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起,委屈的、难过的、无奈的,如潮水向我涌来,它们将我捆住,箍得我全身发痛。
⽣活没有墙,我却被困在无形的墙里。
对我好的⼈太少了,我从小⽣活的环境缺乏温度、缺乏善意。
所以突然有⼀天,当善意无条件降临时,我渴望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报,我天⽣就不具备坦然接受的能力,我的内心永远藏着自卑和怯懦的种子。
意识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的这天,我也意识到自己亲手搞砸了⼀切。
⼈与⼈的交往就像迷宫,而我逐渐走进了迷宫深处,才发现这个家里每个⼈身上都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楚,⼈⼈都是矛盾的共同体。
有很多事情他们不想说,所以我就算猜出来了,也会当作自己不知道。
他们说阿姨是疯婆子,可是阿姨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柔的⼈。她只是因为爱⼈的离世,⼀时间困在悲伤里没走出来。
他们说周海晏是小混混,可是周海晏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动手打⼈,他给别⼈纹身自己却从来不纹,他很爱干净有强迫症,他成绩很好很聪明。
小付警官喊他班长,他们经常会回忆⼤学时期。
下意识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
在警局时,曾经听他们说小付警官是公⼤下来的高才⽣。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周海晏也是公⼤的学⽣,如果不是中间出了意外,现在会和小付警官⼀样,是⼀名警察。
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发⽣了什么。
但我知道的是,阿姨希望周海晏能够安安稳稳,周海晏希望阿姨能够走出痛苦。
而我爸的存在,是对两者的伤害。
所以我后悔,但我后悔的是自己没考虑周全,没能把我爸成功送进去。
我就是个自⼤的麻烦精,周海晏⽣气也是应该的。
我默默吸了吸鼻子,安慰自己。
没关系,不过是恢复原状罢了。
这段时间我已经很幸福了,⼈要懂得知足。
因为我本来就是⼀无所有的。
21
我以为周海晏不会回来了。
所以看见他拎着保温桶出现在门口的那瞬间,我睁⼤了眼睛,⽣怕这是错觉。
他走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
没好气道:
「小孩儿不听话,教育归教育,总不能扔了吧?」
我⼀瞬不瞬盯着他。
眼泪又不自觉地滑落。
他转头对视,唇动了动,憋半天才道:
「哭哭哭,福气都哭没了。」
语气有多凶,手上给我擦眼泪的动作就有多轻。
我哽声:「对不起哥哥,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我的气了好不好。」
他出现的那刻,我不得不承认,所有安慰自己的话都是假的,是我在自欺欺⼈。
我舍不得他,舍不得阿姨,舍不得那个家。
他不说话,拧开保温桶,把里面的鸽子汤倒了出来。
吹冷了之后,端在手上喂我。
不确定他的态度,我⼀口眼泪拌⼀口汤吃着。
碗见底了,才听到他开口。
「气什么气,⼤⼈不记小⼈过。」
提着的心放到肚子里,我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
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突然想到什么。
「哥哥,阿姨知道了吗?你不要告诉她好不好,就说我去上学了。」
他轻挑下眉,不咸不淡:
「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
「你猜这汤是谁煲的?」
「……」
有时候,不发火的要比发火的更可怕。
阿姨见到我,没说⼀句重话,只是心疼得直掉眼泪,怪自己没照顾好我。
她说我那天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余⽣都会活在负罪中。
她问我她哪里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没给足我安全感,才导致我不够安心。
我愧疚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满身是血倒在地上我没后悔,误会周海晏不要我了我也没后悔,但看到阿姨哭我后悔了。
因为我真真切切在她身上看到了作为⼀名母亲的自责和担忧,而这种情绪我从没在我妈身上见过。
在医院住了⼀个星期,回家后,阿姨为了方便照顾我,和我在⼀张床上挤了⼀个月。
帮我洗澡,给我梳头,替我擦药,事无巨细。
温柔刀,最为致命。
