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你做过最勇敢的事是什么? - 知乎

两个⼈站在门口,颜值又高又显眼。

看出我的紧张,周妈妈拧开保温杯,递给我:「喝口压压惊,⼀路顺到心。」

我接过,是甜的。

恍惚间,病房里喝的那杯糖水就在昨天。

周海晏拎过我的文具袋检查了两遍,确定没有遗漏的,语气⼀本正经:「没有拖后腿的,你可以放心飞了。」

我笑弯了腰。

紧张瞬间缓解了不少。

去找考场的路上,碰到同学王者。

他顺势走了过来,「好巧,刚刚在门口的是你家长吗?」

我骄傲挺胸,「我妈妈和,我哥。」

他看了我⼀眼,唏嘘道:「你们家是长得不好看的都不要是吧?」

我愣了下,故作叹气:「那可不是吗?」

随后我俩对视⼀眼,哑然失笑。

「你这次考试应该不会再睡着了吧?」

「呦,我哪敢。高考我要是睡着,回去我哥不得把我活着解剖。」

我诧异,「你哥是法医学专业的?」

他点头,「川⼤的。」

我:「……」

⼤佬竟在我身边,早知道那天学长的演讲就认真听了。

⼀路插科打诨,就像是在赴⼀场很平常的考试。

接连三天,都很顺利。

最后⼀门考完,走出考场的刹那,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

疲惫感随之而来,恨不得回家⼤睡三天三夜。

周海晏笑我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晚上吃完饭,周海晏临时去外地出差了。

周妈妈在厨房给我做曲奇饼干。

她腰间系着围裙,侧脸温婉恬静,岁月似乎在她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我走上前抱住她,「谢谢妈妈,这次做这么多吗?」

她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多做点,放着慢慢吃,我们清清这段时间辛苦了。」

妈妈做的曲奇饼干味道超级好,之前给室友分享过,她们纷纷赞不绝口。

我捧着脸,静静地看着她。

暖调的灯光勾勒着柔和的氛围,那些温暖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连成⼀片。她的碎碎念,温柔了我的岁岁年年。

最后⼀盘饼干从烤箱里拿了出来。

妈妈转头找准备好的空盘,「奇怪,我刚刚放哪里去了?」

我昏昏欲睡,⼀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妈妈发现盘子就在自己手上拿着,她唉哟⼀声,「年纪⼤了,记性也不好了。」

把所有的曲奇装盘后,时间不早了,我劝妈妈去休息吧。

她摇头,「清清你先去睡吧,妈妈还不困。」

见她坚持,我打了个哈欠,勉强睁着千斤重的眼皮。

「妈妈,那我先去睡觉了哦。」

她温柔地看着我,「去吧去吧。」

走到⼀半,我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考完后,他们都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怕给我压力。

但我想自信⼀回。

我悄咪咪在妈妈耳边说道:

「妈妈,我觉得我这次考得很好,到时候我们⼀起用奖学金去旅游呀。

「去看海!」

妈妈说过她想去海边捡贝壳。

她忍不住笑着把我搂进怀里,「诶呦,好好好,还是我们清清厉害呀。」

鼻间是妈妈的馨香,怀抱里带着温热。

不知道怎么,我脱口而出:「妈妈,我爱你。」

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转身跑走了。

我没看到的是,她愣在原地,眼圈⼀点点泛红,沉默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道:「清清,妈妈也爱你。」

我回房间匆匆洗漱完就往床上趴,眼珠直打旋,困意上头,没几分钟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

四周没⼈后,周妈妈提起来的精气神瞬间垮了下去,神色恹恹。

她走到桂花树下,站了很久。

枝梢的风铃长时间被⼈遗忘,风吹日晒下,已经蒙了灰。

她伸手去取,却没想⼀阵风过,先她⼀步吹弯了梢头。

瓷做的风铃直直坠地,四分五裂。

她眨了眨眼。

泪水毫无预兆落下,心像是被硬⽣⽣剜空了⼀块。

脑海中有两个小⼈。

⼀个安慰她,「挂这里这么久都没⼈动,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吧。」

另⼀个穿过逐渐被遗忘的记忆提醒她,「这是你曾经很重要的东西。」

她踮起脚,张开双臂跳着⽣疏的舞蹈,中间还忘了几次动作。

忽地,她低声道:

「你看,果真是快忘光了。

「什么都不记得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这几年,她怕孩子们担心,⼀直强迫着自己看病治疗,药⼤把⼤把地吃,暗地里头发⼤把⼤把地掉。

表面上在变好,实际上是因为她在遗忘,渐渐遗忘那些痛苦的记忆。

风平浪静的⼈往往在自我毁灭中活着。

她骗过了所有⼈,却没能骗过她自己,日积月累,那些记忆已然和她融为⼀体,失去了那些痛苦的同时也在失去自我。

苍白的手指抚上枝叶,因为虫害,叶片被吃得七零八落。

「对不起,都没注意到你⽣病了。」

她找出家里以前没打完的农药,先是对着⽣了虫害的桂花树仔细喷了喷,然后带着剩下的⼤半瓶回了房间。

……

房内,女⼈衣着整齐,静静躺在床上,垃圾桶里是空了的药瓶。

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她渐渐开始出现幻觉。

恍惚间,她听见有⼈在喊她的名字,「寄秋,寄秋。」

⼀声声语气熟稔,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叫过她了,记忆里的那个⼈早就牺牲在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没有葬礼,没有立碑,甚至连祭奠都不能。

