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绝对不能惹,他能报复你一辈子。
93 年我得罪了一个人,他追了我十七年。
93 年,我 22 岁。
那天有喜事,我女朋友李芳怀孕了。
我叫了几个兄弟出来想问他们借钱,好上门跟李芳家里提亲。
我带他们去路边摊吃烧烤,准备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开口借钱。
结果隔壁桌的男人喝醉了跑来我们这桌。
他先看了眼李芳,然后就调戏她。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带着几个兄弟把他按在地上打。
后面警察来了,他们都跑了,只有我还在地上打人,结果被当场逮捕。
李芳当时着急,她极力跟警察解释我打人的原因,可我打了人是事实,还是要被警察带走。
我让李芳别急,让她回家休息,她就站在路边,亲眼看见我被抓上警车。
后来到了警局拘留室,我以为就是普通的打架斗殴,做个笔录就把我放了。
可我在拘留室等了一天,没等到释放的消息,结果等到警察的一句话:
「你把那男的一颗肾打爆了,他家里人要告你,你可能要坐几年牢。」
听到这个消息,我傻了。
后来听说那男的可以不告我,但要我拿三千块钱赔给他。
93 年的时候,两块钱能买一只老母鸡,三千块就是一千五百只老母鸡。
我爸早死了,我妈也改嫁了,就是因为没人管我,我才成了混混,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对方说没钱免谈。
最后没有意外。
我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要坐四年的牢。
坐牢的头两个月,李芳偶尔会来看看我,后来她有段日子没来,再来的时候,气色很差,肚子也小了。
然后我才知道,她家里人发现她怀孕的事儿,知道是我的种,又听说我在坐牢,于是全家都劝她去打胎。
她说什么也不肯,可家里告诉她:
「你还没结婚,哪来的准生证?就算你执意生下来,孩子怎么上户口?难道要等那个男人坐完四年牢再说?到时候孩子都三岁了!这三年怎么熬,你想过吗?」
家里人最后劝动了李芳,带她去做了流产。
这趟她来见我,是瞒着家里偷跑出来的,就为了和我说对不起。
我悔啊,我打自己巴掌,我骂自己混蛋,如果我那晚只是点到为止,或者那晚我也跑了。
那我就不会坐牢,李芳也不会被家里带去流产。
后面李芳对我说她会等我出来时。
我贴着玻璃,哭得打抖。
我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却不知道「将来」二字那么短暂。
四年后,也就是 97 年,我刑满释放。
出狱后,我找了份餐馆洗盘子的工作。
再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一些,用在监狱里糊纸盒的收入,买了一提旺仔牛奶和旺旺大礼包带去李芳家里。
当时李芳给我开门,她满脸的高兴。
她爸坐在客厅看电视,扭头问了句谁来了,看见是我就冷哼一声,继续看电视。
她妈从厨房出来,好奇是谁,看见是我,转身就回厨房。
我低着头,很羞愧。
李芳跟我说:「他们只是在忙,先进来吧。」
然后从我手里接过见面礼,放到茶几上,接着关门,拿了双合脚的拖鞋给我,最后把我往沙发上领。
她爸坐在长沙发的中间,我坐在小沙发上,李芳夹在我们中间。
刚想和她爸说一句话,她爸就拿遥控器关掉电视,对厨房喊了句「晚饭不用叫我」就回房间了。
来之前我就想过她爸会不待见我,只是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一想到她爸因为我不吃晚饭我就坐立难安,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离开。
我起身。
「我、我可能来得不是时候,我下次再来。」
李芳也没办法。
「我送你吧。」
话刚说完,李芳她妈从厨房出来。
「你要走了,那就不留你了,李芳过来,帮我搭把手。」
我知道她妈的意思是让她留下。
李芳只能点头。
最后,我出门,往自己四十平的出租屋走。
那时候路灯少,隔几十米才有一个昏黄的路灯。
我的视野时明时暗,前路如何?
