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坐在摩托车后座时,紧紧搂着腰要缩不缩的手,被问到想不想他的难以开口,以及下车说再见时害怕出丑而紧张到声音发抖。
是常常莫名其妙地发呆,是暗地里的观察和模仿,是突如其来的结结巴巴,是强装出来的若无其事,是久久不见的日夜思念。
我感觉自己在⼀点⼀点地失去控制。
所以我断定,我⽣了⼀种很奇怪的病。
奇怪到没法像以前⼀样和周海晏相处。
因为这个奇怪的病,我也开始变得奇怪。
我不再让他洗我的衣服,小到⼀件内衣,⼤到⼀件外套,甚至洗完怕被他看到而选择挂在自己房间的小阳台上。
我坐车不再去搂他的腰,而是别扭地紧握车座两边,固执地将书包背在胸前,以此阻隔两⼈之间的距离,以防泄露我的心跳声。
我⽣理期痛经疼到发抖,也只是自己默默去厨房煮红糖水,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撒娇用他的手暖肚子。
……
⼀次又⼀次无形中的疏离。
我没有注意到的是,周海晏的脸色越来越黑。
以至于周妈妈以为我们在闹矛盾。
周五下午,回家。
周海晏沉着脸停车,我先背着书包下来。
周妈妈拉过我的手,悄声问:
「清清,是不是那死小子哪里惹你⽣气了呀?」
疑惑过后,我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和哥哥好着呢。」
「真的?」
「真的。」
恰巧周海晏从我身旁经过,我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他意味不明地冷笑出声。
「……」
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周妈妈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打转,明显透露着不相信。
我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们确实没有闹矛盾,只是我单方面的缘故。
谁知她摆了摆手,无所谓道:「行了我也不问了,反正你俩过两天又好了。」
28
周妈妈是预言家。
晚饭后,她按时吃完药,上楼休息了。
周海晏在工作室画稿,我像以前⼀样坐在他旁边打算学习。
然而,十分钟过去,试卷还是⼀片空白,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落在身旁的⼈身上,心还跳得很快。
我认命地拿着卷子准备回房间写。
「现在才九点半,你睡这么早?」
我摇头,「没,回房间写作业。」
他表情很淡,笔在指尖快速转动。
「这里不能写?
「还是说,我在这碍着你事了?」
他微微侧头,乌黑的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五官锋锐立体。
眼神悠悠停在我身上,带着考量。
身侧的手指蜷缩着,我莫名感觉脸又热又烫,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他说:「坐下,我们聊聊。」
我放下卷子,坐了回去。
他开门见山,「你最近很不对劲。」
被点破,我⼀时表情不太自然。
他想了想,回忆道:
「是不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我跟你道歉。」
「没有没有。」
「那是你在学校被⼈欺负了?」
「不是不是。」
他不动声色盯着我,看了半晌。
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早恋了?」
心中巨震。
⼀瞬间犹如雷击,把我劈得里嫩外焦,心跳都停了⼀拍。
无数个片段在脑海中倒带,不明不白困扰良久的思绪,陡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犹如失航者找到了方向,迷途者走出了雨林,流浪者获得了栖居。
云开见山面,雪化竹伸腰。
⼀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即使内心现在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但面上表现得也只是比平时沉默了点。
因为暗恋这场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见我不说话,周海晏先入为主,以为我是默认。
他深吸⼀口气,表情逐渐僵硬,「唐河清,你才高二谁允许你早恋的?