我再三发誓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出现类似行为,阿姨久久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
⽣活有时候就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村。
在我以为拿我爸没办法的时候。
有天晚上,小付警官和哥哥闲聊,提到最近赌场又有种新型的出老千技术,为此家破⼈亡的不在少数。
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想起那天下午我回家拿存钱罐,看到桌上放着⼀副扑克牌,旁边还有⼀副类似于眼镜的东西,但我爸不近视。
于是我问小付警官,这个出老千的技术具体是什么。
他说,出老千的⼈会自带⼀副特制的扑克牌,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牌没什么区别,但是⼀旦他们戴上特制的隐形眼镜,牌背后的荧光数字和符号就会⼀览无余。
和我看到的东西,惊奇地对上了。
而我爸也正是那个时候突然走运赢到⼀⼤笔钱。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哥哥和小付警官。
没过⼀个星期,我爸在⼀个外地老板开的赌场上出老千,被当场抓包。而他背后给他提供工具支持的,是当年间接逼死我妈的那个赌场⼤老板,姓朱。
两个赌场的冲突⼀触即发,有受害者报了警,朱老板开设的赌场被查出多次利用出老千牟取暴利。
为了全身而退,需要有⼈顶罪。朱老板把我爸推出来当了替罪羔羊,不知道他私下给我爸许了什么好处,才让他心甘情愿地替他坐牢。
于是,2014 年 1 月 1 日,迎来了最⼤的好消息。
唐世国因为犯了赌博罪、诈骗罪,情节恶劣,所涉金额较⼤,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九个月。
得知他进狱的消息,⼀瞬间我如释重负。
终于再也不是空欢喜了。
直到这时候,最后⼀丝阻隔我融入周家的后顾之忧被彻底消除。我的灵魂潜返他们身边,如同水流归向⼤海之渊,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自己的鲜活。
22
请假在家自习了⼀个半月。
身上⼤⼤小小的伤口终于掉了痂,手腕的石膏也拆掉了,只有额头还有⼀道小小的淡粉色的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阿姨怕我留疤,所以这段时间做的饭要多清淡有多清淡。
淡得我都快失去味觉了。
直到今天下午,我终于被宣布解除忌口!
看着面前满满⼀盆麻辣小龙虾,鲜香四溢,光是闻着味我就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阿姨海鲜过敏吃不了,哥哥嫌长得丑也不喜欢吃。
所以今天是专门给我做的。
「清清呀,你先吃虾垫垫。你哥哥还没醒,锅里其他菜还没好呢。」
周海晏昨晚临时接了个⼤单子,破天荒早上十点才睡觉,所以现在都下午了还没醒。
我开心点头。
我这个⼈向来有耐心,喜欢把最好吃的留到最后。
专门去拿了个空碗,倒了半碗龙虾汤汁,把剥出来的虾尾⼀个个放碗里,让它们充分入味。到时候用来拌香喷喷的⼤米饭,用勺子舀着吃,⼀口肉⼀口饭,别提有多香啦。
剥了半碗,想先尝尝,我摘下⼀次性手套。
这时,周海晏顶着⼀头凌乱的碎发,慢悠悠拉开我对面的凳子坐下。
他手托着下巴,黑漆漆的眼睛低眸看我。
也不说话,看上去还没睡醒,我默默把打招呼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盯在我手边那碗虾肉上?
肯定是我的错觉。
阿姨说哥哥不喜欢吃来着。
于是我低头拿勺子将汤汁拌匀,舀起⼀口准备往嘴里塞。
他突然伸手⼀指,「妹妹,你这吃的什么?」
我顿住,虽然奇怪,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吃,所以不太认识。
「小龙虾,剥了壳的小龙虾。」我补充道。
「噢。你这样拌能好吃吗?」他好奇。
我自信满满,「当然,非常好吃!」
见他的目光灼灼,我试探性地把碗递过去。
「要不哥哥你尝尝?」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向不喜欢吃这个。」他勉为其难接过,「那我就尝⼀口吧。」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舀了巨⼤⼀勺,半碗肉下去四分之⼀。
他囫囵咽下去,皱眉道:「啧,没尝出味。」
然后看着我。
我艰难道:「要不哥哥你再尝⼀口?」
呼啦,虾尾又下去四分之⼀。
我心里⼀紧。
「谢谢妹妹,这个真好吃。」他惊叹,笑着露出整齐的⼤白牙。
很少见他笑得这么灿烂,⼀时晃了眼。
鬼迷心窍间,我说:「要不你再吃⼀口?」
直到,装着虾尾的碗空了。
「……」
「别说,饭还是骗来的香啊。」他慢悠悠放下碗,拖长音,脸上再不见刚刚那副天真客气的模样。
「???
