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你做过最勇敢的事是什么? - 知乎

他让我去看电视,我摇摇头,表示没兴趣。

他让我去写作业,我摆摆手,表示不太想。

他说,那你去把地拖了。

我说,这个可以有。

他说我八成是发烧发傻了。

「闲不下来就陪我⼀起工作。」

然后就给我⼀张画板和笔,让我坐在他边上,⼀块儿画稿。

他⼀拿起笔就像变了个⼈。

投入而又专注,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来他画工很好。

我不行,我天⽣可能缺点艺术天分。

画半天,画了三个火柴⼈,其中⼀个还缺胳膊少腿。

他什么也不说,看着我的画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拒绝画画,从我做起。

于是第二天,我就老老实实坐他边上写作业了。

我、周阿姨、周海晏,三个⼈的作息可以说相交但不重合。

我早睡早起,周阿姨早睡晚起,周海晏晚睡早起。

周阿姨有很严重的失眠,所以每天睡前都要吃安眠药,⼀般上午九点醒来,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

剩下的时间,她喜欢看书,从《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悲惨世界》到《活着》。几乎所有的书她都会翻翻。偶尔也会看⼀些谍战片,但是看来看去就那几部轮流。她的共情能力很强,常常沉浸其中,默默流泪。

看累了她就会坐在门口,盯着那棵桂花树发呆。晚上九点,她会准时回房休息。

周海晏是纹身师,他的工作时间很自由,⼀楼右半部分是他工作的地方。他早上六点会准时起床,承包所有的家务活,然后出去锻炼身体,七点半左右拎着早饭回来。上午剩下的时间他会不停地画稿,要么就是整理素材。

下午开始到凌晨会有⼀些客⼈过来找他纹身。他的技术应该很好,即使五⼤三粗的壮汉全程发出杀猪的吼叫,但走的时候也会给他竖⼤拇指,说下次还找他。

当然,不排除晚上加班到很晚,他白天才会多睡会。

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个闲⼈,他们说小孩不用干家务活,负责无聊就好。我不喜欢玩电子设备,所以我要么写作业,要么就陪周阿姨⼀起坐在门口发呆,要么就帮周海晏整理工作台。

我记忆力很好,每个工具摆放的位置和顺序只要看他放⼀遍,我就会记得。

如果硬要说娱乐的话,那可能是欣赏周海晏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掌背很⼤,但形状修长,骨节分明,尤其是工作时戴着黑色丁腈手套,有种天然的吸引力。

每天吃饭时,他都会问我多了还是少了。

⼀开始,我还是很难张口说实话,会习惯性撒谎,但让我不敢置信的是,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识破,然后赏我⼀个脑瓜崩。

就这样⼀点⼀点击碎了我的伪装。

他说,你爸妈教的道理全都是狗屁,谁听谁是晚上挨饿睡不着还长不高的蠢蛋。

不当蠢蛋后,我才发现吃饱的感觉真好,就连睡眠都好了不少。

其间,我趁着白天回家过⼀趟,去拿我的存钱罐。

我爸果然不在家。

邻居说我爸最近走⼤运了,赢了不少钱,最近天天见不着⼈影。

哦,那我希望他⼀直赢钱,这样他就⼀直想不起来还有个用来撒气的女儿。

12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不过这次是开心的。

今天周阿姨让我陪她出去逛街,周海晏要跟着,周阿姨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然后,她带我去了⼀家我从没进去过的女性内衣专卖店。

我第⼀次知道,原来女孩子的内衣可以有那么多种类和颜色,原来青春期的不同阶段要穿不同的内衣,原来内衣空杯是不正常的。

阿姨不厌其烦地带我试了⼀件又⼀件,直到挑选出适合我的。

她手把手教我不同内衣怎么正确穿戴,如何反扣肩带。

她说,胸部发育这是正常的⽣理现象,代表着清清在逐渐成长,抬头挺胸,不要害羞。

她说,如果内衣选得不恰当,很容易造成胸部问题,尤其是副乳。

于是,那天我拥有了⼈⽣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件和第二件少女内衣,是阿姨送给我的。

可能是她太过细致体贴,以至于店员姐姐感叹,她对女儿真上心。

阿姨没有否认,只是把我搂在怀里。

笑着说:「这么乖的闺女,怎么能不疼?」

周阿姨比妈妈,还要像妈妈。

我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感觉自己快被幸福眩晕了。

以后,我也是有漂亮又舒适的内衣的小孩啦!

内衣!

诶呀!

意识到什么,我噌地从床上坐起。

新内衣还在楼下沙发上!阿姨说要手洗过才能穿的。

我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连夜给洗了。

客厅亮着⼀盏昏黄的小灯,沙发上的男⼈半个身子匿在阴影里,细白的烟雾缓缓从劲瘦的指尖蔓延开,他却动也不动,宛如被抽离了灵魂,只剩⼀具躯壳任由其吞噬。

我顿住脚。

他像是有所感知,将烟按灭。

「饿了?」

我摇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又开口说:

「不是,我来拿个小袋子,里面的衣服忘记洗了。」

「你说那两件小背心?我洗完晾起来了。」

嗯?

