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月光

出自专栏《一瞥惊鸿误此生》

我是皇帝的白月光,我回来了。

宫中一切都未变,只是多了一个与我有着七分像的女子。

虽有些泼辣难缠,但归根结底只有十六岁,如朝阳般的年纪。

偶尔窥得她的模样,我总会恍惚,仿若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所以李凌彦会喜欢上她,我一点都不意外。

1.

我回宫的那天,被当场册封为皇后。

凤仪殿巍峨气派,无数仆从站在两侧低头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出。

御赐的物件成箱地堆放在院内,我拖着凤袍,步步走得沉稳。

当年李凌彦没登基时,我被当作人质送往敌国三年,如今的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莲蓬端着我的手,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禁喜极而泣。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低声道:「小姐......娘娘,我们可算熬过来了。」

当年我虽然已是太子妃,但在敌国那种地方,「娘娘」已然变成了他们挖苦讽刺我的称呼,所以那三年里,我一直让莲蓬唤我「小姐」。

我暗暗捏了捏莲蓬的手指:「无妨,还是像以前那般叫我吧。」

莲蓬自幼与我一起长大,除了服侍我以外没做过一分粗活,算得上是将军府的半个主子。

如今三年过去,她的手居然比一般的粗使婆子还要粗糙。

是我对不住她。

莲蓬低下头暗自擦了擦泪:「是,小姐。」

殿内,我环视了一圈李凌彦赐给我的奴婢,不禁疑惑道:「彩云呢?」

彩云也是我曾经的贴身丫鬟,只是当年留在宫内没有带走。

内务府的公公下意识张嘴回话,开口却是哑然。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这才回道:「彩云姑姑被陛下指到兰妃娘娘身边伺候了。」

「兰妃?」我皱起眉头。

莲蓬替我问出了口:「陛下这三年不是未曾选过秀吗,怎么会凭空多出了个兰妃?」

太监欲言又止,似乎很是为难。

莲蓬一甩袖,喝道:「皇后娘娘问你话呢,还不快些回答!」

太监这才吞吞吐吐道:「不是选秀,是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

宫外?

连出身都不顾了吗?

李凌彦,看来我被当作人质送往敌国替你守江山的这三年,你过得很是潇洒风流啊。

公公走后,莲蓬着急道:「小姐,陛下他怎么......」

我却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住嘴。

凤仪殿修得奢华无比,玉器雅饰琳琅,与我在太子府时素然的房间全然不同。

我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今时不同往日,李凌彦早就不是那个我一生气就会想方设法哄着我的太子殿下了。

如今他是皇帝,终有一日会后宫佳丽三千。

而这是我早就已经学会接受的事。

2.

回宫的这些日,我都对外抱恙。

李凌彦的那些妾室,三年前不喜欢我,三年后自然也不喜欢我。

我就免去了她们的请安。

如今她们有的做了昭仪,有的做了贵嫔,就是没有一个爬上妃位的。

宫中只此一位兰妃。

莲蓬对她很是好奇,因此时常去打听关于她的事迹。

譬如她性格嚣张跋扈,被宠得无法无天。

皇后没回宫之前,她一人独得恩宠,可以说是整个后宫最风光的女子。

又譬如说她妒意颇深。

封后大典那天,她闯进御书房砸了皇上的镇纸,皇上却无半分责怪。

「『蕙质兰心』,她哪里配得上这个称号!」莲蓬气得不行。

彼时我正站在凤仪殿后的花圃旁,前些天这里还种满了名贵花草,如今却都被我铲掉了。

我朝莲蓬伸出手:「树苗呢?」

莲蓬见我对兰妃无动于衷,气得直跺脚:「小姐!」

我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皇上愿意宠谁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莲蓬一边生闷气,一边把树苗搬过来,放进了我挖好的土坑里。

我的目光顺着根部逐渐往上。

这是一棵梅树苗。

敌国在西南方,一到冬天,梅花就开了漫山遍野。

那是我三年里能看到的为数不多的好风景。

也不知我还能不能等到它开花。

莲蓬挥动着笤帚,把碎土扫进簸箕里,嘟囔道:

「您就是太仁慈了,那兰妃气势如此嚣张,怕不是终有一天骑到咱们头上来。」

话音刚落,一个宫女就踩着碎步走上前来:

「娘娘,殿外兰妃求见。」

3.

兰妃是昂着头走进来的。

她身穿一袭嫣红,像是一簇火苗点燃了死气沉沉的凤仪殿,阳光从她的身后炸裂开。

真正的嚣张跋扈,盛气凌人。

可是当她看到我的容貌时,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我也有些意外。

原因无他,这兰妃与我,居然长得有七成的相似。

除去她眼角的那颗泪痣,若是戴上面纱,恐怕任谁都分辨不出来。

只是她看着更明艳动人,像一朵正在蓬勃盛开的鲜花。

而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震惊地看着我,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过后,她开口了:

「你就是皇后?」语气里充斥着不可置信。

她笔直地站着,甚至伸出食指指向我,像是惊讶到将一切规矩都抛在了脑后。

莲蓬在一旁呵斥道:「大胆,见到皇后还不行礼。」

谁知兰妃倏地转过身,一片袖子甩得如同天上的浮云。

她连生气都那般好看。

她推开跟在身后的婢女:「让开,本宫要去见皇上!」

跟在身后的彩云被她推了个趔趄。

目光相对,我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彩云向我俯了俯身以示安慰,随后就追了上去。

莲蓬摇晃着脑袋,语气里带着些许得意:

「原来这兰妃也不过是小姐您的替代品啊,这下咱们可以安心了......」

我抬起手,止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看着兰妃踉跄的身影,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曾经在太子府,李凌彦对那些被大臣们塞进来的妾室总是很仁慈。

他说那些女子一生无法选择自己心爱之人,太过可怜了。

可如今,他却可以为了聊以慰藉,将一个无辜女孩牵扯进来。

他将她捧得那样高,却不管她摔下来的时候会有多狼狈。

到底是他之前伪装得太好,还是权力将他改变了?

