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樊篱

出自专栏《扶摇上:女主她志在四方》

他功成名遂时说我不堪为将门主母,当即悔婚,另娶郡主。

郡主自恃身份,笑我卑若蝼蚁,有辱家门,按规矩应送入古庵、圈禁终身。

我一朝回宫,对她耳语道:「不过一个男人,哪配你我相争,该争的……是天下。」

1

我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几年,曾得见许多女子因被人退婚落得惨淡下场,却不想这一幕也出现在我的身上。

裴言川从军前对我说,待他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便回来履行婚约。

可如今,他确实做到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了。

归来时,十里长街的百姓们夹道相迎、欢呼雀跃。

而他拜见陛下之后,便匆匆来见我,府中丫鬟也是满脸揶揄打趣。

我去得时候,他正站在梨花树下,簌簌梨花飘落在他的肩头,那一身银白铠甲更显英气逼人。

他已不是数年前的青涩少年了,身上有了杀伐之气。

「知韫,我得封云麾将军了。」他缓缓出声。

「恭喜……」

我话还没说完,他便陡然出声:「我要娶郡主了。」

我恍然瞧见他眉眼冷峻,再无数年前的片缕柔情。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我愣了片刻,终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薄唇微动,欲言又止,最后眉头微皱,闪过一丝不耐,说道:「非要我将话挑破吗?我们已不是同路人了,你能否认清楚自己的位置?如今的你,不堪将门主母之位。」

我垂了垂眸子,嗤笑道:「很好,不愧是云麾将军,功成名遂,高枝得攀。」

转身,我便要离去,他却再次开口道:「你若是无处可去,我将军府也不是不能容你,待郡主入门后,我可以纳你为妾。」

若说刚才我是瞧不起他,那此刻便是觉得他令人作呕。

「退婚之事我应了,你可以滚了。」

我应得太过干脆,他面上倒是有些挂不住。

可我没想到裴言川在我面前说是因要娶郡主才与我退婚,可他对旁人却说的是我性情乖张,桀骜不驯,德行不修,难为贤妻良母,是以退婚。

父亲让我在祖宗祠堂前跪了一夜,静思己过。

而当晚的庆功宴上,裴言川便向陛下请旨赐婚,求娶嘉禾郡主。

圣旨降下,满朝恭贺。

次日,我和父亲前往裴家退还信物与婚书的时候,发现那嘉禾郡主也在。

她上下打量着我,「你就是方知韫?」

似乎并不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我,转而看向了我爹,似笑非笑地说道:「被人退掉婚约的女子,想来是嫁不出去了,更是有辱门楣,方大人,不如我为你指一条明路?」

我爹是个六品小官,不敢与她抗衡,只得由着她说。

她玩味地看着我,「按规矩,送入古庵,落发修行,圈禁终身,如此自当可免家族蒙羞,方大人,以为如何?」

我爹是个迂腐的老顽固,觉得这件事让他抬不起头来,日后还要被人耻笑,本来就心中有气,又被她这般讥讽,无处发泄,只能将那满含怒气的目光朝我投射过来,觉得是我丢了他的脸。

可我上前一步,迎着她高高在上的不屑目光,沉声道:「今日他会因我身份卑微弃我,来日若遇此等境况,亦会弃你,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你在与我比?我身份尊贵,而你卑如蝼蚁,你有什么资格与我相提并论?」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郡主自恃身份,便觉得高人一等,可以肆意欺辱我,若来日,你身份不如人,又当如何?」

听着我这般问她,她笃定地说道,「你看不到这一天的。」

2

裴言川显然不想再与我纠缠,便匆匆下了逐客令。

临行时,他说这个世道终究对男子宽容,今日之事于他而言只是年少风流,怪不到他头上,也坏不了他的前程,望我好自为之。

回去的路上,父亲一直黑着脸,将这视为家族耻辱,刚入府门,他便让我跪在祠堂前思过,自问是否德行有亏。

晚间的时候,他来了祠堂,站在身旁沉声道:「嘉禾郡主所言,为父考虑过了,为了你其他姊妹,你就去乡下古庵待着吧……」

这就是嘉禾口中的规矩……

明明是男子背信弃义,可世人却将所有的折辱加诸女子。

我从前见过这样的规矩,那些被退婚的女子,有的被送入家庙,圈禁反省,有的被送入古庵,带发修行,还有的予人为妾……

族中的堂姊,嫁给一个病秧子冲喜,在拜堂前,那人就死了,可对方的族老们口口声声说是她克死了人,照规矩得为他陪葬。

这些……都是世人口中的规矩。

这个世道的规矩,容不得我好好活。

次日,他命人送我离开,美其名曰是送,实则是监视。

往后的岁月,她们会一直在古庵里监视着我。

在去往古庵的路上,那些嬷嬷满脸鄙夷地说道:「好人家的女儿都丢不起这个人,若是识趣儿,应当自己了断才是,千万不该当个祸害,影响了其他姊妹。」

「在嬷嬷眼里,我就该像堂姊那样用一条白绫自我了断是吗?」

那个堂姊并非死于对方族亲的逼迫,而是归家后,死于周围亲人的冷漠对待与流言蜚语,人人说她是丧门星,克死了人,说她不详不吉,那些所谓的亲人就像是看待瘟神一样对待她,最后在一个深夜她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以求落得个清净,可她的亲人们并不悲痛,反而觉得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解决了一个祸患。

