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他接连咳嗽了数声,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加快了步伐。至于作为牺牲品的女儿,他并不在意。
次日,圣旨降下,将这桩婚事过了明路。
我向父皇请求将婚期定在年后,与嘉禾同一天。他虽不解,却愿意成全这点微末请求。
消息传出时,众人议论纷纷,传言最多的便是我对裴言川退婚之事并未释怀,这才特意将婚期选在同一日。
皇后再见我时轻松不少,似乎梗在心头的刺终要拔去,她说即使我因一时幸运躲过了和亲,也摆脱不了身为皇家公主的责任,我的婚事从来不可能自由选择,只能沦为制衡朝局的工具。
细细想来,留在方家时,要履行方家定下的婚约,要为他们的家族名声活着,若辱了家族名声,似乎合该去死,而我回宫之后,要遵守皇家的规矩,或和亲异国,或平衡朝局,若忤逆,似乎也是死路一条。
这种身不由己、任人拿捏的日子,我真的厌透了。
终有一日,我要自己做主。
10
到了年关,父皇于宫中设宴。
裴言川望着我的时候满目复杂,我从他的身边漠视而过。
而礼部忙得人仰马翻,两场大婚,各种规矩仪制出不得一点差错。
那些门阀世家倚仗功高,已经让帝王忌惮。多年来行事放纵,党政不断,更明目张胆的干扰父皇的决断。
所以父皇启用寒门子弟,在朝堂上与他们抗衡,可惜寒门终究势弱,而今这一场婚事,父皇极尽隆重奢华,只为了给宋家一场体面。
大婚当天,整个京都皆是入目的红,我自皇城出嫁,嫁入宋家。
而嘉禾的婚礼将会在临淮王府举行。
宫内宫外,热闹异常。
父皇特地下旨,晚间将在宫门前燃放烟火,与民同贺。
父皇亲自主婚,以示圣恩,而我与宋祁年行过大礼,拜过天地。
喜房外宾主尽欢,房内众人皆退,宋祁年掀起盖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转而半跪在了地上,「暂且委屈公主了。」
「起来吧,这些年,你做的很好。」我虚扶了他一把。
「当年若无公主相救,我早已死在了那个冬天,何来今日?公主对我恩同再造。」
他眸光诚挚,定定地看着我。
宋祁年的父亲本是治水功臣,却被人陷害贪墨渎职,一夕之间,他沦为罪臣之子,在流放途中,是我救下了他,而舅舅则为他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改头换面,让他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应试,而后入朝为官。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我缓步走向窗前。
「公主用了多年时间布这一场局,终是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是夜,皇城烟火盛放,璀璨夺目。
后半夜,城门被攻破,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朝臣们酒醉酣睡之际,却不想天地已变色。
两场大婚,同时举办,让京中防守兵力分散,再加之烟火盛放,人潮攒动,道路堵塞。
临淮王府那边早已命人将好酒送入东西大营,其后,兵力顺势牵制了东西大营,使其进退不得。
而城外兵马早已按照我与舅舅商定的作战路线,攻破城门,长驱直入,取正阳大道,直逼宫门。
事发突然,皇城失守,禁卫护送帝王弃城而逃,皇宫众人皆为弃子,一众后妃宫人只得抱头痛哭,就连皇后也不敢相信危难关头,她也被扔下了。
而我早就换上了一袭劲装,骑着高头大马,候在定远门外,身后众人皆披坚执锐,而宋祁年与我并排,守株待兔,便是如此。
父皇仓皇逃出,正长舒一口气之际,我双手轻拍,一排排火把骤然亮起,恍若白昼。
看见了眼前阵仗,他的手颤巍巍地举起,满眼不可置信,而后脸色惨白道:「你们……大逆不道!」
「十七年前,瑜王发动宫变,你也是如今日一般仓皇逃窜,彼时,你狠心撇下了即将临盆的皇后,她在混乱之中生下我,可她死在了那里。今夜,你仓皇逃离之际,可曾想到你的后妃与儿女?」
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忍不住踉跄了一步,而后指着我:「你何时知道的?你费尽心机归来是为了报复朕?」
「母后死于兵乱之中,而我流落民间,是因你抛弃了我们,视如累赘,只顾着自己逃命,你以为时过境迁,瞒天过海,便无人得知吗?你一边倚靠着舅舅的兵力勤王救驾,一边却将母后与我弃如敝屣,事后更是对萧家大肆打压,叫人如何不寒心?薄情寡义,凉薄狠心,却还装作深情模样,追忆缅怀,当真令人作呕。」
