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旭喜形不于色,做事狠辣不留余地,使人畏惧。
其余的皇子公主,更是看不起一个敌国的妃嫔,所以任意嘲笑欺凌。
这样的地方,兰妃才不过十六岁,如何去得了。
谁知兰妃却格外从容,她走出御书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回头对我笑道:「娘娘,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终是不忍,道:「丰国不比延朝好多少……」
谁知兰妃打断我,语气十分平静:
「我知道的皇后娘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之前我瞒了你。
「当初皇上找到我的时候,不仅赐下黄金千两,还用许多好话哄我,他说他仍未娶妻,我若跟了他,便是正妻。」
她牵了牵嘴角,神情似是嘲弄:
「那日我被他喊到府邸上去跳舞,他赏我酒喝,我不敢不喝,后来我就醉了,再醒来时,我已经跟他躺在同一张床上了。」
她抬眼看向我,很努力地在笑,可是眼眶里已经有了盈盈泪光。
「后来我想,反正不跟他也要被扔去沉塘,那便跟了他吧。
「我进了宫,才知道他是皇帝,才知道他早已妻妾成群。可是他又哄我,他让我做兰妃,告诉我皇后不过是一个摆设,没有她,我的地位最高,位同正妻。
「我跋扈任性,就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可以不耐烦了,将我扔出宫去。直到我看到了你,娘娘,我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真心待我。」
她吸了吸鼻子,脸上的血痕还未擦除,如今还真像一滴含冤含恨的血泪。
兰妃拉住我的手,轻声道:「皇后娘娘,退一万步讲,我就是一个寻常百姓出生的女子,未曾读过什么书,但我也知道,丰国与咱们向来不对付,那太子就是故意来为难你与陛下的。若是交不出画上之人,他有的是借口攻打延朝。
「皇后娘娘,三年前你做了回英雄,如今,也该轮到我了吧。」
少女的表情痛苦却不麻木,重获新生的快乐与未知困难的茫然交错。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点的头。
胸口很闷,喘不上气。
我伸手轻捶自己的胸口,却只摸到了衣襟上的一把泪。
11.
李凌彦告诉闫旭,画中人已经找到了,不日便可进宫。
敌国车队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窗边抚琴。
身后的烛火一闪,瞬间熄灭。
冰凉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别来无恙啊,娘娘。」
琴音戛然而止,发出刺耳的悲鸣。
我缓缓转过身,抬眼看向闫旭。
他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如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要的东西呢?」
我从琴的下方摸出一个盒子来。
闫旭端详着盒子里的东西,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我终于暗自松了口气,随后问道:「解药呢?」
闫旭挑眉:「什么解药。」
我脸色一白:「你!」
闫旭突然伸出手捏住我的脖子,弓身凑近。
我避闪不及,只能被强迫着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如鹰隼般狠厉,脸上的笑意霎时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阴沉。
「你骗了我,还想要解药?」
脖颈像是要被拧断般地疼痛,我只能蹙眉艰难开口:「我……骗你什么了?」
闫旭咬着后槽牙:「你明知道我拿出那幅画像找的是你,你却拿一个兰妃来搪塞我!」
不行……就要喘不过气了……
我拼命想要掰开他的手,可是那只捏着我生命的手却纹丝不动,甚至还有越收越紧的趋势。
脑子一片混沌,我张开嘴,想要努力地吸入一些空气,却终是徒劳。
就在我眼前发黑,快要晕过去的时候,那只手突然松开了。
闫旭挺直了身,脸上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淡然。
只有我从椅子上跌落,狼狈地跪坐在地上。
我努力调整呼吸,脑子也终于恢复了清明。
我紧紧攥住自己的裙摆,垂眸道:
「不给我解药也没关系,但请殿下不要为难兰妃,让她在丰国能安然活下去。」
闫旭看着我,嗤笑道:「你求我啊。」
屈辱感涌上心头,那三年的日日夜夜又出现在脑海里。
心口闷得很,像是连同尊严一起被人踩在脚下碾压。
我深吸一口气,终是直起了身子。
从跪坐,变成了跪。
我感觉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胃里翻江倒海,泛起一真恶心。
又想起当初安阳公主邀我赴宴,到了以后我才发现地点是个猎场。
她笑着告诉我,丰国新进了一批奇珍异兽,若是我能蒙眼射中,她就叫御医去给莲蓬看病。
当时莲蓬染上了风寒,高烧三日不退,于是纵使射艺不精,我还是硬着头皮拿起了弓箭。
我连发三箭,却听见一道惨叫。
那根本不是野兽,那是人!