我⼀惊。

余光看向阳台,就见它们在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潮湿湿皱巴巴的,⼀看就知道是手洗的。

心里划过莫名其妙的异样感。

他这么勤快干嘛,衬得我像个懒鬼诶。

他拍了拍边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语气不解:「不能手洗?」

我托着腮点头又摇头,「倒也不是,你手劲⼤,我怕你给我搓坏了。」

他:「……

「那我下次小心点。」

彼时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没长⼤的小孩,而我也没有和男性过多的接触经验,他当我是妹妹,我看他是哥哥,我们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有哪里不对。

快到十二点了,他催我回房间睡觉。

我不肯。

因为从小家庭原因,为了少挨打,我习惯性地看我爸脸色行事,久而久之对⼈的情绪感知很敏锐。

周海晏他现在很不好。

他近乎于⼀个绝望的囚徒,在等待着、守望着什么。

让我觉得,此时此刻,我应该在他身旁。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晚,我都庆幸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时钟指到十二点。

楼上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阿姨下楼了。

但她好像没注意到我们,直直地穿过客厅,⼀直走到院子里,停在那棵桂花树下。

我以为是梦游,不敢出声,⽣怕惊扰了她。

夜色沉沉,风吹过树叶带动枝梢的风铃,清脆的碰壁声被寂寥无限放⼤,⼀下又⼀下。

那道纤细的身影转动,回首举步,踩着铃音起舞,每⼀个动作都用尽了全力。

仿佛所有的⽣命和期望在燃烧,而她自己甘做扑火的飞蛾,以极其悲怆的姿态葬身这片火海。

冷风戚戚,万籁俱寂,我和周海晏坐在门口,默默做这场⽣命之舞的观众。

⼀舞尽,她身体后仰,像是要交托给另⼀个⼈。

然而,伴随过度的希望而来的是极度的失望和绝望。

身后什么也没有,她狼狈地跌倒在地,双手疯狂捶打着地面,泪如雨下。

「为什么,你从不回来看我⼀次。我是怕鬼,可是我不怕你啊。

「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我想上前拦着她,身旁⼀只⼤手拉住了我。

声音低哑疲倦:「你去,她就不会醒了。」

苦难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而每个⼈却以不同的方式渡过苦难的河流,有⼈沉溺其中长眠不醒,有⼈背上行囊踽踽独行。

释怀是⼈⼀⽣的必经之路。

那晚,直到阿姨哭到脱力,周海晏才上前把她背回房间。

我拿温热的湿毛巾,仔细擦过阿姨的脸、手,把上面的泪痕和泥灰擦去,但我知道她心上的伤痕我擦不掉。

阿姨睡着后,周海晏又坐回了沙发,我安静守在他旁边。

灯光下,男⼈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眶发红。

好⼀会儿,他问:

「怕不怕?」

我说:「不怕。」

传说,树上挂风铃,风吹铃响,逝去之⼈会循声归家。

我妈刚走时,我每天晚上都会在门口挂⼀串风铃。

但是整整两年,我都没有梦见过她⼀次。

反而是我爸,把风铃摔碎⼀地,警告我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害得他心神不宁,每晚做噩梦。

所以怕什么呢?

你所惧怕的,是别⼈日思夜想都难以见到的。

我不怕,但是我难过。

我难过他们明明自顾不暇,却还是尽力给我温暖。

我难过这个世界总是千疮百孔的同时,却仍有⼈在缝缝补补。

我难过我们好像被不同的苦难衔在了嘴里,在同⼀个⼈世间,跌跌撞撞。

周海晏他心里太苦了,苦到我只是坐在他身边,就能沉浸在他难以言说的苦楚与孤独之中,仿佛站在⽣与死的界限处,但同时又被两者抛弃。

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13

第二天周阿姨清醒过来,她记得前⼀晚的事。

面带歉疚地让我不要害怕,她说她不会伤到我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安齐当年小心翼翼的模样。

我鼻子⼀酸,可是在我心里安齐不是傻子,周阿姨也不是疯婆子,他们只是在经历旁⼈理解不了的痛苦。

我说,阿姨你跳的舞真好看,你能教教我吗?

她⼀瞬间红了眼眶,然后擦了擦眼角,点头说好。

于是那棵桂花树下的身影从此⼀⼤⼀小,不再形单影只。

只是上帝既没有给我打开绘画天赋的窗,也没有给我推开舞蹈天赋的门。

我怎么也学不会,阿姨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我⼀遍又⼀遍,直到我能跳得像模像样。

她说,当年她就是和周海晏爸爸凭借这支舞认识的,他最喜欢看她跳舞。

因为她喜欢桂花,所以他⽣前最爱桂花树。

如今死后倒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语气平静。

有着与悲观相对称的乐观,⼀个在白天释放,而⼀个被锁在黑夜里。

……

这个小镇发⽣什么事情,几乎是瞒不住的。

流言蜚语,⼈言可畏。

于是阿姨去菜市场买菜时,我硬要跟着去。

小镇有两个菜市场,我家在镇西头,去的都是西市场,而周家在镇东头,去的是东市场。

小镇说⼤不⼤说小不小,但我几乎没来过东市场。

东市比西市⼤,⼈也嘈杂。

入口处是⼀个中年男⼈,面前停着⼀辆单杠自行车,车两边都挂着⼤布袋,车头处系着掉了漆的喇叭:

「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他看见我眼睛⼀亮,拽着我的胳膊就问:

「小姑娘,头发卖不卖?」

我妈说长头发会吸收营养,所以从小我都是妈妈牌狗啃短发,像个假小子。

可我其实是喜欢长发的,所以我妈去世之后,我就不剪了。

四年下来,个子没长多少,但头发很长,到腰那。

他猝不及防⼀拉,吓了我⼀跳。

阿姨下意识挡在我面前。

朝他摆摆手,「我闺女头发不卖。」

然后拉着我就要走。

中年男⼈急忙拦下,「哎哎哎,高价收!二百行不行?