我不明白。

4.

兰妃走后不久,李凌彦就来了。

我自回宫后抱恙了许久,李凌彦一直想来探望我,却都被我以病气传人的理由拒绝了。

但我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他。

李凌彦进屋的时候步子很匆忙,他一上来就屏退了众人,握住我的手担心地问:「兰妃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笑道:

「我是皇后,她能把我怎么样呀?——那日她请了安就离开了。」

或者说,她连安都忘了请,就像着了魔一样离开了。

李凌彦一把揽住我,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的心情很复杂。

兰妃从凤仪殿离开后擅闯御书房的事情整个皇宫都知道了。

她同皇帝争吵,摔了一地的东西,比我封后那日还要严重。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以李凌彦打了她一巴掌结束了。

御书房安静了,兰妃也终于心如死灰。

皇帝罚她回宫禁闭五日,兰妃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

听说她被婢女扶着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很是狼狈,发髻凌乱,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宫人们对我的态度愈发恭敬,连之前嘲笑我空有虚位没有宠爱的言论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都以为兰妃受罚是因为我,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

她连续两次擅闯御书房,朝中那些大臣早该有意见了。

若是李凌彦再不处罚,恐怕参兰妃的本都要堆满书案了。

所以李凌彦让她禁足,不但不是罚她,还是在保护她。

就好像自家的孩子闯了祸,在别人动手之前,先狠狠骂上小孩一顿,那么旁人再计较,就不合适了。

更何况区区五日,简直就像挠痒一样。

我爱了李凌彦这么多年,纵使现在理智了些,但是看到他如此处心积虑地保护一个女子,心里终究有些酸涩。

可我又不希望兰妃受到重罚,毕竟她也是个可怜人。

李凌彦扶着我的肩,凝视着我的双眼。

他的语气如此温柔,我几乎都要陷进去了。

「瑶儿,你为朕付出了那么多,朕一定不会让你受一分委屈。」

可我分明看见,他眼中多的是愧疚,爱意却淡薄。

5.

李凌彦来凤仪殿的次数频繁了许多。

许是带着愧疚,又或许是不知如何面对禁足结束的兰妃,他便躲到了我这儿来。

每日煮茶读书,心不在焉。

我棋艺十分差劲,那日却连赢了李凌彦三把。

望着他捏着棋子看似思考实则发呆的模样,我忍不住出声道:

「兰妃娘娘近日可安好?」

李凌彦听到这个称号后猛地抬起头,随后一愣:「朕也不知道。」

我随意开口,语气像是在讨论天气是否晴朗般稀松平常。

「那陛下就去探望探望她吧。」

李凌彦摩挲着棋子的手一顿,露出惊喜的表情,也许是感觉自己的反应过大了,他又收回了嘴角的笑容:

「皇后当真这么想?」

我点点头:「兰妃娘娘这些日子没见到陛下应该是思念万分,只是怕惹陛下生气,所以一直不敢让人来请。」

一通话,替兰妃找了个借口,也给了李凌彦台阶。

更重要的是,向李凌彦表达了我不在意的态度。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兰妃心高气傲,只是低不下头而已。

而他贵为皇帝,又不能放下身段去哄一个妃子,于是也只能这般抓心挠肺地端着。

皇后让皇帝关心妃嫔,这总是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李凌彦嘴角的笑容终是藏不住了。

他对着我说道:「还是皇后明事理,兰妃就是小孩子脾性,改日朕一定叫她多跟你学学!」

说罢,他就一刻也等不了地起了身,负手于身后,带着一大帮太监宫女从凤仪殿出去了。

等到声音从殿外消失,莲蓬才走上前来,气得眼眶都红了:

「小姐,陛下好不容易才来我们宫里,您怎么又把他赶到兰妃那儿去了呢?」

我看向窗外,院里栽的树,叶子已经开始变黄脱落,撒了一地。

我不答反问:「你觉得皇上对兰妃好吗?」

莲蓬顿了顿,最后还是如实道:「好。」

我轻笑着回头对她说道:「我十六岁那年,陛下待我也这么好。」

莲蓬一下子就哭了,她胡乱地擦了擦脸,哑着声音喊道:「小姐……」

我却打断她,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我说,莲蓬,这没什么好哭的,人都有人老珠黄的时候,我变老了也变丑了,还硬生生被挫去了朝气,谁都不会喜欢一个死气沉沉的黄脸婆的。

我又说,莲蓬,如果当年我死在了丰国,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那三年里我死在了敌国,李凌彦还能带着愧疚记得我一辈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看着他爱别人。

莲蓬惊呼出声:「小姐!您是要长命百岁的,可不能说这种晦气话,快踩三下地,不然神仙听见了会当真的!」

我被逗笑了,说:「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像个老妈子一样迂腐了。」

莲蓬不理我的调侃,执着地将我扶下了椅子 ,一脸严肃地让我踩地,我只能无奈照做。

踩完第二下的时候,我蓦地转头对莲蓬说:

「突然有些馋了,你去御膳房问问还有没有桃花酥。」

这些日子我胃口一直不好,莲蓬为此十分忧心。

听到我说这些,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分散了,立马咧嘴应道:「好,奴婢这就去。」

她生怕我饿着,转身就风风火火地跑出了殿门。

而我看着她的背影,默默收回了脚。

你的小姐不能答应你长命百岁了,对不起啊莲蓬。

6.