她睁开眼,朦胧的白光里走出⼀个身材高⼤的男⼈,多年不见面容还是清俊刚毅。

「亦柏,是你来接我了吗?」

她缓缓弯起嘴角,艰难伸出手,朝男⼈递去。实际上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最后,她的手臂慢慢脱力垂下,床上的⼈渐渐合起眼。

房门紧闭,整夜再没⼈进出。

33

⽣命的底色似乎是无尽的悲凉和落寞。

当⼀个⼈开始对另⼀个⼈产⽣回忆时,就是和这个⼈的缘分快要结束的时候了。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在寻常的⼀个早上,妈妈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是喝药走的,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

床头桌上留着⼀封简短的告别信。

【海晏、清清,妈妈很抱歉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但死亡不是⽣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如果我活下去的方式是遗忘,那其实我已经死了很久,只是后来才被发现。

【这个选择是妈妈很早就已经作出的,你们不要为我难过,每个⼈都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妈妈这辈子能陪你们走⼀程,妈妈很开心,但也只能走到这了。还有⼈在等我,他等了我好久,等我看完这个世界去陪他,妈妈不舍得再让他⼀个⼈在另⼀个世界孤独。

【清清,妈妈想告诉你,妈妈也很爱你,你从来不是妈妈的累赘,是你圆了妈妈的遗憾,这辈子能在最后几年拥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是妈妈的荣幸。很抱歉,妈妈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你的家长会,不是不想,妈妈曾经很多次幻想过能够站在你身边,自豪地向你的同学介绍我是唐河清的妈妈。只是,妈妈不知道如果妈妈走后,别⼈再问起你我去了哪里,这对你来说又会是⼀种伤害。清清,你以后要勇敢呀,你是个很棒的小孩,妈妈为你感到骄傲。最后,妈妈爱你。

【海晏,妈妈欠你⼀句对不起。因为妈妈的自私和胆小,阻挡了你追逐⼀直以来的梦想,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以爱之名困住你。⼈各有路,你如今也长⼤了,自己能对自己负责。去做你想做的吧,妈妈再也不拦着你了。记得帮妈妈向小付也说句抱歉,很抱歉⼀开始迁怒于他。最后,妈妈也爱你。】

我只是睡了⼀觉,醒来后就没了妈妈。

周海晏只是出了⼀趟远门,回家后就没了妈妈。

原来有些⼈其实已经见过最后⼀面了,只是我们还未发觉而已。

瘦瘦弱弱的妈妈被推进了铁房间里,出来后就成了⼀个方方小小的盒子。

看到骨灰盒的那刻,从呆滞麻木的情绪中抽离,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胸口像刀绞⼀样,铺天盖地的酸楚席卷着我,泪水模糊了眼睛。

周海晏红着眼抱住我,⼀言不发。

⼤厅里四周都是悲天恸地的哭声,有⼈哭到晕厥,有⼈悄悄啜泣。

有老⼈拄着拐棍,白发⼈送黑发⼈,有挺着⼤肚子的孕妇因为丈夫遇难瘫倒在地,还有两岁的小孩嘴里吃着棒棒糖,⼀脸懵懂地看着妈妈被推进去却再也不会走出来的那扇门。

众⽣皆苦,百态寂哀,⼈间即炼狱。

所有的突然离开之前都伴随着漫长的伏笔。

突然松口去看医⽣,日渐显著的治疗效果,唯独不愿意去参加的家长会,不再在树下跳舞、门口发呆,多做出的饼干……

⼀切其实早就有了预兆。

是我太过蠢笨没有发现。

34

办完妈妈的后事,再回到这个家,明明哪里都没变,却又哪里都变了。

窗台旁,书桌靠墙处整齐地堆着书,细细缕缕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桌面上那本《百年孤独》摊着扉页,由于经常翻阅已经磨边了,风缠在书页上吹得飒飒作响。

未读完的后续,等不来翻阅的那个⼈了。

书在,⼈不在。

我坐在厨房里,⼀口接⼀口吃着妈妈做的曲奇饼干,眼眶干涩到发痛。我喜欢吃甜的,妈妈说这次给我放了好多糖,可为什么我却吃不出来味道。

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眼泪的咸味。于是我拼命往嘴里塞,塞到长时间没进食的胃里⼀阵阵绞痛,翻江倒海般开始恶心干呕。

「别吃了,听话。」周海晏的语调里沾着潮湿的泪意。

我听不见他说什么,继续⼀块块把嘴塞满。

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直接把我面前的饼干端走,强拉着我去卫⽣间掰着我的脸吐出来。

我挣扎哭喊:「放开我,我把饼干吃完妈妈就会回来了,她就会回来给我做新的了。

「她答应我的,答应我我们⼀起去海边。」

早知道,我就不说那⼀句我爱你了。我把爱留着,跟她以后慢慢说,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么决然了。

「唐河清!她不会回来了!妈妈她确实已经走了。」

他猛地攥住我的肩膀,声音发紧,陈述着惨痛的事实。

我愣愣地看着他,就见周海晏紧抿着唇,脸色苍白,眼底的痛苦不比我少半分。

是啊,她先是周海晏的妈妈,后来才是我的妈妈。

他怎么会不难受呢,他只是不说而已。

我慢慢垂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知道了。」

他红着眼眶,却不掉眼泪,轻轻搂过我的肩膀,脑袋埋在我的颈侧,双肩颤动,滚烫的湿意⼀点点在布料上晕开,仿佛在将我整个⼈灼烧。

他说,「不要怕,你还有我。」

⼈⽣总有些路是⼀边哭着⼀边走的。

吃完半碗粥,周海晏把我推进卧室,「安心睡⼀觉吧,你很久没有休息了。」

我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他只好陪我⼀起躺下。

过了好久,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摸了摸我的头,「睡不着?」

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涌了出来,好像根本哭不完,「不敢睡。」

我怕再次醒来,连身边最后⼀个⼈也会消失。

他沉默着伸出手,轻轻碰上我的眼角,⼤拇指⼀点点擦拭过泪痕。

我说:「周海晏,我只有你了。」

他说:「嗯,我不会走。」

月光洒在窗前,外面是空荡的庭院、清冷的小巷,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嘀嗒转动,伴着时不时的狗叫,所有的孤独都笼罩着⼀层看不清的雾色。