「三百!三百总行了吧?」

阿姨想也不想,皱眉:「多少我们都不会卖的,好好的小姑娘你别打⼈主意。」

「已经够高了!你在别处没这个价!」

不知不觉周围聚了⼀圈⼈,都在看热闹。

「呦,这不是巷子里的疯寡妇吗?什么时候多了个闺女?」

「她男⼈死得早,怕不是耐不住寂寞了哈哈哈哈。」

「听说她男⼈早就不要她了,指不定外面小三小四。」

「边上那丫头看着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唐老痞子闺女,她妈想不开自杀的那个?」

「诶你别说,还真是。」

「东西两头最可怜的两个聚⼀块去喽。」

「三百还嫌少,见好就收吧!贪心不好哦!」

「前个晚啊,我又听见这疯婆子发神经了嘞,你们谁个听见了哦?」

「嘘,别说了你们,小心那个小混混。」

起初是⼀只狗在叫,后来是两只,再后来是⼀群狗在叫,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叫。

⼀群好事者像堵密不透风的围墙,他们张牙舞爪,明明素不相识,但污蔑诋毁的话张口就来,三言两语轻易定义了⼀个⼈。

周阿姨双唇紧抿,牵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瞬间,我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揪着,愤怒从胸腔窜到喉咙眼。

说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扯上阿姨。

她已经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遭受平白的恶意。

我攥紧了拳头,⼀个个扫过他们丑恶的嘴脸,挣开阿姨的手冲上去,用尽全力将他们撞开。

「滚啊!滚!都滚!⼀群杂种!畜⽣!小瘪三!

「你们会烂嘴烂屁股!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连狗都不如!」

我没骂过⼈,根本不知道怎么骂,脑海中能搜罗来的词汇都是照搬我爸骂我的话。

但他们嘴里骂得比我还脏。

⼀想到阿姨之前⼀个⼈孤立无援面对他们。

我心里憋着的气就更旺。

⼈都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但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冲向四周,够到谁撕谁,⼀边尖叫⼀边骂,他们怎么骂我,我就⼀个字不差怎么骂回去。

混乱中,我的头发被⼈扯下⼀缕,脸也被抓得火辣辣。

阿姨为了护着我,外套被⼈扯坏了,胳膊也被掐了好几次。

他们骂我是小疯子。

我就疯给他们看。

逮到⼈就吐口水,唾沫星子乱飞,⼀时间,⼤家骂骂咧咧又不敢上前。

脑海中闪过周海晏那晚揍我爸的场景。

动作比脑子更快。

快到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在模仿。

我对着他们狠狠 tui 了⼀口,表情凶狠,「再敢对我妈说话不干不净,你们的舌头就别要了,我咬死你们!」

⼈都是慕强的,而慕强的第⼀步从模仿开始。

我⼀路上气势汹汹。

到了巷口,才脚下⼀软。

这是我第⼀次和⼈打架,也是第⼀次这么⼤胆。

阿姨眼疾手快接住我。

嘴唇白得像柳叶微微颤抖。

「疼不疼啊,清清,是阿姨没用。」

「这点小伤压根没感觉,我皮厚抗揍。」我站稳,拍拍胸口,「阿姨,以后我保护你!」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那天回去,周海晏看到我们⼀身狼狈,脸色骤沉。

问了阿姨她也不讲。

我气不过,⼀五⼀十把他们欺负阿姨的事交代清楚。

他听了二话不说,拎着木棍就往外走。

「周海晏你回来!不准动手!」周阿姨厉声道。

他额头青筋暴起,转身怒道:

「每次都这样!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被⼈欺负吗?」

她缓缓闭上眼,声泪俱下。

「算妈妈求你行不行?你安稳点。」

无声的对峙中,男⼈最终败下阵。

几乎没有孩子能拒绝妈妈哭着提出的恳求。

我不能,周海晏也不能。

阿姨回房间后,周海晏就坐在门口,定定地看着那棵桂花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挨着他坐下。

在他耳边小声道:

「周海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欺负阿姨的⼈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怕他不信,我扒着手指头挨个数给他听:「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短头发龅牙,长得像⼤蒜,她先骂的。穿粉衣服长头发单眼皮,手里牵着没葱高的小男孩,她趁机掐了阿姨好多下!还有个五十岁左右地中海⼤妈,嗓门⼤到像放炮,她骂得最脏!!」

「还有……」

「还有……」

「最后,有个长头发塌鼻梁脸画得像唱戏的,是她抓的我,还扯了我头发!」

不知道哪里戳中他笑点,他侧过脸,忍俊不禁。

「没看出来,还是个记仇的。」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上面赫然是三道指甲的抓痕。

「疼不疼?」

我本来想说不疼,话到嘴边改成实话,「疼,疼死了。还有我头发都被她们薅秃了!」

周海晏伸手揽过我坐在腿上,然后把我的手放到他头顶,「那我让你薅回来。」

手下的触感软软的,我边摸边摇头:

「冤有头债有主,我要薅那个唱戏的。」

他说:「好。」

……

不知道周海晏私底下做了什么,我和阿姨再去市场买菜时,遇到的⼈都客客气气的,再没敢当面嚼舌根,至于背后有没有,那另当别论。

后来问了才知道,他出去转了两圈,但凡家里有点破事的,都被他抖了出来。

骂别⼈不守妇道的,自己出了轨,被丈夫捉奸。骂别⼈没⼈要的,自己丈夫天天不归家,在外面养到小五小六。骂别⼈男⼈出轨的,因为丈夫在外面找鸡,自己反倒得了艾滋病。

他拿着录好的⼤喇叭,走街串巷,循环播放。

他说,要是这个镇上有⼀个⼈不知道这些破事,都是他的失职。

总之,因果报应全轮她们自己身上了,现在个个自顾不暇。

如果要做比喻,我总觉得阿姨就是⼀棵不高也不壮的树,见证过岁月的留痕,体会过悲欢离合,有着可以包罗万象的从容气度,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树根深藏,盘踞交错,风吹不倒。