兰妃和李凌彦和好如初。

兰妃生辰将至,宫里热热闹闹大办起来。

禁足风波过后,李凌彦对兰妃愈加怜惜。

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意,他将这场生辰宴安排得风光无比。

宫中张灯结彩,红灯笼高高挂起。

李凌彦还给宫人们多发了一个月的月例银子,众人脸上喜气洋洋,连带着对兰妃的道贺都真诚了几分。

只有凤仪殿还是那般冷清,恢宏的殿宇与奢靡的装饰终究是死物,没有人气的烘托,更衬死寂。

宫人们安静地干着自己的活,只有殿门外偶尔传来几道笑声。

突兀非常。

佛堂内,我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垫子上。

紧闭双眼,双手合十。

莲蓬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无声无息地将一件大氅披到了我身上。

她的语气中尽是怜惜与愤怒:「小姐,陛下真是太过分了!」

我缓缓睁开眼,抬头望着庄严肃穆的佛像,有一瞬间的晃神。

「不怪他,他只是忘了。」

莲蓬的怒意不消反盛:「今日可是夫人的忌日啊,他却为了兰妃大肆举办贺宴,可曾想过小姐的感受。」

我没有说话,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我娘的面孔。

当年我娘卧病在床,李凌彦身为一朝太子,居然直接跪倒在她的床前。

他的眼神坚定,对我娘说:「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瑶儿,她是我的发妻,也是我一生守护的爱人。如若将来有一日我负了瑶儿,定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原本我的父兄还担心以我懒散的性子在太子府里定会受欺负,听到李凌彦的这番誓言,顿时将一颗心咽回到了肚子里。

随后便毫无牵挂地带着兵远去了边境之地。

就在他们走后的半年,丰国有意发起战事,提出了几项荒唐无理的要求。

其中一项,就是要当朝太子作为人质送往丰国,「学习了解」丰国民情三年。

太子为质,是奇耻大辱,绝对不可能答应。

战事一触即发,边境硝烟眼见就要升起。

那时,是我进宫面圣,请求以太子妃之名,替太子前往丰国充当人质。

没想到的是,丰国也同意了。

李凌彦知道此事后,握着我的手沉默了许久,最后他说:「瑶儿,是我对不住你。」

我很直截了当,对他道:「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延朝的百姓。」

既为太子妃,就要肩负起相当的责任。

我无法眼看着安居乐业的百姓陷入战火的痛苦,更无法眼看着身在边境的父兄陷入危险之中。

可是当我拜别已经陷入昏迷、无力回天的母亲时,还是偷偷流下了眼泪。

当太子妃好累,若我只是父母亲的女儿,兄长的妹妹,是不是就可以躲在他们身后,什么都不用做了?

娘亲,延朝到丰国的路好远,我从未走过那般远的路。

父亲,那里的人都对我不好,皇子公主个个耻笑我,称我为「延朝弃妇」。

兄长,初来乍到的那几个月,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年幼的公主爱从我身上讨乐子,往我的屋子里扔青蛙毒蛇。

莲蓬哭,我也哭。

莲蓬说想回家,我却没有说。

因为我知道,回不去的,也不可能回去。

一旦我临阵脱逃,丰国就有像样的理由征讨延朝,所以我不能走。

我只能日夜祈盼这三年能快快过去。

第一年,李凌彦登基。

第二年,我娘去世,我没能为她守孝。

第三年,我回宫,却发现宫中早有了一位与我相像的女子。

终于,我不盼了。

我什么都不盼了。

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神仙一说,不然曾经那许誓之人,早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如今我于这佛堂之上,听门外欢声笑语一片,只觉得心如死水。

娘,你后悔吗,后悔当年将我托付给李凌彦了吗?

可是我后悔了,娘,瑶儿好悔。

7.

兰妃的生辰宴我并未出席。

想必李凌彦和她都不愿在这种场合见到我。

而我也不想在母亲的忌日里,身着华衣,在无边孤独的高位上陪笑。

所以当天晚上兰妃会来凤仪殿,实在出我意料。

我正打算歇下,通报宫女却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脚步声杂乱,我抬起头,便看见了兰妃。

她仰着一张精致的小脸,锦缎裙摆上绣着的莲花随步伐摇曳,勾勒莲芯的金丝在月光下发出隐隐暗光。

她似乎是喝醉了,整个人的重力都压在一旁的彩云身上。

脸上挂着一抹绯红,眼神也迷离。

我连忙屏退了其余闲人,只留下莲蓬一人侍候。

我皱眉问彩云:「不去兰妃自己宫里,来我这儿做什么?」

其实我更想说,按照惯例,她合该和李凌彦一起回殿才是。

彩云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嗫喏道:「奴婢不知,是兰妃娘娘一定要来凤仪殿。」

莲蓬仗着兰妃醉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了,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