35

第二天,我睡醒时身边是空的,瞬间心脏紧缩。

磕磕绊绊往楼下跑。

在楼梯口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才慢慢停下脚步。

「哥,那群⼈终于又出现了。

「上次抓到的那批货,是他们的。」

小付警官坐在沙发上,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周海晏坐在对面,神情凝重。

几乎是听到我的脚步声那瞬,话音止住。

小付警官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呦,妹妹睡醒了?高考确实元气⼤伤,得多休息几天。

「对了,阿姨呢?出去买菜了?」

想到什么,他眉头皱起,有些气愤。

「巷子里那些⼈嘴也太恶毒了,造谣都不讲究限度,跟我说阿姨——」似乎觉得这个词太过晦气,他没继续说下去。

客厅⼀片沉默。

小付警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对面的⼈,茫然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是真的。」周海晏语气平静。

他愣了几秒,表情逐渐僵硬,难以置信道:

「不是,你们开什么玩笑呢?好好⼀个⼈,我就出去了几天而已。

「反正我不信。是不是阿姨不想看见我?那我走就是了,我脸皮厚,等她不⽣气了我再过来不行吗?」

说着说着鼻腔发酸,视线在刹那模糊成⼀片,他伸手就要拎过身后的外套穿上,可手是抖的,拉链拉了几次都没拉上。

「她让我替她向你说句抱歉,她不是故意迁怒于你。」周海晏说。

「别说了!我⼀个字都不信!」声音苦到发涩。

小付警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他选择了逃避,拉链没拉上转身就跑出门。

我理解他的心情。

说到底,我们是⼀样的经历,他没有爸妈,我等同于没有。

这些年,周妈妈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把她当作自己妈妈⼀样对待。

可⼈⽣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盼什么,没什么。

就像我刚刚听到他们聊天的只言片语,虽然没听懂在聊什么,可就是有种莫名不安的心慌。

这种不安的错觉在周海晏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后得到证实。

他变得很忙,纹身店也不开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天比⼀天幽深,偶然扫过甚至会被那瘆⼈的冰冷所惊。

好似妈妈走后他就变了⼀个⼈,随着那根结实地束缚着他的藤蔓抽离,原本被温柔表象所掩盖着的血性日渐凸显,利爪和獠牙慢慢伸出,浑身的野性再也无法压制。

我们之间,好像越来越遥远。

他说过不会走。

但他好像要食言了。

36

夜里,我坐在沙发上等他,⼀直等到熟悉的摩托声由远及近在耳边响起。

车停在院子里,⼈却没有立即下来。

我走到门口,就看见男⼈长腿交叠倚靠着车身,指尖夹着⼀根烟,侧脸线条凌厉分明,黑长的睫毛低垂,戾气深重的眉眼渐渐模糊在弥散的烟雾里。

身侧的光被阴影挡住。

看到是我,他踩灭烟头,眼底的情绪渐渐褪去,眸中浮起明澈的柔光。

「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

我慢慢走近到和他并排,用尾指去触碰他右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勾住,假装若无其事拉着他往前走。

下⼀秒,⼤手强行分开我的指尖,反握,直至十指紧扣。

他的声音染上⼀丝笑意,「走吧。」

我悄悄放轻呼吸,以此抑制轰鸣般的心跳声。

手上却默默加重了力道。

我们⼀直牵着,就这样看着他单手关门,上楼,最后到卧室里拿睡衣。

翻到抽屉时,他轻咳⼀声。

我偏过头闭上眼睛,示意他:「你继续拿你的,别管我,我不看。」

抽屉被快速抽开又推上。

直至跟着他走到浴室门口,我还不肯撒手。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不安的心才有所归处。

他低眼看我,意有所指地暗示:「我要进去洗澡了。」

我嗯了声。

他扬了下眉,强调:「不是洗脸,是洗澡。」

我理直气壮,「我知道。」

他晃了晃紧牵着的手,眼里分明写着「知道你还不撒手」。

「我蒙上眼不看行不行?」

「不行。」他冷飕飕瞥我⼀眼。

「那你不关门行不行?」

「……不行。」他面上染上⼀层薄红。

我眼皮颤了颤,突然抬头提议道:

「要不你今晚先别洗了?」

他震惊地看着我,用⼀种难以描述的眼神。

「不行。」

最后我勉为其难地蹲在紧闭着的浴室门口,门是雾面磨砂玻璃的,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里面也看不见外面,除非外面的⼈紧贴着门,能从里面看到黑影的形状。

于是我背对着浴室,手掌贴着门。

时不时出声,「能看见我吗?」

「……能。」

过了⼀会儿。

又问,「能看见我吗?」

「……能。」

又过了⼀会儿。

他:「能看见,⼀直能看见。」

我:「……」

他很快洗了个战斗澡就出来了。

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衣长袖,额前黑色的碎发还在滴着水珠,顺着下巴滑落进锁骨。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掀起眼皮。

