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放轻呼吸,以此抑制轰鸣般的心跳声。
手上却默默加重了力道。
我们⼀直牵着,就这样看着他单手关门,上楼,最后到卧室里拿睡衣。
翻到抽屉时,他轻咳⼀声。
我偏过头闭上眼睛,示意他:「你继续拿你的,别管我,我不看。」
抽屉被快速抽开又推上。
直至跟着他走到浴室门口,我还不肯撒手。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不安的心才有所归处。
他低眼看我,意有所指地暗示:「我要进去洗澡了。」
我嗯了声。
他扬了下眉,强调:「不是洗脸,是洗澡。」
我理直气壮,「我知道。」
他晃了晃紧牵着的手,眼里分明写着「知道你还不撒手」。
「我蒙上眼不看行不行?」
「不行。」他冷飕飕瞥我⼀眼。
「那你不关门行不行?」
「……不行。」他面上染上⼀层薄红。
我眼皮颤了颤,突然抬头提议道:
「要不你今晚先别洗了?」
他震惊地看着我,用⼀种难以描述的眼神。
「不行。」
最后我勉为其难地蹲在紧闭着的浴室门口,门是雾面磨砂玻璃的,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里面也看不见外面,除非外面的⼈紧贴着门,能从里面看到黑影的形状。
于是我背对着浴室,手掌贴着门。
时不时出声,「能看见我吗?」
「……能。」
过了⼀会儿。
又问,「能看见我吗?」
「……能。」
又过了⼀会儿。
他:「能看见,⼀直能看见。」
我:「……」
他很快洗了个战斗澡就出来了。
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衣长袖,额前黑色的碎发还在滴着水珠,顺着下巴滑落进锁骨。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掀起眼皮。
「你今晚,像个小变态。」
我理亏,没有反驳。
只是跟着他进了卧室,打算将罪名坐实。
我们和衣而眠过很多次,多数都是在我的房间,我拉着他不让走。
和我的卧室不⼀样,他的是简单的黑白灰。
我自来熟地爬上床,挤在他边上。
够到他的手默默握紧。
他若有所思道:「你今晚是怎么了?」
我咬了咬唇,没说话。
有⼀下没⼀下捏着他的手指。
就在他以为我不会回答时,我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要走了?」
时间仿佛静止。
他犹豫的每⼀秒对我来说都不亚于临刑前的等待。
他干哑着声音,「我——」
「你是要去当警察了吗?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警察,和小付哥哥⼀样。你是不是要去别的城市工作啊,你带我⼀起去好不好。你去哪个城市我就报哪里的⼤学,按我的成绩都能上的,我会很听话很乖的,我还很聪明,我已经成年了,到时候就可以兼职赚钱,我不会拖累你的。」
我把我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说了⼀遍,越说越语无伦次。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想学法医来着,到时候毕业了还可以有机会跟你⼀起工作,我们还会待在⼀块的,说不定我还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帮你办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我会很听话很听话。
「周海晏,你带上我好不好?」最后忍不住带着哭腔。
「我们清清太聪明,也太懂事。」
他叹了口气,低头捧过我的脸,颤抖着⼀点⼀点吻过我眼角的泪。
然后额头相抵,湿意在枕头上氲染,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心里的不安感越发强烈,我捏得手指发白。
他抬起头,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就像哄小孩儿那样。声音像是哽在了喉咙里,强撑着打趣说:「以后少哭点,小小年纪眼睛再哭坏了。」
眼泪是止住了,可是心里的还在流。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声声哥哥留得住他,还是⼀声声周海晏留得住,亦或者是两者都留不住。
他突然道:「你想听我爸妈的故事吗?」
没等我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妈这辈子其实挺苦的。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她四岁的哥哥,下面还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家里重男轻女,什么活都归我妈干,就连带小孩也是。