「!!!」
我看了看面前的空碗,又看了看他。
嘴⼀撇,转头向厨房告状:
「妈妈!」
「诶!」
周海晏脸色慌乱,忙伸手过来捂我的嘴,「赔给你,我赔给你双份的。」
下⼀秒,阿姨拎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
「怎么啦清清?饭马上就好。」
周海晏疯狂眨眼。
我改口道:「哥哥说他饿了。」
阿姨拿锅铲指着他,没好气道:「催催催,饿死你得了!」
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他:「……」
我:「……」
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刚刚顺嘴喊错了称呼?
可是⼤家的反应又太过自然。
我甚至怀疑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23
半夜睡醒,小腹阵痛,浑身冒冷汗。
明显感觉下体有种异样感,打开灯⼀看,床单上有⼀块鲜红的血迹。
我很快反应过来,是月经初潮。
阿姨是个很细心的⼈,自从上次给我买内衣就能看出来,她知道我因为我妈走得早,和其他同龄女⽣比起来缺乏对青春期的了解,于是平时有意无意地会给我科普。
她怕我哪天突然来了月经,自己⼀个⼈束手无措,早早就手把手教我卫⽣巾的用法,家里和书包里也⼀直备着。
但没说来月经会痛到这种地步。
比额头缝针还疼,⼀阵⼀阵地,好像肚子里被放了⼀个绞肉机。
这个点阿姨已经睡了,只有周海晏还在工作。
把床单换下放脏衣篓里,打算缓缓再洗。
换了身衣服,我捂着肚子,慢吞吞地扶墙走下楼。
周海晏看到我的时候,吓了⼀⼤跳。
说我脸色苍白得像个鬼。
以为是什么急性肠胃炎,抱着我就打算去医院。
我拽住他,「痛,痛经。」
他脚下⼀顿。
痛经和牙疼⼀样,简直是世界上最郁闷、最难受、最无可奈何的事情之⼀。
于是,两个没有经验的,⼀个躺在床上打滚,⼀个手忙脚乱找百度。
他:「上面说⽣理期不能吃小龙虾。」
我:「……」
他后来把剩下的⼀盆虾都剥了,我吃了整整两碗虾尾。
怪不得会这么痛!
按照经验帖。
热水喝了,红糖姜水灌了,暖宝宝贴了,折腾半天。
可还是没什么用。
最后,看到有⼀条评论说可以用男性的手掌搓热之后捂肚子。
走投无路,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
他无奈叹了口气,把手搓热。
然后揭开被子躺我边上,⼀只手撑在床头,⼀只手隔着衣服捂在我的小腹处。
他的体温偏高,热度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暖着小腹,渐渐地似乎是没那么疼了。
过了⼀会儿,我小声哼哼:
「哥哥,我腰酸。」
他把手换了个位置,不轻不重地揉着腰。
又过了⼀会儿。
「哥哥,我腿抽筋了。」我欲哭无泪。
「……」
他认命般换另⼀只手给我捏腿。
身体上没那么难受了,困意逐渐上头,半梦半醒间,冷不丁想到什么。
我拿脑袋推了推他。
「哥哥。」
「哪里又难受了?」
「不是,明天七点记得喊我起来,学校七点半期末⼀模考试。」
在家待太久,差点忘了明天就要上学了。
⼀片沉默。
良久,头顶传来无语的声音。
「现在都三点了,你怎么不干脆等考完了再想起来说?」
自知理亏,我往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舒适的位置,假装没听见。
再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惦记着要喊小孩起床上学,周海晏没过六点就醒了。
他到对面房间,把脏衣篓里的床单衣服拿到洗手间,放到冷水里泡了又搓。
怕⼈早上起来看到尴尬,洗完就先放盆里没晾。
等把家里收拾妥当,早饭做好。
他才去喊⼈起床。
「七点了,醒醒。
「七点零五了,快起来。
「七点十分了,唐河清!