「是今天放学走在你旁边那小子,还是上上周⼀校门口和你打招呼那个?还是说上上上周五下雨给你撑伞的?」
我错愕地看着他如数家珍。
他气闷,「别跟我说是上次家长会往你桌肚里塞情书的?」
我忽地⼀笑。
「都不是。
「没有早恋。」
只是暗恋。
视线交汇,他的眼神直白不收敛,犀利得仿佛在分辨话里的真假。
我坦然回视。
良久,久到周围的空气有些沉默。
他目光缓和下来,叮嘱道:「不准早恋。」
我问:「十七岁算早恋,那十八岁呢?」
他斩钉截铁:「算。」
我:「那二十岁呢?我二十岁恋爱呢?」
他:「二十岁也算。」
我:「那和你现在⼀样⼤呢?」
他:「……」
我步步紧逼,「那你现在恋爱也算早恋吗?」
他眼神闪烁,憋出⼀串咳嗽,摆手把我轰走。
「这么晚不睡觉想干什么?回房休息去。」
「……」
让睡觉的是你,不让睡觉的还是你。
翻脸比翻书还快。
男⼈心,海底针。
29
喜欢呢,就像盛夏的⼤雨,在我还来不及撑伞时就扑面而来,所以我下意识慌乱,而当⼤雨初歇,身上淋湿的衣衫带来足以抵抗苦夏燥热的凉爽,我后知后觉这是⼀场青春的馈赠,以至于开始期盼它能来得更猛烈些。
而暗恋之所以成为暗恋,因为它藏在月亮的背面,⼀次又⼀次地口是心非和欲言又止替它做着掩护。
于是表面上,我又变回了之前的唐河清。
30
我正常了,周海晏又不正常了。
即使我再三保证自己没有早恋,但是周海晏还是不放心。
他每次接送我的时候,眼睛像雷达⼀样,只要和我走稍微近点的⼈,都被他观察了个遍。
我给周妈妈讲学校里的趣事,周海晏以前是不听的,他说又不是特意说给他的,他去听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他说谁听不是听,多他⼀个不多少他⼀个不少。他甚至放下手里的工作,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光明正⼤地听,中途还会发表⼀下感想。
「今天班主任请了优秀毕业⽣回校分享经验,有个学长在台上说到⼀半突然不说了,他视线扫了⼀圈,看到后排有个同学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他先是很客气地和⼤家说了声抱歉,然后二话不说冲下去,把那个同学敲醒,力气⼤到梆梆响。那个同学平时班里倒⼀,脾气不太好。」
周妈妈:「啊?那不得打起来?」
我:「诶反了!他被敲醒后,脸色⼀变,二话不说坐得端端正正。看到他这样,⼀时间发困走神的,全都吓醒了,就怕挨打。下课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学长是倒⼀的亲哥哥!」
「诶呦哈哈哈哈哈哈。」周妈妈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问道:「这倒⼀的小孩怪有意思的,他名字也挺有意思,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什么来着,王什么?」
「王者?」周海晏冷不丁插了句。
「诶对对对就他哈哈哈哈。」周妈妈两手⼀拍。
过后我才知道,周海晏暗戳戳进了学⽣家长群,把我们班每个同学的名字都给记了下来。
……
我不喜欢用电子产品,所以早上吃饭时,习惯性地看看报纸。
摸到手边他递过来的报纸⼀看。
黑色加粗⼤写标题:「震惊!高中学霸早恋后双双落榜!」
拿起第二份报纸。
同样的加粗⼤标题:「警惕!⼀场早恋引起的悲惨事故。」
我抬眸。
周海晏⼀本正经道:
「你看,我说了早恋不好吧?」
我指着两份报纸,幽幽道:「可是《天天新报》2008 年就已经停刊了,《新闻早刊》也在 2015 年宣布停刊。」
他:「……」
果然⼈的潜力是无限的,他连复刻报纸的本事都有了。
……
班主任说,周⼀要召开以感恩为主题的家长会。
这次我想让周妈妈出席。
但她依然拒绝了我,说不擅长这种活动。
周海晏很积极,他说他闲得很。
但如果我有预知的能力,我宁愿⼀个⼈,也不要同意周海晏去!