她冷哼一声,道:「别是想做皇后,把这里当自己寝宫了吧。」

我带有警告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莲蓬缩缩脖子,闭上了嘴。

这时,原本还闭着眼睛的兰妃突然睁开了双眼,她伸手抓住我的袖子,开口的第一句是:「皇后娘娘,你爱皇上吗?」

我感觉呼吸一窒。

不仅是我,连同彩云和莲蓬也沉默了。

她们低下脑袋,甚至不敢看我的神情。

我叹了口气,像哄孩子般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兰妃眯着眼睛,眼神像是失了焦:「如果你爱陛下,陛下也爱你,那为什么要把我带进宫呢?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让我沦为一个笑话呢……」

此刻,她再不是传闻中娇蛮跋扈、独宠后宫的兰妃。

她只是一个陷入了迷茫的女子。

一个想不通为什么骄傲如自己,却变成替代品的可怜人。

我这才想到,她也才只有十六岁而已。

多好的年纪。

我十六岁那年,李凌彦爱我,父母疼惜我,兄长宠我。

那一年我心怀憧憬,嫁给了心爱的男子,成为了这世上除皇后太后外,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兰妃的十六岁,只有高高的宫墙和一段从开头就坏死的感情。

兰妃低下头,眼泪直直落下,印入她的裙衫里,变成一片深色。

「……一开始我不知道他是皇帝的,我年幼父母双亡,跟着伯父一起卖艺。那天他来看我跳舞,赏下黄金千两,他说我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走。

「从马车驶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什么都晚了,我以为至少他爱我,可原来连他的爱也不纯粹。

「我好悔,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叔父,可他早已离开京城,失去音讯了。皇后娘娘,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一壶煮好的热茶凉透,烟气消散在空中。

兰妃抽抽搭搭地讲完,衣襟湿了一片。

彩云早已泣不成声,莲蓬也转过了头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来气。

若是换作几年前,我或许会抱着她大哭一场。

我会说你知道吗,我的父兄镇守边关无召不得回京;我的母亲死了,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而我曾经的爱人,如今对我也只剩下愧疚与尊重。

我也无处可去了。

可是我不能说,因为我是皇后,我的眼泪早在那三年里流干了,连同我的血与肉一起埋没在西南的土地里。

其实她也不该说这些的,因为她是兰妃,哪怕她只有十六岁,哪怕她初心萌动却被辜负,也不该,因为她是兰妃。

我抬起头,轻声叮嘱彩云:「往后你看好她,别让她喝那么多酒了。」

彩云哽咽着点头。

我伸手拂去兰妃脸上的泪珠,道:

「即便开头不如意,结局能称心如意就够了。不必太伤心,陛下他是爱你的,终有一天你会成为皇后,到时候,你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了。」

我的声音很轻,只有兰妃一人听见。

她半醉半醒,抓着我的手挣扎着想问些什么,可是头脑太过混沌,嘴里结巴了好久,也没能问出口。

我又对彩云说:「天色晚了,你将兰妃扶回宫吧。」

彩云与兰妃走在前,我和莲蓬跟在身后送。

走了几步,就要走出殿门。

深夜冷风彻骨,殿门一开,就有风涌了进来,似乎将兰妃都吹清明了几分。

她站在门前,脚步一顿。

我仍是有几分不放心,在她身后道:「今晚的这番话,不可与她人说,这深宫人心难测,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其实,或许连我,你也不该告诉的。」

兰妃侧过身子,她脸上的醉态已经消得差不多了,道:「我知道皇后娘娘是好人。」

我下意识道:「嗯?」

兰妃转身,看着我,眼波流转。

「我知道当初我被禁足、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是皇后娘娘劝陛下来我宫中的。」

她深吸一口气,笑了。

她笑起来一点都不像我,像朵春日芬芳的花。

「皇后娘娘,谢谢你。」

……

兰妃走后,我对莲蓬道:「把库里的那根百年人参给兰妃拿去。」

莲蓬跺了跺脚,露出不舍的神情:

「那是老爷专门寄给小姐补身体的!」

——可用在我身上也是白费。

我心里这般想着,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将军府财大气粗的,怎么连根人参都要计较,咱们可别让人看了笑话。」

莲蓬听进去了,颇有些骄傲地点了点头:

「明日奴婢就去。」

灯灭,只有一束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

我翻了个身,罕见地失了眠。

掐着指头算着,还有多少日子呢?

不多了,就快要结束了。

真好。

8.

安稳过了几日,天气越来越冷,年味却越来越重。

先皇在位时战乱不断,延朝才过了没几个太平的新年,因此百姓们都格外期待,爆竹声响,一岁一平安。

而这股子热闹劲儿自然也传入了宫里,各宫难得一片和气。

直到某天,前朝突然传来消息,敌国太子来访,马车正往京城赶。

宫中一下子乱了阵脚,议论声起。

连同李凌彦也忧心起来,不知对方此行的目的。

我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裁剪梅树的枝桠。

一出神,锋利的剪子就划破了皮肤。

莲蓬连忙冲过来,捧着我的手,转头吩咐其他宫女去拿药包。

她说:「小姐是不是也被吓到了?没事的,咱们都已经回来了,他们没法对我们怎么样了。」

敌国太子,闫旭。

当年欺负我最甚的就是他的亲妹妹安阳公主。

安阳公主第一次将毒蛇放入我房间的时候,我和莲蓬被吓得直接冲出了屋,却一头撞上了闫旭。

他穿着一身墨青色的袍子,头发高高束起,向来幽如深潭的眼眸,那一刻却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孤还以为能替那个懦夫来当质子的会是什么人,原来就是你这么个柔弱女子。」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嘲讽,脸唰一下变得惨白。

躲在一旁听响动的安阳公主跑了出来,仰头喊道:「哥!」

我低下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正掐着掌心,企图用疼痛让自己镇定。

安阳公主年纪小所以爱胡闹,但作为兄长的总会加以管束吧?