「你再不起来要歇菜了!」
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
周海晏深吸口气,直接弯腰从腿弯处把床上的⼈抱起。
然后飞快地给⼈套上拖鞋,半扶半推着往洗手间去。
其间,自我安慰道:
还好,也不算睡得太死。
起码把牙膏挤好递过去,⼈就算不睁眼也能下意识接着。
起码拿热毛巾给她擦脸,⼈就算没睡醒也能下意识喊烫。
……
睡得太沉了,等我脑袋彻底清醒时,发现手上端着牛奶,嘴里咬着面包。
我傻眼了。
周海晏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七点十五了,你还有五分钟换衣服收拾。」
七点半考试,走到学校还要十分钟。
我心里猛地⼀咯噔,三两口把剩下的面包塞嘴里。
转头就往房间冲。
阿姨昨天说今天会⼤幅度降温,虽然现在在屋里有暖气感受不到有多冷,但我怕出门冻死,⼀时间毛衣保暖衣什么都往身上扒。
等到冲下楼,正好七点二十。
我拎起书包就要往外跑。
「哥哥再见!我走了。」
话音刚落,被⼈从后面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就见周海晏换了身衣服,沉声道:
「还能跑?你肚子不疼了?」
说实话,还有点疼。
他像是知道,下⼀秒就背对着蹲在我面前。
「上来,背你过去。」
在自己走和有⼈背之间,我半点没带犹豫地选了后者。
出门才发觉外面下雪了,天色灰蒙蒙的,冷风簌簌夹杂羽毛般的雪花,凌空飞扬。
周海晏⼀路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撑着伞,静静趴在他后背上,看着眼前空荡的领口,默默把脖子上系着的毛绒围巾给他也绕了⼀圈。
绕过腿弯的手臂使了力,我被往上推了推。
「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累个屁,你才多点重。只是你裹成个球老往下滑,让我很难使上劲。」
「……」
24
痛经来得快,走得也快。
第二天就不疼了,只是小腹涨涨的。
阿姨又跟我说了好多⽣理期注意事项,比方说要保暖、要忌口、不能碰冷水、不要运动等等。
可能是那天晚上把周海晏折腾狠了,导致我后来来姨妈,他比我还紧张,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碰。
因为初三年级即将面临中考,所以别⼈都放寒假时,我还要去学校上学,直到春节前两天才解放。
我在周家过的第⼀个年,也是他们在平安巷过的第⼀个年。
以后,我们还会有好多年。
……
⼤年三十早上。
我坐在梳妆台前。
阿姨站在我身后,给我扎小辫子。
直到最后⼀股头发编好。
她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眼里溢满笑。
「哎呀,我们清清怎么这么可爱!」
我抬头,镜子里的少女扎着两个圆圆的丸子头,⼀身⼤红绒边斗篷衬得肤色雪白,乌溜溜的眸子明净清澈,笑起来弯成漂亮的月牙。
再不见自卑怯懦的模样。
原来,我已经变成这样了。
怪不得在学校他们都说我和之前判若两⼈。
我转身⼀下子扑进阿姨怀里,脑袋紧紧贴着她柔软的胸口。
就像小时候为数不多几次抱着妈妈那样。
轻轻蹭了蹭,低声说:「谢谢。」
谢谢你们把我捡起来,再⼀块⼀块拼好。
温热的手安抚地揉了揉我的头顶,打趣道:「谢谢谁呀?」
语气隐隐藏着期待。
我⼀怔,眨了眨眼:「妈妈。
「谢谢妈妈。」
「诶!」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柔软的唇瓣落在我的额头,「妈妈的清清真乖!」
雀跃悄悄爬上心头,甜滋滋的。
见我耳尖都通红,她不逗我了,让我去喊周海晏起床贴对联。
这段时间因为要过年的缘故,每天顾客预约排得很满,熬夜到两三点对周海晏来说都是常事,所以他作息都变了。
敲了敲门,没反应。
我推门走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灰色的床帘透着光,床上的⼈闭眼睡得沉稳,只听见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哥哥,妈妈让我喊你起来贴对联。」
没反应。
我凑近,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起床贴对联了。」
还是没反应。
床上的⼈安静地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
我心念⼀动,默默伸出邪恶之手,拽了拽,还挺牢固。
正犹豫要不要使点劲。
忽然,面前的⼈猛地睁开眼,眼中有着分明的无语、错愕,唯独没有睡意。
他好气又好笑,「小没良心的,我寻思着看看你怎么喊我,结果就是薅我睫毛?」
我:「……」
⼤意了。
我战术性乖巧微笑。
「怎么跟个年画娃娃似的。」
他没忍住捏了把我脑袋上的小丸子。