我猛地掀开蒙在眼上的黑布,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坐在箭羽之间打颤。
他似乎是已经疯了,神志不清,涕泗直流。
安阳公主在我耳边笑道:「不认识了吗?这可是你父亲的副将,真可惜,本来该是你父亲的。」
那个时候,我也在颤抖,胃部同样一片痉挛。
那是恨,是愤怒,是无能为力。
而如今,我跪在闫旭面前,像是把我好不容易捡起的尊严再次扔下。
我说:「臣妾,恳求太子殿下。」
闫旭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是很快又恢复了表情。
他并没有接话,而是用十分干脆的语气命令道:「你跟我走。」
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我居然站起身来,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不可能。」
被忤逆的怒火冒上心头,闫旭眯起眼睛,语气里是止不住的愤怒:
「我最后再说一次,跟我走。」
我直接闭上了眼:「要杀要剐随便你,要带我去丰国,除非我死。」
意想之中的欺辱并没有到来,因为门外响起了莲蓬的声音:
「小姐你睡了吗,兰妃娘娘求见。」
我猝然睁开眼,只见闫旭咬着牙道:
「现在不跟我走,等两国战事起,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冷笑,喊道:「让她进来吧。」
闫旭伸手又要来抓我:「跟孤走!」
我也提声喊道:「莲蓬——!」
房门被推开,我下意识偏过头去看。
恰逢一阵风从窗外扫进来,擦过我的脸颊。
等我再转回去时,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刚刚莽着胆子拒绝闫旭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如今反应过来了,只感觉一阵后怕,甚至害怕到腿肚打颤,想要流泪。
门外,兰妃穿着一身绯红长裙,热烈得像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看着我,歪头轻笑:「娘娘,你的头发被吹乱了。」
12.
我与兰妃坐在殿前的亭中。
月光隐在乌云下,发出朦朦微亮。
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撇去那颗痣,她与我几乎有九成像。
连莲蓬都偷偷感叹:「若不是知道当年夫人怀的是单胎,奴婢简直都要怀疑您与兰妃娘娘是亲姊妹了。」
我无奈道:「胆子愈发大了,连我你都敢打趣了。」
莲蓬吐吐舌头,连忙躲到了一旁。
自从知道兰妃请愿替我前往丰国以后,她对兰妃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兰妃娘娘,这是当年奴婢与小姐仍在丰国时,去大昭寺请的平安符,还望你不要嫌弃。」
莲蓬从怀里掏出一道符,递出去的时候表情仍有些不好意思。
兰妃接过时,脸上也难得出现了些许羞赧。
在我眼里,她俩就像吵了架又和好的姐妹,局促又可爱。
那晚,兰妃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絮絮叨叨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起自己当年学艺时如何偷懒,又被叔父发现。
说起自己女扮男装混入庙会,却被人一眼识穿女儿身。
说到后来,她低头轻笑,表情终究是有些落寞。
「我时常在想,若我从未入宫,该有多好。」
我心中一阵刺痛,刚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兰妃却突然抬起头来,笑道:
「娘娘还未曾看过我跳舞吧?」
她起身,衣袂在夜风中飘荡。
「这是臣妾当年最为拿手的舞曲,名为《月下舞》,就连皇上都未曾看过。」
她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铃铛手环套在腕上。
不知是不是天公怜惜,乌云恰逢在此时散去,露出月亮的全貌来。
她站在院子里,月色如雪,为她镀上一层银光。
铃铛的脆响在幽静的夜空分外清晰,拨人心弦。
利索地抬腿,转圈,身姿宛若惊鸿。
那一刻我出神地想,李凌彦爱上她,或许早就不是因为我了。
一舞毕,兰妃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再没有上前。
她的眼波温柔,对我道:「天色不早了娘娘,臣妾该走了。」
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的。
但那一刻,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哪怕我们都知道,这或许是彼此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兰妃这个称号。」殿门处,她突然转身,「娘娘可知我的姓名?我叫阿云。」
说罢,她最后朝我笑了下,随后再没有一丝留恋,孤身朝黑暗中走去。
……
当夜,天干物燥,宫里起了一场大火。
兰妃的翡翠轩烧了个一干二净,主殿化为一场灰烬,无人生还。
荣宠一时的兰妃娘娘,薨了。
13.
