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酒水,也不过做戏给太子的人看,只我没想到,景琰才是当初于宗庙中将我救出的人。
太子以为我被他赋予我的黄粱美梦砸昏了头,而景琰以为,我只能庇护他之下。
可实则不然。
皖北靠北,一路朝着北行半月,我便能到达北国边境。
我的家人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介时,京城再无苗家,在北国的某个小镇,会有一个新的家族兴盛。
那,便是我的最终目的。
20.
软骨散被用在了裘以柔身上,这是景琰意料之外的计谋。
我与裘以柔,我赌他会选择裘以柔。
是以,我用了裘以柔最爱用的法子将景琰引开,果不其然,彼时,我正背好行囊与紫鸢走在离宫路上。
夜色暗沉,空中滑过三声炮响,我知,景裔动手了。
与此同时,大批宫人往我相反的方向急奔,此起彼伏的「走水了」的叫喊声响彻云霄。
可越走思绪越乱,我无意问了一嘴紫鸢,
「裘以柔何时饮的酒?」
紫鸢边赶路边回我,「未有半刻。」
脑中「嗡」的一声,我顿时停下脚步,想起景裔告诉我,这药,半刻后才会发作,在那之前,不会有任何异常,他会抢在这半刻前将人制服,绝不会让景琰提前发现弊端而来对付我。
是景裔撒谎了,还是……
似灵光乍现般,我突然想起曾经被我忽略得极小的一件事。
那日收买裘以柔身边宫人,让她吹嘘皖北清凉节气,简直是太好收买了,且那小姑娘拿了钱,巧笑言兮的,我那时只当她是见钱眼开,却完全忽略了她说的。
她对我道,「娘娘,奴便是皖北人,皖北夏日确实是清凉无比的。」
皖北地处偏壤,皆是穷户,而我知裘以柔的品性,是断不可能将一个这样贫贱出身的丫头放在身边。
这丫头,不仅有可能是太子的人,甚至连裘以柔,也极有可能是太子真正安放在景琰身边的细作。
这么一来才说的通,裘以柔身边的宫人是皖北人,而我顺着太子的意思诱裘以柔开口来皖北,而后一步一步,计谋太过顺利,顺利的有些诡异。
唯一可能便是,太子让我以为自己是他的暗线,实则,裘以柔才是真正的暗线,我的存在,不过是在光明处,让景琰将视线放在我身上罢了。
哪里需要我诱裘以柔,这步棋,不过是他们想让我在景琰的眼中,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罢了。
裘以柔大可继续隐藏,因为是我收买了她的宫人,也是我顺着太子的计谋引他来皖北。
而景琰,太想亲手将太子及余党一网打尽,是以,这皖北,他一定会来。
可太子难道不怕我与景琰联手来个瓮中捉鳖吗?
他不怕。
若我未与景琰说破,便可顺着我这条线将事情一一进行,若我说破,便用着裘以柔,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在将计就计。
是以,为确保万无一失,杀害景琰的地点,根本不会定在我的寝殿,他们早就想好让裘以柔将人引回去,只不过我送去的那药酒,成了助裘以柔引诱的物什罢了。
太缜密了。
一直以来,我们都太低估他了。
早该想到的。
21.
大火弥漫,到处充斥着刺鼻的烟雾,大片大片的回忆涌上心头。
不对,还是不对。
我停在原地不肯走,紫鸳在一旁焦急万分。
她试图擒住我的臂,也正是这般动作,自她怀中,掉下来一小块鳞光闪闪的玉牌。
我认得这个,正是景琰的令牌。
难怪啊,难怪我跟紫鸳出宫的时候,这么长的路程,竟未有一人出来阻拦,原是我这衷心的好奴婢,拿了皇帝的令牌来狐假虎威。
「哪儿来的?」
「小姐,小姐您别管了,快走吧,太子余孽人数众多,陛下有法子应付的,陛下……陛下只让我带您离开!」
紫鸳哭叫的撕心裂肺,跪在地上,一副为我好的模样。
我受够了。
为了将我生出来,难产而亡的娘亲是为我好,为躲避皇子夺嫡将我送进宫也是为我好,现今,瞒着我将我送出去也是为好。
「我且问你,他是如何对你说的?」
「陛下,陛下只说我只要将您带出去就好,行宫外会有护送我们的马车,介时,一切都会如小姐您所愿,您想要自由,陛下……便给您自由。」
「陛下还说,您曾在困境中给予他一个馒头,而现今,算是他回送给您的一份礼物。」
「陛下与您,什么也不欠了。」
紫鸳哭得摇摇欲坠的,话也快讲不清,我上前扶起她,心里一阵悲鸣。
我记得的,不过是与各家高门小姐们游街途中,偶遇了一小乞儿,躺在地上快饿死了的模样,众人都嫌他脏,我不过差人为他买了块馒头,如此举手之劳,何至于记到现在啊。
我还记得那一日,我同景琰全盘托出那一日,因喝了些酒,又加上些许紧张,我偷摸着擅自进了他的御书房,也是奇怪,那一日御书房外,竟未有卫兵守候。
现在想来,便从那时候起,就开始陪我演起戏来了。
他知我定会去找他,可是,凭什么这么自信呢?