模糊不清。
洗盘子的工作挣不到什么钱,还很枯燥乏味。
从上班到下班,每天有上千个盘子送到我面前,一根水管在我手边,只放出很小的水流。
一坐就是一天。
要放在四年前,这样重复且枯燥的生活我想都不敢想。
可放到现在,我居然很习惯。
大约是在监狱待久了,性子也磨平了。
二十多天后,我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钱,只有四百块。
我去农贸市场买了两只三黄鸡和一盒茶叶,觉得买少了,又买了两斤坚果和几袋大白兔奶糖,准备第二次去李芳家。
刚走到李芳家楼下的时候,看见卖橘子的小车,就又称了两斤橘子,终于是显得手上沉甸甸的。
上楼梯时,我怕又像上次一样影响李芳她爸吃饭,便准备送完礼就走。
李芳在门口笑脸嘻嘻地迎接我。
「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我只笑,说:「这鸡,还有茶叶是给叔叔阿姨买的,大白兔奶糖是给你买的,你喜欢吃。」
「快进来吧,这些都给我。」
「我拿着吧,这两只鸡是活的,一会儿挠到你。」
李芳接过我右手的东西,一样样地放在茶几上,然后把我左手的两只鸡送进厨房。
紧接着我就听见她和她妈聊了几句。
「哟,两只鸡呢?」
「是啊,母鸡。」
「能下蛋不?」
「能吧,咱先养着,到过年了要是都不下蛋,咱喝鸡汤。」
「好,先放厨房,阳台冷,一会儿冻死了。」
「好。」
我听着他们母女的谈话,感觉这次她妈妈心情不算太差。
可毕竟是第二次上门,我不敢待太久,生怕叔叔又因为我跑房间去。
于是我说:「叔叔,那我走了。」
李芳他爸皱眉看我,好像在打量我。
「这就走啊?」
我苦笑。
「啊……那个……今天东西买多了,就给您送点来……送完了,我、我先走了。」
说着,我转身出去把门带上。
在下到二楼的时候听见李芳追了出来。
「你等会。」
「哦……」
我停下步子,听着李芳的脚步越来越近。
等她走到我面前时,手里拿了个红色的塑料袋子,里面有几根毛线针凸出来。
她从袋子里拿了一副手套出来喊我伸手。
我起初是摊开手掌,她说:「竖着伸。」
我照办。
然后她一边说话一边把手套戴到我手上。
「这么冷的天,你们那洗盘子还是冷水,你别傻傻地就戴个塑胶手套,你可以在塑胶手套里再套一层毛线手套啊,这样洗盘子手不冷,本来还给你织了围巾的,还没织好,等织好了我给你送过去。」
我那时候眼睛一下就红了。
真的,这么好的女人,我这辈子都不会遇到第二个了。
可能是这段时间太憋屈了,我有点控制不住表情,脸上的肌肉扭在一起,一下就哭了。
李芳站在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比我高小半个头,她把我抱在怀里,哄小孩一样地说: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棒,你都没看到,我妈今天脸色可好了,刚才出门的时候我爸都不拦着我,他们是给你机会。」
听到这句话,我更憋屈了,在李芳怀里大哭。
「哎哟,好了好了。」
她一边哄我,一边拍我的背。
我那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就想大哭一场,以至于忘了我们在外头。
期间有个邻居买完东西上楼,正好撞见我们,还特地侧过身子走上楼,上去以后还不忘「哎哟」了一声。
李芳也觉得羞了,就小声说:
「阿成,可以了,别哭了,丢死人了。」
我哭够了,重新站好,跟她说:「那我下次再来……」
「好,下次来不用带那么多东西,人来了就行。」
「嗯……」
之后,我下楼,出了巷子。
这次回家的路,总感觉比上次要亮一点。
而且我戴着手套,手一点也不冷。
后面我去李芳家的频率比较高,隔三差五就会去一趟。
但去的时候不带礼物,只带些灯泡水管。
李芳来餐馆看我的时候,偶尔会和我提起家里哪里的灯不亮了,水管有点漏水,床板有点吱嘎响。
我会修,就想趁休息的时候去她家修一修。
李芳她妈是全职主妇,平时都待在家里,她爸是国营机电厂的熟练工,我去的时候他都在厂里上班,时间上正好能错开。
也许是我常来修东西,李芳妈妈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这次下午来她家修水管,刚换完新的,她妈妈就拿了条热毛巾给我擦脸擦手。
「哎呀,小黄辛苦了,平时我叫你叔叔来修,他总要拖好久,这下都让你修好了。」
我很腼腆,只说:「下午餐馆没人吃饭,盘子都洗完了,我闲着也是闲着……」
她妈妈看着我,哎哟了一声。
「挺好的一孩子,李芳都跟我说了,你当初跟人打架,是因为那人欺负李芳,你是帮李芳出头,你骨子里是个好孩子。」
我很羞愧。
打我十五岁起就没人管过我了,我成天混迹街头巷尾,没想到有一天能成为家长口中的好孩子。
这时,客厅的门锁开了,然后听见李芳他爸的声音:
「孩她妈,发年货了。」
说着,就看见李芳他爸手里领着大米、油、腊肉、喜糖往里走。
我俩正好打了个照面。
他问我:「你怎么在这?」
我忽然哑巴了,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很怕他爸,总觉得天下没有一个男孩子在结婚前不怕女朋友她爸的……
后面是李芳妈妈出来打圆场:
「人家这段时间都会趁着下午休息来帮咱家做事,你以为那些坏掉的灯,家具,水管都是自己好的?你平时一回家就看电视,家务你从来不管,还不都是人家小黄做的?」
听了这话,李芳爸爸的眉头又皱紧了一点,开始在我身上打量。
我觉得不自在,就找借口说:「那个……我……可能又有盘子了,我、我回去上班了。」
说完就要走。
李芳他爸叫住我:
「诶!」
我吓得僵在原地。
谁知道他下一句居然是:「下班来家里吃饭,我单位发了腊猪舌。」
那一刻,我先是紧张,然后是惊讶,反应过来后就成了开心,再后面莫名有些想哭。
我赶紧转身给叔叔鞠躬:
「谢谢叔叔。」
他只是拿右手手掌在空中上下比划了一下,用一种有点嫌弃,又有点亲近的口吻对我说:
「行行行,走吧走吧走吧。」
我抬头,看见李芳在她妈后面笑,我跟她四目相对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去上班了。
真的。
开心。
特别开心。
这一刻的幸福,即便是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也依然是我心里最柔软的记忆。
……
农历 97 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除夕,我是在李芳家过的。
起初李芳叫我的时候我还不敢。
那可是除夕,大伙吃的是年夜饭,我怕我去了影响他们家的氛围。
可李芳告诉我:「我爸让你来的。」
我听完都懵了,很惊喜,上个月我去李芳家吃腊猪舌的时候,他爸爸一直低头吃菜,什么也不说,我还以为是我倒了他的胃口,没想到还有机会再去李芳家。
「我爸一直这样,做事冲动,嘴硬心软,虽然他总说不会同意我俩的事儿,但他还是会尊重我的意见,不然我哪敢让你一出狱就来我家啊。」
紧接着,李芳又说:「我教你,你除夕来的时候买两条红塔山,我爸爱抽这个,他看到烟脸色能好看很多,你再给我妈带一罐蜂蜜,她老以为那东西贵不肯买,其实没几块钱。」
然后除夕当天,我真的按李芳说的,两条红塔山和一罐蜂蜜。
她爸妈的脸色真的好了很多。
一进门的时候,看电视的叔叔「嗯」了一下,指着烟冲我瞪眼睛。
我赶紧点头,把两条烟往叔叔手上送。
「是,叔叔,除夕快乐。」
「好啊好啊,坐坐坐。」
我指着厨房:
「我给阿姨也带了点东西。」
「好好好,去吧去吧,去完回来陪我看电视。」
我走去厨房,把袋子放在砧板边,对她妈说:「阿姨,之前有人来我们餐馆卖野山蜜,我给您称了一罐,您看下。」
阿姨一看,眼睛都直了,特别高兴。
「哎哟哎哟,你瞧这蜜颜色这么清,这是……」
我赶紧回答:「槐花蜜。」
「哦……对对对,好东西呀,这得放冰箱才行,小黄你看看,过来吃个饭带这么好的东西。」
说着,阿姨带着罐子往冰箱走,我则和一边切菜的李芳四目相对。
她冲我笑,好像在问:「这招好使吧。」
我直点头。
后面开饭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他家电视在客厅,那时候电视在放新闻,过会儿就是春晚。
虽然客厅没人,但她爸就是要把电视开着,说听声。
我们坐在餐厅,他爸开了瓶白酒,让阿姨拿了两个杯子来,问我「能不能喝」。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 C。
「一点点。」
可能是 C 的口子比得太大了,叔叔眼睛放光。
「哟,这么多得三四两。」
说着就给我倒酒。
我肯定是站着端酒杯,哪敢坐着等人倒酒啊。
年夜饭是六菜一汤,有一道切片酱肘子特别好吃,李芳给我碗里夹了很多,我起初是害羞的。
她爸就说:「你得吃点,不能干喝,干喝对胃不好。」
我点头,后面就真的陪叔叔喝酒,碰杯的时候我是双手碰杯,杯子低他一指多,就这样还怕不够尊敬。
一杯喝完,叔叔又给我加,当时酒都满出杯子了,就是不洒出来。
我提杯子的时候得低头嗦一口才拿得起杯子。
那时候我就觉得叔叔是练过的。
后面叔叔问了我点事儿。
我可能是喝了点酒,心里的话藏不住。
「我知道你爸走得早,你妈改嫁了,什么时候呢?」
我答。
「我爸是我 13 岁时候走的,我妈带我到 14 岁改的嫁,后面是我爷爷带我,85 年的时候老人家走了。」
他算了下。
「哦,是你 15 岁那年老人家走了。」
「对。」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
「那你后来怎么生活的?」
「没法生活,要钱没钱,宅子还让我妈带走了,我那时候没办法,就……捡瓶子,后面跟一些混混出去当街溜子,做过一点小偷小摸。」
说到这,李芳的手在桌子底下拍了我一下。
我当时醉着,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于是就看着她,我估计我当时目光呆滞,看她的眼神挺傻的。
没想到李芳又拍我一下,还给我使眼色。
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这时候他爸把酒杯往桌上撞,然后对李芳说:「干什么你?你是嫌丢人啊?哪里丢人?男人谁年轻不犯点错?小偷小摸怎么了?那时候叫浪子,现在回头了就好,你要是嫌丢人你就别找他,小黄啊,喝酒。」
我这才明白李芳是怕他爸误会我。
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爸给我夹菜,说:「以前是生活所迫,那是没办法的,我看得出来你本心是好的,李芳跟我说了,你那次打人坐牢,是因为那个男的对李芳动手动脚,这没错,你打得好,男人嘛,有时候是要做点男人要做的事。」
说到情深处,他举杯,我赶紧回敬。
等我们抿了一口后,接着说:「但是那是年轻不懂事,你现在牢也坐完了,要长大了,要成熟了,我跟你说,一个家里,男人是顶梁柱,男人做事一定要三思后行,你看你打了人,去坐牢了,坐牢的这几年你想过家里人怎么办吗?当然你那时候没有家里人,我是说以后,以后要是再有这种事,你进去坐牢了,家里人怎么办?是吧。」
我听着鼻酸,直点头。
叔叔见我红了眼眶,意味深长地「哎呀」了一声,然后拍我的背,边拍边说:
「年轻都会犯错的,我年轻也犯过错,那时候叫投机倒把,我当时差点没挺过来,你阿姨那时候差点没等到我,我是觉得,犯错不重要,犯了错要改,要浪子回头知道吧,我就这么个女儿,我是不想这么早把她嫁出去的,但是她也有这么大了,我觉得你们年轻人,还是要早点成家,生活才有盼头。」