「你今晚,像个小变态。」

我理亏,没有反驳。

只是跟着他进了卧室,打算将罪名坐实。

我们和衣而眠过很多次,多数都是在我的房间,我拉着他不让走。

和我的卧室不⼀样,他的是简单的黑白灰。

我自来熟地爬上床,挤在他边上。

够到他的手默默握紧。

他若有所思道:「你今晚是怎么了?」

我咬了咬唇,没说话。

有⼀下没⼀下捏着他的手指。

就在他以为我不会回答时,我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要走了?」

时间仿佛静止。

他犹豫的每⼀秒对我来说都不亚于临刑前的等待。

他干哑着声音,「我——」

「你是要去当警察了吗?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警察,和小付哥哥⼀样。你是不是要去别的城市工作啊,你带我⼀起去好不好。你去哪个城市我就报哪里的⼤学,按我的成绩都能上的,我会很听话很乖的,我还很聪明,我已经成年了,到时候就可以兼职赚钱,我不会拖累你的。」

我把我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说了⼀遍,越说越语无伦次。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想学法医来着,到时候毕业了还可以有机会跟你⼀起工作,我们还会待在⼀块的,说不定我还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帮你办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我会很听话很听话。

「周海晏,你带上我好不好?」最后忍不住带着哭腔。

「我们清清太聪明,也太懂事。」

他叹了口气,低头捧过我的脸,颤抖着⼀点⼀点吻过我眼角的泪。

然后额头相抵,湿意在枕头上氲染,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心里的不安感越发强烈,我捏得手指发白。

他抬起头,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就像哄小孩儿那样。声音像是哽在了喉咙里,强撑着打趣说:「以后少哭点,小小年纪眼睛再哭坏了。」

眼泪是止住了,可是心里的还在流。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声声哥哥留得住他,还是⼀声声周海晏留得住,亦或者是两者都留不住。

他突然道:「你想听我爸妈的故事吗?」

没等我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妈这辈子其实挺苦的。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她四岁的哥哥,下面还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家里重男轻女,什么活都归我妈干,就连带小孩也是。

「他们家没想给我妈读书来着,只是赶上高考恢复那几年,国家抓教育,她每天背着小筐去学校附近割猪草,割着割着就趴在教室窗户边偷看偷听。老师发现她也从来不撵,从六岁到八岁,她靠着脑袋瓜子聪明,每天那点时间自学了⼀二年级的课程,所以后来老师就破例给了她⼀个书读。

「她读书也不耽误干活,加上老师去家里劝过她父母,又不要钱,那个年代文化⼈又受尊重,就这么读了下去。

「我妈快高考那年,也就是八九年,江南那片发洪灾,⼤片农田受毁,庄稼⼀夜之间没了,她哥哥也没了钱娶老婆。他们就商量着把我妈卖给村长老头做小老婆。我妈打死不肯,她哭着求他们,她说自己有把握能上⼤学,到时候能挣好多钱给她哥娶媳妇。但他们听不进去。

「后来我妈就跑了,身上也没钱,就这么连夜跑到火车站。车站里有卖艺的,也有乞讨的。我妈脸皮薄膝盖骨硬,干不来乞讨的活,她就在那跳舞,那是她从学校里跟老师学的唯⼀⼀支舞蹈。但是没⼈理她,跳了⼀天她连买瓶水的钱都没要到,眼看着最后⼀班火车要开走了,她急啊。

「这个时候,⼀个穿着军装的男⼈出现了,他夸我妈跳得真好看,然后问她要去哪里,作为看这场舞的费用他可以给她买⼀张火车票。我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问他要去哪,然后假装和他顺路。

「那年我爸刚退伍回来,二十三岁,比我妈足足⼤了五岁,可架不住我妈爱看书,我爸走过的路多,我妈看的书多,他们在车上聊得很开心,越聊越觉得对方是知己,以至于下车发现我妈骗了他,他也只是夸我妈聪明,⼀个胆⼤⼀个心善,⼀个敢跟着⼀个敢收留。

「他们⼀起进过厂,⼀起摆过摊,还捡过破烂。慢慢地两⼈看对眼了,打算结婚,但是没有户口本。我妈提议要不然就这么搭伙过日子吧,但我爸说什么也不肯,他揣着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去了我妈老家,换来了我妈的户口,也买断了我妈和那个家的关系。

「他们两个光明正⼤结了婚,还办了个简单的婚礼。婚后,我爸当过⼀段时间的出租车司机,我妈找了个乡下小学当老师。两个⼈的日子过得虽苦也甜。

「等我出⽣的时候,我爸成了警察,我妈就在家边带娃边做些小⽣意。不说⽣活很好,起码每个月有了固定的收入来源。我妈⽣我的时候难产,说来好笑,我爸⼀个⼤男⼈听到我妈撕心裂肺的痛呼,二话不说就冲进产房,医⽣都没拦住。他握着我妈的手,转头⼤喊医⽣保⼤保⼤,他说小的不要了。

「医⽣说,小的活得好好的,不能不要。」

周海晏的语气诙谐幽默,我含着哭腔笑出了声。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继续说着。

「后来母子平安。我爸伺候我妈出了月子,就去医院结扎了,说再也不⽣了。

「我们家是典型的慈母严父,小时候我只要惹我妈⽣气,我爸下了班回来保准揍我⼀顿。但他们其实都很疼我。我从小就觉得我爸很酷,特崇拜他,每次听到他抓坏⼈我就觉得我爸是个⼤英雄。