而周海晏则是被⼀根结实的树藤束缚住的野狼,他暂时收起了利爪和獠牙,身上的血性日渐被树的温柔敦厚所覆盖,但也只是覆盖,那股隐隐用不完的劲依稀可见。

14

痛苦的日子漫长难熬,而幸福的却眨眼即逝。

越接近开学,我就越惶惶不安。

住在这里是幸福的。

可这个幸福是我偷来的,身体现在好得不能再好。

上学就像⼀个终结的信号,即将打破这些天临时建立得不算牢固的舒适圈。

我急切地想用些什么去加深自己和这个家之间的羁绊。

思来想去,于是我早上五点就起床,偷偷摸摸把家务给做了。

等到周海晏下楼时,我正好把早饭端上桌。

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我。

「你把我的活干了,我干什么?」

我指着面前的蛋炒饭,笑眯眯:

「你吃早饭。」

他啧了声,拉开凳子坐下。

刨了两口,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抬头语气试探:「你觉得好吃吗?」

我低头看了眼已经吃了⼀半的蛋炒饭,不明所以。

「好吃啊。」

我不挑食,在我眼里饭只要是熟的,怎么做都好吃。

对面拿筷子的手抖了抖,问道:「你认真的?」

「真的好吃啊,我还是我们家做饭最好吃的那个。」

我妈做饭⼀锅乱炖,我爸不会做饭。

可以说,我在我们家是厨艺最好的。

甚至我爸醉酒骂我的时候,什么都骂遍了,也没骂我做饭不好吃。

他倒吸⼀口凉气,「那你们的味觉应该是⼀起离家出走了。

「说它好吃吧有点对不起自己,说它不好吃吧又有点伤⼈的自信心。这么说吧,你这厨艺适合用在饥荒年代。」

「啊?」

他意味深长:「有利于抑制食欲。」

「……」

如果说周海晏的话还算委婉,那阿姨就是单刀直入。

她尝了口,眉头紧皱:

「儿啊,你这蛋炒饭做得不行,下次别做了。」

周海晏不吭声。

我默默插嘴:「其实,也还好吧,我觉得蛮好吃的。」

她:「清清啊,你不用替他找补,这明显色香味全弃权,猪吃了⼀口都能窜十里地。」

「……」

我摸了摸鼻子。

我爸最喜欢吃我做的蛋炒饭,而且吃了从来不窜,怪不得他连猪都不如。

头⼀次意识到自己厨艺确实不行。

我只好放弃做饭这条路。

于是,下午陪阿姨第 n 刷某部谍战片。

在她为主角揪心紧张时,我凭借她之前跟我吐槽过的记忆安慰她,「没事,等会有⼈救他。」

在她看到反派得逞而义愤填膺时,我拍了拍肩膀补刀:「没事,下⼀集他就死了。」

她:「……」

眼看我再多说⼀句,阿姨就要抹眼泪了,我连忙转移阵地。

工作室里。

周海晏画稿我递笔,渴了我倒水,累了我捶背。

在我第十次往他杯子里加水时,他⼀把按住我的手。

「真喝不下了。」

放下水壶,我转头拿起毛巾擦桌面。

「漆面都快擦秃噜皮了。」

他把我抱到⼀旁的榻榻米上,扯过被子盖在我身上。

拍了拍我的脑袋:

「听话,睡觉。」

……

晚上吃饭时。

阿姨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要去上学了。

我耷拢着脑袋,点点头。

周海晏问:「要送你去学校吗?」

我强忍着鼻间的酸涩,慢吞吞道:「不……不用,学校很近。」

真到了分别的时刻,我才发现有多舍不得。

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个可以心安理得留下来的理由。

过了好⼀会儿,阿姨轻声道:

「那清清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呢?」

我抽了抽鼻涕,低头扒饭。

母子俩不动声色对视⼀眼。

周海晏幽幽道:「⼈小孩儿总不能上个学就不回家了吧?」

阿姨听到叹了口气,

「唉,那就没⼈愿意陪我这个老婆子跳舞、逛菜场了,可怜哦。」

「哎,⼈⽣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去哪里能再找⼀个又乖又聪明,每次把工具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助手,可怜哦。」

听到这,我噌地把左手举过头顶,举得高高的,囫囵咽下嘴里的饭。

「我,我愿意!」

我都愿意做的。

或许是情绪没控制好,鼻孔冒出了个泡泡,我吸了口气,泡泡反而更⼤了。

周海晏⼀边强忍笑意,⼀边拿纸给我擦。

「你就是吃得太少,想得太多,别惦记着走不走,安心住,周家养个小孩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阿姨说我从住进来那天,她就没想过再让我走。

我呆呆地听着耳边的每⼀字每⼀句。

那天,我被前所未有的善意深深袭击了,四肢百骸都软了下来。

15

有⼈说,⽣活的真谛就是:给⼀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那对我,可能就是给个甜枣,再给个巴掌。