听到最后那句话,我就算喝了再多酒,脑子再迷糊,也一下反应过来了。
那时候感动得别说眼泪,鼻涕都呼得冒泡了……哎呀,真的是。
其实那时候说了很多,但我就记得一句话。
当时李芳抽纸给我擦完鼻涕,我抬头就跟叔叔说:「叔叔我没钱。」
叔叔当时猛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客厅边上李芳的房间:
「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活法,我敢把女儿嫁给你,就是图你踏实!李芳的房间够大,给你当婚房!你要肯,彩礼我不要你一分钱,酒席也不要你办,年后去把证领了,你现在改口叫我声爸。」
我哭得更激动了。
从小到大没哭得这么激动过。
我站起来,一把抱住他,大叫了一声「爸」。
我记得那时候我激动得直跺脚。
后面喝高了,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就记得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还是在李芳床上醒的。
再后头的事儿……没什么好说的。
我改口叫了岳父岳母,还叫了老婆。
年后我真的和李芳领证了,退了那间出租屋,去餐馆上班第一天就给同事和老板发喜糖。
当时老板娘还问我什么喜事。
我羞着脸说:「我结婚了。」
老板听完就拍我:「结婚怎么不叫我去喝喜酒啊,就发个喜糖,不够意思啊。」
我低头,卑微地说:「没办喜酒,就是领了证。」
老板娘是开餐馆的,很懂人情世故,她只长长地「哦」了一声就走了。
我当时心情挺复杂的,转身回后面洗盘子。
结果当天晚上下班的时候,老板娘在柜台后头小声地叫住我,喊我过去。
等我走到柜台那边的时候,她跟我说:「你结婚了,不是小伙子了,以后拖家带口的,光洗盘子能挣几个钱了?从明天起你就去厨房干活当学徒,工资先不变,后面干出来了,姐给你改工资。」
我听完感动,忙说谢谢。
老板娘又把手往裤子口袋里伸,但是她比较胖,费了点劲抽出一封红包。
她把红包递给我:
「结婚是大事,得有人庆祝,太突然了,姐没准备什么,给你包个红包,祝你婚后的日子红红火火。」
我看着这封写着「虎年大吉」的红包,知道这是老板娘临时包的,真的很有心意。
「谢谢老板娘。」
「这两瓶白酒,你带回去给你老丈人喝,你老丈人是个好人,你得孝顺他。」
「是,我一定孝顺。」
……
回去的路上我拆开红包看了眼。
四百块,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回去后我把钱交给李芳。
李芳一看。
「怎么这么多钱啊?」
「老板娘包的红包,说祝我新婚快乐,她还让我去后厨干,将来给我涨工资。」
李芳听完就冲我笑。
「你看,日子会变好的,你以后得用心给人家干活儿。」
「嗯。」
「我妈今早去买的喜字,还给我们买了红色的床上四件套,你去房间看,都套好了。」
我直说:「是咱妈。」
「……」
李芳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就扑我怀里笑。
「对,咱妈。」
日子过到 99 年 5 月。
我已经是餐馆的小厨,每月工资七百多块,每天下班还能带几道自己烧的菜回家当夜宵。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我和老丈人相处得像是一家人。
虽然邻居都叫我入赘女婿,但是我不在乎。
入赘就入赘吧。
我没家,给自己找个家有什么不好?
……
这天我下班回家,手里拎着自己做的菜,迎面看见老丈人和丈母娘坐在餐桌上,他们满脸幸福地看着李芳。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怎么了。
可我进门后,他们都冲我笑,丈母娘更是眼睛眯弯了,冲我招手喊我过去。
就算我再傻也知道怎么了。
我不敢相信。
「妈,李芳怀了?」
丈母娘连点了好几下头来表示肯定。
我赶紧把鞋踩掉,不穿拖鞋就往餐桌边上赶,问李芳:
「你真的怀了!」
她点头。
「嗯,害喜,一下午吐了好几次,妈准备带我明天去医院做检查。」
那时候别提多高兴了。
那年我 28,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人生巅峰。
回想起六年前的我。
一无所有。
现如今,我有稳定工作,有家,有爸妈,有老婆,马上连孩子也要有了。
我真的觉得人生美满幸福,我多希望以后的人生就这样持续下去。
即便是很多年以后,我富甲一方,再回头看以前的人生,这一刻的幸福也是弥足珍贵的。
可你们知道的,人生总是起起伏伏。
……
可能是我那时候起得太高了。
所以后面摔得很惨。
仔细回忆起来,我人生中一共遇到过四件很大的祸事。
第一件是 93 年坐牢。
第二件,就是失去李芳。
……
2000 年 1 月。
世纪跨年。
那年的元旦,餐馆很忙。
之后的十几天,餐馆的生意依然很好,以往我都是九点下班,这段时间却熬到了凌晨两点。
到家已经三点了,睡一觉起来十点就又要往餐馆赶,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
虽然辛苦,但工资给得多啊,餐馆挣钱了,老板娘每个月都发奖金。
我拿钱回去的时候,李芳会惊讶。
「这么多啊。」
我只抹了把汗,找衣服准备洗澡,然后说:
「是,这几个月生意好,发的奖金也多。」
「这、你要再干两年,咱能买房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现在房价涨得那么快,一天一个价,再过几年,这点钱未必买得起房,还是给你买点营养品,你怀孩子不容易,现在八个月了吧。」
「七个月,还差十几天才八个月呢。」
「我这脑子也记不住,你明天产检让妈带你去一趟吧,餐馆太忙了,我抽不开身。」