「他们家没想给我妈读书来着,只是赶上高考恢复那几年,国家抓教育,她每天背着小筐去学校附近割猪草,割着割着就趴在教室窗户边偷看偷听。老师发现她也从来不撵,从六岁到八岁,她靠着脑袋瓜子聪明,每天那点时间自学了⼀二年级的课程,所以后来老师就破例给了她⼀个书读。
「她读书也不耽误干活,加上老师去家里劝过她父母,又不要钱,那个年代文化⼈又受尊重,就这么读了下去。
「我妈快高考那年,也就是八九年,江南那片发洪灾,⼤片农田受毁,庄稼⼀夜之间没了,她哥哥也没了钱娶老婆。他们就商量着把我妈卖给村长老头做小老婆。我妈打死不肯,她哭着求他们,她说自己有把握能上⼤学,到时候能挣好多钱给她哥娶媳妇。但他们听不进去。
「后来我妈就跑了,身上也没钱,就这么连夜跑到火车站。车站里有卖艺的,也有乞讨的。我妈脸皮薄膝盖骨硬,干不来乞讨的活,她就在那跳舞,那是她从学校里跟老师学的唯⼀⼀支舞蹈。但是没⼈理她,跳了⼀天她连买瓶水的钱都没要到,眼看着最后⼀班火车要开走了,她急啊。
「这个时候,⼀个穿着军装的男⼈出现了,他夸我妈跳得真好看,然后问她要去哪里,作为看这场舞的费用他可以给她买⼀张火车票。我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问他要去哪,然后假装和他顺路。
「那年我爸刚退伍回来,二十三岁,比我妈足足⼤了五岁,可架不住我妈爱看书,我爸走过的路多,我妈看的书多,他们在车上聊得很开心,越聊越觉得对方是知己,以至于下车发现我妈骗了他,他也只是夸我妈聪明,⼀个胆⼤⼀个心善,⼀个敢跟着⼀个敢收留。
「他们⼀起进过厂,⼀起摆过摊,还捡过破烂。慢慢地两⼈看对眼了,打算结婚,但是没有户口本。我妈提议要不然就这么搭伙过日子吧,但我爸说什么也不肯,他揣着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去了我妈老家,换来了我妈的户口,也买断了我妈和那个家的关系。
「他们两个光明正⼤结了婚,还办了个简单的婚礼。婚后,我爸当过⼀段时间的出租车司机,我妈找了个乡下小学当老师。两个⼈的日子过得虽苦也甜。
「等我出⽣的时候,我爸成了警察,我妈就在家边带娃边做些小⽣意。不说⽣活很好,起码每个月有了固定的收入来源。我妈⽣我的时候难产,说来好笑,我爸⼀个⼤男⼈听到我妈撕心裂肺的痛呼,二话不说就冲进产房,医⽣都没拦住。他握着我妈的手,转头⼤喊医⽣保⼤保⼤,他说小的不要了。
「医⽣说,小的活得好好的,不能不要。」
周海晏的语气诙谐幽默,我含着哭腔笑出了声。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继续说着。
「后来母子平安。我爸伺候我妈出了月子,就去医院结扎了,说再也不⽣了。
「我们家是典型的慈母严父,小时候我只要惹我妈⽣气,我爸下了班回来保准揍我⼀顿。但他们其实都很疼我。我从小就觉得我爸很酷,特崇拜他,每次听到他抓坏⼈我就觉得我爸是个⼤英雄。
「我爸在外面有多凶,回来对我妈就有多好。我们家⼀直是我妈管钱,我爸说单位里包吃,自己用不着花钱。只要是我爸在家的时候,家务活都是他干的,他从小就教导我,他说,男⼈眼里有活,心里才能有家。他会给我妈洗脚,会给我妈捏肩,知道我妈喜欢桂花,他就种了⼀院子的桂花树。
「要说不好的地方,就是我爸从来不出席我的家长会,我跟我妈姓,填写的父亲资料那栏永远是空白,他也从来不拍照,甚至当年因为穷,和我妈连⼀张婚纱照都没有。
「后来我爸变得越来越忙,有时候半年都不⼀定能回⼀次家。那些街坊邻居本来就见不得我妈好,嘲讽她说我爸外面有⼈了。问我爸具体在忙什么工作,他也不说。我都快对我爸失望的时候,我妈仍然相信我爸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直到有⼀年我爸中了弹,被抬回来,我们才隐约意识到他的工作可能不⼀般。我爸在家养了半年的伤,这半年里他也没直接和我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就带着我认虞美⼈和罂粟花的区别,让我⼀辈子都要记得毒株的模样,见了就要销毁。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他是干什么的了。我问他值不值,他说,别⼈不想干的事情总要有⼈来干。我受我爸英雄主义的蛊惑,⼤学报了公⼤,想和他走⼀样的路,做⼀样厉害的⼈。
「伤好了之后,他又开始忙得不沾家。他最后⼀次走的时候,跟我妈保证,他会回来给她过⽣日。只可惜二零⼀二年我妈⽣日那天,等来的不是活⽣⽣的我爸,而是他们领导捧着我爸的骨灰盒和⼀面⼀等功的锦旗送回来的。
「我爸在⼀次边境贩毒集团抓捕行动中,和毒贩殊死搏斗,死在了手榴弹下,据他战友说,我爸胸口被炸成蜂窝煤,小腿肚都被炸没了。
「这次行动过后,那些毒贩就藏了起来。怕家⼈遭到报复,我爸死后葬礼也没有,碑上也不能立字,甚至清明节都不能去扫墓。
「我妈自此消沉了起来,她甚至开始对这个职业有了心理阴影,变得特别紧张我的安危。她求我不要走上我爸的路,所以⼤学毕业后,没半年我就带着我妈搬到了这里,重新开始。
「付远是我在⼤学里最好的兄弟,我爸牺牲的事,他多少猜到点。
「后面的故事你也就知道了。」
心脏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厉害。我从没料想过会是这样的惨烈与悲壮。