家长会上,班主任⼀段接⼀段地发言,为感恩的煽情氛围做了铺垫。
教室里的座位被调整成⼀个方形,家长坐在位置上,学⽣站在家长正对面。
随着音乐响起,边唱边做手势舞。
「我曾经很想知道,同样的话要说多少次还好。
「很少主动拥抱,就算为了自豪、腼腆地笑。」
⼀开始学⽣都挺尴尬,但随着音乐的慢慢推进,班主任在旁边的沉浸式表演的循循善诱,学⽣渐入佳境,家长们也开始泪光晶莹。
……
⼤家都沉浸在煽情的氛围里。
周海晏靠在椅背上,微仰着下巴,目光带着不同以往的灼热直白。
眼神在空中交汇,被他这样盯着,我不由自主开始紧张,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
⼀不小心,就做乱了动作。本来我就是因为唱歌跑调太严重,被班主任要求张嘴假唱,现在乱了节拍,更融入不到那种氛围里。
「歌颂这种平凡,⼀两句唱不完恩重如山,恩重如山,听起来不自然。
「回头去看,这是说了谢谢反而才亏欠的情感。
「哦,爸爸妈妈给我的不少不多,足够我在这年代奔波,足够我⽣活。」
整个教室的氛围随着音乐被推向高潮,周围唱歌声断断续续带着哽咽,家长们眼泪汪汪,抽泣声络绎不绝。
我因为哭不出来,尴尬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满室的哭声中,突然响起⼀道非常不合时宜的闷笑。
周海晏侧过脸,唇边的笑容抑制不住,连眉眼都弯弯的。
奇怪,见他笑,我尴尬又好笑,也憋不住跟着笑。
埋头看着脚尖,笑得肩膀都在颤。
然而,笑是会传染的。
和我离得近的同学,也莫名其妙开始笑,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这个场景落在别⼈眼里更好笑了。
于是更多的⼈也开始笑。
煽情的场面突然就朝喜剧的方向发展。
作为场控的班主任⼀脸复杂。
他略带乞求地看着我和周海晏,「要不你俩出去转转?」
「……」
「……」
就这样,头⼀次家长会,有家长和学⽣都被赶了出来。
我和周海晏在空荡的校园里晃悠。
我耷拉着脑袋。
他摸了摸鼻梁,「真不是故意的,主要你当时手忙脚乱太好笑了。」
我:「……」
31
时间弹指过,转眼我步入高三。
学校从两周放⼀次假,缩短为⼀个月放⼀次假。
和他们待在⼀起的时间更少了。
值得高兴的是,医⽣说周妈妈的抑郁症几乎治好了。
她现在很少会坐在门口盯着桂花树发呆,她说门口风又⼤又晒⼈,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也很少会在半夜起来在树下挂风铃跳舞,她说她忘记怎么跳的了。
甚至她现在不再沉浸书里,而是走出去听医⽣的话多活动,偶尔去跳跳广场舞,去逛逛街。我每次回家都能收到她给我买的新衣服。
至于周海晏,我⼀边担心他会喜欢别⼈,⼀边又担心别⼈会喜欢上他。
每天有所惦记和期待的感觉又让我上瘾。
这天晚上放假回家。
我照例坐在周海晏旁边学习,他在给客⼈纹身。
唯⼀不⼀样的是,这次的客⼈是个很漂亮的短发姐姐。
她穿着黑色吊带,水墨风的鸢尾花纹身占据半边锁骨,露出的腰腹隐隐看得出马甲线,整个⼈自信又浓烈。
而且她看上去和周海晏很熟,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同寻常。
我低头假装写作业,实际上耳朵都快竖到天上。
周海晏问她选了什么图案。
她掏出手机,随意划拉两下,指着屏幕上的男明星。
「随便,纹个帅的。」
「确定?」
她红唇微挑,笑道:「要不然纹你也行,我觉得你比他们帅多了。」
我下意识抬起头看过去。
周海晏瞥了她⼀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我默默捏紧了笔杆。
「不说话就是行咯?」
突然,她看向我,「妹妹,帮个忙,帮我俩拍个合照。
「要纹就纹个⼤的,干脆把我俩都纹上去。」
手里的笔没拿稳,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周海晏放下图册,身体往后靠了靠,慢条斯理道:「你最好是真的敢纹。」
她眼波闪了闪,嗤笑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倒是你,不情不愿的,怕女朋友误会?
「哦,我忘了,你没有女朋友,那就是怕心上⼈误会咯。」
说着,意味不明地朝我笑了笑。
那眼神,我总觉得她看出了什么。
见周海晏不搭理她。
她起身,直接坐我边上,抬手搂着我的肩膀。
热情到自来熟:
「周海晏不讨⼈喜欢,他妹妹倒是正好相反。这么好看的初恋脸,在学校⼀定不少⼈追吧?肥水不流外⼈田,姐姐有个弟弟,和你⼀样⼤,妹妹你要不考虑考虑?」
「……」
我刚想拒绝,胳膊被轻轻抵了抵。
对视间,心脏猛跳,我好像突然领会她的意思。
我佯装害羞,低头不说话。
「考虑个屁。」
周海晏冷笑⼀声,拿起手机打了通电话,对着那头没好气道:「你他妈怎么还没到?你女朋友你还想不想要了?」
那头是小付警官气喘吁吁的声音:「别让她跑了,我到门口了。」
我:「……」
所以这个漂亮姐姐是小付警官的女朋友?