我话音落下,他一口鲜血喷出,跌坐在原地,狼狈不堪。
11
第一缕晨光照进皇城,这里大局已定。
舅舅带兵直取皇城,太子奋力反击,可惜不敌,倒是比帝王更多了几分血性。
太子已去,皇后火烧凤仪宫。
两任皇后殊途同归,只因嫁了同一个凉薄之人,落得同样下场,如此不值,让人唏嘘。
我本将长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可我没有杀他,我要他亲眼看着我改天换地。
他被软禁于千秋殿,殿门大开,我缓步而入。
他发冠散乱,已没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仪,只是那双猩红的眸子正在无声地宣示着他的不甘。
「逆女!」他怒声呵斥着我。
我抬手间,已有人将笔墨纸砚置于他的面前,玉玺也置于他的身侧。
我看向他,嘴角带着弧度,漫不经心地道:「逆女?父皇说错了,我会是你亲册的皇太女。」
他坐在台阶上,瞳孔逐渐放大,而后讷讷道:「你竟野心至此……」
「是,父皇需亲笔写下册立诏书,我要做大越名正言顺的皇太女,更要做大越第一位女帝。」
我眼眸微睨,居高临下地看向了坐在台阶上的他。
「休想!」他厉声拒绝。
可我轻笑道:「父皇弃母后于宫变之中,我不死已是万幸,归来后你又逼我和亲,逼我允嫁,将我视为平衡朝局的工具,哪一次不是以帝王之威相迫?如今,权势尽在我手,父皇却是笼中囚,易地而处,父皇可曾感受到了其中的痛苦与无奈?」
他的手紧握成拳,锤在台阶上,冷声呵道:「来日史书工笔,你定有万世骂名加身。」
我嗤笑一声,「父皇既然感受到了,便好好想想当日对我说的话,皇家容不得不听话的公主,不嫁也得嫁,可我而今也在教父皇低头,感受一下命不由人的滋味儿,这诏书,你不写也得写。至于史书工笔,万世骂名,我从不在意。」
他怒目圆睁,指节泛红,他颤着手提笔,我口述,由他执笔。
第一道是册我为皇太女的诏书,他病痛缠身,退居千秋殿静养,此后由我监国摄政。第二道则是待他百年之后便传位于我,由我承帝位。
写完之后,他亲手加盖了玉玺。
我收起两道诏书,眉眼微睨,缓缓道:「父皇如今还是皇帝,便在这里度过你的余生吧。」
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千秋殿的大门重重闭上。
重华殿上,我端坐高位,看着满堂朝臣的忐忑目光。
由中官宣读旨意,满堂寂静。
他们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反驳,因为他们惧怕,怕那殿外披坚执锐的将士,怕那齐刷刷的羽箭。
最后,只能齐齐跪地,称着谨遵陛下旨意,山呼着殿下千岁。
我命人重审宋家之案,并将那厚厚一摞卷宗送进了千秋殿。我要在他活着时,便为宋家翻案,要他亲眼看到是他错了。
多日不见,他的头发便已花白了不少。
看完了卷宗,他又呕了一口血。
「父皇,我会向天下人宣告,是你错杀良臣。」
他的目光中满是愤怒与怨憎,这就像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向世人宣告着他的过错。
大概没有哪一任帝王受过这样的折辱,在他尚且活着的时候,便有人翻他定下的铁案。
而后,他自嘲一笑,「你难道还想让朕降下罪己诏吗?」
我抚了抚衣袖,沉声道:「父皇若愿意,自是最好不过。除了宋家的冤案,父皇千万别忘了写上自己是如何抛妻弃子、弃城而逃的,更别忘了写自己是如何利用萧家登基,而后鸟尽弓藏。」
他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而后冷冷道:「你还知道什么?」
12
我将太医送进来的汤药,缓缓倒在了地上,将药碗扔在了一旁,接过身旁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满目鄙夷地看着他。
「你的狠远不止于抛弃,你得知我母亲有孕时,便交代了产婆和太医,你要看到的是一尸两命,可惜宫变太过突然,打乱了所有计划。而萧家却在宫变之中救驾,你趁势将母亲之死归结为叛乱之祸,试图掩下你的狠辣手笔。可十年前舅舅就有所察觉了,请命外调只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卸下杀心罢了。」
那些阴暗面被我毫不留情的剖出来,他笑得肆意,破罐子破摔似的说道:「斩草不除根,果真遗患无穷。他用了十载岁月培养你,让你颠覆朕的江山,其心可诛。」