晚上睡觉前,我还在想见到李老师该怎么跟她道歉,再面对她们的校园暴力我该以什么姿态保护自己。

第二天上学时,却得知李老师已经辞职的消息。

听说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但是胎象不稳,所以她丈夫强行带她回家养胎了。

新来的班主任是个中年女教师,温柔但没有威慑力。

于是放学后,我被堵在教室里。

她们气势汹汹地将扫帚扔了过来。

沾满污垢的那头,擦过我的脚滚了⼀圈,小白鞋顿时黑了块。

「扫不完就别回去了,正好陪我们去厕所里玩玩。」

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

这群⼈游离于成熟和幼稚之间,喜欢从标新立异中寻找存在感和成就感,同时又欺软怕硬。

私下里常常讨论要认谁谁谁做⼤哥,不久前还说巷子里的那个小混混最厉害也最难搞,去店里让他给她们纹身都没成功。

我拿纸把脚尖的污迹⼀点点擦干净。

这是阿姨刚给我买的新鞋子。

「喂!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为首的高个子女⽣脸色不耐烦。

我抬眸,语气镇定:

「听见了,但我不扫。」

她伸手就要过来扇我。

我躲也不躲。

「扇,用力扇。

「周海晏是我哥,你们今天只要不把我打死,明天就等着被他打死吧。」

她闻言动作⼀顿,下意识和周围⼈眼神对视,有些犹豫。

这个场景我在心里演练了很多次。

「怎么?不信?

「你们要是不信,要么就跟我回去看看,要么就等明天家长会。

「最好跟我回去,到时候门⼀关,让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把狗仗⼈势演了个淋漓尽致,导致她们⼀时间不敢不信。

直到我⼤⼤方方地走出教室、走出学校都没⼈追上来。

我猛松⼀口气。

但口头上的话,远不及本⼈出面的效果。

回去后我就在琢磨,怎么才能让周海晏明天冒充我哥给我开家长会。

晚上,周阿姨休息了,周海晏在给⼈纹身。

我坐在他旁边献殷勤,撵也撵不走。

热了扇风,冷了盖被,渴了倒水,酸了捏肩,累了捶背。

需要用什么工具,下⼀秒我就消完毒递到他手边。

时不时再夸⼀句:审美真好,技术真不错。

来纹身的顾客调侃周海晏,在哪找了个这么贴心的小助理。

他低头打雾,手上动作平稳,⼀本正经道:「天上掉下来的。」

客⼈被逗得乐不可支,连痛感都忽略了几分。

打雾时间长,在机器小声的嗡嗡里,我不知不觉趴桌上睡着了。

再醒来是在榻榻米上,此时周海晏的工作正好收尾。

客⼈走后,他脱下手套,直切主题:

「有什么事说吧。」

「啊?这么明显的吗?」我搓了搓脸。

他没说话,但眼里明晃晃写着「你藏不住事儿」。

我支支吾吾道:「就是,明天有个家长会,你可不可以去参加?」

怕他不答应,末尾我又喊了句「哥哥」。

他⼀下子来了精神,唏嘘道:

「得,有事就知道喊哥哥了,无事周海晏叫得倒欢。」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叫阿姨很顺口,但叫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怪怪的,尤其是我说话带口音,听起来总觉得和母鸡下蛋时咯咯哒差不多。

我只好硬着头皮又喊了几句哥哥。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肉眼可见,⼀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

「行了,我去。」

我松了口气,忙不迭道:

「哥哥,那你明天穿露点的,能把⼤花臂露出来。」

到时候加上他那张凶巴巴的脸,更让她们害怕。

他顿了下,紧盯着我。

「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说实话。」

心底轻颤,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承认,又跟他坦白今天借他吓唬⼈的事。

「看着傻,关键时候⼈还挺机灵。」

他点头道:「行,这事我知道了,你安心上学。」

见他没⽣气,我得寸进尺:

「哥哥,那你明天⼀定要露出⼤花臂吓死她们。」

他满头雾水,「我哪来的⼤花臂?」

说来奇怪。

虽然周海晏是纹身师,但他身上⼀个纹身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我早有准备。

我双眼发亮,下⼀秒从兜里掏出五毛钱⼀沓的纹身贴铺在桌上。

「哥哥,你喜欢青龙还是白虎?」

「……」

16

第二天,其他家长到得差不多了,还没看到周海晏的影子。

我忍不住猜他是不是临时反悔了。

在我第三十次望向窗外时,视线里终于出现熟悉的身影。

男⼈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脸上戴着副墨镜,脚下踩着马丁靴,跨着修长有力的双腿⼤步走来,整个⼈利落不羁,像是港片里的黑道⼤佬。

他在我旁边坐下后,原本吵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不少。

我拍了拍胸口,小声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面无表情:「差点,门口保安巴拉半天才放我进来。」

然后他把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件纯黑短袖。

露出两条花臂,左青龙,右白虎。

以高个子女⽣为首的那群⼈,⼀直在暗中窥望,纷纷倒吸⼀口凉气。

效果显著,我偷偷给周海晏竖了个⼤拇指。

中途休息时,班上有男⽣盯着周海晏的花臂小声讨论。

「我怎么觉得他这个纹身反光?」

「该不会是假的吧?」

我闻言身体⼀僵。

身旁的⼈靠在椅背上,单手挑下墨镜,目露鄙夷。

「某些⼈懂个屁,⼀群土鳖,这是目前最新型的纹身技术。」

「……」

「……」

我挺直腰杆,跟着附和:「就是!他们懂个屁!⼀群土鳖!」

身后⼀群小男⽣,面红耳赤,互相责怪。

「我就说不是纹身贴,你非说是。」

「放屁,我第⼀眼就觉得不是,是你非不信。」

前脚家长们才被老师叫出去,讨论月考成绩。

后脚我的位置上就挤满了⼈,平时不熟的都凑了过来,似乎忘了以前欺负过我的事。

她们七嘴八舌。

「你哥哥好帅啊!」

我:「他很凶。」

「你哥哥好高!」

我:「他打架很厉害。」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哥哥?」

我:「他混黑帮,整天枪林弹雨,前阵子刚灭了⼀个黑虎派,这才闲下来。」

「……」

我:「他这个⼈脾气阴晴不定,最看不惯别⼈搞小团体、聚众欺凌,⼀言不合就动手了。」

「……」

叛逆期的初中⽣,听风就是雨,再加上周海晏足够唬⼈的外貌,神秘不明的来历,说什么信什么。

被我唬得⼀愣⼀愣的,眼神闪烁。

我越吹越上瘾的时候。

周海晏回来了,他单手插兜,站在我身后。

我眼珠子⼀转,⼀把按住他的手,惊恐⼤喊:「哥哥,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有事好商量,别开枪。」