谁知下一秒,闫旭懒洋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玩得开心吗?」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安阳公主正抱着他的一只胳膊,满脸崇拜。

面对哥哥,她就像只单纯的小白兔一样,可是面对我时——她转过头,嘴角牵起一个充斥着恶意的笑容,随后回答道:

「当然了。」

闫旭连眼神都没有赏我一个,语气云淡风轻:「那就好好玩,别玩死就行。」

从那一刻我就明白,在丰国,我不再是太子妃,甚至不是将军府的女儿。

我是一个阶下囚,无所依靠,谁都能来踩一脚,所以只能拼了命地活下去。

可以说那三年的苦难,有一半都来自于那个男人之手。

「嘶……」痛感将我从回忆拉回现实。

莲蓬连忙放轻了上药的动作,嘴上仍然不忘安慰道:「前朝政事与后宫无关,我们见不到他们的。」

可事事出乎意料。

没过多久,李凌彦便派人来请,让我前往御书房。

我踏入房内,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张如噩梦般的面孔,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而后便是李凌彦阴沉的脸和他眼中隐藏着压不住的怒火。

如惯例般,我上前,请安,努力无视身侧灼热的目光。

「太子妃……哦不对,皇后娘娘,近来可安好?」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强装镇定,转身道:「太子殿下,本宫一切都好,倒是不知太子来我延朝,所为何事呢?」

闫旭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我心头一跳,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钦天监夜观天象,画出了孤的太子妃的模样,并算出此人就在丰国,特地前来寻找。」

我有一瞬的茫然,一国太子妃,居然用「算」这么不着边际的方式吗?

更何况是延朝的女子,就不怕对方嫁过去后心怀异心吗?

很快我就意识到,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果然,闫旭摆摆手,站在他身后的侍卫就拿出一幅画卷,走到我跟前,展了开来。

随着画卷的徐徐展开,我的脸上也逐渐失了血色。

画上的女子眉目含笑,身穿裘绒大氅,正抬手去够一枝梅花。

虽然只有一个侧脸,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出——

这就是我。

9.

闫旭寻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闱。

李凌彦动了怒,但又不能对他如何,于是将人安排在宫中,一拖再拖。

凤仪殿的气氛愈加沉闷,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得我生气。

莲蓬更是哭肿了眼睛,夜夜愁得睡不着。

「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了,这太子又是搞的哪出,他怎么心眼这么坏啊。」

但其实作为故事的主人公,我并没有很难过。

我坐在窗前,看着白霜覆上叶片,阳光又将一切消融。

结局是什么我已经不关心了,因为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这是一场属于李凌彦与闫旭、丰国与延朝的博弈。

命运从未落到过我的手上,却也从未放过我。

听说这段时间,李凌彦一直把自己关在养心殿,未曾来过后宫。

难为他了,走到今天这步,还要为我费心。

约莫过了一周,李凌彦终于要见我了。

御书房内,我看见他眉宇紧锁,像是挂着千斤重。

他见到我,开口第一句话是:

「瑶儿,如今延朝就算集结举国上下的全部兵力,也不过与丰国堪堪相平。」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下,猛然下坠。

即便做好了准备,可是听到李凌彦的话,也难免有些酸涩。

我又被放弃了吗?

没事。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垂眸:「臣妾知道。」

可是紧接着李凌彦又说:「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我猝然抬头。

谁知李凌彦却是道:「一国皇后成为他国太子妃,这是何等的笑话,又让延朝颜面何存!」

我站在那里,感觉血液与热量从四肢抽离,回涌到胸腔,四肢百骸结了冰般地冷。

他的顾虑,原来只是皇后这个位置吗……?

那我呢?瑶儿呢?

你活生生的发妻该如何,你想过吗?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认不得他了。我更想不通,他是从何时起被皇权侵蚀成这般模样。

我无力地闭上眼睛,任凭身体下坠,扑通一声跪下。

膝盖很疼,其实哪里都很疼。

——那就请皇上废除我的皇后之位。

话语涌到嘴边就要出口,一道女声却突然出现:

「陛下!」

我蓦地睁眼,回头看去。

老太监跪地求饶,哆哆嗦嗦道:

「陛下,老奴没能拦住娘娘……」

李凌彦摆摆手,神情倒是柔和了很多:「无妨。」

他朝着兰妃问道:「有什么事?」

今日的兰妃没再穿红衣,倒是一身淡青长裙,脸上还蒙着一层面纱。

兰妃在我身旁跪下,双手叠在额前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铿锵:

「请陛下准许我替皇后娘娘前去丰国。」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我瞪大了眼睛,李凌彦则是直接起身,将书案上的茶盏都撞落了。