远不止十载,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七年了。
「太医说你身有旧疾,加之怒火攻心,时日无多了,汤药续命,也不过一月寿数。可一月足矣,你将亲眼得见我改写大越王朝的规矩。」
他的呼吸急促,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望向我的时候,眼底尽是怨毒与不甘,「你要做什么?」
我缓缓笑着,「我已修书北国,上次和亲未成,颇为遗憾,愿修复邦交,将派皇四子和亲,以结秦晋之好。」
「你……」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昔日让我和亲之时,四皇子进言时尤为起劲,说了诸多利处,而今这大任便交于他了,想来他也定是愿意为了家国大义有所牺牲的,来日我定让史官为他作书立传,传扬功绩。」
皇子和亲,从未有之,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更难看一分。
「你疯了。」
我清醒地摇了摇头,「我没疯,我只是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你那满堂的腐朽老臣,亲眼看我修国书、盖印玺,无一人敢阻止,也无一人再对我说着和亲的诸多利处。」
他已经痛苦地闭起了双眼,不愿再看我。
我离开时,轻笑道:「送亲的队伍将于下月十六出发,我与皇姑将会亲自在城楼送嫁。」
他已无力再与我对峙争执了,只是锤着胸口,用力地呼吸着。
当夜,便有宫人来报,陛下驾崩了。
丧钟长鸣的那一瞬间,倒让我有片刻的恍惚。太医说得是一月之期,却没想到他受不住这些刺激,竟去得早了些。
内官递上殉葬名单的时候,名单上还有王美人,我记得她与我同岁。
我指尖微凉,又是些残害人的玩意儿,那些无所出的后妃皆是大好年华。
而我撕掉名册,亲手废去殉葬之制,葬礼从简,让他独葬秣陵。
我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承平。
宋祁年谢我为宋家洗刷冤屈,而他也能以宋家之子的身份示人。宋家再也并非贪墨罪臣,后人也不必再遭受骂名。
而他竟主动提及了我与他的婚事。
毕竟,经三书六礼,拜过天地,世人见证,而朝野上下也以为我会立他为皇夫,总得有个交代。
宋祁年略显迟疑地道:「陛下若为难,不如宣布婚事作废。」
我看向了宋祈年那满是复杂的眸光,轻声道:「不必了,昭告天下,你我和离。」
他投过来不解的目光。
「意合则聚,不合则散,我想让这个时代的女子明白,她们也有选择的权利,退婚也好,和离也罢,皆是她们的自由,无碍名声,她们若不敢,我便为她们踏出这第一步。」
一语罢,宋祁年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久久未曾移开,直到意识到失态之后,才慌忙请罪。
13
而嘉禾承袭了临淮王的爵位,这是她应得的。
她成了大越第一个承袭王爵的女子,进宫谢恩之日,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畅意,她说自己赌赢了,与我同行一程,不枉此生。
她躬身一拜,跪地请命前往封地,承诺有生之年,临淮之地定是百姓安居、民康物阜。
我允了她的请求,京都方寸之地,只会限制了她,治理一方,或许更能让她大展拳脚。
而她离开前,竟亲自写下休书,将裴言川扫地出门,让他在朝中声名尽毁,沦为笑柄,再无立足之地。
裴言川求见我时,已是满眼陌生,不敢再抬头直视。
他自请调往南境边地,那里人烟稀少,瘴气横生。
我亦是允了。
可他离开时,终是忍不住自嘲着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与嘉禾,我皆未曾看透。」
我停下朱笔,缓声道:「南境人烟稀少,不会有京都的蜚短流长。」
他嘴角泛起一丝自嘲苦笑,艰难道:「这大概就是我当初背信弃义、攀附权贵、执意退婚的报应。」
他离开时的身影,莫名有萧瑟之感,回头想来,他恐怕会有大梦成空之感。
人人都以为我与嘉禾争得是他,可而今尘埃落定,真相已明,他什么都不是。
我与嘉禾追逐的从来都一样,是权柄,是自由,是不被人掌控的命运,是肆意张扬的人生。
我坐上这个位置,便要破陋习,改陈规,增新制。
京都设织锦司、文绣院、染苑,擅织造、绣、染等技艺者,皆可参选,增设女官职位。
设女子学堂,让她们也可入学读书,通百家之言,明古今之变。