怪不得从没见过阿姨过⽣日;怪不得从没见她去扫墓;怪不得每个月五号她都会那么痛苦,她在本该最开心的日子承担了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那她被我爸骂丈夫短命鬼、早死活该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我都不敢想她是怎么撑过的这几年。
叔叔四十六岁牺牲,所以阿姨选在了四十六岁这年自杀,⼀天都不愿意多活。
对她来说,丈夫的离去不是⼀场暴雨,而是余⽣漫长的潮湿。
前些天他和小付警官聊的那些,之前在我看来没头绪的话,突然就清晰了。
前赴后继。
他也将走上叔叔的路,成为⼀名缉毒警。
劝阻的话说不出口,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说。
谁都不能代替谁去原谅,谁也都不能阻挡谁去远方。
有些⼈血里有风,⼀⽣就是注定要奔跑的。而只要往前跑,就⼀定会有⼈从身边掉队。
我曾经在书里看到⼀句话:
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先让他自由,如果他回到你身边,那他就是属于你的,如果他回不来,那你就从未拥有过他。
⼈也是,爱也是。
我抹干脸上的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
「周海晏,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要离开多久?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沉默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极力忍住不哭,「我会等你的,等你回来。」
他的眼眶渐渐发红。
他说:「要是永远也等不到了怎么办?」
我认真道:「不会的,上天不会这么残忍,我相信你会回来。」
他说:「好,我会回来。」
37
此后的每⼀天,都被按下了倒计时。
我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以分散即将离别带来的苦楚。
有天下午,收拾高中课本时,里面掉落了⼀张婚纱工作室的明信片。
是之前陪室友出去拍写真,工作室老板塞给我的。
她说,想请我当婚纱模特。
我那时候忙于学业,就婉拒了。
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幸运的是,我打过去的电话接通了,老板说她的邀请依然有效。
那天,我拉着周海晏陪我⼀起去,私心想把婚纱穿给爱的⼈看。
婚纱很漂亮,挑得我眼花缭乱。
年轻的女老板问我们俩要不要⼀起当模特,看起来很配。
我笑着摇头,说他不喜欢拍照。
我在里面做了多久的造型,周海晏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了我多久。
繁复美丽的白色婚纱穿在身上,胸前锁骨处是⼀条钻石项链,头发被卷成温柔的波浪慵懒地斜落在肩颈,头顶戴着⼀座闪闪发光的王冠,脚下是小巧而精致的银色高跟鞋。
镜子里的自己灵动漂亮,我踏着星星灯光走了出去,恍惚间好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是个满心满眼待嫁的新娘。
听见动静,他抬眼凝望着我,对视静谧而长久,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静止了。深邃的眼底有某些情愫翻滚,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后⼀片平静。
他说:「很漂亮。」
我看着他的眼睛,⼀字⼀顿道:「我愿意。」
三个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
在别⼈看来我可能是疯了。
但我知道他会懂。
他愣了下,故作思考片刻,眼里含笑,「嗯,我也愿意。」
我垂下眼眸,掩饰心口狂跳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伤感。
后面拍摄时,他中途出去了很久。
老板姐姐自己就是摄影师,她问:「你们是情侣吗?」
我想了想,「现在还不是。」
她⼤手⼀挥,斩钉截铁道:「以后会是的,放心好了。你们这么般配,爱能跨越万难。」
爱能跨越万难。
真爱之路从不平坦,爱迎万难,爱也赢万难。
我愿意试着去相信。
拍摄快结束时,周海晏回来了。
他没有解释自己去了哪里,我也没有问,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他会亲口告诉我的。
38
爱迎万难,爱好像也难赢万难。
小付哥哥和沈临熙姐姐分手了。
晚上,我,周海晏,小付哥哥,沈临熙姐姐,⼤家聚在⼀起,吃了顿饭。
⼀开始都还好好的。
直到临熙姐姐喝多了,从兜里掏出户口本甩在桌上。
她颤抖着声音,带着孤注⼀掷的勇气:
「付远,今天就⼀句话,你娶不娶我?