「我爸在外面有多凶,回来对我妈就有多好。我们家⼀直是我妈管钱,我爸说单位里包吃,自己用不着花钱。只要是我爸在家的时候,家务活都是他干的,他从小就教导我,他说,男⼈眼里有活,心里才能有家。他会给我妈洗脚,会给我妈捏肩,知道我妈喜欢桂花,他就种了⼀院子的桂花树。

「要说不好的地方,就是我爸从来不出席我的家长会,我跟我妈姓,填写的父亲资料那栏永远是空白,他也从来不拍照,甚至当年因为穷,和我妈连⼀张婚纱照都没有。

「后来我爸变得越来越忙,有时候半年都不⼀定能回⼀次家。那些街坊邻居本来就见不得我妈好,嘲讽她说我爸外面有⼈了。问我爸具体在忙什么工作,他也不说。我都快对我爸失望的时候,我妈仍然相信我爸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直到有⼀年我爸中了弹,被抬回来,我们才隐约意识到他的工作可能不⼀般。我爸在家养了半年的伤,这半年里他也没直接和我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就带着我认虞美⼈和罂粟花的区别,让我⼀辈子都要记得毒株的模样,见了就要销毁。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他是干什么的了。我问他值不值,他说,别⼈不想干的事情总要有⼈来干。我受我爸英雄主义的蛊惑,⼤学报了公⼤,想和他走⼀样的路,做⼀样厉害的⼈。

「伤好了之后,他又开始忙得不沾家。他最后⼀次走的时候,跟我妈保证,他会回来给她过⽣日。只可惜二零⼀二年我妈⽣日那天,等来的不是活⽣⽣的我爸,而是他们领导捧着我爸的骨灰盒和⼀面⼀等功的锦旗送回来的。

「我爸在⼀次边境贩毒集团抓捕行动中,和毒贩殊死搏斗,死在了手榴弹下,据他战友说,我爸胸口被炸成蜂窝煤,小腿肚都被炸没了。

「这次行动过后,那些毒贩就藏了起来。怕家⼈遭到报复,我爸死后葬礼也没有,碑上也不能立字,甚至清明节都不能去扫墓。

「我妈自此消沉了起来,她甚至开始对这个职业有了心理阴影,变得特别紧张我的安危。她求我不要走上我爸的路,所以⼤学毕业后,没半年我就带着我妈搬到了这里,重新开始。

「付远是我在⼤学里最好的兄弟,我爸牺牲的事,他多少猜到点。

「后面的故事你也就知道了。」

心脏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厉害。我从没料想过会是这样的惨烈与悲壮。

怪不得从没见过阿姨过⽣日;怪不得从没见她去扫墓;怪不得每个月五号她都会那么痛苦,她在本该最开心的日子承担了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那她被我爸骂丈夫短命鬼、早死活该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我都不敢想她是怎么撑过的这几年。

叔叔四十六岁牺牲,所以阿姨选在了四十六岁这年自杀,⼀天都不愿意多活。

对她来说,丈夫的离去不是⼀场暴雨,而是余⽣漫长的潮湿。

前些天他和小付警官聊的那些,之前在我看来没头绪的话,突然就清晰了。

前赴后继。

他也将走上叔叔的路,成为⼀名缉毒警。

劝阻的话说不出口,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说。

谁都不能代替谁去原谅,谁也都不能阻挡谁去远方。

有些⼈血里有风,⼀⽣就是注定要奔跑的。而只要往前跑,就⼀定会有⼈从身边掉队。

我曾经在书里看到⼀句话:

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先让他自由,如果他回到你身边,那他就是属于你的,如果他回不来,那你就从未拥有过他。

⼈也是,爱也是。

我抹干脸上的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

「周海晏,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要离开多久?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沉默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极力忍住不哭,「我会等你的,等你回来。」

他的眼眶渐渐发红。

他说:「要是永远也等不到了怎么办?」

我认真道:「不会的,上天不会这么残忍,我相信你会回来。」

他说:「好,我会回来。」

37

此后的每⼀天,都被按下了倒计时。

我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以分散即将离别带来的苦楚。

有天下午,收拾高中课本时,里面掉落了⼀张婚纱工作室的明信片。

是之前陪室友出去拍写真,工作室老板塞给我的。

她说,想请我当婚纱模特。

我那时候忙于学业,就婉拒了。

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幸运的是,我打过去的电话接通了,老板说她的邀请依然有效。

那天,我拉着周海晏陪我⼀起去,私心想把婚纱穿给爱的⼈看。

婚纱很漂亮,挑得我眼花缭乱。

年轻的女老板问我们俩要不要⼀起当模特,看起来很配。

我笑着摇头,说他不喜欢拍照。

我在里面做了多久的造型,周海晏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了我多久。

繁复美丽的白色婚纱穿在身上,胸前锁骨处是⼀条钻石项链,头发被卷成温柔的波浪慵懒地斜落在肩颈,头顶戴着⼀座闪闪发光的王冠,脚下是小巧而精致的银色高跟鞋。

镜子里的自己灵动漂亮,我踏着星星灯光走了出去,恍惚间好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是个满心满眼待嫁的新娘。

听见动静,他抬眼凝望着我,对视静谧而长久,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静止了。深邃的眼底有某些情愫翻滚,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后⼀片平静。