「外地的亲戚家里办白事儿,妈今早就走了。」
「啊?」
「没事没事,你就放心去上班,明天我看情况,不行就晚几天再去产检。」
我有点担心。
「真的没事啊?」
「没事,你看我肚子,健康着呢,而且肚子尖尖的,我估计是男孩。」
「说什么男孩啊,生男生女都一样。」
「那不一样,你不在乎,我爸在乎啊,他想抱孙子。」
我只笑了一下。
「咱爸就嘴上说说,你要给他生个孙女,他笑得比你都开心。」
说到这,坐在床上的李芳忽然从背后搂住我的腰。
「我第一次生孩子,我怕。」
我愣住了,转过身,轻轻拍她的背。
「我也怕,到时候要真疼得不行,咱就剖吧,不能把你疼坏了。」
她还是搂着我,带点娇气的口吻说:
「不行,听邻居说剖腹产的孩子都不聪明,我要我们的儿子聪明,将来我还要他出国留学,开大公司。」
「好,一定会的。」
「老公你怎么这么好啊。」
「你才好,你是我这辈子遇到最好的人。」
这天,是我人生中最难最难的一天。
中午吃饭的客人多,餐馆后厨很忙。
老板娘接到一通电话,然后就急忙跑到后厨喊我:
「小黄!小黄!」
我还在颠勺。
「怎么了老板娘?」
老板娘赶紧叫住我。
「你岳父单位打电话过来,说你老婆产检路上出事了,在医院抢救,他喊你快去市医院二楼。」
我丢下锅铲,甩下围裙往外跑。
拦了辆的士去医院。
可到了医院也没用。
我看见岳父手术室外来回踱步。
我跟上去,问怎么了。
岳父摇头,他也是接到医院通知才来的,到底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
手术室里,护士开门,我拦着她,可她只对我说了句:「不要拦我,病人在抢救,时间就是生命。」
然后就小跑着出去,几分钟后带了名医生回来,直奔手术室。
又过了半小时,护士又出来,这次跑得更快,没多久又领了位大夫回来。
我急得跺脚,老丈人更是捂着胸口说:「我之前高血压血管爆了都没叫过这么多医生,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听到老丈人这么说,我更慌了。
赶紧找了个外面留守的护士问:「我老婆在里面我不能进去吗?电视里演的不都说老婆生孩子老公能进去吗?」
护士告诉我:
「电视里演的是生孩子,里面不是在生孩子,是在救命。」
听到这,我心凉了一半。
李芳不是说今天不来产检了吗?怎么好端端的就进医院了?就这几个小时的工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和岳父等了很久。
等到天都要黑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
他神色凝重地问我们:
「二位是病人家属吗?」
我们都点头。
「我是她爸。」
「我是她爱人。」
医生拿出一份同意书,对我们说:
「产妇怀胎七月,之前有过刮宫流产的经历,这次跌倒引发大出血,导致病人早产,产妇可能救不回来了,我们在尽力保住孩子,请你们谁在同意书上签字?」
听到这,我不肯签,老丈人也不肯签,他破口大骂:
「什么叫救不回来了?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医生只说:「产妇之前刮宫流产,不像是在正规医院做的手术,子宫壁很薄,情况很危险。」
说到这,老丈人面露难色。
我赶紧看向他。
「爸,您之前带李芳去哪做的流产?」
他说不出话,只伸手发抖。
「我、我……」
我心如乱麻,可眼下顾不了那么多,我问医生:
「我签了这个字,你们是不是就放弃我老婆了?」
医生说:
「不会放弃,有希望的话我们一定救她。」
我点头。
「那拜托您了医生,能保大一定要保大,拜托您了医生,我这里有点钱,您收下,求求您了医生。」
说完我掏出兜里的钱往医生那边送。
医生收下了,然后拿着同意书进了手术室。
一个小时后。
手术室门口的灯变绿了。
护士让我们进去。
那时,我看见了奄奄一息的李芳,和李芳身边的婴儿。
我懵了,整个人愣在那里。
我听见李芳的声音,气息很微弱:
「阿成,爸。」
我和老丈人赶紧跑去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可是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我了。
「阿成,我……不该自己出来,都是我的错,医生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孩子是……男孩,我以后不能陪着他,你不能给他找后妈,你不能给他找……」
我哭得说不出话,很难很难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好」。
「爸,是我的错,和您没关系,您以后要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您要……长命……百岁,帮我跟妈说……我好喜欢她做的糖醋排骨,她一定要做给她孙子吃。」
老丈人哭不出声音,干张着嘴仰天难过,另一只手攥得很用力,一直在敲自己的腿。
我知道,他很自责。
「好!都听你的!」
「阿成,儿子……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问我,我摇头。
「我不知道,我太笨了,我还要等你起名呢,你要撑住!」
李芳忽然浑身发抖着大吸一口气,吸完以后,撑着脖子说:「叫黄赟,我希望他以后,又有才,又厉害,又有钱……」
「会的,一定会的。」
「你不准……给他找后妈,你要孝顺……咱爸妈,你要一直喜欢我……」
我真的忍不住了。
「李芳你不要死!你不死,我做什么都行!」
她这次没有回答我,伴随而来是心跳检测器发出尖锐的长音。
我跪在地上,握着她的手,把头紧紧贴在她手上。
我老婆死了。
我老婆死了!
