身子被抵在门上,带着酒气的吻胡乱地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