两⼈吵架了?
边上的⼈把外套拉链拉好,朝周海晏翻了个白眼。
没过⼀分钟,小付警官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他蹲在漂亮姐姐面前。
好声好气道:「你上次纹完不是说太疼了以后再也不纹了?」
她面无表情:「你管我?」
小付警官低声哄道:「那你这次想纹什么?」
「我,我和你女朋友的合照。」
周海晏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
就见小付警官⼀愣,点点头。
「行,那给我也纹⼀个,就纹唐妹妹吧。」
「……」
「……」
「……」
周海晏的脸陡然黑了,「你是不是有病?」
……
后来漂亮姐姐被小付警官强行扛走,路过我时还不忘暗示:「妹妹,有戏,稳赢。」
「……」
思绪⼀转再转。
受她的蛊惑,我起了试探的念头。
我蹲下身捂着小腹,看着周海晏泪眼蒙胧,「哥哥,我肚子又疼了。」
姨妈来了是真的,但痛经是我装的。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去厨房煮红糖水。
我摇头,「哥哥,我想休息。」
他把我抱回房间,像以前那样,撑着手臂半躺在我边上,滚烫的手掌隔着睡衣的布料贴在我的小腹。
温热的触感犹如蔓延的藤蔓,迅速缠遍全身,耳尖、脖子都染上烫意。
我把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道:
「周海晏。」
「嗯?」
「我不早恋,你也不要早恋好不好?」我忍不住咬紧下唇。
「好。」他出乎意料地顺从。
我却贪心地想要更多,仗着他的退让越了界。
「那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把下巴垫在我脑袋上,良久才轻声开口:
「好。」
彼此间,似乎达成了⼀种心照不宣。
好像有些事情不必说开,双方就已经心知肚明。
32
高考那天,周妈妈和周海晏⼀起来送的考。
妈妈听别⼈说,送考的家长穿衣服有讲究。
于是第⼀天,她穿了身⼤红旗袍,拉着周海晏穿了⼤红短袖,寓意开门红。
两个⼈站在门口,颜值又高又显眼。
看出我的紧张,周妈妈拧开保温杯,递给我:「喝口压压惊,⼀路顺到心。」
我接过,是甜的。
恍惚间,病房里喝的那杯糖水就在昨天。
周海晏拎过我的文具袋检查了两遍,确定没有遗漏的,语气⼀本正经:「没有拖后腿的,你可以放心飞了。」
我笑弯了腰。
紧张瞬间缓解了不少。
去找考场的路上,碰到同学王者。
他顺势走了过来,「好巧,刚刚在门口的是你家长吗?」
我骄傲挺胸,「我妈妈和,我哥。」
他看了我⼀眼,唏嘘道:「你们家是长得不好看的都不要是吧?」
我愣了下,故作叹气:「那可不是吗?」
随后我俩对视⼀眼,哑然失笑。
「你这次考试应该不会再睡着了吧?」
「呦,我哪敢。高考我要是睡着,回去我哥不得把我活着解剖。」
我诧异,「你哥是法医学专业的?」
他点头,「川⼤的。」
我:「……」
⼤佬竟在我身边,早知道那天学长的演讲就认真听了。
⼀路插科打诨,就像是在赴⼀场很平常的考试。
接连三天,都很顺利。
最后⼀门考完,走出考场的刹那,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
疲惫感随之而来,恨不得回家⼤睡三天三夜。
周海晏笑我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晚上吃完饭,周海晏临时去外地出差了。
周妈妈在厨房给我做曲奇饼干。
她腰间系着围裙,侧脸温婉恬静,岁月似乎在她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我走上前抱住她,「谢谢妈妈,这次做这么多吗?」
她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多做点,放着慢慢吃,我们清清这段时间辛苦了。」
妈妈做的曲奇饼干味道超级好,之前给室友分享过,她们纷纷赞不绝口。
我捧着脸,静静地看着她。
暖调的灯光勾勒着柔和的氛围,那些温暖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连成⼀片。她的碎碎念,温柔了我的岁岁年年。
最后⼀盘饼干从烤箱里拿了出来。
妈妈转头找准备好的空盘,「奇怪,我刚刚放哪里去了?」
我昏昏欲睡,⼀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妈妈发现盘子就在自己手上拿着,她唉哟⼀声,「年纪⼤了,记性也不好了。」
把所有的曲奇装盘后,时间不早了,我劝妈妈去休息吧。
她摇头,「清清你先去睡吧,妈妈还不困。」
见她坚持,我打了个哈欠,勉强睁着千斤重的眼皮。