而今,他们希望我做出如堂姊一般的选择。

可我不愿意。

在山路狭窄处,我的马车与另一辆马车相撞。

而那辆马车上坐着的,是当朝太子。

恰好天降大雨,两队人马同时在一户人家避雨。

而我与他谈论诗文词赋,志趣相投、一见如故。

迎着那些嬷嬷的震惊目光,他带我回宫,要立我为侧妃。

这消息传出的时候,众人震惊,往日那些批判之语上,还要再添上几句红颜祸水。

就连我爹,也变了脸色。

然而这桩婚事,意料之中地遭到了皇后的反对,皇后命身旁女官出宫,毫不留情地训斥着我爹。

众人眼瞅着我这太子侧妃也是当不成了,笑我没这个贵人命。

婚事历经波折,想来后半生也不用再嫁了,只剩下青灯古佛这一条路了。

这一次,父亲的态度远比上一次强硬得多,目光也多了几分狠辣。

身旁的侍女都察觉到了危机感,她害怕我也会如那个堂姊一般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一个深夜。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轻声道:「放心吧,我不是堂姊。」

我不在意这世间的纷纷流言,世俗的中伤和指责便伤不得我,更不会因为这些不合理的规矩而弃了自己的性命。

在我即将被送入古庵的时候,太子冲冠一怒,拉着我跪在皇帝面前,请求允婚。

这一跪,震惊四座,更震惊了帝王。

他颤巍巍地指着我,呢喃道:「漪蓝……」

而后,盯着我腰间玉佩,神色大变。

就这样,在众人尚且稀里糊涂的时候,我摇身一变成为了原配皇后萧漪蓝的女儿,得封昭元公主。

皇帝说我与母后长得很像,而他亏欠我的母后,转而赐下诸多宝物。

皇宫内外,无不感慨于我的奇遇。

就连我的近身侍女都忍不住感慨一句,「公主能遇见太子殿下,继而认祖归宗,可真是天降好运。」

我穿上华服,漫不经心道:「好运,也不一定都是天降的,还有些……是筹谋的。」

3

太子见到我的时候,他神色复杂,喜怒难辨地称了一声:「皇妹。」

我俯身一礼,轻声道:「我能顺利归来,认回父皇,还真是多亏太子殿下了。」

他笑得很是勉强,咬牙切齿道:「孤也不知,会有这么大的惊喜。」

我回之一笑。

可他站在原地,犹豫良久,终是问出了口:「那日马车相撞,当真是意外吗?」

我面不改色,缓缓笑道:「自然。」

此时此刻,是不是意外,已不再重要了。

十七年前,瑜王谋逆,发动宫变,陛下的原配皇后在混乱中诞下一女,皇后离世,公主却在兵乱中不知所踪,却不想兜兜转转流落到了方家。

而太子的母亲,则是继后。父皇尚是皇子时,她便是侧妃。可她却比母后更早有孕,提前生下了儿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太子长我三岁。

母后在时,纵使她已生出了儿子,占了长子的名分,却只能居妃位。母后去世,她方能成为继后,她的儿子才能成为太子。

她的心里大概也是有着种种不甘的,可她仍旧要在父皇面前展现自己作为贤后的那一面,为我找了最为严苛的教习嬷嬷。

她让我规行矩步,莲步轻移。

她要我俯首低眉,恭顺浅笑。

她让我学女德,背女则。

她说那才是女子该有的模样。

这些……都是这个时代给女子的规矩。

父皇也与我说着规矩,他说我是嫡公主,虽从民间归来,却也不可失了皇家气度。

他说自己对不起我的母后,想要弥补。

为了避免坊间杂议,他将我与太子的「偶遇」说成太子奉旨出宫、迎回公主。

至于那些风月闲谈,被尽数掩下。

父皇专门设下宫宴,贺我归来。

我身着华服,缓步而来,在众人的探究目光之中走上高位。

嘉禾难掩震惊,面露慌张之色,而后迅速掩下。

或许,她没想到父皇刚找回的公主真的是我,是她曾经嘲笑的卑若蝼蚁的六品小官家的女儿。

我坐于高处,而裴言川坐于下首,纵使我不刻意去看,也能注意到他那道复杂目光,而嘉禾手中的杯子被她紧紧捏住,酒水洒在了衣衫上。

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们之间还会有这样相见的时候。

嘉禾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当众道愿抚琴助兴。

一曲罢,继后适时出声,夸她琴艺高绝,扣人心弦,话锋一转,便提起了婚事。

「嘉禾郡主与云麾将军的婚期将近了吧?」

继后这话刚落下,宴席上竟有片刻的寂静,那些探究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朝我投射而来。

我神色不改,从容地看向众人。

可继后显然不满意这样的效果,继续说道:「听说昭元回宫前也与云麾将军有青梅竹马之谊,如今见他建功立业,娶如花美眷,想来定是为他欢喜的。」

这一句话,让在场众人的弦儿都紧绷了起来。

在座之人有哪个是眼盲心瞎的,退婚之事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无人敢提起。

她重提这桩婚事,不过是在提醒众人,我曾被人退婚,被人抛弃,想要借此来折辱于我。

我看见了嘉禾嘴角慢慢舒展开来的弧度,也看见了她眼角眉梢间浮现的挑衅之意。

4

我放下酒杯,眉眼含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何止青梅竹马之谊,我们定下婚约多年,可云麾将军得胜归来日,说我不堪为将门主母,执意退婚,嘉禾郡主说我卑若蝼蚁,不配与她相提并论,他们二人佳偶天成,确实可喜可贺。」

我话语间的揶揄之意尽显,人人都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一时间私语之声不断。

裴言川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众人的注视中,慌忙低下了头。

继后和嘉禾显然也没想到我不按套路出牌,竟这般直白地将那些话抖落出来。

她们觉得我会将这件事视为耻辱,羞于谈起,可是我偏要揭开他们的虚伪,让世人看看这是谁的错?