他说:「很漂亮。」

我看着他的眼睛,⼀字⼀顿道:「我愿意。」

三个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

在别⼈看来我可能是疯了。

但我知道他会懂。

他愣了下,故作思考片刻,眼里含笑,「嗯,我也愿意。」

我垂下眼眸,掩饰心口狂跳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伤感。

后面拍摄时,他中途出去了很久。

老板姐姐自己就是摄影师,她问:「你们是情侣吗?」

我想了想,「现在还不是。」

她⼤手⼀挥,斩钉截铁道:「以后会是的,放心好了。你们这么般配,爱能跨越万难。」

爱能跨越万难。

真爱之路从不平坦,爱迎万难,爱也赢万难。

我愿意试着去相信。

拍摄快结束时,周海晏回来了。

他没有解释自己去了哪里,我也没有问,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他会亲口告诉我的。

38

爱迎万难,爱好像也难赢万难。

小付哥哥和沈临熙姐姐分手了。

晚上,我,周海晏,小付哥哥,沈临熙姐姐,⼤家聚在⼀起,吃了顿饭。

⼀开始都还好好的。

直到临熙姐姐喝多了,从兜里掏出户口本甩在桌上。

她颤抖着声音,带着孤注⼀掷的勇气:

「付远,今天就⼀句话,你娶不娶我?

「只要你点头,我们明天就去领证。

「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等你,哪怕等个十年八年,老娘有的是青春。」

小付哥哥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拿开她面前的酒杯。

「你喝多了。」

「付远!我再问你最后⼀遍,你到底娶不娶我?」

男⼈玩笑着抬眼,

「当初不是你说的玩玩而已,现在只是分个手,沈⼤小姐怎么就玩不起了?」

她眼底的情绪剧烈⼀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脸上的神情逐渐僵硬,⼀字⼀顿道:

「行,是我沈临熙下贱,硬逼着⼀个不愿意的⼈娶我,是我贱。

「想跟我结婚的⼈⼀抓⼀⼤把,何必追着你不放。」

小付哥哥放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脸色苍白得像纸,嘴上却故作轻松。

「那提前祝你新婚快乐,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吃上你的喜——」

下⼀秒,他就被酒泼了⼀脸。

临熙姐姐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拿起户口本,头也不转地离开了。

巷子外停着⼀辆黑色轿车,司机已经候在这里很久。

直到最后⼀丝汽车声消失殆尽。

男⼈突然用力抽打着自己的脸,⼀下又⼀下,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痛楚。

他用手捂住脸,深深低下头,哭声苦涩而浓烈。

「我不想那样说的,可是我不能耽误她。

「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以后会有更好的⽣活。」

这世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推敲,⼀推敲,哪⼀件都藏着委屈。

饭桌上陷入沉默,克制的抽泣声变得越发清晰。

沉重压抑的气息在四周蔓延,身处其中的⼈都被无形的手紧紧勒住。

相爱却不能在⼀起。

我突然觉得爱情好奇怪,里面夹杂着钝感的痛。当爱开始的时候,悲伤早就在⼀旁虎视眈眈了。

39

离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打得⼈措手不及。

明明前⼀晚,周海晏还答应我第二天陪我去看照片。⼀觉醒来却跟我说,中午他就要走了。

我们之间的相处只剩不到三个小时。

而今天是六月二十二号。

我原本打算拿到做模特的工资后,给他过个⽣日,但现在要提前了。

周海晏从来不缺我钱花,可这次我想用自己的钱。

于是我去了东市菜市场门口,⽣锈的单杠自行车照旧停在那,喇叭里还是同样的吆喝,「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小姑娘,头发卖不卖?」剪头发的还是那个⼈。

「卖。」

「二百行不行?」

「不行。」

「三百,顶多三百!」

「不行。」

「那我不收了。」他看出我急着用钱,故意压价。

「三百就三百。」

因为高中学业紧,头发太长洗起来浪费时间,中间剪过⼀次。时隔四年,现在的头发比当年只长了⼀小截。

我没时间跟他继续拉扯,三百块也够了。

但我忘了商⼈的市侩奸诈,冰凉的剪刀从发丝中穿过,我看不见他是怎么剪的,只觉得⼤把⼤把的头发被撸下,头皮凉飕飕的,⼈都轻了不少。

他说只剪到下巴处,但最后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他是贴着根处剪的,我被强行剪成了光寸。

中年男⼈手沾口水,呸了声,数出三张红钞票递给我。

我气得嘴唇发抖,「你没说要剪到这。」

他斜睨着我,「我们这行都这么剪的,你这钱爱要不要。⼤不了把头发还给你。」

他明知道剪都剪完了,我拿回去也没用。

我伸手夺过钱,「卑鄙小⼈,迟早倒霉。」

然后转身就走。

这个点,镇上⼤多数蛋糕店还没开门。跑了好多家,以为买不到的时候,终于有⼀家在营业。

「姐姐,求求你,拜托拜托做快点。」

⼀个小时后,我拎着刚做好的蓝莓蛋糕,去了附近的花店。

「老板,来⼀束向日葵。」

买完这些,兜里还剩八块零七毛。

我看着手里的满满当当,心里的满足感冲淡了头发的事。

只是,周海晏看到蛋糕和花,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开心。

他盯着我的发型,唇瓣用力抿了抿,半晌才轻轻骂道:「小傻子。」

我眼尖地看到他眼里隐约闪着泪花,顾不上其他的,连忙冲过去。

「收住收住,不能哭。老⼈说分别前掉眼泪,倒霉⼤半辈。」

「……」

我拿手⼀个劲在他眼睛上方扇风。

「……」

他喉间⼀哽,再抬头时,眼底都是无语。

我松了口气,和以前⼀样,拉着他⼀起插蜡烛,点燃。

烛火摇曳,恰好热闹的阳光洒落,和烛光融为⼀体。

「周海晏,⽣日快乐。」

与此同时,他凑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但我的右耳现在完全听不见了。

我只好茫然地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错开眼,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是祝你⽣日快乐。」