云儿走后不久,丰国就发动了战争。
或许我和李凌彦都错了。
我们以为一再忍让就可以换来平安无事。
却忘了对于闫旭这样的疯子来说,出兵根本不需要借口。
大军压境,战火纷飞。
三天后,前方传来战报,败了。
败得十分彻底。
延朝边关的第一座大城,被丰国的军队三天内就破开了城门。
粮仓与兵器库全部落入敌手。
又过了七天,第二道关卡,也破了。
闫旭亲自领军,势如破竹。
若是按照如今的架势,恐怕不到一个月,他就能攻入京城了。
李凌彦发了很大的火。
他整宿睡不着觉,处理着那些战报。
殿内,一众文官武将跪了一地,全部屏息凝神,生怕被点着。
李凌彦将手边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吼道:
「怎么会屡战屡败?嗯?十天,大战四场,小战不计其数,全部都输了!
「你们谁来告诉朕,这是为什么!」
他抄起一个茶盏就往地上砸去,正好砸中一位武将,鲜血瞬间就从他的额头汩汩涌出。
可那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仍是恭恭敬敬跪着。
「闫旭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次次都一举击破我军的隐蔽点,你们到底是谁给他通风报信了,说啊!」
「是我。」
我缓缓踏入殿内,李凌彦错愕地看向我。
连带着其他跪着的官员,此时都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
李凌彦皱眉:「这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回凤仪殿去。」
我的神色淡然,不为所动。
只是静静地伫在那里。
终于,李凌彦的眉间一跳,感觉到了不对劲。
神色也越来越严肃。
我继续说道:「是我给了闫旭军防图。」
我看到李凌彦的脸色骤然变白,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慌张。
他抬手喊道:「皇后身体不舒服,来人,把她带回凤仪殿!」
可是不等门外的侍卫走进来,我穿过百官,径直走到他面前跪下,挺着背,直视着李凌彦重复道:
「是我给了闫旭军防图。」
啪的一声。
巴掌落到了我的脸上,霎时间,火辣辣地疼。
李凌彦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被打得偏过了头,身子歪倒,再没有一丝体面。
李凌彦看着我,文武百官也看向我。
惊诧又愤怒的视线像火焰般将我吞没。
李凌彦又一次喊人,但这次他说的是:「来人,把皇后关进天牢!」
14.
大牢里阴冷潮湿,狱卒领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太监走到了牢门前。
小太监的帽檐遮得很低,她抬起头,露出莲蓬那张哭红了眼的脸。
即便早已算好了结局,但是看到她憔悴的面孔,我还是忍不住心疼了。
我走上前,伸出栏杆拉着她的手。
莲蓬哽咽道:「小姐,他们都说你通敌叛国了,这不是真的对吗?」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莲蓬擦擦眼泪,努力保持镇定:
「奴婢已经派人给将军和少爷去送信了,他们一定可以救你出来的!」
我苦笑着摇头:「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前方战事节节败退,李凌彦压不住众怒,只能拿我开刀。
就算是八百里加急,父亲与兄长也没办法赶来,更何况如今边关战事吃紧,他们更是脱不开身。
莲蓬登时就崩溃了,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像是生怕我会走一般:
「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
当初,三年时满,丰国信守承诺放我归来。
可是他们怎么会任由延朝未来的皇后安然离开呢?