那晚,我用同一支笔签了死亡证明和出生证明。
我抱了黄赟一会儿,护士就把孩子带去育婴室了。
老丈人在太平间哭,我沉默了很久,最后站起身,往门外走。
「爸,这事儿我一定给您个交代。」
老丈人见我气势汹汹,赶紧问我:
「你要去哪?」
「我问过护士了,她们说是有人推了李芳一下,我要去查是谁。」
「你报警啊!交给警察!」
我摇头。
「这事儿您别管了,等我给您个交代。」
说完我就走了,不管老丈人怎么喊我,我头也没回。
……
我和老丈人只说了一半的实话。
确实是有人推了李芳。
是四个混混。
如果报警的话,那四个混混算不上什么大罪过,甚至不一定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做的。
但让我当这件事没发生过,那绝不可能。
……
我坐了四年的牢,在里面认识了很多混社会的人。
我找了几个以前的狱友,跟他们打听圈子里的情况,问问今天有没有传出和孕妇有关的消息。
果真问到一个。
「说是有四个光膀子抽烟纹身的混混光天化日在巷子里调戏孕妇,结果害得孕妇滑下坡去,事后混混跑了,孕妇好像让救护车带走了。」
我问他们那四个混混在哪?叫什么名字?
他们给了我个酒吧的地址,说在那里可以找到,又把四个人的名字写下来。
我走在小巷子里,在别人的铝合金房梁上抽了根钢管出来,然后在大路上打了辆摩的。
摩的司机见我拿着钢管,起初是不想拉我的,我直接给他塞了张五十的,让他把我送到酒吧。
等我到了酒吧门口,在门口看见了看场子的人,我把钢管塞进袖子里溜进了酒吧。
进酒吧后,我拿出纸条,去吧台问酒保:
「兄弟,我找人,见过吗?」
酒保看了眼,指着那边那桌:
「那四个,搂着波浪头小姐的那桌就是。」
我扭头,一桌正好四个人。
于是我走到他们前头,拿出纸条,把他们的名字报出来,然后问是不是他们。
那四人中的一个还很嚣张:
「你谁啊?」
我只问:
「是你们吗?」
「是我们啊。」
我点头,没找错人。
于是把钢管放出来,对着最近一个就开始敲。
……
那天,我大闹酒吧,看场子的几个人上来拦我,但这时候走上来一个人拦住他们,说:「他就是死掉那个孕妇的老公。」
于是那几个看场子的就没真的上来拦我,只是在边上做出要拦我的动作。
我占了先手的优势,四个人叫我先打晕两个。
后面经过一番苦斗,我把这四个都撂倒了。
我丢下钢棍,用脚踩住他们的手,拿起酒吧的高脚凳高高举起,敲向他们左手的小臂,四个人挨个敲,全部敲碎。
我不管他们是用哪只手推的我老婆,我只砸左手,右手留给他们以后生活。
酒吧的客人跑了一半,剩下一些看热闹的。
我砸完他们的手后,在现场找了包烟,随地摸了个打火机,坐在酒吧的台阶上点烟。
那几个看场子的就那么看着我。
我一边吸烟一边看他们。
抽完那一口,吐出来,然后说:「我知道规矩,我闹了场子就要负责,什么后果我都认,但是人我必须要打,哥几个不拦着我,够仗义,谢谢哥几个。」
说着,我给他们发烟,但我和那四个混混打架的时候也受了伤,现在站不起来,只能坐着给他们发。
几个看场子的接烟,面面相觑,又看了边上那个男的。
我也顺着他们看过去,那男的应该是这个场子的话事人。
那男人看着我,说:「今晚有人告诉过我你会来,他跟我说了你的事儿,大半个圈子的人都知道你的事儿了,兄弟,你孩子还在医院,也没打坏多少东西,就碎了张玻璃桌,我会找这四个人赔的,我帮你叫辆的士,快回医院看孩子吧。」
我惊讶地看他,然后侧过头,两手抱拳对他比划了一下:
「仗义,谢谢。」
他对几个看场子的比划了一下,那些人就上来扶我,把我送到门外去,他们帮我拦了出租车,其中一人还拿了张二十的给司机,让师傅一定要把我送到目的地。
起初师傅是往医院开,后来我跟师傅说:「师傅,不去医院,去东湾巷子。」
「哎哟小伙子,我看你现在头在流血啊。」
「已经流干了,我想回去换身衣服再去医院。」
「不会有事吧?」
「没事师傅,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出租车转道,把我送回了家楼下。
因为是晚上,楼下没什么人,我摸着黑上了楼,没让邻居看见我一身是血的样子。
等我洗完澡,擦完药,换完衣服,就准备出门。
想起要用钱,就回房间拿了存折银行卡,还带了几件衣服,又重新下楼往医院奔。
我去到医院的时候,岳父已经在太平间外头的长椅上坐着睡着了。
我把带来的衣服披在他身上,坐在他身边。
他是想给芳芳守夜。
我陪他。
第二天,丈母娘接到消息赶回来了。
在医院看见她的时候,她鼻子流了血,膝盖也摔破了,好像是在路上摔了跤。
可这不影响她见到我们就问:「女儿呢?李芳呢?」
老丈人的情绪本来已经好很多了,被丈母娘这么一问,又哭得没声音,吸了几口气后跟丈母娘说说:「都是我的错啊!医生说她是刮宫流产留下的病根,好好一个人,没了!」
「啊!?」
丈母娘听完,一口气没吸进去,翻白眼,晕了,后面血压忽然变低,险些有生命危险,因此住进了病房。
就在老丈人照顾丈母娘的时候,有人敲我们病房的门,是个穿西装的,我们回头一看,谁都不认识他,就没管。
可这人叫出了我的名字:
「请问黄鑫成先生在这里吗?」
我诧异,老丈人也诧异,他看着我,指着门外那个人,张嘴却没说话。
我回头看他,也奇怪是谁。
一身西装,看上去和蔼可亲,我不记得我认识这个人。
「爸,可能找我有事,我去一趟。」
老丈人抓住我,跟我说:「你记得那年除夕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我点头。
「记得,我是有家的人了,我做事会注意的。」
……
在医院外的小公园里,西装男自我介绍:
「我叫刘奔,道上叫我一声刘哥,你打的那四个人是我手下的。」
我低头。
「我在里面听过你的事儿,你开的场子大,什么生意都有,火车站边上那个红灯区就是你的,你这趟是来替他们要说法的吗?」
「兄弟,误会了,只要你开口,那几个另一只手我也帮你废掉。」
「那不用,右手留给他们吃饭。」
「这事儿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是我没管教好手下人,你老婆的事儿,是我对不住你,这里是一万,我知道这肯定不够,但是你先拿着,算我一点心意。」
我很惊讶,这位产业遍布黄赌毒的黑老大居然低头给我拿钱?