父皇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浮现出淡淡的怒意。

裴言川当日请旨赐婚,他的确允了。纵使他不知这些内情,可是今日再听这些诛心之言,打得也是他的脸面。

父皇面色不悦,看向继后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不满。

继后慌忙将话锋另转,提起了别的事。

酒过三巡,我借口更衣,悄悄退了席。

台阶上的风,吹完了那股逼仄的氛围。

可是裴言川却尾随而来,眼神盯着我腰间那块玉,而后兀自出声:「从小你就不让旁人碰这块玉,原是信物。所谓的意外偶遇皆是你的设计,太子不过是你回宫的跳板,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对不对?」

「我早就知道,那又如何?」

他眼神流露出陌生,而后道:「那你为什么偏偏选在现在这个时机回来,你想干什么?」

「无可奉告。」

我转身便要走,可是他却猛然拽住我的手腕,厉声道:「方知韫,你幼时便与其他人不一样,别人在玩耍嬉闹时,你总是坐在一边淡漠地看着,彼时流露出的神情绝非孩童可有。你明知自己身份却隐藏多年,陛下知道自己找回了女儿,他可知你心思如此之深呢?」

「你在威胁我?」我眸子微抬,静静地睨着他。

「我虽年长你,可如今才发现,你的心思我竟从未看透过。」他低沉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耳畔。

台阶上的风,吹得我分外清醒,低声道:「或许,我也不曾看透过你,毕竟,我不曾想过你是一个攀附权贵、背信弃义之人。」

一句话,让他缓缓松开了手,他脸上浮现出难堪之色,「退婚之事,是我有愧于你……」

转而他追问道:「可你呢,你对我,可曾有半分不舍与留恋?」

我揉了揉手腕,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从不留恋不值得的人,今日给你难堪,那是你亲手种下的因,我绝不会有半分愧疚。」

他眼底的希冀渐渐暗了下去。

可拐角处,有一人正缓步而出,出声嘲讽道:「好一出大戏。」

5

我循声望去,嘉禾自拐角处款步而来,眉眼微睨,满是怒气与嘲讽。

裴言川面色闪过尴尬,似乎想出言解释。

我从身后淡漠开口:「裴将军,你该走了。」

打发了裴言川,嘉禾的矛头自是冲我而来,她红唇轻启:「公主若对裴言川还有意,我退了这门婚,让给你,也无不可。」

这个「让」字,真是耐人寻味。

我瞧着嘉禾眼底的几分挑衅,轻笑道:「你以为我要与你争一个男人?」

她眼底尽是敌意,似乎方才裴言川与我叙话的举动,让她甚是恼怒。

我莞尔一笑,低声道:「不过一个男人,也配你我相争?」

她的目光已然转变,眼底敌意渐渐褪去,转而浮现了几抹探究之色。

「堂堂临淮王府的郡主,目光只局限在一个男人身上吗?若如此,岂能对得起你的狠辣手段,临淮王若知长子病逝、二子痴傻、三子残废皆是你的手笔,他又作何感想呢?」

我话音落下,她的神色骤变,眼眸微沉,染上了一抹凝重,「你在开什么玩笑?」

「若是临淮王得知,定不会以为这是个玩笑。」

嘉禾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畏惧目光,同时伴着狠厉之色。

「你在想着,怎么除掉我吗?」我迎着她的目光,浅浅轻笑。

她已然敛了往日那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那般莽撞肤浅、毫无头脑的样子不过是她的伪装,而今她的眼眸中浮现出几分正色,墨色的眸子难辨深浅,这般模样,才是真正的她。

「我对临淮王府的内宅私事不感兴趣,也无意置喙你是否心狠手辣,可我若是想揭穿你,何必等到今日?」我抚了抚衣袖,云淡风轻地说着。

她皱起的眉头,已泄露了她的心绪,面色不免有些凝重。

「你选裴言川,也不过是利用而已。」我话语之间的笃定,让她侧目,再度抬起的眉眼中,多了几分认真与忌惮。

「利用?简直是无稽之谈。」她仍旧倔强着不肯承认。

「三子虽废,可女子承爵从未有之,所以你的作用依旧是联姻,你若嫁入高门,临淮王府的一切便与你再无干系,你也没了插手王府诸事的理由。可你选了裴言川便有所不同了,他虽有军功,却并非出自高门世家,在朝中也毫无根基,父母皆逝,孤身一人,你选了他,他便形同赘婿,依附王府,而你仍然可以留在王府,操纵临淮王府的权柄。」

过了半晌,她才恢复了神色,转而正色问道:「那你呢?青梅竹马的婚事,于你而言又是什么?」

我不以为意地应道:「也不过就是一张纸,可立,便可废。」

闻言,她嘴角弧度逐渐扩散,而后道:「是我错估了你,可惜裴言川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当真是个香饽饽能惹得你我相争,看不清也摆不正位置,真是可笑……」

离开时,我缓缓出声:「我与你所求是一样的,你若与我同行,来日临淮王府便是由你做主。」

她那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只是眸光中透着不可置信。

6

我的归来让皇后厌恶,只因这再度向世人提醒着她并非是父皇的发妻,而太子出生时也并非嫡子,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局面被改变。

而她迫切地想打发了我。

恰逢北国来使,欲与大越结秦晋之好,使节代北国君主求娶公主。

当着重臣和使节的面,皇后不吝夸赞之语,她说我身份贵重,品貌端庄,兰心蕙质,又是适婚之龄,最为合适。

父皇看向了我,未置可否。

可阶下已有人联合进言道:「公主和亲,两国交好,实在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啊。」

诸皇子也纷纷附和,言及其中利处,四皇子尤为起劲。

那些老臣们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只是循着旧例,说着按照规矩,和亲的确是明智之举,而我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和亲只能遣女子,这又是什么规矩?