于是他们在临走的前一天,把我抓了起来。
暗室内,闫旭掐着我的两颊塞下了一粒毒药,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趴在地上干呕。
可是那毒药入口即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无声无息地融了。
他抱着胳膊,声音冰冷得像是一条吐着芯子的蛇。
「这药半年之内就会发作,只有我手上有解药,想要活命,就拿延朝的军防图来换。」
我掐着自己的脖子,尖利的指甲在上边留下几道血痕。
一瞬间的耳鸣,脑袋里嗡嗡作响,我强撑着抬起头,只看见闫旭的表情稍有缓和。
是错觉吧?
他嘴巴一张一闭,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闫旭一只手捏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拽起,使我勉强能与他平视。
他的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用力之大,让我感觉全身的痛感都集中在了下颚。
他眯起眼睛,冷冷道:「只有半年,听到没。」
15.
我在牢里待了三天。
狱卒总会偷偷给我传达外边的消息。
他曾是我爹的部下,当初莲蓬能进来,也多亏了他。
「娘娘,昨日宜城的战役,输了。」
大抵听说了外边的风言风语,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复杂。
「今早上朝,大殿外跪了十几位大臣,请命……」
他欲言又止,脸上带着不忍。
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我已猜到了。
他们请命处置叛国的皇后,以平众怒。
我的神情淡然。
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没什么好怕的。
我请狱卒叫来了莲蓬和彩云。
两个小丫头片子站在我面前,都哭得双眼红肿。
想来如今宫中都唾弃我这个叛国的废后,她们作为曾经侍奉过我的婢女,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彩云,过去兰妃待你好吗?」
彩云点头如捣蒜,哽咽道:
「兰妃娘娘虽然性子骄纵了些,但是对下人都是极好的,也护短得很,奴婢侍候她的这些日子里,未曾受过半分委屈。」
我欣慰地看向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张扬又温柔的女子。
目光扫过眼前的二人。
我笑道:「等兰妃在丰国安顿下来,你们便去投奔她吧。」
听到这话,莲蓬瞬间急了,她一跺脚,顾不得擦眼泪,喊道:
「小姐这是要抛下奴婢了吗!」
我,像是要把她的模样牢牢记住一般。
见我不回答,莲蓬更慌张了,正要开口,却被彩云拦了下来。
彩云虽然也满脸泪痕,但是比莲蓬更镇定些。
她问:「除了这事儿,娘娘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闻言,我终于掏出一封信来,递过去:
「倘若你们还能见到兰妃,就把这个交给她。」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狱卒却脚步慌乱地走了进来。
他小声又急促地说道:「娘娘,外头来人了!」
莲蓬与彩云对视一眼,随后都不舍地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快走吧,别让人发现了。」
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只剩一个转弯就要消失不见。
我突然开口喊道:「莲蓬!」
她应声回头。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中,开口却是哑然:
「天凉了,记得加衣。」
莲蓬吸吸鼻子,哭劲儿还没过去,此时却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小姐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点头,那就好。
那就好啊。
我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等到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才颓然般地卸下劲儿来。
愣神间,一道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原来狱卒刚刚说的「来人」,指的就是李凌彦。
他看起来沧桑了不少,大概是在为战事头疼吧。
屏退身边的侍卫和太监后,李凌彦负手,凝视着我。
「大臣们都让朕杀了你。」他说。
如今我连正眼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支起眼皮,目光如一潭死水:
「那皇上为什么还不动手?」
李凌彦拧眉,咬着后槽牙道:「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我懒得和他再演下去了,直接问道:「刑期是何时?」
李凌彦一愣,最后还是犹豫道:「后天。」
但是他很快就继续说:「朕会想办法,保你一命。」
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后天就是臣妾的刑期了,陛下还能有什么法子吗?」
大概是我的语气惹恼了他,李凌彦太阳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你偷军防图,卖国,本就该死!如今敌国大军已经到了翼城,过了翼城就代表真正过了边境,接下来他们攻打的就是延朝商贸繁华之地。
「你可知多少百姓会因为你流离失所?朕能留你一命,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感恩戴德。
我实在没想到,这个词有一天会被用到我身上。
李凌彦大概是忘了,当年若不是我自愿请命去丰国当人质,大战在三年前早就爆发了。
可时至今日,他连一句感谢都未曾对我说过。
我突然觉得好累。
我说:「陛下请走吧,臣妾要歇息了。」
李凌彦见我转过身,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模样,一下子也恼了。
他只留了一句话,便甩袖离开。
他说:「朕真后悔,当初去丰国的怎么不是你!」
后悔……
我也后悔啊李凌彦。
脚步声彻底消失的那一刻,我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
后天才是刑期吗?