「只要你点头,我们明天就去领证。
「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等你,哪怕等个十年八年,老娘有的是青春。」
小付哥哥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拿开她面前的酒杯。
「你喝多了。」
「付远!我再问你最后⼀遍,你到底娶不娶我?」
男⼈玩笑着抬眼,
「当初不是你说的玩玩而已,现在只是分个手,沈⼤小姐怎么就玩不起了?」
她眼底的情绪剧烈⼀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脸上的神情逐渐僵硬,⼀字⼀顿道:
「行,是我沈临熙下贱,硬逼着⼀个不愿意的⼈娶我,是我贱。
「想跟我结婚的⼈⼀抓⼀⼤把,何必追着你不放。」
小付哥哥放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脸色苍白得像纸,嘴上却故作轻松。
「那提前祝你新婚快乐,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吃上你的喜——」
下⼀秒,他就被酒泼了⼀脸。
临熙姐姐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拿起户口本,头也不转地离开了。
巷子外停着⼀辆黑色轿车,司机已经候在这里很久。
直到最后⼀丝汽车声消失殆尽。
男⼈突然用力抽打着自己的脸,⼀下又⼀下,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痛楚。
他用手捂住脸,深深低下头,哭声苦涩而浓烈。
「我不想那样说的,可是我不能耽误她。
「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以后会有更好的⽣活。」
这世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推敲,⼀推敲,哪⼀件都藏着委屈。
饭桌上陷入沉默,克制的抽泣声变得越发清晰。
沉重压抑的气息在四周蔓延,身处其中的⼈都被无形的手紧紧勒住。
相爱却不能在⼀起。
我突然觉得爱情好奇怪,里面夹杂着钝感的痛。当爱开始的时候,悲伤早就在⼀旁虎视眈眈了。
39
离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打得⼈措手不及。
明明前⼀晚,周海晏还答应我第二天陪我去看照片。⼀觉醒来却跟我说,中午他就要走了。
我们之间的相处只剩不到三个小时。
而今天是六月二十二号。
我原本打算拿到做模特的工资后,给他过个⽣日,但现在要提前了。
周海晏从来不缺我钱花,可这次我想用自己的钱。
于是我去了东市菜市场门口,⽣锈的单杠自行车照旧停在那,喇叭里还是同样的吆喝,「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小姑娘,头发卖不卖?」剪头发的还是那个⼈。
「卖。」
「二百行不行?」
「不行。」
「三百,顶多三百!」
「不行。」
「那我不收了。」他看出我急着用钱,故意压价。
「三百就三百。」
因为高中学业紧,头发太长洗起来浪费时间,中间剪过⼀次。时隔四年,现在的头发比当年只长了⼀小截。
我没时间跟他继续拉扯,三百块也够了。
但我忘了商⼈的市侩奸诈,冰凉的剪刀从发丝中穿过,我看不见他是怎么剪的,只觉得⼤把⼤把的头发被撸下,头皮凉飕飕的,⼈都轻了不少。
他说只剪到下巴处,但最后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他是贴着根处剪的,我被强行剪成了光寸。
中年男⼈手沾口水,呸了声,数出三张红钞票递给我。
我气得嘴唇发抖,「你没说要剪到这。」
他斜睨着我,「我们这行都这么剪的,你这钱爱要不要。⼤不了把头发还给你。」
他明知道剪都剪完了,我拿回去也没用。
我伸手夺过钱,「卑鄙小⼈,迟早倒霉。」
然后转身就走。
这个点,镇上⼤多数蛋糕店还没开门。跑了好多家,以为买不到的时候,终于有⼀家在营业。
「姐姐,求求你,拜托拜托做快点。」
⼀个小时后,我拎着刚做好的蓝莓蛋糕,去了附近的花店。
「老板,来⼀束向日葵。」
买完这些,兜里还剩八块零七毛。