阖宫上下已然默认了我会去和亲,看着我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

夜色微沉,父皇宣召。

我归来已半年,他甚少私下召见。

十几年未见,虽有父女名分,却像极了陌生人。

我去的时候,他仍在看着折子。

「昭元,朝中众人皆言你是和亲最佳人选,你有什么想法?」

我沉默片刻,而后平静问道:「若我不愿意和亲,父皇会如何?」

他并没有明着发怒,可是我的话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或许,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不字。

而我这个半路回来的女儿,却敢这样出声。

他将手中折子合上,扔到一旁,转而看向了我,沉声道:「仅用一个女子和亲便可换得边境安定,没有哪个帝王会拒绝。」

而这,亦是他的态度。

「可那个女子的命运呢?就合该是雨中浮萍,任意飘零吗?」

我声音和缓,可他的目光伴随着威压。

「帝王之业与一个女子的命运,孰轻孰重,还需要朕来告诉你吗?」

这句话,不可谓不重。

我沉默不语,而他再度开口:「欲成大事者,必须有所舍!」

是啊,不过是舍个姊妹或者女儿,便可为他的帝王之业铺路,这就是他口中的舍……

他面色微沉,而后道:「本朝共有十二位和亲公主,就连朕的阿姊裕阳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曾两度和亲,这是她们的宿命,而你,也不会是例外……」

「父皇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神色自若,平静应下。

我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那路过的王美人同我一般的年岁,忍不住宽慰着我,她说世间女儿家皆是身不由己,劝我宽心些。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的目光移向了那枝头娇花,缓声道:「人人都给我说着女子和亲的规矩,可和亲……为何不能是男子呢?」

「好一个和亲为何不能是男子……」

只听那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我抬眸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人,身着华服,眼眸处尽是威仪,眉眼之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我俯身一礼,恭敬道:「皇姑。」

她站在我的对面,审视着我良久,似乎追忆起了旧事,沉声道:「公主和亲之事自古有之,你离经叛道,不怕世人非议吗?」

我思忖后答道:「古来和亲之事,扣之以大义,附之以盛名,桎梏其余生,可是,这不该只是女子的枷锁。」

她那狭长的眸子睨着我,眼底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而后道:「多少年了,大越终于出了一个心性似我的女子,不容易……」

我并未接话,她继续道:「若有一日,你拥有改变这一切的权力,你当如何?」

我眉眼微抬,似笑非笑道:「我大越人才济济,皇家儿郎们貌美者众,何愁不能远赴他邦、和亲异域?既是为了家国大义,公主做得,皇子如何做不得?」

皇姑那满是压迫的眸光终是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震惊过后,笑得很是肆意开怀,而后缓缓道:「很好。」

7

父皇虽未下旨,可宫里宫外似乎都已默认归来不久的昭元公主即将被送往北国和亲。

数日之前,人人都在羡我从小官家里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帝王的嫡女,可短短时日,风向已然转变,她们开始同情我命途多舛,感慨我还未曾享受几天公主尊荣便要远嫁异国了。

裴言川在那宫道上拦下我的鸾舆凤驾,冷声问我:「若你早知今日,可会后悔算计回宫?」

我并未看他,只是隔着纱帘出声:「你是想听我后悔吗?那或许让你失望了,早知今日,我也定会归来。」

他愣在了原地,不明所以。

「用后半生的牢笼桎梏换几日的公主尊荣,就这么值吗?」

他以为我只是贪恋公主的尊位吗?

我不免轻叹,却懒得再回应。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和亲圣旨却并未降下。

将门贺家驻守北部边境,却向父皇递上一封急报,言及北国表面商议与大越和亲,私下却与陈国过从甚密,北国赠予陈国上等战马万余匹,而陈国则将新型弓弩设计图纸赠予北国。

大越与陈国不睦已久,多年来从无邦交。

可北国此举,显然触了父皇的逆鳞。

而裕阳长公主亲入朝阳殿,与父皇长谈许久。

而她离开时,父皇眼眸中似是有愧。

数日后,使节离京,和亲之事不了了之。

悬在头上的一块石头终是安然落地了。

身旁的侍女也松了一口气,一边为我梳着发髻,一边说道:「公主能得了裕阳长公主的青眼,真是幸事,若非裕阳长公主出面,公主只怕难逃和亲命运。」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轻笑道:「哪有平白无故的青眼,不过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已。」