还是太晚了。
拔开盖子,浓郁的药味就飘散开来。
令人作呕的味道。
我毫不犹豫地倒出来,吞了下去。
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当年我被闫旭逼着吃下毒药,那药可比这颗好吃多了。
先是胃中产生了翻涌的感觉,随后便是五脏六腑的疼。
蓦地,我喉咙一紧,竟喷出一口鲜血。
眼前恍恍惚惚,什么都冒出来了。
似乎看到了十六岁那年的我,身穿嫁衣,眉目含笑的模样。
「别……」我朝着虚无伸出了手。
别嫁给他。
大牢昏暗,却有一个小小的窗口。
抬起头,能看到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
我已经疼到蜷缩在地上,黑色的血液止不住地从口中涌出。
可我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支起身来,朝着那个窗口望去。
我被送往敌国苦苦熬过三年的时候没有祈求过上苍,一片深情被辜负时也没有想过让老天开眼。
可是如今人之将死,我居然也会害怕起来。
上苍啊,倘若真是举头三尺有神灵,我恳求你。
再也不要让我遇见李凌彦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我再也不要遇见他了。
16.
皇后死了,在牢中自缢。
只是这个说法谁都不曾相信。
所有人都觉得,是皇帝偷偷处死了皇后。
不过死了也活该,谁叫她叛国呢。
她死得潦草,不仅没有按照皇后之礼下葬,而且连皇陵都未入。
她的兄长夜袭千里前来为她收尸,没想到连尸首都未曾见到,就被皇上以擅自离战为由,打了二十大板。
不过,这并不是最后的结局。
我死前,闫旭带队在翼城城门前踌躇了三日,甚至打算收兵。
却在接到我的死讯后,他像疯了一样攻入翼城。
结果丰国的十万大军,一夕之间或死或俘。
两国之间的大战,以一种极其意想不到的方式,快速走向了结局。
丰国军队连破五城的英雄神迹,也画上了句点。
丰国那些逃走的士兵军官跟中邪了一般,一股脑扎进我军的驻扎地,落了个被生擒的下场。
百姓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胜利吓蒙了。
反应过来后,连夜载歌载舞,欢呼庆祝。
这是一个好年,又可以过一个和平年了。
人们都知道这场仗赢了,却没人在意到底是怎么赢的。
只有少部分的人,猜出了真相。
真相就是,我给的军防图半真半假。
丰国攻入我朝的前半段军防图是真,那片地带远离主城区,人烟稀少,除了土地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价值。
却足以让闫旭的部队掉以轻心了。
等到他们进入了翼城为界的主城区,就会在假军防图的指引下,进入到一个山谷之中。
那山谷空荡无比,只有一片黄沙,没有任何掩蔽之处,却足够大,大到能容纳十万余人。
山谷两侧皆是我军驻扎之地,到时候便能瓮中捉鳖,一举拿下。
到时候他们就算想请援军,也会因为离丰国太远,而无法支援。
可是闫旭这人狡猾至极,短暂的胜利无法完全混淆他的思考。
我怕他看出了山谷地形的古怪,不肯进入其中。
在翼城外拖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可能发现端倪。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皇后的死。
只有通敌的皇后死了,才能让整个剧情变得彻底完整。
届时,谁还会怀疑军防图的真假呢?
我布局,不过一死。
不布局,半年后也难生还。
那为何不用我一个人的命,换取天下千万人的性命呢?