我看着手里的满满当当,心里的满足感冲淡了头发的事。
只是,周海晏看到蛋糕和花,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开心。
他盯着我的发型,唇瓣用力抿了抿,半晌才轻轻骂道:「小傻子。」
我眼尖地看到他眼里隐约闪着泪花,顾不上其他的,连忙冲过去。
「收住收住,不能哭。老⼈说分别前掉眼泪,倒霉⼤半辈。」
「……」
我拿手⼀个劲在他眼睛上方扇风。
「……」
他喉间⼀哽,再抬头时,眼底都是无语。
我松了口气,和以前⼀样,拉着他⼀起插蜡烛,点燃。
烛火摇曳,恰好热闹的阳光洒落,和烛光融为⼀体。
「周海晏,⽣日快乐。」
与此同时,他凑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但我的右耳现在完全听不见了。
我只好茫然地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错开眼,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是祝你⽣日快乐。」
我信以为真。
我们⼀起闭上眼许愿。
今年我许愿他此去⼀路平安,许愿我们还能拥有岁岁年年。
他照例要把第⼀抹奶油点在我的额头,我躲了下,眼疾手快先给他眉心点上。
「我把我以后的好运都送给你,等你回来再还给我。」
他⼀向不喜欢吃甜的,这次却硬⽣⽣分着把蛋糕都吃完了。
临别前,他伸手揉了把我的脑袋,惊奇道:
「还有点扎手。」
「……那你别摸。」
他兀地笑了下,嘴角微微勾着:
「下次回来就不扎手了。」
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带,除了那张已经旧到不行的十块钱,和刚买的那束向日葵。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和小付哥哥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奇怪,心里也不觉得多么难受,只是闷闷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睛也酸酸的,但哭不出来,空留满嘴的苦涩。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叫麻木。
晚上睡觉前,我从枕头下摸到了⼀串钥匙和⼀张银行卡。
周海晏把小楼留给了我,以及他这些年的积蓄。
眼泪猝不及防就盈了眼。
好像淋了场酸雨。
40
他们都走后,我⼀个⼈住在小楼里。
高考成绩出来了,作为全省前⼀百,学校给了我十万块奖学金。
⼤学报的是川⼤法医学,遇到的老师同学都挺好。
但我好像失去了娱乐的欲望,整天除了泡在图书馆里,就是在实验室里,学习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唯⼀方式。
我每年都会回小巷⼀趟,看看他回没回来,顺便把小楼从里到外打扫⼀遍。
⼤二回去时,听说我爸出狱了,他跟着姓朱的赌场老板去南边发财了。
日子像数念珠⼀般,⼀天接着⼀天,从手中滑去,串成周,串成月,串成年。
⼤五时,我去了华西实习,遇到⼀个很好很照顾我的师兄。巧合的是,他就是我高中同学王者的哥哥,王砚礼。⼀开始我都没认出来。
毕业后,我跟着他⼀起考了家乡那边的公安编制,在刑侦⼤队里工作。抱着以后说不定能和周海晏⼀起共事的期望。我不怕苦不怕累,胆子还⼤,他们有时候会夸我比男⼈还能干,说我给女法医长了脸。
这六年里,当我对所有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想到他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切,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只要⼀想到他,时间都变得不堪⼀击。
我⼀直捉摸不透,和他们在⼀起的日子怎么能既漫长又短暂,所以我反复回味,仅靠回忆活着,就已经足够幸福。删除他们在我⼈⽣中出现的任何⼀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我。
……
这天,我正在写报告。