「妈妈,那我先去睡觉了哦。」
她温柔地看着我,「去吧去吧。」
走到⼀半,我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考完后,他们都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怕给我压力。
但我想自信⼀回。
我悄咪咪在妈妈耳边说道:
「妈妈,我觉得我这次考得很好,到时候我们⼀起用奖学金去旅游呀。
「去看海!」
妈妈说过她想去海边捡贝壳。
她忍不住笑着把我搂进怀里,「诶呦,好好好,还是我们清清厉害呀。」
鼻间是妈妈的馨香,怀抱里带着温热。
不知道怎么,我脱口而出:「妈妈,我爱你。」
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转身跑走了。
我没看到的是,她愣在原地,眼圈⼀点点泛红,沉默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道:「清清,妈妈也爱你。」
我回房间匆匆洗漱完就往床上趴,眼珠直打旋,困意上头,没几分钟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
四周没⼈后,周妈妈提起来的精气神瞬间垮了下去,神色恹恹。
她走到桂花树下,站了很久。
枝梢的风铃长时间被⼈遗忘,风吹日晒下,已经蒙了灰。
她伸手去取,却没想⼀阵风过,先她⼀步吹弯了梢头。
瓷做的风铃直直坠地,四分五裂。
她眨了眨眼。
泪水毫无预兆落下,心像是被硬⽣⽣剜空了⼀块。
脑海中有两个小⼈。
⼀个安慰她,「挂这里这么久都没⼈动,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吧。」
另⼀个穿过逐渐被遗忘的记忆提醒她,「这是你曾经很重要的东西。」
她踮起脚,张开双臂跳着⽣疏的舞蹈,中间还忘了几次动作。
忽地,她低声道:
「你看,果真是快忘光了。
「什么都不记得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这几年,她怕孩子们担心,⼀直强迫着自己看病治疗,药⼤把⼤把地吃,暗地里头发⼤把⼤把地掉。
表面上在变好,实际上是因为她在遗忘,渐渐遗忘那些痛苦的记忆。
风平浪静的⼈往往在自我毁灭中活着。
她骗过了所有⼈,却没能骗过她自己,日积月累,那些记忆已然和她融为⼀体,失去了那些痛苦的同时也在失去自我。
苍白的手指抚上枝叶,因为虫害,叶片被吃得七零八落。
「对不起,都没注意到你⽣病了。」
她找出家里以前没打完的农药,先是对着⽣了虫害的桂花树仔细喷了喷,然后带着剩下的⼤半瓶回了房间。
……
房内,女⼈衣着整齐,静静躺在床上,垃圾桶里是空了的药瓶。
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她渐渐开始出现幻觉。
恍惚间,她听见有⼈在喊她的名字,「寄秋,寄秋。」
⼀声声语气熟稔,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叫过她了,记忆里的那个⼈早就牺牲在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没有葬礼,没有立碑,甚至连祭奠都不能。
她睁开眼,朦胧的白光里走出⼀个身材高⼤的男⼈,多年不见面容还是清俊刚毅。
「亦柏,是你来接我了吗?」
她缓缓弯起嘴角,艰难伸出手,朝男⼈递去。实际上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最后,她的手臂慢慢脱力垂下,床上的⼈渐渐合起眼。
房门紧闭,整夜再没⼈进出。
33
⽣命的底色似乎是无尽的悲凉和落寞。
当⼀个⼈开始对另⼀个⼈产⽣回忆时,就是和这个⼈的缘分快要结束的时候了。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在寻常的⼀个早上,妈妈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是喝药走的,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
床头桌上留着⼀封简短的告别信。
【海晏、清清,妈妈很抱歉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但死亡不是⽣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如果我活下去的方式是遗忘,那其实我已经死了很久,只是后来才被发现。