我没接,总有一种如果我接了,这事儿就变味了的感觉。
刘哥把钱塞我手里,直说:「兄弟,你这人我也打听过了,我身边的人都说你血性,是个好男人,而且你一个打四个,打赢了也只废左手,不害性命,太讲究了,现在出来混社会的,太缺你这样有道义的,我知道你现在有家庭,但是你养孩子花销不小,我是真心想请你给我做事,绝对不亏待你。」
我看着一万块钱,摇头。
「谢谢刘哥。」
「惭愧,我在你面前没脸当哥。」
「嗯……我不能跟你做事,我现在当厨师日子挺好的,而且我老婆在天上也不想看我再混。」
听了这句话,刘哥点头:
「好,没事,兄弟,我欠你,以后有事儿你能来这里找我,你就报你自己的名字,肯定能见着我,能摆平的我一定帮你。」
他给了我张名片。
我收下名片,说了声谢谢。
后面他走了,我看着名片,觉得自己不会有用到他的那天。
然后带着钱回去病房里。
后面我老婆火化了,办了死亡证明,也改了户籍状态,丈母娘也出院了。
黄赟虽然是早产儿,但身体很健康,医院方面也允许我们带回家。
当时我老丈人捧着骨灰盒,丈母娘扶着老丈人的手。
我在后头抱着黄赟跟在后头。
到家后,一推门,看到客厅边上我和李芳的房间。
全哭了。
大人一哭,小的也哭了。
可是没办法。
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夜里,孩子跟丈母娘他们睡。
我独自坐在床头,那晚月亮特别圆。
我把李芳的衣服拿出来叠。
把李芳给我织的手套和围巾拿出来戴。
我想着李芳帮我贴腰上的狗皮膏药。
想着她怀孕的时候吐得吃不下东西,想吃白兔奶糖。
想着我好几次累得受不了,趴在她怀里像个男孩。
我就坐在她那边的床头。
像个傻子。
坐一整晚。
我还是接受不了她走了。
一回头看向床上。
什么都没有。
特别难受。
以前不懂想一个人想到痛是什么感觉。
现在是痛得撕心裂肺。
一晚上我要哭好几次。
我还是不能接受没有李芳的生活。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
两千年的春节,是最难熬的日子。
李芳怀孕时候给孩子打了好几套毛线的衣裤鞋帽,过年的时候都穿上了。
我抱着黄赟在李芳的遗像前面。
「老婆你看,咱儿子,眼睛真像你。」
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不好受,我甚至听到丈母娘抹眼泪的声音。
可我得和老婆汇报一下,以后每年我都要和她汇报。
不能让她在天上担心孩子。
之后日子一天天地过。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老丈人坐在餐桌上喝闷酒。
我正好带了点冷盘回来,我往餐桌走,老丈人也喊我过去。
等我坐下后,老丈人拿了张存折出来。
我眼睛都瞪圆了。
「爸,您这是……」
他冲我立手掌,示意我先别说话。
我沉默。
老丈人说:「女婿,我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年纪很大了,我们老两口有攒钱的习惯,起初是给儿子攒的,但是儿子出意外死了,后面就想把这个钱攒给女儿,现在女儿也不在了……我们老两口……攒不动了,你是个男人,现在还当爸爸了,你要担起责任来,这笔钱,我现在给你,你是做生意也好,是继续攒着也好,爸都支持你。」
我震惊,看了眼存折上的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爸,这钱您和妈留着养老呀。」
他喝了口酒,摆手,冲我竖大拇指。
「女婿,你是这个,从你坐牢出来,到现在,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孩子,我认你是我亲儿子你知道吧。」
我点头:
「知道。」
「这个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给儿子就挺好的。」
这时,丈母娘也过来:
「是,你就听你爸的,咱们是一家人,不要那么计较得失。」
说完,丈母娘把存折塞进我手里。
我又一次沉默了。
我终于知道李芳为什么这么善解人意了。
她真的生活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里。
我惭愧得红了鼻子。
「谢谢爸,谢谢妈,我一定孝顺你们。」
我从餐馆辞职了。
走的那天老板娘还抹着眼泪跟我说:「小黄啊,真是老天不开眼啊,怎么光挑善良的人害呢?你以后有什么难处,你记得来找姐,姐得拉你一把,啊。」
我只能说谢谢。
……
后来我拿着老丈人给我的钱,还有之前刘哥给的钱,凑一起开了间小馆子。
卖拌粉、馄饨、盖浇饭之类的,招牌叫黄记小吃。
馆子不大,就十几个座,现在就我一个人做,丈母娘在家里帮我带孩子。
早上五点起床准备,晚上八点关门,一天净利润大概在八十块左右。
也别小看这八十块,00 年工地散工一天才挣 30,我一个人能顶两个半的工地散工,算很不错了。
一个月林林总总能赚到两千五,是我原先当厨师工资的三倍。