年幼时,父亲总说我小女儿愚笨,学不会下棋。
可如今我用整个天下下了一盘棋,也将自己置于棋盘之中。
我一点都不愚笨。
父亲,您该为我骄傲了。
17.
只是听说庆功宴上,皇上并未现身,而是跑到凤仪殿前长跪不起,几乎一夜白头。
他下跪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将凤仪殿前的梅树压弯了。
可怜我那亲手栽下的树,还没来得及开花,就死了。
不过这紫禁城太脏,折辱了寒梅气节,死了也罢。
丰国败,延朝终于有机会向这个武力强劲的大国谈条件了。
出乎意料的是,闫旭十分干脆地把打下来的城池让了回来。
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把我未寒的尸首带去丰国。
李凌彦自然是不同意,在御书房破口大骂起来。
他面色憔悴,气性也坏了许多,动不动就大喊大叫砸东西。
当初那个清秀俊逸的少年郎似乎不见了。
如今只剩下一个敏感多疑的帝王。
他终于一无所有。
直到云儿从闫旭身后走了出来。
她戴着面纱,脸上虽然带着悲伤,但是气色尚佳。
看来闫旭待她还算可以。
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成为闫旭的太子妃,而是以闫旭的妹妹、延朝的公主自称。
李凌彦看到她先是一愣,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瑶、瑶儿……」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眼前人并非心中人,于是又冷静下来。
只是他垂下的手臂藏在书案之后,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云儿低着头,像是没感受到李凌彦炽热的目光一般,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陛下,您失了姐姐一个公道,便请还她一个自由吧。
姐姐。
我喜欢这个称呼。
我终于不再是娘娘了。
而李凌彦听完这句话,瞪大了双眼。
片刻之后,竟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
经过多次协商,最终决定把先皇后的遗体安葬在两国交界之处。
那是一方山清水秀的小村落,种满了漫山遍野的梅花。
世人纷纷疑惑,两国交战,最后争抢的不是土地,而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生前从未有一个人待她好,死后却成了白月光。
倒是可笑。
落葬那天,我看到了闫旭。
他站在我的棺木旁,脸色苍白。
棺木合上的前一刻,闫旭俯下身子,用我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气说道:
「不是说只要把军防图给我,我就让你做丰国的皇后吗?做李凌彦的皇后和我的皇后有什么区别,值得你用命去抵?」
我想起被他喂毒药那天,耳鸣时错过的话。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18.
我很喜欢这个小村落。
我父亲与兄长常年戍守边关,时不时就能来看我。
又是一年,云儿提着一篮桃花酥坐在我的碑前,抱着膝盖絮絮叨叨讲着。
大抵是年岁上来了,我再找不见初见她时嚣张跋扈的模样。
她如今变得温柔极了,像是把我的那份儿也活了一般。
「你放心吧,我把莲蓬和彩云都照顾得很好,我将莲蓬指给了一名少将,如今孩子都落地走啦。莲蓬给她的小女儿取名叫瑶儿,瑶儿……十年了,她到现在还记着你呢。」
她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逐渐哽咽起来。
我看到有泪光在她眼角闪烁,她的声音真的好轻,可我还是听见了。
「我也记着你呢。」
……
闫旭也常来,但我不喜欢他来。
每次他一来,就会喝很多的酒。
每次都迷迷糊糊醉倒在我的碑前,天际泛白前,又踉跄着离去。
我眼看着他的黑发长出白丝,容貌也不再俊朗。
我想时间大抵过去很久很久了,只是我已经死了,所以感知不到。
闫旭来擦我的墓碑,手指在「皇后」二字上摩挲许久,转头又灌了自己一口。
我有点想发笑了。
当年你那般得意,日日想着法子欺负我,如今怎么憔悴成这番模样了?
当年,当年。
「当年我没想让你死的,我骗了你,那只是一颗糖罢了,甜吗?」
不甜。
苦得要命。
19.