那日在御花园,我等得就是她。

裕阳长公主是父皇的亲姐姐,早年被迫和亲乌孙,在乌孙王死后,被迎回大越,其后二度和亲柔然可汗,可三年后柔然可汗病死,再度回归大越。

乌孙王和柔然可汗都死于婚后第三年,皆是病死的,纵使大夫都查不出什么,可这些事放在这位皇姑身上,便不会是巧合。

这些年来她行事张扬肆意,性情乖张,可是无人敢得罪她,她的话在父皇那儿有极重的份量。

这已经是她收敛过后的模样了,早年的她离经叛道、恣意妄为。

可我知道,她那份掩埋于心底的怨恨,从未消退……

就连父皇,也未曾真正看清。

我亲自登门,前去拜谢。

进入府邸后,只见她正斜靠在美人榻上,身旁还有许多乐人侍奉在她的身侧,为她斟酒奏乐。

或许不该称之为乐人,该称之为宠侍。

如此场面,若是让外面那些迂腐朝臣看见,只怕参奏的折子会摞满案头。

我神色不改,丛容地走到她的面前,俯身一礼,「多谢皇姑相助之恩。」

她眉眼微抬,缓缓道:「本宫的人情,可不是轻易能承的……」

8

我站直了身子,轻笑道:「皇姑见我的处境,难道不曾想起当年的自己吗?难道心里不怨不恨吗?」

她的眸光瞬间变得凌厉,扫视了过来,而后嗤笑了一声,手微微一挥,其余人等已尽数散去。

「焉能不恨?当日满堂朝臣跪在那白玉石阶下,口口声声地说着天下大义,可数十年来又有谁记得我的大义?而我的牺牲又换了谁的天下?」

她的语气间满是怨憎,情绪激愤。

我看向了她的眸子,沉声道:「我与皇姑同样的恨,恨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女子视为工具,恨他们将女子作为垫脚石,更恨他们设尽规矩来束缚世间女子。」

她脸色微变,而后缓声道:「可他们偏偏就为了女子设了这么多规矩,你又能如何?」

我沉声道:「为求生存之道,我曾翻遍史书,可那些字缝里只密密麻麻地写着:废了它!」

是的,早晚我要废了它。

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而后缓缓道:「我帮你,只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莫要让我失望了。」

我从她的府邸离开之后,行于偏僻处,有人扬鞭纵马而来,惊了我的马车。

车夫已经被颠了下去,马儿失控向前奔去,天旋地转间,我跳下马车,安稳落地,才发现对面勒着缰绳的人是嘉禾。

她眸光灼灼,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沉声道:「看来,我果真没猜错,是个练家子。」

拿人命来试探,够疯,也确实是她的行事风格。

马车损坏,已经无法使用了。

可她猛然伸出了手,下一瞬间,我便与她同乘一骑,她打马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最终停在一处别院里。

她院中早已备了好酒,我与她相对而坐。

我的手指叩着桌案,缓声道:「若我不会武,今日或许就死在了你的试探之下了。」

她举杯敬我,而后干脆利落地连饮三杯,「我自罚三杯向你赔罪,过往得罪之处,望你海涵。」

我饮了一杯酒,「过往之事我并不在意,我看重的是来日,冷眼旁观了这么久,今日出手试探,是已有了决断?」

「明人不说暗话,我等着看你如何应付这场和亲,若你自身难保,其他皆是空谈。」她倒是一派坦然,毫不避讳自己的冷眼旁观。

「怎么?会不会很失望?毕竟,你没有看到我跪地苦苦哀求父皇,也没有看到我绝食摔盏,更没有看到我畏惧逃跑……」

她调笑道:「若是那样,可就太无趣了。」

转而话锋一转,她继续说道:「对于和亲之事,我起初疑惑于你为何不求助萧家,毕竟那是你的母族,纵使先皇后已去,可总归有血脉亲缘,荣辱相承。」

「后来为何不疑惑了?」我轻笑道。

她轻叹了一声,「因为得知结果时,我恍然发觉萧家早已站在你的身后,不止萧家,或许还有贺家,而裕阳长公主愿意为你发声,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这局棋,你入局的比我想象的更早。」

是的,她没说错。

萧家、贺家早已站在我的身后,那封边关急报也是适时送出,让父皇对北国心生不满。

我七岁时,舅舅便已经找到了我。

十几年前,我便已入局。

9

她嗤笑一声,继续道:「明人不说暗话,我非善人,我想要临淮王府的爵位和部曲,野心之下,容不得心慈手软。我多年来立志修得文武双全,不输于族中男儿,让临淮王府更胜从前,便是想争得一口气,可他眼中却只有儿子,甚至要将我作为联姻工具,即便到了今日,他仍在考虑过继旁支嗣子……」

我神色未改,轻声道:「我知道这个世道的女儿家生存不易,若甘愿做个提线木偶,被人榨干价值,摆布一生,倒是简单许多,可是,你我皆不愿。」

「所以,不如与你一起搏一搏,成王败寇,输得起!」她目光灼灼,尽是锐气。

我举杯敬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临淮王府的实权早就在她的手中了,可是一旦过继嗣子,或者她嫁入世家,此等局面便会立即被打破。

她苦心筹谋的一切,将尽数归于原点。

而她很有野心,要的不止是现在的一切,还要的是临淮王府的王爵。

我低声问道:「年后便是你的婚期,当真打算嫁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嫁他乃是不得已的下策,如今你我同行,与他的这桩婚事便丧失了原有的价值。」

「婚事无价值,可那场婚礼有价值。」

我话音刚落,她不解其意。

「父皇对我说和亲之事虽作罢,却打算为我指另一桩婚事,让我下嫁大理寺卿宋祁年。」

嘉禾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嘲讽,而后毫不避讳地说道:「果然,他们都将我们视作最好的工具,用以联姻,平衡朝局,至于权柄爵位,却与我们无关。」