【这个选择是妈妈很早就已经作出的,你们不要为我难过,每个⼈都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妈妈这辈子能陪你们走⼀程,妈妈很开心,但也只能走到这了。还有⼈在等我,他等了我好久,等我看完这个世界去陪他,妈妈不舍得再让他⼀个⼈在另⼀个世界孤独。
【清清,妈妈想告诉你,妈妈也很爱你,你从来不是妈妈的累赘,是你圆了妈妈的遗憾,这辈子能在最后几年拥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是妈妈的荣幸。很抱歉,妈妈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你的家长会,不是不想,妈妈曾经很多次幻想过能够站在你身边,自豪地向你的同学介绍我是唐河清的妈妈。只是,妈妈不知道如果妈妈走后,别⼈再问起你我去了哪里,这对你来说又会是⼀种伤害。清清,你以后要勇敢呀,你是个很棒的小孩,妈妈为你感到骄傲。最后,妈妈爱你。
【海晏,妈妈欠你⼀句对不起。因为妈妈的自私和胆小,阻挡了你追逐⼀直以来的梦想,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以爱之名困住你。⼈各有路,你如今也长⼤了,自己能对自己负责。去做你想做的吧,妈妈再也不拦着你了。记得帮妈妈向小付也说句抱歉,很抱歉⼀开始迁怒于他。最后,妈妈也爱你。】
我只是睡了⼀觉,醒来后就没了妈妈。
周海晏只是出了⼀趟远门,回家后就没了妈妈。
原来有些⼈其实已经见过最后⼀面了,只是我们还未发觉而已。
瘦瘦弱弱的妈妈被推进了铁房间里,出来后就成了⼀个方方小小的盒子。
看到骨灰盒的那刻,从呆滞麻木的情绪中抽离,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胸口像刀绞⼀样,铺天盖地的酸楚席卷着我,泪水模糊了眼睛。
周海晏红着眼抱住我,⼀言不发。
⼤厅里四周都是悲天恸地的哭声,有⼈哭到晕厥,有⼈悄悄啜泣。
有老⼈拄着拐棍,白发⼈送黑发⼈,有挺着⼤肚子的孕妇因为丈夫遇难瘫倒在地,还有两岁的小孩嘴里吃着棒棒糖,⼀脸懵懂地看着妈妈被推进去却再也不会走出来的那扇门。
众⽣皆苦,百态寂哀,⼈间即炼狱。
所有的突然离开之前都伴随着漫长的伏笔。
突然松口去看医⽣,日渐显著的治疗效果,唯独不愿意去参加的家长会,不再在树下跳舞、门口发呆,多做出的饼干……
⼀切其实早就有了预兆。
是我太过蠢笨没有发现。
34
办完妈妈的后事,再回到这个家,明明哪里都没变,却又哪里都变了。
窗台旁,书桌靠墙处整齐地堆着书,细细缕缕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桌面上那本《百年孤独》摊着扉页,由于经常翻阅已经磨边了,风缠在书页上吹得飒飒作响。
未读完的后续,等不来翻阅的那个⼈了。
书在,⼈不在。
我坐在厨房里,⼀口接⼀口吃着妈妈做的曲奇饼干,眼眶干涩到发痛。我喜欢吃甜的,妈妈说这次给我放了好多糖,可为什么我却吃不出来味道。
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眼泪的咸味。于是我拼命往嘴里塞,塞到长时间没进食的胃里⼀阵阵绞痛,翻江倒海般开始恶心干呕。
「别吃了,听话。」周海晏的语调里沾着潮湿的泪意。
我听不见他说什么,继续⼀块块把嘴塞满。
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直接把我面前的饼干端走,强拉着我去卫⽣间掰着我的脸吐出来。
我挣扎哭喊:「放开我,我把饼干吃完妈妈就会回来了,她就会回来给我做新的了。
「她答应我的,答应我我们⼀起去海边。」
早知道,我就不说那⼀句我爱你了。我把爱留着,跟她以后慢慢说,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么决然了。
「唐河清!她不会回来了!妈妈她确实已经走了。」
他猛地攥住我的肩膀,声音发紧,陈述着惨痛的事实。
我愣愣地看着他,就见周海晏紧抿着唇,脸色苍白,眼底的痛苦不比我少半分。
是啊,她先是周海晏的妈妈,后来才是我的妈妈。
他怎么会不难受呢,他只是不说而已。
我慢慢垂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知道了。」
他红着眼眶,却不掉眼泪,轻轻搂过我的肩膀,脑袋埋在我的颈侧,双肩颤动,滚烫的湿意⼀点点在布料上晕开,仿佛在将我整个⼈灼烧。
他说,「不要怕,你还有我。」
⼈⽣总有些路是⼀边哭着⼀边走的。
吃完半碗粥,周海晏把我推进卧室,「安心睡⼀觉吧,你很久没有休息了。」
我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他只好陪我⼀起躺下。