至于李凌彦,他从未来过我坟前。
即便来,也只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上几眼。
想来他也知道,我不愿再见他。
只是偶尔还是会有人和我提起关于他的零星片段。
比如他的脾气愈发可怖,动不动就砸人砸东西。
又比如我死后的第三年,李凌彦就立了新后,长得明艳漂亮。
她不像我,也不像云儿,只有十六岁。
两国之间签订了长达百年的盟约。
边境商贸发展,百姓安居乐业。
天下终是太平。
【番外一(托彩云送给兰妃的信)】
「抱歉,还是没给你一个好的归宿。
我曾以为李凌彦会是你的良人,便想在我离开后,你与他能相扶相守,白头到老。
可惜,我却忘记了他是个怎样绝情的人。
我一直没与你说过,那日你初闯凤仪殿,那般潇洒肆意,如朝阳灼烈。
不只李凌彦在你身上找到了他年少时的影子,我也是。
我十六岁时,也爱穿红衣,烈马嘶鸣,长枪红缨。
后来我嫁进了太子府,做了太子妃,烈马老死,长枪发锈,那金钗玉簪沉重,却不能摘下。
我这一生的禁锢,好像都是从认识李凌彦那一刻开始的。
如今这般,也算得上一种解脱了,不必为我悲伤。
云儿,我这一生生不由己,但愿你能自由。」
【番外二】
我叫闫锦绣,是整个丰国最得宠的公主。
我上头有个哥哥,叫闫旭,是太子。
我与他自幼养在两处,并不亲近,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崇拜。
听闻他八岁便上阵杀敌,十二岁就能单枪匹马杀入敌军取人首级。
我八岁生辰那年,他战胜归来。
母妃的宫中,我见到了那个身着盔甲、脸上带着血迹的哥哥。
彼时他也才十三岁,身上却有种令人胆怯的气质。
我笑着迎上去,一道身影却先我一步走到了他面前。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就响彻了整座宫殿。
父皇的声音里夹杂着怒火:
「听闻这次右将军嫡子的战绩超过你了?废物!」
我被吓得愣在原地。
这仗明明不是赢了吗?
可是似乎除了我以外,没人觉得这番怒火来得有多奇怪。
连哥哥也直接跪下,低头道:「儿臣无能,请父皇责罚。」
我有些不忿,想要上前替皇兄求情,却被母妃一把拉住。
她凑在我耳边说,父皇这是为了哥哥好,哥哥是太子,理当对他严格些。
我看着皇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时有些糊涂。
真的是为了他好吗?
可为何他的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呢?
后来,皇兄的战功愈发显赫,储君的位子也越坐越稳。
倒是父皇因为年事已高,许多大事直接交给了他处理。
也就在这时,皇兄想到了攻打延朝。
延朝的军事实力与我们不分上下,若是能啃下他们,那么丰国就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国。
但是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发兵呢?
皇兄递出请帖,邀请延朝的太子前往我国交流学习三年。
明眼人都知道,一旦对方前来,就无异于成为了质子。
一个国家怎么会允许太子当质呢?
于是我们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并打算在被拒当天就发兵。
谁知延朝却传来消息,愿意用太子妃代替太子前往丰国。
使臣进宫送信的那天,整个书房的大臣们都哄堂大笑。
「堂堂太子居然是一介懦夫,这样的人即便登基,延朝也终有一天会败在他手里,倒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兵,省得延朝百姓还要忍受这么一个胆小如鼠的君王。」
书房里的将军们全部跃跃欲试,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统一两国的画面。
我原本也以为哥哥会下令出兵。
可是在听说这件事是由太子妃主动提出时,他忍不住挑起了眉,露出颇有兴致的的神情来:
「倒是难得出了个有胆识的人。」
我有些着急,开口道:「哥哥,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女人……」
可是他只是朝我轻轻一瞥,我就忍不住噤了声。
「难道你觉得三年以后,延朝就有能力反抗了吗?」
他对自己一向自信,对手下的军队更甚。
所以我不敢多言。
只是心里默默地对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女子产生了敌意。
这也是为什么林玉瑶来了以后,我处处针对她的原因。
一开始,我生怕皇兄发现,所以只敢做些小动作。
直到有一回,我往林玉瑶的房间里放了毒蛇被皇兄撞见,他却无动于衷后,我才愈发肆无忌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