突然间心脏抽搐,笔从手里掉了下去,滚到脚边。心像是要碎了⼀样,疼得呼吸不上来,整个⼈手脚都开始发麻,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难过到想吐。
好像遥远的地方,与我精神相连而又息息相关的树正在被砍倒。
「河清,你怎么了?」
⼀旁工作的师兄王砚礼看见我这副模样,慌忙快步过来看我。
我⼀把拽住他的衣袖,「师兄,我想请假。就现在,去普济寺。」
这些年,偶尔也会有这种心慌的情况,但从没有今天这么强烈。
爱上⼀个⼈,就好像在侍奉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轻重缓急的呼吸都与他有关。
我太害怕了,必须得依靠什么汲取点安全感。他们说,普济寺求愿最为灵验。
当⼈无能为力到绝望的时候,就只能寄托于信仰。
直到站在寺庙前,我的心还在发慌。雨下得很⼤,师兄不放心我⼀个⼈过来,默默在边上撑着伞陪我。
我不肯打伞,我怕心不诚,佛听不到。
他见劝不动我,于是自己也不打了。没⼀会儿身上全湿透,在旁⼈眼里我和师兄成了两个精神失常的落汤鸡。
天空阴沉,天边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雨声连成⼀片轰鸣,石道两边的树木疯狂摇晃,豆⼤的雨滴劈头盖脸砸下。
行⼈都在躲雨,直直杵在⼤雨中的我们突兀又怪异。
佛寺建于山上,⼀百零八道台阶,从山脚到山顶,我不顾旁⼈眼光,⼀跪三叩首。
头顶触底,膝盖跪地,闷重的磕撞声被雨滴打散,声声都在替他求着平安。无数次双手合十间,唤的是他的名字。
额头被砂砾磨出血,膝盖磕到淤青,我只求佛祖看到我的⼀片诚心。
咬牙爬完最后⼀级台阶,佛寺的⼤门却渐渐在我眼前阖上。
门缝里,老僧⼈穿着深色袈裟,手持念珠,眉宇间透着庄严肃穆。
「若无因缘,何以相遇;若无相欠,何以相欠。向来缘浅,因缘已尽;因缘已尽,再无相欠。
「施主,请回吧。」
寺门彻底关上的刹那,山间梵音骤响。
恍惚间,我听到有⼈在喊我的名字。可回头,身后只有肆虐的风。
铺天盖地的迷茫和绝望瞬间席卷了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41
那天,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再见」。
我以为,此次⼀别,要等经年。
但其实,他日重逢,要等来⽣。
只是在⼀个平常的早上,我像往常那样走进解剖室,却发现解剖台上躺着的是我最想见的⼈。
「死者姓名周海晏,年龄 31 岁,性别男,身高 186 厘米左右,体重 75 千克,死亡时间 48 小时……」
后面的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耳朵嗡嗡响。
「小唐,死者你认识?」
「不认识。」
「那这次你来解剖。」
「好。」
我故作镇定,师兄多看了我两眼,却什么也没说。
分开已经僵硬的右拳,掌心紧握的是⼀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被叠成小小的三角形。
我以为我会痛哭,会咆哮,会嘶喊。但事实上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情绪像是被完全抽离了,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原来⼈难过到了极致,是会突然恢复平静的,平静到我面不改色地操作完整个流程。
随着他的尸体⼀起回来的,还有⼀段视频,记录了三十个小时内他所经受的惨无⼈道的折磨。
那些毒贩,拿火烧他的身体,用锤子⼀寸⼀寸敲碎他的骨头,用鞭子打出⼀条条伤口。在他快丧失意识时,在伤口上撒盐,反复用力击打面部头部……最后活⽣⽣被折磨致死。
这是来自边境最⼤贩毒集团被中方捣毁后,无能而卑鄙的垂死挣扎。
周海晏卧底六年,和中国警方里应外合,彻底将嚣张多年的边境贩毒集团⼀网打尽,却在即将全身而退时,身份被暴露,遭到毒贩残忍报复。
……
医院里,六年不见的小付警官躺在病床上,全身多处缠着绷带,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右手和左腿处是空的。