李凌彦道:「丰国路途遥远,这苦岂是你能吃的?休要胡闹!」

我也劝道:「敌国太子的目的就是想为难我,为难延朝,此事与你无关,不必将自己搭进去。」

谁知道兰妃跪在那里,将背挺得很直,她看向李凌彦,眼神没有丝毫的松动和犹豫:

「闫太子只说要找画中人不是吗?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出比我更像皇后娘娘的人了吧。」

心照不宣却从未提起的秘密被她捅破,李凌彦的脸色有些难看。

随后,兰妃伸出手,缓缓将面纱摘下。

她素白精致的脸上,挂着一条凝住了的血痕,直直流下,像一滴血泪。

她居然……剜去了那颗痣。

她仰着脸,笑了。

李凌彦曾说,兰妃素来娇气,一有些磕着碰着,整个太医院都急得不得了。

可如今,她生生剜去了脸上的一块肉,只是为了,替我去下地狱。

我颤抖着声音问:「疼吗?」

兰妃摇摇头,她的眼神里好像有光,轻笑着对我说:「一点都不疼,娘娘。」

李凌彦此刻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他看着兰妃,一时间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可是兰妃却对着他继续道:

「娘娘贵为皇后,父兄还在边境驻守,前去丰国自然不妥,但是臣妾可以,臣妾无依无靠无父母,一场大火就可以将翡翠轩烧个一干二净,从此世间再无兰妃姓名。」

她的语气那样平淡,丝毫不像当初那个初闯凤仪殿又跌跌撞撞离开的小女孩。

「就让我去吧,陛下。」

她将一切结局都打算好了,就是要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灭。

她也算准了李凌彦的性子,适时提到了我的父兄。

是啊,将一个兵权在握的大将的女儿送去敌国当妃子,是何等的屈辱,怎么保证大将不会造反呢?

李凌彦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动了动嘴唇,最后道:

「准。」

10.

我不想兰妃去丰国。

我比谁都清楚那是怎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安阳公主娇蛮跋扈,多年来皇室的溺爱更是让她视人命如草芥。

闫旭喜形不于色,做事狠辣不留余地,使人畏惧。

其余的皇子公主,更是看不起一个敌国的妃嫔,所以任意嘲笑欺凌。

这样的地方,兰妃才不过十六岁,如何去得了。

谁知兰妃却格外从容,她走出御书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回头对我笑道:「娘娘,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终是不忍,道:「丰国不比延朝好多少……」

谁知兰妃打断我,语气十分平静:

「我知道的皇后娘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之前我瞒了你。

「当初皇上找到我的时候,不仅赐下黄金千两,还用许多好话哄我,他说他仍未娶妻,我若跟了他,便是正妻。」

她牵了牵嘴角,神情似是嘲弄:

「那日我被他喊到府邸上去跳舞,他赏我酒喝,我不敢不喝,后来我就醉了,再醒来时,我已经跟他躺在同一张床上了。」

她抬眼看向我,很努力地在笑,可是眼眶里已经有了盈盈泪光。

「后来我想,反正不跟他也要被扔去沉塘,那便跟了他吧。

「我进了宫,才知道他是皇帝,才知道他早已妻妾成群。可是他又哄我,他让我做兰妃,告诉我皇后不过是一个摆设,没有她,我的地位最高,位同正妻。

「我跋扈任性,就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可以不耐烦了,将我扔出宫去。直到我看到了你,娘娘,我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真心待我。」

她吸了吸鼻子,脸上的血痕还未擦除,如今还真像一滴含冤含恨的血泪。

兰妃拉住我的手,轻声道:「皇后娘娘,退一万步讲,我就是一个寻常百姓出生的女子,未曾读过什么书,但我也知道,丰国与咱们向来不对付,那太子就是故意来为难你与陛下的。若是交不出画上之人,他有的是借口攻打延朝。

「皇后娘娘,三年前你做了回英雄,如今,也该轮到我了吧。」

少女的表情痛苦却不麻木,重获新生的快乐与未知困难的茫然交错。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点的头。

胸口很闷,喘不上气。

我伸手轻捶自己的胸口,却只摸到了衣襟上的一把泪。

11.

李凌彦告诉闫旭,画中人已经找到了,不日便可进宫。

敌国车队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窗边抚琴。

身后的烛火一闪,瞬间熄灭。

冰凉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别来无恙啊,娘娘。」

琴音戛然而止,发出刺耳的悲鸣。

我缓缓转过身,抬眼看向闫旭。

他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如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要的东西呢?」

我从琴的下方摸出一个盒子来。

闫旭端详着盒子里的东西,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我终于暗自松了口气,随后问道:「解药呢?」

闫旭挑眉:「什么解药。」

我脸色一白:「你!」

闫旭突然伸出手捏住我的脖子,弓身凑近。

我避闪不及,只能被强迫着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如鹰隼般狠厉,脸上的笑意霎时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阴沉。

「你骗了我,还想要解药?」

脖颈像是要被拧断般地疼痛,我只能蹙眉艰难开口:「我……骗你什么了?」

闫旭咬着后槽牙:「你明知道我拿出那幅画像找的是你,你却拿一个兰妃来搪塞我!」

不行……就要喘不过气了……

我拼命想要掰开他的手,可是那只捏着我生命的手却纹丝不动,甚至还有越收越紧的趋势。

脑子一片混沌,我张开嘴,想要努力地吸入一些空气,却终是徒劳。

就在我眼前发黑,快要晕过去的时候,那只手突然松开了。

闫旭挺直了身,脸上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淡然。

只有我从椅子上跌落,狼狈地跪坐在地上。

我努力调整呼吸,脑子也终于恢复了清明。

我紧紧攥住自己的裙摆,垂眸道:

「不给我解药也没关系,但请殿下不要为难兰妃,让她在丰国能安然活下去。」

闫旭看着我,嗤笑道:「你求我啊。」

屈辱感涌上心头,那三年的日日夜夜又出现在脑海里。

心口闷得很,像是连同尊严一起被人踩在脚下碾压。

我深吸一口气,终是直起了身子。

从跪坐,变成了跪。

我感觉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胃里翻江倒海,泛起一真恶心。

又想起当初安阳公主邀我赴宴,到了以后我才发现地点是个猎场。

她笑着告诉我,丰国新进了一批奇珍异兽,若是我能蒙眼射中,她就叫御医去给莲蓬看病。

当时莲蓬染上了风寒,高烧三日不退,于是纵使射艺不精,我还是硬着头皮拿起了弓箭。

我连发三箭,却听见一道惨叫。

那根本不是野兽,那是人!

我猛地掀开蒙在眼上的黑布,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坐在箭羽之间打颤。

他似乎是已经疯了,神志不清,涕泗直流。

安阳公主在我耳边笑道:「不认识了吗?这可是你父亲的副将,真可惜,本来该是你父亲的。」

那个时候,我也在颤抖,胃部同样一片痉挛。

那是恨,是愤怒,是无能为力。

而如今,我跪在闫旭面前,像是把我好不容易捡起的尊严再次扔下。

我说:「臣妾,恳求太子殿下。」

闫旭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是很快又恢复了表情。

他并没有接话,而是用十分干脆的语气命令道:「你跟我走。」

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我居然站起身来,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不可能。」

被忤逆的怒火冒上心头,闫旭眯起眼睛,语气里是止不住的愤怒:

「我最后再说一次,跟我走。」

我直接闭上了眼:「要杀要剐随便你,要带我去丰国,除非我死。」

意想之中的欺辱并没有到来,因为门外响起了莲蓬的声音:

「小姐你睡了吗,兰妃娘娘求见。」

我猝然睁开眼,只见闫旭咬着牙道:

「现在不跟我走,等两国战事起,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冷笑,喊道:「让她进来吧。」

闫旭伸手又要来抓我:「跟孤走!」

我也提声喊道:「莲蓬——!」

房门被推开,我下意识偏过头去看。

恰逢一阵风从窗外扫进来,擦过我的脸颊。

等我再转回去时,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刚刚莽着胆子拒绝闫旭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如今反应过来了,只感觉一阵后怕,甚至害怕到腿肚打颤,想要流泪。

门外,兰妃穿着一身绯红长裙,热烈得像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看着我,歪头轻笑:「娘娘,你的头发被吹乱了。」

12.

我与兰妃坐在殿前的亭中。

月光隐在乌云下,发出朦朦微亮。

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撇去那颗痣,她与我几乎有九成像。

连莲蓬都偷偷感叹:「若不是知道当年夫人怀的是单胎,奴婢简直都要怀疑您与兰妃娘娘是亲姊妹了。」

我无奈道:「胆子愈发大了,连我你都敢打趣了。」

莲蓬吐吐舌头,连忙躲到了一旁。

自从知道兰妃请愿替我前往丰国以后,她对兰妃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兰妃娘娘,这是当年奴婢与小姐仍在丰国时,去大昭寺请的平安符,还望你不要嫌弃。」

莲蓬从怀里掏出一道符,递出去的时候表情仍有些不好意思。

兰妃接过时,脸上也难得出现了些许羞赧。

在我眼里,她俩就像吵了架又和好的姐妹,局促又可爱。

那晚,兰妃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絮絮叨叨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起自己当年学艺时如何偷懒,又被叔父发现。

说起自己女扮男装混入庙会,却被人一眼识穿女儿身。

说到后来,她低头轻笑,表情终究是有些落寞。

「我时常在想,若我从未入宫,该有多好。」

我心中一阵刺痛,刚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兰妃却突然抬起头来,笑道:

「娘娘还未曾看过我跳舞吧?」

她起身,衣袂在夜风中飘荡。

「这是臣妾当年最为拿手的舞曲,名为《月下舞》,就连皇上都未曾看过。」

她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铃铛手环套在腕上。

不知是不是天公怜惜,乌云恰逢在此时散去,露出月亮的全貌来。

她站在院子里,月色如雪,为她镀上一层银光。

铃铛的脆响在幽静的夜空分外清晰,拨人心弦。

利索地抬腿,转圈,身姿宛若惊鸿。

那一刻我出神地想,李凌彦爱上她,或许早就不是因为我了。

一舞毕,兰妃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再没有上前。

她的眼波温柔,对我道:「天色不早了娘娘,臣妾该走了。」

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的。

但那一刻,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哪怕我们都知道,这或许是彼此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兰妃这个称号。」殿门处,她突然转身,「娘娘可知我的姓名?我叫阿云。」

说罢,她最后朝我笑了下,随后再没有一丝留恋,孤身朝黑暗中走去。

……

当夜,天干物燥,宫里起了一场大火。

兰妃的翡翠轩烧了个一干二净,主殿化为一场灰烬,无人生还。

荣宠一时的兰妃娘娘,薨了。

13.