过了好久,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摸了摸我的头,「睡不着?」
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涌了出来,好像根本哭不完,「不敢睡。」
我怕再次醒来,连身边最后⼀个⼈也会消失。
他沉默着伸出手,轻轻碰上我的眼角,⼤拇指⼀点点擦拭过泪痕。
我说:「周海晏,我只有你了。」
他说:「嗯,我不会走。」
月光洒在窗前,外面是空荡的庭院、清冷的小巷,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嘀嗒转动,伴着时不时的狗叫,所有的孤独都笼罩着⼀层看不清的雾色。
35
第二天,我睡醒时身边是空的,瞬间心脏紧缩。
磕磕绊绊往楼下跑。
在楼梯口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才慢慢停下脚步。
「哥,那群⼈终于又出现了。
「上次抓到的那批货,是他们的。」
小付警官坐在沙发上,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周海晏坐在对面,神情凝重。
几乎是听到我的脚步声那瞬,话音止住。
小付警官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呦,妹妹睡醒了?高考确实元气⼤伤,得多休息几天。
「对了,阿姨呢?出去买菜了?」
想到什么,他眉头皱起,有些气愤。
「巷子里那些⼈嘴也太恶毒了,造谣都不讲究限度,跟我说阿姨——」似乎觉得这个词太过晦气,他没继续说下去。
客厅⼀片沉默。
小付警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对面的⼈,茫然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是真的。」周海晏语气平静。
他愣了几秒,表情逐渐僵硬,难以置信道:
「不是,你们开什么玩笑呢?好好⼀个⼈,我就出去了几天而已。
「反正我不信。是不是阿姨不想看见我?那我走就是了,我脸皮厚,等她不⽣气了我再过来不行吗?」
说着说着鼻腔发酸,视线在刹那模糊成⼀片,他伸手就要拎过身后的外套穿上,可手是抖的,拉链拉了几次都没拉上。
「她让我替她向你说句抱歉,她不是故意迁怒于你。」周海晏说。
「别说了!我⼀个字都不信!」声音苦到发涩。
小付警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他选择了逃避,拉链没拉上转身就跑出门。
我理解他的心情。
说到底,我们是⼀样的经历,他没有爸妈,我等同于没有。
这些年,周妈妈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把她当作自己妈妈⼀样对待。
可⼈⽣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盼什么,没什么。
就像我刚刚听到他们聊天的只言片语,虽然没听懂在聊什么,可就是有种莫名不安的心慌。
这种不安的错觉在周海晏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后得到证实。
他变得很忙,纹身店也不开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天比⼀天幽深,偶然扫过甚至会被那瘆⼈的冰冷所惊。
好似妈妈走后他就变了⼀个⼈,随着那根结实地束缚着他的藤蔓抽离,原本被温柔表象所掩盖着的血性日渐凸显,利爪和獠牙慢慢伸出,浑身的野性再也无法压制。
我们之间,好像越来越遥远。
他说过不会走。
但他好像要食言了。
36
夜里,我坐在沙发上等他,⼀直等到熟悉的摩托声由远及近在耳边响起。
车停在院子里,⼈却没有立即下来。
我走到门口,就看见男⼈长腿交叠倚靠着车身,指尖夹着⼀根烟,侧脸线条凌厉分明,黑长的睫毛低垂,戾气深重的眉眼渐渐模糊在弥散的烟雾里。
身侧的光被阴影挡住。
看到是我,他踩灭烟头,眼底的情绪渐渐褪去,眸中浮起明澈的柔光。
「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
我慢慢走近到和他并排,用尾指去触碰他右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勾住,假装若无其事拉着他往前走。
下⼀秒,⼤手强行分开我的指尖,反握,直至十指紧扣。
他的声音染上⼀丝笑意,「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