我就同太子颠了他的国又如何呢?
再一细想,宗庙歹人相救的是他,是我的一厢情愿错认了人,予了太子手镯,将自己卷了进来。
我又想起当时老皇帝赐死我前,在他的书房,景琰说的那一番话。
「父皇,儿臣走前便同你说过,若儿臣得胜归来便求一门亲事,儿臣只想求苗家四女苗纯熙为妻,儿臣如今回来了,意中人却在父皇怀中?」
后背涌上层层热意,像身后宫殿的火蔓延到身上。
我热泪盈眶。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想娶我,让我在他的羽翼下自由。
助我父亲将我送入宫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他,而是太子。
因着那只手镯,景裔从一开始便想好让我入宫,只那时,他或许只想让我潜藏在他父皇身侧,可天有不测风云,景琰反得极为迅速,于是,我这把刀,他便用在了景琰身上。
而景琰,或许从未有过反意,只因我莫名入宫,不想我终日困觉在那红墙之内,便就反了?
是以,祸国殃民的妖妃,真的是我。
我瘫软在地,眼泪层层涌出。
22.
现在,景琰或许还不知裘以柔才是真正的细作。
我对上紫鸳希冀的眼,夺了令牌高举,朝身边来往士兵下令,
「召集人手,随本宫搭救陛下!」
看清令牌的宫人面面相觑,踌躇着不肯动。
那些卫兵跪在地上,颤抖着回话,
「陛下有令,只命我等在您身侧守护您的安全……」
眼里泪意汹涌澎湃,又是演戏啊……景琰,你还真是。
若我刚刚仔细看了便会发现,身边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根本就是同一批人,来来往往佯装不知的模样,实则就是在身侧守护我的安全,护送我出这行宫罢了,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或许外面马车旁,也守着一堆人。
景琰,你的安排,可真妥当啊。
「让我回去。」
我哽咽着声,艰难的继续下令。
众人还是围着我不动弹,我夺过身侧最近卫兵的配剑,以自刎相逼。
23.
景琰并没料到我会回来,或许在他的心里,此刻我已坐上马车,将一辈子远离这皇城纷争。
见着我回来,眼里闪过许多许多不一样的神采。
有惊喜,有愠怒,有爱慕,也有无奈。
也便是这一刻,看着他的情绪叠加的眼,我心里难过的不行。
裘以柔的寝殿,血腥一片,裘以柔倒在床榻上,死不瞑目。
幸好幸好,他并未被蒙蔽。
「裘以柔,她是太子的人。」
「我知道。」
房里寂静一片,景琰瘫坐在地上,脸色平静。
我还未发觉异端,却听他说。
「过来。」
我扑过去抱住他,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景琰轻柔地抚掉我的泪,叹息着,「别哭,别花了这么好看的妆。」
我看见桌上凌乱的酒杯,又看着眼下体力丧失的他,颤抖的不行。
「那酒,你喝了?」
景琰未说话,我急的朝他大吼,「你不是那般聪明么,连我都算计进去了,怎会被她蒙蔽!」
景琰用仅剩的力气将我拢进怀里,「不是在这喝的,是先前同你时喝的。」
像突然迎来当头一棒,我抖的不行,「可是我并未……」
「是紫鸳。」
「这不可能!」
我急地斥他。
「紫鸳是我在贩子手中买下的丫头,自小便跟着我,她不可能背叛我!」
「她也是皖北人。」
一句话将事实定下,我的身子摇摇欲坠,慌乱且无措。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她听说要来皖北避暑是那种神情,她自小跟在我身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断不可能这般没见识。
但如果皖北便是她的家乡,那一切就说的通了。
「是以,太子一早便知我与你已联盟,他早已开始将计就计?」
景琰盯着我,淡笑着默认。
「对不起。」
我朝他道歉,却见他的脸颊越来越近,倏尔,咬住我的唇,将一枚咬碎了的小东西渡进我的嘴里,还来不及吐出,便消融在我和他的唇齿间,融为水,叫我吞咽了下去。
一吻毕,我的脑海不再清醒,临睡前,听见他对我说,「熙儿,睡吧,这是我与他的世仇,刀光剑影,尸横遍地,朕怎能让你看见。」
「你会回来,朕真的很开心。」
24.