「我会向父皇说,将婚期与你定在同一天。」

她的眼底闪过震惊之色,而后嘴唇微张,却不敢问出来。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明了。

「那日天子嫁女,王爷招婿,两场大婚同时举办,京都定会异常热闹。」我的手摩挲着杯盏,若有所指地说道。

朝中新旧两派势力相争,局势愈演愈烈。

皇帝欲扶持寒门子弟对抗世族,可寒门者根基薄弱。

如今寒门一派以大理寺卿宋祈年为首。

所以父皇说的意思很明白,是公主下嫁,而非招他为驸马,用公主尊荣为宋家增添筹码。

「还有三个月了。」她呢喃道。

我缓缓起身,负手而立,沉声道:「足够了。」

斜阳微洒,在宫门落锁前,我回了宫中,而皇后刚好命人送来了发冠珠饰。

我看着那颗夺目的顶珠,想来她心中很是快意。

我问过他,若我拒绝赐婚会如何,可父皇说天家无父子,容不得不听话的公主,不嫁也不得嫁。

他说昔年的裕阳长公主离经叛道,也曾拒绝和亲,违逆圣旨,而后她身边的亲近侍从几十人被尽数诛杀,就连她自己也被软禁于深宫。

她所钟情的男子满门皆被牵连,最后是那个男人亲自跪地求她远嫁和亲,更是亲自送嫁直至边境,彻底绝了她的心思。

父皇留下警告,若我步她的后尘,结果也会一般无二。

语罢,他接连咳嗽了数声,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加快了步伐。至于作为牺牲品的女儿,他并不在意。

次日,圣旨降下,将这桩婚事过了明路。

我向父皇请求将婚期定在年后,与嘉禾同一天。他虽不解,却愿意成全这点微末请求。

消息传出时,众人议论纷纷,传言最多的便是我对裴言川退婚之事并未释怀,这才特意将婚期选在同一日。

皇后再见我时轻松不少,似乎梗在心头的刺终要拔去,她说即使我因一时幸运躲过了和亲,也摆脱不了身为皇家公主的责任,我的婚事从来不可能自由选择,只能沦为制衡朝局的工具。

细细想来,留在方家时,要履行方家定下的婚约,要为他们的家族名声活着,若辱了家族名声,似乎合该去死,而我回宫之后,要遵守皇家的规矩,或和亲异国,或平衡朝局,若忤逆,似乎也是死路一条。

这种身不由己、任人拿捏的日子,我真的厌透了。

终有一日,我要自己做主。

10

到了年关,父皇于宫中设宴。

裴言川望着我的时候满目复杂,我从他的身边漠视而过。

而礼部忙得人仰马翻,两场大婚,各种规矩仪制出不得一点差错。

那些门阀世家倚仗功高,已经让帝王忌惮。多年来行事放纵,党政不断,更明目张胆的干扰父皇的决断。

所以父皇启用寒门子弟,在朝堂上与他们抗衡,可惜寒门终究势弱,而今这一场婚事,父皇极尽隆重奢华,只为了给宋家一场体面。

大婚当天,整个京都皆是入目的红,我自皇城出嫁,嫁入宋家。

而嘉禾的婚礼将会在临淮王府举行。

宫内宫外,热闹异常。

父皇特地下旨,晚间将在宫门前燃放烟火,与民同贺。

父皇亲自主婚,以示圣恩,而我与宋祁年行过大礼,拜过天地。

喜房外宾主尽欢,房内众人皆退,宋祁年掀起盖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转而半跪在了地上,「暂且委屈公主了。」

「起来吧,这些年,你做的很好。」我虚扶了他一把。

「当年若无公主相救,我早已死在了那个冬天,何来今日?公主对我恩同再造。」

他眸光诚挚,定定地看着我。

宋祁年的父亲本是治水功臣,却被人陷害贪墨渎职,一夕之间,他沦为罪臣之子,在流放途中,是我救下了他,而舅舅则为他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改头换面,让他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应试,而后入朝为官。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我缓步走向窗前。

「公主用了多年时间布这一场局,终是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是夜,皇城烟火盛放,璀璨夺目。

后半夜,城门被攻破,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朝臣们酒醉酣睡之际,却不想天地已变色。

两场大婚,同时举办,让京中防守兵力分散,再加之烟火盛放,人潮攒动,道路堵塞。

临淮王府那边早已命人将好酒送入东西大营,其后,兵力顺势牵制了东西大营,使其进退不得。

而城外兵马早已按照我与舅舅商定的作战路线,攻破城门,长驱直入,取正阳大道,直逼宫门。

事发突然,皇城失守,禁卫护送帝王弃城而逃,皇宫众人皆为弃子,一众后妃宫人只得抱头痛哭,就连皇后也不敢相信危难关头,她也被扔下了。

而我早就换上了一袭劲装,骑着高头大马,候在定远门外,身后众人皆披坚执锐,而宋祁年与我并排,守株待兔,便是如此。

父皇仓皇逃出,正长舒一口气之际,我双手轻拍,一排排火把骤然亮起,恍若白昼。

看见了眼前阵仗,他的手颤巍巍地举起,满眼不可置信,而后脸色惨白道:「你们……大逆不道!」

「十七年前,瑜王发动宫变,你也是如今日一般仓皇逃窜,彼时,你狠心撇下了即将临盆的皇后,她在混乱之中生下我,可她死在了那里。今夜,你仓皇逃离之际,可曾想到你的后妃与儿女?」