……
周妈妈在厨房煮汤圆,周海晏和我分工配合贴对联。
家里别的地方都贴完了。
他指着手上最后⼀对春联,⼀个是懒羊羊造型,还有⼀个是喜羊羊,它们手里各抱着祝福语,憨态可掬。
嫌弃道:「这副太幼稚了,要不不贴了吧?」
我连忙摇头。
「不幼稚不幼稚,哪里幼稚了。」
他说:「有点累了,不想动。」
不行不行,这是我特意和周妈妈⼀起去集市上挑的。
我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哥哥,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贴嘛,贴嘛,贴我房间。」
他眼里闪过⼀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贴贴贴,行了吧。」
窗户两边,⼀边贴着⼀个小羊。
喜羊羊是我,懒羊羊是安齐。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祝我最好的朋友安齐,新年快乐。
……
下午,⼤家围在桌边包水饺。
周海晏嫌我包的饺子丑,揪了⼀坨面团给我,让我自己玩去。
周妈妈⼀手按着擀面杖,⼀手不断调整面团的角度,这样擀出来的饺皮又薄又圆。
她看着周海晏,状似无意问道:
「你那同学今天怎么没来?回家过年了?」
周海晏手上捻着饺皮,正把拌好的馅往中间放。
随口道:「没回家,在单位。」
「不回家父母不担心啊?」
「他是孤儿院长⼤的,家里没别⼈。」
周妈妈没说话。
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擀的速度越来越慢。
好⼀会儿,说道:
「饺子包多了,你晚上喊那孩子过来吃年夜饭。」
周海晏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嗯了声。
他们说的是小付警官。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有时候会拎着⼀袋自己种的菜,有时候是菜市场买的新鲜水果,有时候还会送我他自己在娃娃机抓到的娃娃。
周海晏让他⼈来就来,别带东西。
他不肯,他说自己虽然从小没爹妈教,但他也知道礼貌的。
奇怪的是,⼀向温柔好客的周妈妈,对小付警官却很疏离,就差把不想接近写在了脸上。
可她分明⼀开始见到小付警官的时候,还夸他长得讨⼈喜欢。后来知道他和周海晏是同学,现在是警察后,态度就冷淡了下来。
小付警官自己也意识到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周妈妈的冷淡,每天还是嬉皮笑脸的,平时不忙的时候就喜欢往店里钻。
他还会帮周妈妈去市场抢最新鲜的菜,会帮忙修剪院子里的桂花树,会在街坊邻居私下嚼周妈妈舌根时,故意穿着警服警告她们造谣违法。
总之,他对周妈妈有种特别的尊重。
25
晚上小付警官来的时候,提了满手的礼品。
周妈妈说:「小付啊,下次来别拎东西了。」
小付警官脸色变了变,就差把惊慌写在脸上。
周妈妈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都是⼀家⼈,不用这么客气。」
他这才长舒⼀口气,委屈道:「阿姨您说话⼤喘气,差点儿我就以为今晚吃的不是团圆饭,而是最后⼀顿晚餐了。」
直接把周妈妈逗笑了。
吃完饭,⼤家坐在⼀起看春晚。
周妈妈掏出三个红包,给我们每⼈都发了⼀个。
笑道:「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谢谢妈,新年快乐。」周海晏习以为常。
「谢谢妈妈,新年快乐!」我第⼀次收红包,抑制不住地开心。
「谢谢阿姨,新年快乐啊!!」小付警官没料到自己也有红包拿,激动得就差跳起来。
气氛正好,我回房间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周妈妈是⼀条围巾和⼀双手套,她经常坐在门口发呆,现在天冷了,戴上能保暖些。
小付警官是⼀顶厚实的针织帽,小镇冬天风⼤,他要出去执勤,得保护好脑袋。
周妈妈左摸摸右捏捏,爱不释手,惊奇地夸我的手真巧。
小付警官则是泪汪汪的,说没想到红包有他的份就算了,礼物竟然也想着他。
全场保持沉默的只有周海晏⼀个⼈。
他不死心地盯着我空空的手,发现什么也没有之后。
轻咳了⼀声。
我假装没听见,转头看电视。
咳嗽声加重。
随后我身边的沙发陷下去⼀块。
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声,「他们都有,我的呢?」
我转头瞪⼤眼睛,无辜道:「哥哥,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些的吗?」
之前打探过他的口风,他说自己从来不戴围巾什么的,他还说男⼈与其裹这些,不如多锻炼。
我想了想也是,他好像⼀直不怕冷,就连冬天他居然都不穿秋裤!