照这个进度下去,我能攒不少钱。
后面经营了七八个月,因为我用料扎实,生意更好了,现在每个月能挣三千多。
那时候真的干活有劲。
是在 2000 年的 9 月份,第三件坏事来了。
93 年那个晚上被我打爆一颗肾的男人,时隔七年,我再次见到了他。
我记得他叫孟伟,他看上去老了不少,胖了不少,剃了个光头,身上还多了几道疤。
那天,他一个人进店,看了眼菜单,就叫了碗招牌馄饨。
我起初没认出他。
是给他送馄饨的时候他认出了我。
他当时叫住我:
「诶诶诶,眼熟啊。」
我这时候才认出他,但我低头不说话。
开小店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不能闹事。
「是,好久没见了,这、这馄饨趁热,我店里的招牌。」
谁知道他把馄饨推到一边。
「老子怕烫,市里这么大,又让老子碰见你,因为你,老子给摘了一颗肾。」
「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你知道就一颗肾是什么感觉吗?隔三差五就会腰痛,身子会有一边侧着难受,尿有时候是黄的,有时候是棕的,都他妈是你害的!」
「是我的错,我也蹲了四年牢,这事能了吗?」
「了?我呸!你休想!」
他甩手把馄饨碗砸了,然后指着我这个店,说:「你今天让老子碰见了,老子能让你把这个店开下去?老子非搞到你破产!」
说完,他扬长而去。
店里此时有两个客人,我只能跟他们赔笑。
「对不住,老熟人。」
我一边说,一边弯腰捡碎碗。
第二天,我开店,早餐的时候还挺好,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就看见孟伟带了一帮人坐进我店里。
天气比较热,这些人都是光膀子纹身嘴里叼烟的人。
瞧上去接近三十岁吧。
他们带了副牌在我这打,有客人靠近他们就把客人喝走。
我站在小厨房一时间没办法,只能先包馄饨。
可是一下午了,孟伟打了几个小时的牌,把店里的风扇都对着他们吹,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动了报警的念头,可那时候我没手机,店里也没座机,我只能在厨房里,想着今天以后,他看我没什么反应,也许就走了。
可第二天,他们来得更早,八点左右就到了,幸好是在做完学生的早点生意后来的,没吓着学生。
他们带了两扎啤酒和瓜子花生,还有麻将。
生生把我这里当作了棋牌室。
今天也毫无疑问地,打了一天的麻将,晚上九点才走。
我不敢把这事儿告诉老丈人,我怕他着急。
只当等孟伟的气消了这事儿就结束了。
可一连十几天,孟伟天天来,店里天天亏本。
我都奇怪他们不用挣钱吃饭吗?
后面问了道上的朋友,这个孟伟也是混的,是一个黑老大的亲戚,家里有钱,还有不老少人当官开厂,他就一不愁吃喝的公子哥,整天愿意当个街溜子。
听完我就绝望了。
我知道我是耗不过他了,于是提前报了警,希望第二天警察来把他们轰走。
到了第二天,警察确实来了,批评教育了一顿后,孟伟笑嘻嘻地带着那帮人走了。
可等警察离开后,孟伟不知道又从哪里带着那帮人蹿出来。
孟伟指着我的鼻子告诉我:
「小子诶!你报警也没用,我们也没做什么,报了警也不能拿我们怎么着。」
这一刻,我明白了。
不怕坏人坏,怕的是这个人不仅坏,还懂法。
我是恨自己不会读书,要是会读书,我也想做个懂法的「坏人」。
我看着存折,这个店一个月连材料带租金亏了六千。
我那时候就想。
他妈的不开了。
可是如果不开这个店,家里的老两口问起来,我该怎么和他们说?
总不能说是孟伟害的,老两口都是直爽人,万一起冲突怎么办?
像孟伟这种人,万万得罪不起,老两口身体不好,要是因此出了什么闪失,我要怎么和李芳交代啊?
思前想后,我决定装几天病。
我想着,也许关几天店,孟伟见我不开门,没准就把我忘了。
可我错了。
我躺在床上,有人敲门,丈母娘抱着黄赟去开门。
紧接着就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那黄记小吃老板是住这吗?今儿怎么没开门啊?」
丈母娘还以为是熟客,就笑脸相迎,说:「不巧,我女婿他病了。」
我赶紧从房间出来。
「孟伟!你干什么?」
孟伟看着我。
「这不没病吗?怎么不开店啊?」
我不敢说,只能穿上鞋。
「开,现在就开,你要吃什么,我去店里给你做。」
孟伟幸灾乐祸。
「哎哟那可太好了,我一天不坐你店里我就浑身不自在。」
丈母娘还拱火:
「是嘛,哎哟,我女婿手艺可好了,做东西特别好吃,还得谢谢您关照啊。」
我冲丈母娘挤了个笑容,然后关门,瞪着孟伟。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不怎么样,我就要看你赔钱,这店,你得天天开,少一天我就找你家里来。」
「你这样不留活路,我真的开不下去了,一个月亏六千,在外面找份工作半年未必赚得到六千啊。」
「你亏再多能弥补我这七八年的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