我足足昏睡了半月之久,醒来时,爹爹伴在我身侧。
我这才知,景琰的计划并为因我的折返而改变,那含在嘴里的药丸,便是他的后手。
他早知我或许会在最后一刻猜透所有,是以,早早便准备好了这些。
彼时,我已随父亲抵达北国。
沅朝江山,就此离我远去。
25.
在父亲口中,关于旧朝景琰母妃缺失的那一页终于补全,我也终于明白,景琰在我入睡前说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景琰母妃生的倾国倾城,可也就因这无上容貌,惹了老皇帝心悦不说,也给自己招来了杀生之祸。
直到有了景琰,皇后对其的狠毒嫉妒也依旧没停下,老皇帝太过宠爱这女子,皇后害怕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迟早被掠夺,于是串通了旁人,一起构陷她与侍卫私通。
老皇帝知道景琰母妃不是那样的人,可他也知道,她不爱他。
他是什么人,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他给了她荣华富贵,她凭什么敢不爱他。
愤怒,心虚,自卑,又狂傲的情绪迅速占据大脑。
他不想查清楚什么,不是不爱他么,那就背着这罪名,肮脏屈辱的死去吧,连着他们的儿子,他也会让他活得像条狗。
景琰,便是在老皇帝这样的心思里,活到现在。
而太子呢?
真的是那般清风明月的人么?
世人皆说太子良善,是忠义之辈。
可他的母妃构陷杀害了景琰的母妃,而他,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被如此打压,不闻不问,甚至背地取笑做乐。
他的良善,是给世人看的。
他的阴私,全给了景琰。
我小时的忧愁不过是完不成先生的课业被打手心,一直去的衣裳铺子卖空了我喜欢的布匹,可他呢?
被强求而生下来的种,母妃屈辱含冤致死,仇人近在眼前夜夜笙歌,行军路上被恶意丢弃差点饿死。
可不止,远远不止这些。
父亲哀叹的口吻令我泪流满面,太苦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还吃了很多的苦。
26.
沅朝动向终于传来了北国,说书先生抢着第一手听闻,在茶楼里高谈阔论起来。
那一日,大火弥漫了整个皖北行宫,一些来不及逃散的宫人烧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
离朝太子景裔携其余孽,意图刺杀沅朝皇帝景琰,其余孽人数众多。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行宫内火光冲天,众人嘶声呐喊。
可奇怪的很,那皇帝随身暗卫却通通不顾皇帝只掩护着一马车往城外走,刺客们先以为是那皇帝调虎离山,等追上去一看,竟是一紫衣丫鬟在马车内。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冲上去捏住说书人的衣襟,
「后来呢?」
那说书人被我一扯,又见我身后数多随从,哆哆嗦嗦的继续说下去,「那还能是怎样?定然是太子将皇帝擒去,日日折磨了呀。」
手里骤然卸了力,我再也忍不住了。
「哇」的放声大哭起来,什么规矩什么体统,通通不存在了,景琰于我的存在便是那夏日旭阳,直视时刺眼,靠近时又灼烫,可当那轮烈阳就此熄灭时,心里也就陷进那片黑暗。
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这才知,这个人已经深入我的骨髓,他是那么重要。
落在太子手里,他一定会死的。
我终于知道我是怎么从那行宫里出来的了,是景琰耗费了用来保护他的暗卫将我带了出去。那马车中紫衣丫鬟其实是紫鸳,确实是调虎离山啊,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我,是为了掩人耳目将我从小路送出去,所以便让自己随身暗卫去掩护了紫鸳。
景琰,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是一国之君,我又何德何能啊。
27.