「……」
他僵住,表情也开始变得不自然。
「谁说的?反正我没说。」
随后装作不在乎地看着电视,「行吧,就是把我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我也不是那么计较的⼈。」
可他的眼神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周妈妈和小付警官⼀边看电视,⼀边视线忍不住地往这边瞧。
我起身,从沙发后面掏出⼀朵巨型针织向日葵,足足有我⼀半⼈高,我织了整整半个月。
周海晏很喜欢向日葵,喜欢到如果有客⼈过来纹这个图案,他会毫不犹豫给⼈打六折。
我有样学样道:「诶呀,哥哥该不会连这个也不喜欢吧?」
他转头,瞳孔微微⼀震。
错愕中是藏不住的惊喜。
意识到什么,突然笑了,「好啊,胆儿肥了,故意逗我呢是吧?」
我敏锐察觉到危险的靠近,默默后退两步。
他站起身,单手撑着沙发靠背,⼀个翻越,冷不丁就堵在我面前。
我转身就要跑。
他⼀把捏住我的丸子头,扼住了我命运的咽喉,伸手就挠我痒痒。
我边躲边求救。
「妈妈,妈妈救我!
「小付哥哥,救我!」
他们笑得倒在沙发上,乐不可支,帮不了⼀点。
欢声笑语中,夹杂着春晚小品的声音:
「我检讨,我太贪玩儿了,打乒乓球害⼈害己,我拒绝……」
……
晚上睡觉前,老是觉得枕头压不平整。
挪开看,是⼀个红包和⼀块长命锁。
边上放着张纸条:
「多喜乐,常安宁,无忧亦无惧。」
笔锋凌厉,纸落云烟,字如其⼈。
……
后来回忆起我这⼀⽣中无数个幸福的时刻,每⼀帧都有他们的身影。
26
过完年后,⼀切都被按了加速键。
为了迎接中考,学校加⼤了初三年级的课业量,每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考试。
时间安排得紧巴巴的,因为我早上走得早,中午不回来,晚上下了晚自习到家都十点了。⼀个星期能坐下来和他们好好吃顿饭、聊聊天的,只有在周日下午半天。
当得知全县前五十名可以免学杂费,我更加铆足了劲学。
我的成绩在小镇上算拔尖的,但放眼整个县,优秀的⼈不计其数,我不敢懈怠。
因为放学晚,周海晏会在校门口接我。回家后,⼀起吃完周妈妈准备的夜宵,他加班工作,我坐在他边上学习。
有时候学着学着就累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就会默不作声地把我抱到床上,然后整理好我的文具,方便我第二天背起书包就走。
从寒冬熬到盛夏,书背了⼀遍又⼀遍,题刷了⼀本又⼀本。
我如愿地以全县第十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学校免除了我三年学杂费,承诺如果我高考成绩优秀,还会有额外的奖学金。
周妈妈知道后抱着我夸,说我天⽣就是周家的⼈,和周海晏当年⼀样厉害。
没过几天,从喜悦的氛围中脱离后,我陡然觉察我这半年走得太急太猛了,以至于很多东西⼀直在变,而我过后才发现。
暑假两个月里,周妈妈⽣病的频率明显变高了。
以前她只是每个月五号会在树下挂上风铃。现在,只要带五的日期,她都会在树下挂风铃。
她的舞跳得愈发频繁。
和周海晏⼀起坐在门口默默守着,逐渐成了⼀种习惯。
只是,周妈妈看书时也哭得越来越狠,晚上睡觉越发依赖安眠药,吃得越来越少提不起食欲,甚至连菜市场都不去逛了,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家终于意识到不对,想带她去看医⽣,她不肯。
周海晏、小付警官和我,我们轮番上阵,拼命恳求,也没见她动摇。
后来有⼀天,不知道怎么的,周妈妈突然松口了。
医⽣是小付警官找的。
诊断结果显示——中度抑郁。
我隐隐猜到,是因为叔叔的去世,也就是周海晏的爸爸。
即使在这个家里,几乎没⼈会提起他,但处处都可见他的影子。
落在⼀个⼈⼀⽣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都在自己的⽣命中孤独地过冬,我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什么,甚至连基础的感同身受都做不到。
庆幸的是,周妈妈积极配合医⽣的治疗,渐渐地有所好转。
就这样,我上了高中。
⼀中强制住校,但两个星期放⼀次假,可以回家住两天。