他说:「唐妹妹,好久不见。」
我说:「好久不见。」
我们沉默着对视了很久。
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小付哥哥,周海晏他怎么突然就回不来了呢?」
他顿了顿,面露不忍,将要说出口的话变得分外艰难。
「是你爸。
「他被骗到边境⼈体贩毒了,因为他每次带的量少,成功率低,引起那些⼈不满。为了活命,他荒谬到把你推了出去,他说他还有个女儿可以骗过来帮他们。
「周哥暗中拦下了你的信息。于是任务收尾时,你爸看见周哥就⼀口咬定他是警察。事实上他只是想报复,却就这么误打误撞了个正着。
「身份暴露后,他护着我们先离开,自己却再也没能出来。」
我脊背僵直地靠在墙面上,⼤脑轰然空白⼀片。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么,荒诞而又残忍。
「那我爸现在⼈呢?」
「死了,毒瘾发作。」
我不知道是该笑他死不足惜,还是应该替我的周海晏委屈世道不公。
又或是,恨我自己,是我拖累了他。
过了好久。
他小心翼翼问:「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旋即自嘲,「得亏当年没耽误她,我以后就是个废⼈了。」
「两年前,她出车祸成了植物⼈。因为被家里逼婚,她醉酒后到山上飙车,⼈和车⼀起翻了下去。
「她⼀直在等你。」
空荡荡的病房里,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可怜虫,交换着彼此最想知道的信息,同时也将最深的箭狠狠刺在了对方心上。
42
我回家睡了两天,妄想认为这些都是梦,梦醒了就会好。然而梦醒后依然是现实。
「这是周海晏烈士的骨灰,还有他的遗物,根据他遗书上所写的,把这些都交给他的未婚妻——唐河清女士。」
我蓦地怔在原地。
遗物里是上百张我的素描,以及⼀枚钻戒。
在我以为自己没有跟上他的脚步时,回首再看,原来他注视着我的背影已经走过漫长的年头。
我忍不住发抖,嘴角扯出⼀抹惨淡的笑。
戒指套在手上,⼤小正好。
看着怀里捧着的木盒,我轻轻说道:
「周海晏,我来带你回家了。」
外面风很⼤,秋气正浓,路上都是枯黄的树叶,天上飞着,地上落着。
我满目凄然地走着,眼底只有无边的悲哀与寂灭,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忽然,身体被撞了⼀下,是三岁的小孩在路边追树叶玩,他妈妈跟在他身后护着。
小男孩下意识向我低头道歉,「对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回头看他,「没关系。」
他却紧紧盯着我,眼神里满是困惑。
我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解,「妈妈,你不是说头发花白的都叫奶奶吗?可刚刚那个明明是姐姐呀,好奇怪哦。」
「嘘,宝宝,你看见姐姐很奇怪,那是因为她在经历你理解不了的痛苦。」
小男孩懵懂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天空渐暗,夕阳西下,她摇摇晃晃地走着,花白的头发与萧瑟的秋景融为⼀体。
……
路过花店,我站在门外,「老板,麻烦来⼀束向日葵,我的丈夫他不喜欢菊花。」
我抱着它们回了小巷。
院子里的桂花正开,被风吹得满地凋零。
我坐在周海晏常坐的那张沙发上,轻轻抚上木盒。
就好像,它就是活⽣⽣的他。
「周海晏,你当时疼不疼啊?」
他们说视频里他全程⼀声不吭,连眼泪也不流⼀滴。
「你看,我给你买了最喜欢的向日葵。
「今年就不给你过⽣日了,已经过了那个时间,许愿都不灵了。」
我顿了顿,「以后也不给你过⽣日了。
「对不起啊,拖累了你,要是我没有那个爸爸就好了,我宁愿我是孤儿。
「你好傻,收了十块钱保护费,真就护了我十年。」
……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不知道他是不是听烦了,所以我们家门被敲响了。
打开门,外面站着穿着风衣的男⼈,高高瘦瘦,眉宇间都是不安。看了我很久,目光凝在我的头发上,眼底渐渐泛起薄薄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