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忍不住踉跄了一步,而后指着我:「你何时知道的?你费尽心机归来是为了报复朕?」

「母后死于兵乱之中,而我流落民间,是因你抛弃了我们,视如累赘,只顾着自己逃命,你以为时过境迁,瞒天过海,便无人得知吗?你一边倚靠着舅舅的兵力勤王救驾,一边却将母后与我弃如敝屣,事后更是对萧家大肆打压,叫人如何不寒心?薄情寡义,凉薄狠心,却还装作深情模样,追忆缅怀,当真令人作呕。」

我话音落下,他一口鲜血喷出,跌坐在原地,狼狈不堪。

11

第一缕晨光照进皇城,这里大局已定。

舅舅带兵直取皇城,太子奋力反击,可惜不敌,倒是比帝王更多了几分血性。

太子已去,皇后火烧凤仪宫。

两任皇后殊途同归,只因嫁了同一个凉薄之人,落得同样下场,如此不值,让人唏嘘。

我本将长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可我没有杀他,我要他亲眼看着我改天换地。

他被软禁于千秋殿,殿门大开,我缓步而入。

他发冠散乱,已没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仪,只是那双猩红的眸子正在无声地宣示着他的不甘。

「逆女!」他怒声呵斥着我。

我抬手间,已有人将笔墨纸砚置于他的面前,玉玺也置于他的身侧。

我看向他,嘴角带着弧度,漫不经心地道:「逆女?父皇说错了,我会是你亲册的皇太女。」

他坐在台阶上,瞳孔逐渐放大,而后讷讷道:「你竟野心至此……」

「是,父皇需亲笔写下册立诏书,我要做大越名正言顺的皇太女,更要做大越第一位女帝。」

我眼眸微睨,居高临下地看向了坐在台阶上的他。

「休想!」他厉声拒绝。

可我轻笑道:「父皇弃母后于宫变之中,我不死已是万幸,归来后你又逼我和亲,逼我允嫁,将我视为平衡朝局的工具,哪一次不是以帝王之威相迫?如今,权势尽在我手,父皇却是笼中囚,易地而处,父皇可曾感受到了其中的痛苦与无奈?」

他的手紧握成拳,锤在台阶上,冷声呵道:「来日史书工笔,你定有万世骂名加身。」

我嗤笑一声,「父皇既然感受到了,便好好想想当日对我说的话,皇家容不得不听话的公主,不嫁也得嫁,可我而今也在教父皇低头,感受一下命不由人的滋味儿,这诏书,你不写也得写。至于史书工笔,万世骂名,我从不在意。」

他怒目圆睁,指节泛红,他颤着手提笔,我口述,由他执笔。

第一道是册我为皇太女的诏书,他病痛缠身,退居千秋殿静养,此后由我监国摄政。第二道则是待他百年之后便传位于我,由我承帝位。

写完之后,他亲手加盖了玉玺。

我收起两道诏书,眉眼微睨,缓缓道:「父皇如今还是皇帝,便在这里度过你的余生吧。」

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千秋殿的大门重重闭上。

重华殿上,我端坐高位,看着满堂朝臣的忐忑目光。

由中官宣读旨意,满堂寂静。

他们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反驳,因为他们惧怕,怕那殿外披坚执锐的将士,怕那齐刷刷的羽箭。

最后,只能齐齐跪地,称着谨遵陛下旨意,山呼着殿下千岁。

我命人重审宋家之案,并将那厚厚一摞卷宗送进了千秋殿。我要在他活着时,便为宋家翻案,要他亲眼看到是他错了。

多日不见,他的头发便已花白了不少。

看完了卷宗,他又呕了一口血。

「父皇,我会向天下人宣告,是你错杀良臣。」

他的目光中满是愤怒与怨憎,这就像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向世人宣告着他的过错。

大概没有哪一任帝王受过这样的折辱,在他尚且活着的时候,便有人翻他定下的铁案。

而后,他自嘲一笑,「你难道还想让朕降下罪己诏吗?」

我抚了抚衣袖,沉声道:「父皇若愿意,自是最好不过。除了宋家的冤案,父皇千万别忘了写上自己是如何抛妻弃子、弃城而逃的,更别忘了写自己是如何利用萧家登基,而后鸟尽弓藏。」

他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而后冷冷道:「你还知道什么?」

12

我将太医送进来的汤药,缓缓倒在了地上,将药碗扔在了一旁,接过身旁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满目鄙夷地看着他。

「你的狠远不止于抛弃,你得知我母亲有孕时,便交代了产婆和太医,你要看到的是一尸两命,可惜宫变太过突然,打乱了所有计划。而萧家却在宫变之中救驾,你趁势将母亲之死归结为叛乱之祸,试图掩下你的狠辣手笔。可十年前舅舅就有所察觉了,请命外调只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卸下杀心罢了。」

那些阴暗面被我毫不留情的剖出来,他笑得肆意,破罐子破摔似的说道:「斩草不除根,果真遗患无穷。他用了十载岁月培养你,让你颠覆朕的江山,其心可诛。」

远不止十载,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七年了。

「太医说你身有旧疾,加之怒火攻心,时日无多了,汤药续命,也不过一月寿数。可一月足矣,你将亲眼得见我改写大越王朝的规矩。」

他的呼吸急促,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望向我的时候,眼底尽是怨毒与不甘,「你要做什么?」