我信以为真。

我们⼀起闭上眼许愿。

今年我许愿他此去⼀路平安,许愿我们还能拥有岁岁年年。

他照例要把第⼀抹奶油点在我的额头,我躲了下,眼疾手快先给他眉心点上。

「我把我以后的好运都送给你,等你回来再还给我。」

他⼀向不喜欢吃甜的,这次却硬⽣⽣分着把蛋糕都吃完了。

临别前,他伸手揉了把我的脑袋,惊奇道:

「还有点扎手。」

「……那你别摸。」

他兀地笑了下,嘴角微微勾着:

「下次回来就不扎手了。」

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带,除了那张已经旧到不行的十块钱,和刚买的那束向日葵。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和小付哥哥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奇怪,心里也不觉得多么难受,只是闷闷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睛也酸酸的,但哭不出来,空留满嘴的苦涩。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叫麻木。

晚上睡觉前,我从枕头下摸到了⼀串钥匙和⼀张银行卡。

周海晏把小楼留给了我,以及他这些年的积蓄。

眼泪猝不及防就盈了眼。

好像淋了场酸雨。

40

他们都走后,我⼀个⼈住在小楼里。

高考成绩出来了,作为全省前⼀百,学校给了我十万块奖学金。

⼤学报的是川⼤法医学,遇到的老师同学都挺好。

但我好像失去了娱乐的欲望,整天除了泡在图书馆里,就是在实验室里,学习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唯⼀方式。

我每年都会回小巷⼀趟,看看他回没回来,顺便把小楼从里到外打扫⼀遍。

⼤二回去时,听说我爸出狱了,他跟着姓朱的赌场老板去南边发财了。

日子像数念珠⼀般,⼀天接着⼀天,从手中滑去,串成周,串成月,串成年。

⼤五时,我去了华西实习,遇到⼀个很好很照顾我的师兄。巧合的是,他就是我高中同学王者的哥哥,王砚礼。⼀开始我都没认出来。

毕业后,我跟着他⼀起考了家乡那边的公安编制,在刑侦⼤队里工作。抱着以后说不定能和周海晏⼀起共事的期望。我不怕苦不怕累,胆子还⼤,他们有时候会夸我比男⼈还能干,说我给女法医长了脸。

这六年里,当我对所有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想到他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切,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只要⼀想到他,时间都变得不堪⼀击。

我⼀直捉摸不透,和他们在⼀起的日子怎么能既漫长又短暂,所以我反复回味,仅靠回忆活着,就已经足够幸福。删除他们在我⼈⽣中出现的任何⼀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我。

……

这天,我正在写报告。

突然间心脏抽搐,笔从手里掉了下去,滚到脚边。心像是要碎了⼀样,疼得呼吸不上来,整个⼈手脚都开始发麻,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难过到想吐。

好像遥远的地方,与我精神相连而又息息相关的树正在被砍倒。

「河清,你怎么了?」

⼀旁工作的师兄王砚礼看见我这副模样,慌忙快步过来看我。

我⼀把拽住他的衣袖,「师兄,我想请假。就现在,去普济寺。」

这些年,偶尔也会有这种心慌的情况,但从没有今天这么强烈。

爱上⼀个⼈,就好像在侍奉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轻重缓急的呼吸都与他有关。

我太害怕了,必须得依靠什么汲取点安全感。他们说,普济寺求愿最为灵验。

当⼈无能为力到绝望的时候,就只能寄托于信仰。

直到站在寺庙前,我的心还在发慌。雨下得很⼤,师兄不放心我⼀个⼈过来,默默在边上撑着伞陪我。

我不肯打伞,我怕心不诚,佛听不到。

他见劝不动我,于是自己也不打了。没⼀会儿身上全湿透,在旁⼈眼里我和师兄成了两个精神失常的落汤鸡。

天空阴沉,天边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雨声连成⼀片轰鸣,石道两边的树木疯狂摇晃,豆⼤的雨滴劈头盖脸砸下。

行⼈都在躲雨,直直杵在⼤雨中的我们突兀又怪异。

佛寺建于山上,⼀百零八道台阶,从山脚到山顶,我不顾旁⼈眼光,⼀跪三叩首。

头顶触底,膝盖跪地,闷重的磕撞声被雨滴打散,声声都在替他求着平安。无数次双手合十间,唤的是他的名字。

额头被砂砾磨出血,膝盖磕到淤青,我只求佛祖看到我的⼀片诚心。

咬牙爬完最后⼀级台阶,佛寺的⼤门却渐渐在我眼前阖上。

门缝里,老僧⼈穿着深色袈裟,手持念珠,眉宇间透着庄严肃穆。

「若无因缘,何以相遇;若无相欠,何以相欠。向来缘浅,因缘已尽;因缘已尽,再无相欠。

「施主,请回吧。」

寺门彻底关上的刹那,山间梵音骤响。

恍惚间,我听到有⼈在喊我的名字。可回头,身后只有肆虐的风。

铺天盖地的迷茫和绝望瞬间席卷了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41

那天,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再见」。

我以为,此次⼀别,要等经年。

但其实,他日重逢,要等来⽣。

只是在⼀个平常的早上,我像往常那样走进解剖室,却发现解剖台上躺着的是我最想见的⼈。

「死者姓名周海晏,年龄 31 岁,性别男,身高 186 厘米左右,体重 75 千克,死亡时间 48 小时……」

后面的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耳朵嗡嗡响。

「小唐,死者你认识?」

「不认识。」

「那这次你来解剖。」

「好。」

我故作镇定,师兄多看了我两眼,却什么也没说。

分开已经僵硬的右拳,掌心紧握的是⼀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被叠成小小的三角形。

我以为我会痛哭,会咆哮,会嘶喊。但事实上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情绪像是被完全抽离了,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原来⼈难过到了极致,是会突然恢复平静的,平静到我面不改色地操作完整个流程。

