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的扶桑

现实里,他睡在我身旁,胸膛温热,心跳尚存。

幸好,那只是梦。

(正文完)

1

我五岁那年,母亲的尸体在御花园西侧的湖水中被发现,两条小腿已经被鱼吃得只剩森森白骨。

一直到死前,她都只是个才人。

我在父皇的寝宫门口跪了三天,他终于披着凌乱的外衫走出来,淡淡地说:「传旨下去,晋苏才人为美人,以贵妃礼制葬入皇陵。」

顿了顿,他垂眼看着我,满脸不耐烦:「谢珩,朕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那一天正值盛夏,灼烈的阳光洒在我身上,留下灼烧一样滚烫的痛感。

我木然地领旨谢恩,额头用力磕在石板上,血和灰尘混成一团。

一下,两下,三下。

等我再抬起头,父皇已经不见了。

后来谢徵谋反,他忍痛处理了自己疼爱的嫡子,无奈之下只能立我为新皇。

我提着剑站在他病榻前,轻声问他:「父皇,你后悔吗?」

一瞬间,他混浊无光的眼睛里迸出异样的神采。

他一边咳血一边问我:「是你?!」

我笑:「是啊。」

让人进言外戚势大威胁皇权的人是我,派人挑唆谢徵篡权的人是我,在他饮食中一点点下毒的人,自然也是我。

「我母妃本来只是个本分的宫女,年满二十就可以放出宫去嫁人了,可你趁着醉酒强行宠幸了她,又放任她被皇后折磨至死。」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剑尖插进他肩膀,看着他脸部肌肉因为疼痛而剧烈抖动,如困兽般咆哮:「谢珩,朕是你父皇!」

「父皇。」

我缓缓咀嚼着这两个字,片刻后,轻笑着摇头:「我父皇早就死了,在我五岁那年,同我母妃一起葬身湖水。」

「现在躺在这里的,是我的仇人。」

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不认父,不认君,不认天,不认命。

我的手上沾满鲜血,踏着无数尸骨坐上了这个皇位。

但没想到的是,像我这样的人,竟也会得到上苍的片刻垂怜,把扶桑送到我身边。

她出现的时候,我已经确认,齐玉辰把谢徵藏在了越州。

在那里,他们还留了最后一张底牌。

那么扶桑被齐玉辰送进宫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她说得没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的确是想过杀了她的。

可当那双小鹿般惊惶又无措的眼睛看过来时,我的心忽然就软得化作一团。

这是一张白纸,她连爱恨的界限都不明晰,任我教导。

我教会了她,也因此得到了这世上最毫无保留的爱。

在把扶桑送出宫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齐玉辰送进宫里的并非扶桑,而是真正的齐玉娴。因为和梁婉桐不对付,明争暗斗两年后,齐玉娴给她下了剧毒。

梁婉桐中毒身亡后,十一反了,他投靠谢徵,与宋言联手攻入皇庭,亲手将佩剑插入我的心脏。

他红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皇上分明答应过臣,会保她一世平安。」

梦里的我皱着眉头,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

睁眼后,天色将明,我睡在悬铃宫的床上,身边还有尚未完全散去的、扶桑身上的清甜香气。

我忽然明白过来。

是因为我的梦里,没有她。

2

扶桑十八岁生辰前,梁婉桐和十一养的几只小猫崽终于满月。

我挑了最漂亮的、通体纯白的那只,梁婉桐抓起来看了看,拍着胸脯跟我保证:「是只很可爱的小母猫,性格很好,扶桑一定会喜欢。」

于是我把那只猫送给她,当做生辰礼物。

扶桑果然很喜欢,抱着猫爱不释手地摸了一整天,那猫也无比黏她,吃饭都要跳到桌子上,把猫碗和她的碗靠在一起。

至于夜里睡觉时,更不用说。

扶桑第一次提出,要跟我分两床棉被。

我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为什么?」

她一边摸着猫头,一边低声解释:「因为雪团还小啊,她很依赖我,我们必须一起睡……」

和猫争宠未免显得太没风度,我盯着那只猫的蓝眼睛看了一会儿,面带微笑地答应下来:「好啊。」

第二天下朝后,我把十一留了下来,旁敲侧击地聊了些政事,然后一转话题:「你们家剩下的那几只猫,也很黏梁婉桐吗?」

「回皇上,最黏人的那只,已经被婉桐送给皇后娘娘了。」

我愣了愣,忽地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梁!婉!桐!」

还好早早地把她送出了宫,不然迟早气死。

十一离开后,我一个人在御书房坐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这天晚上,橘夏铺床之前,我特意吩咐她:「只留一床被子,剩下的带走,连猫一起。」