我缓缓笑着,「我已修书北国,上次和亲未成,颇为遗憾,愿修复邦交,将派皇四子和亲,以结秦晋之好。」

「你……」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昔日让我和亲之时,四皇子进言时尤为起劲,说了诸多利处,而今这大任便交于他了,想来他也定是愿意为了家国大义有所牺牲的,来日我定让史官为他作书立传,传扬功绩。」

皇子和亲,从未有之,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更难看一分。

「你疯了。」

我清醒地摇了摇头,「我没疯,我只是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你那满堂的腐朽老臣,亲眼看我修国书、盖印玺,无一人敢阻止,也无一人再对我说着和亲的诸多利处。」

他已经痛苦地闭起了双眼,不愿再看我。

我离开时,轻笑道:「送亲的队伍将于下月十六出发,我与皇姑将会亲自在城楼送嫁。」

他已无力再与我对峙争执了,只是锤着胸口,用力地呼吸着。

当夜,便有宫人来报,陛下驾崩了。

丧钟长鸣的那一瞬间,倒让我有片刻的恍惚。太医说得是一月之期,却没想到他受不住这些刺激,竟去得早了些。

内官递上殉葬名单的时候,名单上还有王美人,我记得她与我同岁。

我指尖微凉,又是些残害人的玩意儿,那些无所出的后妃皆是大好年华。

而我撕掉名册,亲手废去殉葬之制,葬礼从简,让他独葬秣陵。

我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承平。

宋祁年谢我为宋家洗刷冤屈,而他也能以宋家之子的身份示人。宋家再也并非贪墨罪臣,后人也不必再遭受骂名。

而他竟主动提及了我与他的婚事。

毕竟,经三书六礼,拜过天地,世人见证,而朝野上下也以为我会立他为皇夫,总得有个交代。

宋祁年略显迟疑地道:「陛下若为难,不如宣布婚事作废。」

我看向了宋祈年那满是复杂的眸光,轻声道:「不必了,昭告天下,你我和离。」

他投过来不解的目光。

「意合则聚,不合则散,我想让这个时代的女子明白,她们也有选择的权利,退婚也好,和离也罢,皆是她们的自由,无碍名声,她们若不敢,我便为她们踏出这第一步。」

一语罢,宋祁年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久久未曾移开,直到意识到失态之后,才慌忙请罪。

13

而嘉禾承袭了临淮王的爵位,这是她应得的。

她成了大越第一个承袭王爵的女子,进宫谢恩之日,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畅意,她说自己赌赢了,与我同行一程,不枉此生。

她躬身一拜,跪地请命前往封地,承诺有生之年,临淮之地定是百姓安居、民康物阜。

我允了她的请求,京都方寸之地,只会限制了她,治理一方,或许更能让她大展拳脚。

而她离开前,竟亲自写下休书,将裴言川扫地出门,让他在朝中声名尽毁,沦为笑柄,再无立足之地。

裴言川求见我时,已是满眼陌生,不敢再抬头直视。

他自请调往南境边地,那里人烟稀少,瘴气横生。

我亦是允了。

可他离开时,终是忍不住自嘲着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与嘉禾,我皆未曾看透。」

我停下朱笔,缓声道:「南境人烟稀少,不会有京都的蜚短流长。」

他嘴角泛起一丝自嘲苦笑,艰难道:「这大概就是我当初背信弃义、攀附权贵、执意退婚的报应。」

他离开时的身影,莫名有萧瑟之感,回头想来,他恐怕会有大梦成空之感。

人人都以为我与嘉禾争得是他,可而今尘埃落定,真相已明,他什么都不是。

我与嘉禾追逐的从来都一样,是权柄,是自由,是不被人掌控的命运,是肆意张扬的人生。

我坐上这个位置,便要破陋习,改陈规,增新制。

京都设织锦司、文绣院、染苑,擅织造、绣、染等技艺者,皆可参选,增设女官职位。

设女子学堂,让她们也可入学读书,通百家之言,明古今之变。

科举取士,不限男女之别,有能者居之。

鼓励女子经商,减免赋税,让她们走出宅门,得见天地。

……

新制一出,朝野上下物议如沸,那些老臣不敢直谏,只能在背后痛斥哀嚎,高呼国将不国。

宋祁年官拜右丞,他一直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

他站在白玉石阶下,长身一揖,「陛下所为,旷古未闻,但陛下所愿,便是臣之所愿,臣定倾力襄助。」

「那些老臣说国将不国,你信吗?」我俯瞰四方,眸光远望。

「臣相信陛下,来日大越必定是民风开化、兼容并蓄的盛世。」他目光灼灼,言语中满是笃定。

「定会如此,毕竟……我曾亲眼得见不一样的盛世。」我的声音随风而逝。

14

和亲队伍远行的那日,我与皇姑一同站在城楼上送行。

她同我一起遥望远方,她似乎也追忆起了自己半生浮沉,「我第一次被当做和亲工具送往乌孙时,不过十五岁,那时候亦是桀骜不驯,满眼不甘,却无可奈何,第二次被作为棋子的时候,我心中唯有恨意,恨到想亲手推翻这一切……」

我迎风而立,风过,带起自由的气息,「从此,我大越女子再不和亲。」

闻言,皇姑笑了,笑得很是开怀,似乎半生执念,就此圆满。

「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我想做而未能做之事,这份勇气与魄力,我不如你。」她的眼眸里闪过浓浓的赞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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