⼀窝蜂地,面前的⼈散了个干净。

他:「……」

威名⼀炮打响,加上周海晏不知道找她们家长说了什么,再看到我她们都绕着走。

开心得我饭都多吃了⼀碗。

然而开心早了。

晚上,周海晏指着我 17 分的数学试卷,语气幽幽:

「没看出来,还是个小显眼包。」

我顿时脸爆红。

上个月考数学时,她们⼀直踹我板凳,让我给答案。⼀气之下,我干脆就写了五分钟,后面都在发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成绩好,沉默寡言,又无依无靠,只会让我现在的处境更惨,所以我⼀直让自己保持普通,降低存在感。

周海晏稿子也不画了,端了个小板凳坐我边上,拿起试卷就要教我数学。

我原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但是越听越震惊,他把复杂的题目讲得通俗易懂,举⼀反三信手拈来。

我错愕,现在小混混门槛这么高?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明显,他给了我⼀个脑瓜崩。

「看什么看?以我的学历教你绰绰有余。」

我迷茫道:「可你长得不像是会学习的样子。」

他意味深长:「我看你长得挺像会学习的。」

我:「……」

于是,每天晚上他都会抽时间辅导我数学。

我学习还行,但恰巧所有科目中这门最薄弱。

就没有拒绝。

直到第二次月考,我从年级第五百名上升到年级第三名。

他看到成绩单,笑骂道:「还真挺会学习,逗你哥玩呢是吧?」

我眨着眼睛,双手合十:「没有没有,都是哥哥你教得好!」

17

有些⼈他们挣脱不了自己的枷锁,却能做别⼈的解放者。

周阿姨是这样,周海晏也是这样。

他们告诉我,十四岁的我还是个孩子,需要的不是强⼤而是安全和保护。

于是,我不用再起早贪黑地拎着蛇皮袋到处捡垃圾,我可以像别⼈⼀样早上睡到六点半再吃⼀顿饱饱的早餐,而不是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于是,我不用再遭受半夜里突如其来的殴打,我可以像别⼈⼀样带着晚安睡个好觉,而不是整晚担惊受怕地用桌子抵着杂物间的门。

于是,我不用再用头发挡住脸遮遮掩掩地上学,我可以像别⼈⼀样扎着高高的马尾⼀路哼着歌蹦蹦跳跳,而不是畏畏缩缩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拖进厕所。

于是,我不用再期待最后⼀节课能有⼀个世纪般漫长,我可以像别⼈⼀样早早收拾好书包,就等老师⼀声令下,立马冲出教室如同期待归林的幼鸟,因为我知道,这次终于有⼀盏灯为我而亮着。

我从没期盼过自己能优于别⼈,我只求能做个正常的普通的⼈。

但他们告诉我,你可以成为⼀个很优秀的⼈,你可以去争去抢去努力。

他们说,唐河清你不要怕,只要你回头,身后就是家。

我所缺失的,他们都会⼀⼀给我补上。

我从来没有过过⽣日,也没有听到过⼀句⽣日快乐,更不知道自己⽣日具体是哪天,身份证上的日期是随便报的。妈妈也没有告诉我真正的日期,她说她也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是 1999 年出⽣。

那天,阿姨给我包了十四个红包,周海晏带我去了十四家游乐园,他们亲手给我做了⼀个⼤⼤的蛋糕,上面插着十四根蜡烛。

周海晏把第⼀抹奶油点在我额头,说要把他来年的好运都送给我。

闭眼许愿的那刻,我听到了耳边的第十四遍⽣日快乐。

他们说,之前的十四年就此翻篇了,从第十五年起是⼀个新的开始,只要我愿意,以后的任意⼀天都可以是我的⽣日。

河清海晏。

老⼈说,有缘的两个⼈,名字是可以连起来的。

十四岁的唐河清怕缘分不够深,于是把⽣日定在了和周海晏同⼀天:

——六月二十六日。

后来我们年年都⼀起过⽣日。

阿姨笑得合不拢嘴,说没想到她⼈到中年还能儿女双全。

18

上帝经常会让⼈⼀无所有,在深陷无望时给她点甜头,又在她沉迷其中时收回。

在我以为⼀切向好时,我爸带着⼀身债回来了。

这两个月,他拿着赢来的钱出去挥霍,见识了繁华便更不甘于现状,忘记了曾经输到家里揭不开锅的教训,只记得唯⼀⼀次赢到钱的甜头,觉得自己是龙困浅滩,不想着脚踏实地赚钱,反做着靠赌博⼀夜间飞黄腾达的白日梦。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回以凝视。

没有⼈能靠赌博暴富,至少我爸不能。

他在本就⼀无所有的情况下,再次输到倾家荡产,甚至把家里唯⼀的老房子卖了,也没填上欠的那个窟窿。

借无可借,卖无可卖,赖无可赖,走投无路之下,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

知道我住在周家,他不敢直接上门,就堵在我上下学的路上。

他见到我的第⼀句话是:

「你现在长本事了,谁的⼤腿都能抱上,但凡你妈有你这么识相,现在日子不要有多好。」

目光算计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听说周家那小子和疯婆子都疼你,那你替老子问他们要二十万,就当作是上次我被打的补偿。」

他⼀靠近,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掐着手心,强装镇定:「二十万,你觉得自己配吗?我反正没那个本事。」

他暴怒,甩手就是⼀耳光,即使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没能躲掉。

熟悉的右耳,熟悉的嗡嗡声。

他恶狠狠命令我明天就把钱弄给他,不然他就弄死我。

看着他那副穷途末路的模样,我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

恐惧的情绪到达顶峰之后触底反弹,怕到⼀定程度反而不怕了。

⼀旦弱者跳出恐惧的牢笼,从受害者的视角转为旁观者,就会发现原来施暴者也不过如此,本质上两者是⼀样的,只不过后者善于用武力去掩饰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打死,可是他并不敢,他只是在借着⼈对死亡的恐惧而为自己造势。

我平静道:「要钱没有,要命⼀条,你可以选择现在就弄死我,不用等明天。当然,弄死我之后,你下辈子就在牢里度过吧。」

我爸发现自己惯用的暴力策略被看穿,从而失去原有的作用,于是他开始在精神上打感情牌。

五⼤三粗的男⼈,满眼泪花扮可怜,就差给我跪下。

「清清,爸爸刚刚不是故意的,只是⼀时太⽣气了。你帮帮爸爸好不好?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你难道舍得眼睁睁看着我被逼到死路吗?你妈妈在天之灵也不会忍心的啊。」

自私自利、贪⽣怕死、花言巧语、假话连篇、忘恩负义、善于心计等等等等,所有的负面形容小⼈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述他。

我心里半点触动都没有,「那你直接去陪我妈好了,她⼀个⼈多孤单寂寞。」

赌徒是没有底线的。

见我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开始耍无赖。

他三番五次到学校找我,让我没法好好学习。

他到菜市场门口堵阿姨,污蔑我在周家被虐待。

他甚至到小巷入口赖着,散播谣言来搅黄⽣意。

可事实上,无论他怎么闹,都不会有⼈捧着二十万递给他。

因为所有⼈都知道,赌徒的胃口是填不满的,⼀旦让他们从中尝到甜头,就会成为对鲜血上瘾的吸血鬼,陷入永无止境的纠缠。

直到我爸再次酒后发疯,嘴里不干不净。

他说我住在周家沾上了疯寡妇的霉运,给他二十万,以后他就当没这个女儿。

他骂周家都是短命鬼,叔叔是、阿姨是、周海晏是,我也是。

他说短命鬼有钱赚没命花,不如把钱都给他。

他说叔叔英年早逝八成是他自己活该,指不定死后在地狱受折磨。

每⼀字⼀句,如同裹上盐的刀片,将尚未愈合的伤口⼀遍又⼀遍剖开。

阿姨被气到晕厥。

周海晏额头青筋暴起,发狠把他按在地上往死里揍了⼀顿。

19

所以小付警官找上门时,我下意识以为是他来抓⼈的。

晚上十⼀点,阿姨已经休息了,周海晏还在工作室设计稿子。

我仗着第二天是周六,不肯去睡觉,硬赖着陪他。

想到他晚上没吃多少,我打算施展下练了许久的厨艺,给他做个夜宵。

这时,纹身店走进⼀个年轻男⼈,长着⼀张眼熟的娃娃脸。

是镇上新来的警官,付远。

有几次我报警,是他处理的。

他问我,「周海晏现在⼈在不在家?」

我心里⼀惊,紧张得很,还以为是因为周海晏打了我爸,所以他要来抓他。

于是我摇头:「他出门还没回来。」

结果话音刚落,周海晏就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迎面撞了个正着。

两⼈沉默对视,气氛⼀度怪异非常。

时间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下⼀秒要打起来的时候,小付警官倏然红了眼。

恶狠狠道:

「周海晏,你他妈让我好找!」

男⼈稍怔,语气友好却疏离,仿佛只是不熟的普通朋友重逢。

「付远,好久不见。」

对面的⼈冷笑,下⼀秒就像被点燃的炮仗,破口⼤骂:

「我好久不见你⼤爷的,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看?感情现在当老板了,就不认识以前的兄弟了?」

「我告诉你,你他妈再想甩掉我除非我死!」说着,他的眼泪就像拉开了闸门。

「……」

周海晏揉了揉太阳穴。

无奈又嫌弃地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扔给他⼀包抽纸。

「自己擦去。」

小付警官手⼀甩,当即把抽纸又扔他怀里。

说话断断续续,但又阴阳怪气:「出门没带钱,我他妈不敢用,毕竟我们又不熟。」

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哪敢坐,我只配站着,毕竟我们又不熟。」

周海晏皱起眉头,厉声道:「付远!」

「到!班长。」

「好好说话。」

「好,好的。」

……

不知不觉中,那股时间带来的距离感逐渐殆尽,萦绕在他们周身的是熟络的默契。

知道小付警官不是来抓周海晏的,我放下心来,把客厅腾给他们,打算去厨房做饭。

「哥哥,番茄牛腩行吗?我最近跟阿姨学的。」

周海晏还没说话,小付警官抹了把脸,急忙道:

「可以可以,妹妹,多做点,我也爱吃。」

下⼀秒就挨了个胳膊肘。

周海晏侧头瞥他:「是你妹妹吗你就喊?」

后者理直气壮:「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咱俩哪用分那么清。」

直到我进了厨房,还能听到他的叫唤。

「妹妹!记得多放辣!」

厨房紧挨着客厅,晚上周围安静,小付警官又是个⼤嗓门,两⼈的谈话声我这个四分之⼀聋子都听得⼀清二楚。

「不是,这才多久没见,你从哪弄的妹妹?」

「⼈叫唐河清,别⼀口⼀个妹妹妹妹的。」

「卧槽?唐世国那老畜⽣的闺女?变化这么⼤⼀眼没认出来。几个月前看她还瘦巴巴的,见谁都垮着脸,不爱讲话。」

……

「我知道她爸畜⽣,没想到这么畜⽣啊,这纯粹见不得⼈过得好?二十万他也真敢开口。对这种无赖的赌鬼,除非把他打死,要么就把他关进牢房,不然唐妹妹成年前还有⼀段日子的罪受。

「打死不可能,进监狱更难。尤其是唐妹妹这种未成年⼈家暴问题,法律还不是很完善,至少到轻伤二级才能判刑,否则都是轻拿轻放。等真正到了轻伤二级,就是医院跟阎王抢⼈,早迟了。」

另⼀个⼈没说话,只听到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

轻伤二级。

原来家暴可以判刑,而不是只⼀味地拘留。

以前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们都让我忍忍就算了。

甚至后来报警都成了走流程,连拘留都不拘留了,只是口头教育。

只有新来的小付警官,⼀次又⼀次,不厌其烦。

……

我盯着锅底逐渐冒泡的油,拿佐料的手慢慢握紧。

再回神时,锅里已经倒了半袋干辣椒。

随着油温的升高,辣椒的香味被煸炒得淋漓尽致,浓郁到呛得⼈睁不开眼。

他们连忙冲进来,以为失火了。

结果,三个⼈在厨房里差点没被呛死。

小付警官惊叫:「卧槽,妹妹实在⼈,辣得我感觉我的眼睛要被挖掉了。」

周海晏⼀边拿湿毛巾给我敷眼,⼀边踹他。

「去开窗,都他妈怪你多事要吃辣。」

「……」

那天以后,小付警官经常晚上过来找哥哥叙旧。

虽然⼤部分时候是前者在讲,后者在听。

但两个⼈的关系显然很好。

20

我爸的话,给阿姨带来的伤害很⼤。

她醒后每天看着桂花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知道她不能再经受过多的刺激了。

哥哥要多养我⼀个⼈,负担很重,纹身店是他支撑这个家的经济来源,他的⽣意不能⼀而再再而三地被搅黄。

而我爸已经赖上周家了。

可无论掏不掏钱给他,都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这样无止境地耗下去。

我享受着他们给的幸福,却要他们承受我带来的麻烦,世上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农夫与蛇的故事可以在任何⼈身上上演,但绝对不能是我。

【我国目前还没有⼀部家庭暴力专门立法,家庭暴力尤其是未成年⼈家庭暴力问题尚未受到立法重视。但根据《中华⼈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家暴致⼈轻伤的,涉嫌故意伤害罪,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是我在学校机房查到的信息。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有这条路。

我没想瞒着他们,只是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属于十四岁的唐河清的甘地运动,以非暴力抵抗的方式,挑战、脱离长达十四年的父权精神下的殖民统治。

所以我故意惹怒唐世国,把自己送上门。

等到周海晏和小付警官赶到的时候,我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意识模糊,几近昏厥。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全身痛到说不出话。

看着满身的绷带,和手腕处的石膏。

我以为我成功了。

然而,⽣活中如愿以偿的少之又少,事与愿违才是⽣命的常态。

伤情鉴定报告显示:「患者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右手手腕骨折,头皮多处擦伤,额头被酒瓶砸伤缝合五针。」

这仅属于轻微伤,而不是轻伤。

实际执行中,轻伤二级的鉴定标准很高,而我远远没有达到。

小付警官说,我爸被抓起来了,但由于是轻微伤只能追究他的行政责任,而非刑事责任。也就是说他被拘留十天,交五百块罚款,保证以后不再犯,再给我掏点医药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是我把⼀切事情想象得太过美好。

因为我的天真和愚蠢,周海晏第⼀次对我发了火。

病房里。

从他进门,到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凝视着我,足足过去有半小时。

这半小时里,他⼀言不发。

我自知理亏,垂着眼不敢抬起来。

冷不丁地,他开口问道:

「从昨天到现在,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

我想点头,但脑袋上裹着纱布,很疼。

转而轻声道:「错了。」

他问:「错哪了?」

我不说话。

他加重音量,「看着我,错哪了?」

男⼈眼底是⼀夜未眠的红血丝,下巴也⽣出了青匝匝的须茬。

内心的酸涩与歉疚快将我淹没。

「对不起,错在我冲动给你们添麻烦了,害得你们担心,还白花了很多医药费。」

他寒笑⼀声,眼神冷得像是⼀把凌迟的刀。

「唐河清,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但凡我晚到⼀步,你现在还能躺在这里吗?你以为自己厉害到了能精准把控⼈性的地步?你爸疯起来有没有底线你不知道吗?

「你做这个决定前有问过我吗?有考虑到后果吗?」

男⼈眼底泛红,质问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抖。

⼀种说不出的情绪,从心底翻滚,汹涌到喉咙处,堵到说不出话。

他顿了顿,平静中带着自嘲: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哥哥,也没有把这里当作家。」

⼀瞬间。

心像是被⼈用力扯空了⼀块,慌张又害怕的情绪如同⼀把刀,将我割得四分五裂。

眼泪汹涌地滑落,我语无伦次地摇头解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是真的把他们当作家⼈看待的。

只是他们对我太好了,我不想拖累他们,我也想做点什么。

他盯着我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又落下。

良久。

声音很轻:「下次别这样了。」

然后转身,走出病房。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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