扶桑要找猫,被我揽住腰肢,一把搂回床榻上。

在她开口前,我把嘴唇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桑桑,你真的要把我打入冷宫吗?」

「什么冷宫?」她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谢珩,你在说什么呀?」

我暂时不理,专心动作。

柔软的水红衣裙被剥落,露出雪白玉润的肩头。

我哑着嗓子说:「桑桑,我想你疼一疼我。」

……

大概是十一回去后,把事情告诉了梁婉桐。

过了段时间,她进宫来找扶桑玩时,还顺带着来嘲笑我:「谢珩,你竟然和猫争宠哈哈哈哈——要是以后扶桑有了孩子,你可怎么办啊?」

我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因为那只小母猫太黏萧十一,你会想把它送给扶桑?」

梁婉桐表情一滞,我就知道被我说中了。

等她离开后,我在御书房召见新封的丞相,商议了些政事。

再回到悬铃宫的时候,就见扶桑坐在桌前,望着盆栽里的扶桑花发怔,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把人搂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扶桑回过神,转头看着我。

「谢珩。」

「嗯?」

「我方才召了太医过来诊脉。」

「太医?」我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嗓音艰涩,「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有点……所以召太医过来看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语气有些迟疑,「谢珩,我大概是……有孕了。」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想到不久前梁婉桐才说过的话,深感她应该去宫外街头摆个摊儿算命。

但等回过神来,又忍不住担忧。

实在是因为扶桑的年纪还不算大,刚进宫时,那么瘦瘦小小的一团,养了这几年,才稍微养出点肉。

我不放心,又召来胡太医,让他当着我的面再诊一遍。

胡太医捻着胡子告诉我:「请皇上放心,娘娘从前虽然瘦弱,但身子骨还算强健。如今在宫里养了这些年,只要好好安胎,定然会没事的。」

我握着扶桑柔软温热的手,淡淡吩咐:「既然如此,你开安胎药吧。」

「等等。」

扶桑忽然开口,叫住了胡太医:「你先过来,再帮皇上诊一诊脉。」

胡太医过来搭脉,片刻后,有些犹豫地收回了手。

扶桑说:「有什么情况,你但说无妨。」

「陛下身上的病根儿和毒性,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加之从前劳心劳力,脉象时强时弱,不算稳固。」

他缓缓道:「但微臣方才诊脉,发觉皇上的脉象已然平和坚稳许多,与天生康健之人所差无几。」

「这些天,他是不怎么咳嗽了,而且脸色也要好看许多……」

扶桑若有所思地说,「胡太医,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每天盯着他吃很多饭,按时用药膳和补品的缘故?」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胡太医开了张安胎药方子,让橘夏随他回去抓药了。

扶桑看起来很开心:「谢珩,你听见了吗?他说你的身子痊愈了,说明好好吃饭是有效果的!」

「是。」

我心头一片温情,暖暖和和地融化开来,「桑桑,你放心吧。我还要陪你守过百岁,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其实我算不上多喜欢孩子,可因为他如今怀在扶桑的肚子里,好像对我来说,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我没有告诉她的是,我的身体好转,或许不是因为好好吃饭,而是因为她的存在。

因为后来,我又做了很多次不同的梦。

梦里的我始终孤身一人,扶桑没有出现,我也就再也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连江山和性命一起丢掉了。

那天晚上,她缩在我怀里,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伸手搂紧我:「谢珩,能遇见你,是我人生最幸运的一件事。」

她说得特别温柔,又格外真挚。

那声音化作丝线,丝丝缕缕地绕在我的心头,融进我的血肉里,再也不可分离。

心头万千情愫骤然涌起,波澜壮阔里,我轻轻闭上眼睛。

「桑桑,是我该感谢你,改变了我的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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