随着他的尸体⼀起回来的,还有⼀段视频,记录了三十个小时内他所经受的惨无⼈道的折磨。

那些毒贩,拿火烧他的身体,用锤子⼀寸⼀寸敲碎他的骨头,用鞭子打出⼀条条伤口。在他快丧失意识时,在伤口上撒盐,反复用力击打面部头部……最后活⽣⽣被折磨致死。

这是来自边境最⼤贩毒集团被中方捣毁后,无能而卑鄙的垂死挣扎。

周海晏卧底六年,和中国警方里应外合,彻底将嚣张多年的边境贩毒集团⼀网打尽,却在即将全身而退时,身份被暴露,遭到毒贩残忍报复。

……

医院里,六年不见的小付警官躺在病床上,全身多处缠着绷带,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右手和左腿处是空的。

他说:「唐妹妹,好久不见。」

我说:「好久不见。」

我们沉默着对视了很久。

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小付哥哥,周海晏他怎么突然就回不来了呢?」

他顿了顿,面露不忍,将要说出口的话变得分外艰难。

「是你爸。

「他被骗到边境⼈体贩毒了,因为他每次带的量少,成功率低,引起那些⼈不满。为了活命,他荒谬到把你推了出去,他说他还有个女儿可以骗过来帮他们。

「周哥暗中拦下了你的信息。于是任务收尾时,你爸看见周哥就⼀口咬定他是警察。事实上他只是想报复,却就这么误打误撞了个正着。

「身份暴露后,他护着我们先离开,自己却再也没能出来。」

我脊背僵直地靠在墙面上,⼤脑轰然空白⼀片。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么,荒诞而又残忍。

「那我爸现在⼈呢?」

「死了,毒瘾发作。」

我不知道是该笑他死不足惜,还是应该替我的周海晏委屈世道不公。

又或是,恨我自己,是我拖累了他。

过了好久。

他小心翼翼问:「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旋即自嘲,「得亏当年没耽误她,我以后就是个废⼈了。」

「两年前,她出车祸成了植物⼈。因为被家里逼婚,她醉酒后到山上飙车,⼈和车⼀起翻了下去。

「她⼀直在等你。」

空荡荡的病房里,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可怜虫,交换着彼此最想知道的信息,同时也将最深的箭狠狠刺在了对方心上。

42

我回家睡了两天,妄想认为这些都是梦,梦醒了就会好。然而梦醒后依然是现实。

「这是周海晏烈士的骨灰,还有他的遗物,根据他遗书上所写的,把这些都交给他的未婚妻——唐河清女士。」

我蓦地怔在原地。

遗物里是上百张我的素描,以及⼀枚钻戒。

在我以为自己没有跟上他的脚步时,回首再看,原来他注视着我的背影已经走过漫长的年头。

我忍不住发抖,嘴角扯出⼀抹惨淡的笑。

戒指套在手上,⼤小正好。

看着怀里捧着的木盒,我轻轻说道:

「周海晏,我来带你回家了。」

外面风很⼤,秋气正浓,路上都是枯黄的树叶,天上飞着,地上落着。

我满目凄然地走着,眼底只有无边的悲哀与寂灭,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忽然,身体被撞了⼀下,是三岁的小孩在路边追树叶玩,他妈妈跟在他身后护着。

小男孩下意识向我低头道歉,「对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回头看他,「没关系。」

他却紧紧盯着我,眼神里满是困惑。

我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解,「妈妈,你不是说头发花白的都叫奶奶吗?可刚刚那个明明是姐姐呀,好奇怪哦。」

「嘘,宝宝,你看见姐姐很奇怪,那是因为她在经历你理解不了的痛苦。」

小男孩懵懂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天空渐暗,夕阳西下,她摇摇晃晃地走着,花白的头发与萧瑟的秋景融为⼀体。

……

路过花店,我站在门外,「老板,麻烦来⼀束向日葵,我的丈夫他不喜欢菊花。」

我抱着它们回了小巷。

院子里的桂花正开,被风吹得满地凋零。

我坐在周海晏常坐的那张沙发上,轻轻抚上木盒。

就好像,它就是活⽣⽣的他。

「周海晏,你当时疼不疼啊?」

他们说视频里他全程⼀声不吭,连眼泪也不流⼀滴。

「你看,我给你买了最喜欢的向日葵。

「今年就不给你过⽣日了,已经过了那个时间,许愿都不灵了。」

我顿了顿,「以后也不给你过⽣日了。

「对不起啊,拖累了你,要是我没有那个爸爸就好了,我宁愿我是孤儿。

「你好傻,收了十块钱保护费,真就护了我十年。」

……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不知道他是不是听烦了,所以我们家门被敲响了。

打开门,外面站着穿着风衣的男⼈,高高瘦瘦,眉宇间都是不安。看了我很久,目光凝在我的头发上,眼底渐渐泛起薄薄的水雾。

我张了张嘴,「师兄,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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