科举取士,不限男女之别,有能者居之。
鼓励女子经商,减免赋税,让她们走出宅门,得见天地。
……
新制一出,朝野上下物议如沸,那些老臣不敢直谏,只能在背后痛斥哀嚎,高呼国将不国。
宋祁年官拜右丞,他一直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
他站在白玉石阶下,长身一揖,「陛下所为,旷古未闻,但陛下所愿,便是臣之所愿,臣定倾力襄助。」
「那些老臣说国将不国,你信吗?」我俯瞰四方,眸光远望。
「臣相信陛下,来日大越必定是民风开化、兼容并蓄的盛世。」他目光灼灼,言语中满是笃定。
「定会如此,毕竟……我曾亲眼得见不一样的盛世。」我的声音随风而逝。
14
和亲队伍远行的那日,我与皇姑一同站在城楼上送行。
她同我一起遥望远方,她似乎也追忆起了自己半生浮沉,「我第一次被当做和亲工具送往乌孙时,不过十五岁,那时候亦是桀骜不驯,满眼不甘,却无可奈何,第二次被作为棋子的时候,我心中唯有恨意,恨到想亲手推翻这一切……」
我迎风而立,风过,带起自由的气息,「从此,我大越女子再不和亲。」
闻言,皇姑笑了,笑得很是开怀,似乎半生执念,就此圆满。
「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我想做而未能做之事,这份勇气与魄力,我不如你。」她的眼眸里闪过浓浓的赞赏之意。
「我曾想过明哲保身,可是当我看到身边那些女子活得那样艰难,而我身为女子亦是无法独善其身,这里的规矩让人窒息,透不过气来,让我没法好好的活,自由的活。世道艰难,我只是想为她们废了这些规矩。」我声音低沉。
她沉声道:「这条路,终究不易。」
「总得有人去做,我不能彻底地改变这个时代,却想尽微薄之力。我唤醒她们的意识,日后自有千千万万个如我这般的人,愿意为此付出努力。终有一日,这些女子会知道,她们不必依附任何人,她们可以有独立的思想,有自我的意识,有自我决定的权利。」我声音缓缓,笑意盎然。
皇姑似乎被我的话惊到了,良久,她眸子里的震惊还未散去。
可我继续说道:「聚沙成塔,滴水穿石,终有一日,这些陈规陋习,便不能再束缚天下女子,她们可以自由的婚嫁、读书、经商、入仕……」
「这些,都是你的愿景吗?」
我抬头望了望星空,而后道:「皇姑,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这句话,让她愣在了原地,难以理解。
我确实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我却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
方知韫是我,昭元亦是我,从她呱呱坠地的时候,我便来到了这里。
可婴儿的躯体里,却有着一个成熟的现代人的灵魂。
我当日亲眼目睹了瑜王宫变时的战火纷飞,也亲眼得见母亲的悲惨离世。
舅舅找到我的时候,我已七岁。
嘉禾与父皇都以为是舅舅告诉我过往真相,是他用十年时间培养我,布下夺位的局。
可是,根本不是如此。
七岁前,我一直表现得和同龄人无异,留在方家,当一个温顺的女儿,可我在等着他的到来。
若说所有的事最后汇成了一盘棋,那么棋局开始的时间,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早。
并不止十年……
我无视着她的震惊,我自顾自地说着:「这些压迫女子的规矩,在我生活的时代早已被废除,在那个时代,也是有无数先行者。在这个时代,我愿为先行者。」
半晌之后,她才呢喃道:「你想过失败吗?若失败,挑战皇权,将会身死命陨。」
「想过,若是失败,身死而归,只当这一遭是黄粱一梦罢了。比起失败和死亡,我更害怕我的思想被这里的规矩腐蚀同化。」
我远望河山,长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走到今日,方不虚此行,多年筹谋换得大越成为民风开化的国,兼容并蓄,开放多元。至于其他,交于后来人吧……」
「你已做得很好了,破旧俗,改陈规,立新制,自此越樊篱,远桎梏,得自由,这世间女子,将会有诸多不一样的选择。」她声音中满是欣慰。
我与她相视一笑,而后道:「我希望她们此生得见天地之宽,不再只囿于后宅爱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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