云儿走后不久,丰国就发动了战争。

或许我和李凌彦都错了。

我们以为一再忍让就可以换来平安无事。

却忘了对于闫旭这样的疯子来说,出兵根本不需要借口。

大军压境,战火纷飞。

三天后,前方传来战报,败了。

败得十分彻底。

延朝边关的第一座大城,被丰国的军队三天内就破开了城门。

粮仓与兵器库全部落入敌手。

又过了七天,第二道关卡,也破了。

闫旭亲自领军,势如破竹。

若是按照如今的架势,恐怕不到一个月,他就能攻入京城了。

李凌彦发了很大的火。

他整宿睡不着觉,处理着那些战报。

殿内,一众文官武将跪了一地,全部屏息凝神,生怕被点着。

李凌彦将手边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吼道:

「怎么会屡战屡败?嗯?十天,大战四场,小战不计其数,全部都输了!

「你们谁来告诉朕,这是为什么!」

他抄起一个茶盏就往地上砸去,正好砸中一位武将,鲜血瞬间就从他的额头汩汩涌出。

可那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仍是恭恭敬敬跪着。

「闫旭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次次都一举击破我军的隐蔽点,你们到底是谁给他通风报信了,说啊!」

「是我。」

我缓缓踏入殿内,李凌彦错愕地看向我。

连带着其他跪着的官员,此时都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

李凌彦皱眉:「这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回凤仪殿去。」

我的神色淡然,不为所动。

只是静静地伫在那里。

终于,李凌彦的眉间一跳,感觉到了不对劲。

神色也越来越严肃。

我继续说道:「是我给了闫旭军防图。」

我看到李凌彦的脸色骤然变白,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慌张。

他抬手喊道:「皇后身体不舒服,来人,把她带回凤仪殿!」

可是不等门外的侍卫走进来,我穿过百官,径直走到他面前跪下,挺着背,直视着李凌彦重复道:

「是我给了闫旭军防图。」

啪的一声。

巴掌落到了我的脸上,霎时间,火辣辣地疼。

李凌彦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被打得偏过了头,身子歪倒,再没有一丝体面。

李凌彦看着我,文武百官也看向我。

惊诧又愤怒的视线像火焰般将我吞没。

李凌彦又一次喊人,但这次他说的是:「来人,把皇后关进天牢!」

14.

大牢里阴冷潮湿,狱卒领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太监走到了牢门前。

小太监的帽檐遮得很低,她抬起头,露出莲蓬那张哭红了眼的脸。

即便早已算好了结局,但是看到她憔悴的面孔,我还是忍不住心疼了。

我走上前,伸出栏杆拉着她的手。

莲蓬哽咽道:「小姐,他们都说你通敌叛国了,这不是真的对吗?」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莲蓬擦擦眼泪,努力保持镇定:

「奴婢已经派人给将军和少爷去送信了,他们一定可以救你出来的!」

我苦笑着摇头:「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前方战事节节败退,李凌彦压不住众怒,只能拿我开刀。

就算是八百里加急,父亲与兄长也没办法赶来,更何况如今边关战事吃紧,他们更是脱不开身。

莲蓬登时就崩溃了,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像是生怕我会走一般:

「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

当初,三年时满,丰国信守承诺放我归来。

可是他们怎么会任由延朝未来的皇后安然离开呢?

于是他们在临走的前一天,把我抓了起来。

暗室内,闫旭掐着我的两颊塞下了一粒毒药,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趴在地上干呕。

可是那毒药入口即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无声无息地融了。

他抱着胳膊,声音冰冷得像是一条吐着芯子的蛇。

「这药半年之内就会发作,只有我手上有解药,想要活命,就拿延朝的军防图来换。」

我掐着自己的脖子,尖利的指甲在上边留下几道血痕。

一瞬间的耳鸣,脑袋里嗡嗡作响,我强撑着抬起头,只看见闫旭的表情稍有缓和。

是错觉吧?

他嘴巴一张一闭,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闫旭一只手捏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拽起,使我勉强能与他平视。

他的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用力之大,让我感觉全身的痛感都集中在了下颚。

他眯起眼睛,冷冷道:「只有半年,听到没。」

15.

我在牢里待了三天。

狱卒总会偷偷给我传达外边的消息。

他曾是我爹的部下,当初莲蓬能进来,也多亏了他。

「娘娘,昨日宜城的战役,输了。」

大抵听说了外边的风言风语,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复杂。

「今早上朝,大殿外跪了十几位大臣,请命……」

他欲言又止,脸上带着不忍。

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我已猜到了。

他们请命处置叛国的皇后,以平众怒。

我的神情淡然。

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没什么好怕的。

我请狱卒叫来了莲蓬和彩云。

两个小丫头片子站在我面前,都哭得双眼红肿。

想来如今宫中都唾弃我这个叛国的废后,她们作为曾经侍奉过我的婢女,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彩云,过去兰妃待你好吗?」

彩云点头如捣蒜,哽咽道:

「兰妃娘娘虽然性子骄纵了些,但是对下人都是极好的,也护短得很,奴婢侍候她的这些日子里,未曾受过半分委屈。」

我欣慰地看向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张扬又温柔的女子。

目光扫过眼前的二人。

我笑道:「等兰妃在丰国安顿下来,你们便去投奔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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