沅朝群龙无首,北国很快受到蛊惑像沅朝发起侵略,边境地区战火连绵,而我随父亲再次踏入了沅朝土地,隐姓埋名开了间酒楼为生。
极令人不解的是,此时群龙无首的沅朝在战场上并未吃什么亏,边境的将军像战神般得心应手。
颇有些曾经景琰的影子。
刚开战时百姓们还有些不安迷茫,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好消息越来越多,大家都不怕了。
众人吹嘘的最多的便是那战神将军。
我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
距离景琰行宫失踪已经半年之久。
而与北国最后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十万雄军对阵于边境处,打的北国屁滚尿流,众人这才知,沅朝不过是刻意勾引他朝进犯,早早便制定了作战计划,这一仗,倒是叫北国几十年都无力再进犯,也一举将沅朝推向了一个新的国度。
雄军回城,百姓相迎。
我也一身老板娘打扮去城门口看了看。
见那少年将军黑甲裹身,于高头大马上朝我探目而来,腰间别着佩剑,晶亮宝石将太阳光一一折射,落在我眼里。
而我的视线,落在他眼上。
银色面具上的那双眼。
是我至死都不会忘记的眼。
那双眼曾经缱绻,恋慕地看过我。
我怎么会忘,我又怎么能忘。
他是景琰,亦是我思念了许久的夫君。
北国到这儿的距离很远很远,可我知,我是一定要回来的,那个少年将军,终被我等了来。
我掩面轻泣,在如歌如颂的欢呼里,只我一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隔着人群,他停了马,朝我伸来一只手。
「熙儿,过来。」
28.
后来我得知,
行宫大火那日,景琰其实并未因我的酒水而中药,那口酒,他也并未喝下。
行宫外皆是太子的人,可于宫中随之跟随的禁卫军,在那一日,包围了整座皖北城。
唯一有可能有闪失的,便是景琰让自己的随身暗卫去掩护了我,而他自己,则是孤身一人在包围圈最中间。
太子武艺不精,可耐不住他的死士众多,二人厮斗直到最后一刻,景琰的禁卫军突破太子的死士圈,前来护驾,差一点,那匕首差一点便插入景琰的心肺。
那一日,血流成河,行宫也被烧了个干净,太子见大势已去,自刎而亡。
而太子及余孽为何能如此猖獗,北国定是脱不了干系,于是景琰便将计就计,将二人皆以命丧黄泉的消息散了出去,也就有了说书先生那半真半假的胡言乱语。
北国定是不想放过这种机会的,蓄了兵力,却不料,被景琰猛扑了回来。
这些事太过复杂,但不得不说,景琰的心思,实在是太过缜密不疏。
且他亦是隐忍的,以一己之力承担所有,我皆被蒙在鼓中,我以为自己将他算计了,实则,一直都在他的算计里。
他的算计,又怎么不是将我的算计一一实现呢?
29.
与景琰再次温存,我倚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在我耳侧的心跳,宫人进来燃香,味道极为熟悉,我抬眸望去,不正是那年夏日我想赠他的安神香么?
恍惚间,想起我们从前的点滴。
「陛下,这香怎么……」
他仿佛一瞬变的极爱说话,拥着我温言道。
「爱妃那些绿豆羹,后来朕又派人去膳房端了,甚是清甜。」
「那陛下,臣妾是红唇好看,还是粉唇好看呢?」
我白他一眼,想脱身而出。
他却锢我更紧,「一言不合就要同朕吃味了么,朕这后宫现今除了爱妃再无旁人了。」
「熙儿,我许不了你自由了,日后便随我,一同被关在这皇城中吧。」
「做我的后,好么?」
他没在自称朕,像世家公子般的求娶而非高位者的施舍。
我轻轻点头。
其实我所求的并非自由,而是我害怕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就这么搓磨老矣,可若那个人,是我爱之怜之之人,我想,我是愿意的。
「陛下,臣妾所求无非二人一心。」
我抚上他的眉眼,想起初初入宫时问爹爹的话,不禁呢喃起来,
「陛下啊,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儿郎。」
(全文完)
作者:阿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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