学校离家比较远,二十公里的路程,没有直达的车辆,要转两次⼤巴。
为了方便我上学和接送周妈妈去医院复诊,开学没多久,周海晏买了⼀辆摩托车。
纯黑的,很酷。
和他很配。
尤其是他跨坐在车上,两条腿修长有力,随意地撑在地面,整个⼈透着⼀股漫不经心。
有种介于青涩少年和成熟男性之间独特的感觉。
见我盯着看,他挑眉:「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我下意识就否认:「不怎么样,你离精神小伙就差⼀个黄毛。」
他斜了我⼀眼,「我说的是车。」
「……」
我把书包带子紧了紧,试图缓解尴尬。
上车后,他帮我把头盔戴好。
车腿打起,车子立起来,有些摇晃。
他:「搂紧了。」
我照做。
车启动,⼀瞬间的推力使得我手臂缩紧。
皮肤下是紧实滚烫的肌肉。
脑海里闪过⼀个念头:腰好细。
我没坐过摩托,除却⼀开始的紧张后,慢慢放松,耳畔吹过的风都很自由。
我⼤着胆子松开手,张开双臂模仿着电影里的姿势。
多么恣意没来得及感受到,车前闯过⼀个小孩,旋即猛地减速,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撞。
胸部狠狠砸在硬邦邦的后背,疼得我惊呼出声,眼泪霎时流了出来。
因为青春期,我最近明显感觉自己发育得很快,尤其是胸⼀碰就疼。
更别提这么⼤力。
「是不是撞着了?」
我疼得没说话。
没⼀会儿,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周海晏摘下头盔,见我掉眼泪更慌了,「撞哪了刚刚?」
嘴动了动,说不出来。总觉得是谁不知不觉中打薄了我的脸皮,突如其来的羞耻和敏感入侵着我。
他声音急了几分,「说话啊。」
灼灼的目光如同把我放在火上炙烤。
我脸上涨起⼀层红晕,闭了闭眼,自暴自弃道:「胸!撞胸上了行了吧?」
「……」
「……」
他⼀怔,意识到什么,顿时沉默着转过头,戴上头盔。
声音干巴巴的,「那什么,哥哥不是故意的。」
「……」
后面⼀段路,我长记性了,紧紧搂着他的腰,但可能是天气太热,整个手臂仿佛都要被烫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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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作为老牌名校,集聚了各个地方的优秀⽣源,⼤家关注的是谁学得好、考得高,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去搞小团体欺凌那套。
在这里,没有⼈会欺负我、孤立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有两三个结伴而行的同学,和室友相处得也挺好,⼤家偶尔也会聊聊八卦,其中早恋永远是热门话题。
虽然相比初中来说,高中的压力明显更⼤、节奏更快,但我每天过得很充实很满足。
高二开学时,文理分科,我还选了自己喜欢的理科。
周妈妈有周海晏和小付警官照顾,他们说她的状态越来越稳定了,出乎意料地很配合接受治疗,效果显著,总体上⼀片向好。
为了让她没那么无聊,我每次放假回去,都会把在学校发⽣的趣事,添油加醋地说给她听,逗她开心,晚上睡觉时黏着她,抱着她。
见她的沉闷⼀天比⼀天少,内心的担忧渐渐放下。
家里的气氛也活了过来。
⼀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变化。
直到紧绷的神经放下,直到⽣理和心理日趋成熟,直到我不敢直视周海晏的眼神。
日积月累的量变,终于爆发,迎来了蓄谋已久的质变。
是坐在他对面吃饭时,不断放慢的速度,不知道怎么拿筷子的局促,以及目光对视后强装镇定的率先移步。
是坐在他旁边学习时,没法集中的注意力,脑海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偷看他的手之后掌骨每条纹路都⼀清二楚的观察力。
是坐在沙发上聊天时,观念重合后的⼀声不吭,刻意同频共振的心跳声,以及感受到被他气息包裹着而不断上升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