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

出自专栏《青山入我怀,你入我梦来》

老皇帝突然下旨要我入宫为妃。

即使他的年纪比我爹还大,我还是欢喜地嫁了。

我安慰自己,当不了心上人的妻,那就,当他娘。

1.

我是苗家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嫡女。

苗家的女儿,才情相貌,那都是名扬京城的。

是以我的三位庶姐,嫁得都是极好的郎君。

唯我不同,爹爹拒了所有上门求亲的人,一门心思想着将我送进宫。

因为在他看来,我哪怕是做皇后,都是绰绰有余的。

我喜欢的人是太子,接到的圣旨却是让我入宫,当皇帝的妃子。

我只能苦涩自嘲,既然做不当心上人的妻,那就,当他娘。

最后,不死心地问爹爹了一句:「皇帝长得好看吗?」

爹爹晦涩不明地看了我一眼,说,「陛下是世上最英明神武的男子。」

我很快便见到了爹爹口中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爹爹说谎了。

2.

恰逢春时,三皇子景琰大胜归来。

若不是他,我爹也不会这般着急将我送进宫。

听说景琰倾慕我已久,想要娶我,几番试探爹爹心意。

可景琰是最不得宠的皇子,所以趁着他此番出征,爹爹送进了宫。

我不喜欢景琰,见他第一眼就不喜欢。

而我进宫后得以面见皇帝,也是拜他所赐。

这疯子不晓得哪根神经搭错,拿了军功回来竟央着皇帝予他赏赐。

不要金银,不要府邸,不要封爵。

他要我,皇帝的新晋妃嫔。

3.

听说皇帝在养心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然后,将我召了去。

真可笑,我的新婚之夜见不到我的新郎官,现今却见着了。

皇帝真是通身气派,若不是那微微凸起的肚腩和说话时连喘带咳的模样,也算得上俊朗。

我突然,有些庆幸新婚夜没有和他度过。

皇帝见了我的模样,眼光闪了片刻,大太监上前与他耳语一番,似在提醒我的家世生平。

终于,皇帝开口,「靠近些,让朕仔细瞧瞧。」

我低着头缓缓往前膝行,抬起头的刹那,我见到皇帝眼里无法掩饰的惊艳。

威严的声音朝下堂传去,「琰儿,你可知,纯熙是朕的妃子。」

「罔顾人伦,朕该为你定何罪呢?」

景琰抬起头,眼里邪光不减,嘴里噙着轻蔑笑意,似胜券在握的样子,

「父皇,儿臣出征前便同你说过,若儿臣得胜归来便求一门亲事,儿臣只想求苗家四女苗纯熙为妻,儿臣如今回来了,意中人却在父皇怀中?」

「罔顾人伦,这句话该儿臣说吧。」

突然的剑拔弩张令我深感不安,我缩起来轻咳一声。

突听上头传来毫无感情的一句,

「熙妃,赐死。」

是皇帝说的。

我:?

4.

我还没有机会与家中互通书信,毒酒便摆在了我的眼前。

与此同时,景琰反了,他带着人杀了进来,天下转瞬成了景琰的天下。

真是……好一出为美人夺江山的戏码……

他一身的盔甲,沾满了血污,而我一身素衣,被宫人狠狠捏着颊。

剑快的根本看不清,那宫人倒地而亡,药也洒在了地上。

浇得滋滋冒响,我一阵后怕,眼里还来不及擒泪,一道火红的曼妙身影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我认识这身影,是皇帝宠妃裘以柔。

她提着血剑哭的肝肠欲断,看起来极为伤心的模样。

那两人隔空对视着,正当我以为裘以柔想杀了这乱臣贼子之时。

她却丢了剑,扑过去紧紧抱住景琰的腰身。

这是个什么作战之法?美人计?

为美人夺江山,可真正的美人,原来并不是我。

父亲,你这招棋,下得委实烂了些。

皇帝夜夜宠幸的裘贵妃,才是景琰的美人,也是逼得他弑父夺位的罪魁祸首,可这祸国妖妃的罪名,却落在我的头上。

入宫,宫变,改朝换代。

只短短一月,快的我根本反应不过来。

旧堂朝臣皆被软禁,谁也不知道这向来不受宠的皇子,是如何在众人眼皮底下集了那么多兵士,又策反了那么多臣子的。

国家可以改朝换代,朝臣可以改拥新主。

可我们,原先跟过旧帝的妃嫔们却无法重新改写人生。

接二连三自尽的消息传来,我再也坐不住了。

说到底,我也只是个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辈。

我什么都往好的方向想,为家族荣光必须出嫁时,我想的是宫里还有个日思夜想的太子哥哥;不得皇帝宠幸时我想的是,不用跟这老头子过夜真是太好了。

现今,我想的是,我未侍过寝,既然新帝曾倾慕过我,哪怕是做戏,我也得不要脸的求他收了我,反正裘以柔还能伺候了他老爹再伺候他,我为什么不行?

做个小答应也行,只要留我及我家人一条命即可。

5.

新帝很爽快,他说念在我为裘以柔背了罪名的功劳下,便庇佑我一番,说这话的时候裘以柔就在他身边,拥着那明黄龙袍,娇艳面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轻蔑语气和景琰那日神态如出一辙,

「真是可悲,这里的女子都是这样,身上绑着整个家族,为着家族荣光,小小年纪便能忍下恶心嫁那老头,瞧瞧,现在还来你这儿摇尾乞怜来了。」

裘以柔踩着莲步朝我走来,探来一只纤纤柔夷,下一刻,痛楚从我颊边传来,是她捏住了我的脸,我见着那红唇对着我一张一合,

「长得倒是标志,可是陛下,是我的了。」

裘以柔指向景琰,霸道又蛮横的口吻激的我一阵冷颤,景琰,竟喜欢这般女子?

惹不起惹不起。

桌案前一阵爽朗笑意传来,我余光朝他瞥了一眼,这才看见笑起来的景琰,似乎没那么邪罔了,多了分……亲切?

我不喜景琰,便是不喜他面无表情时身上那生人勿进的气场,三米开外都不敢瞧,更遑论他向我父提亲我将要与他过一辈子。

可现在,着实没得选,所以需得在他身上拼命扒出些优点来。

比如,他的声音醇厚好听,身形卓越昕长,笑起来也很好看。

好像,比太子还好看上那么一分。

「好了,柔儿何需同她吃味,朕这后宫,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必要时拉出来替你挡挡那些长舌御史,不是划算?」

景琰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四目相对,我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抹光我简直太熟悉了。

因为,我也曾在他父皇眼中看到过。

那是男人对女人势在必得的光芒。

6.

盛夏的阳光打进红墙宫闱,新帝立后的准信始终没下来。

原先那些妃嫔死的死逃的逃,唯有我和裘以柔,还留在原来的地方过着相同的日子,她只是换了个人伺候,而我,还是日日看着同一片天空。

啧,没什么期盼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

我时常想起太子哥哥,父亲信中只说太子潜逃至今,或许已经隐姓埋名过上了普通日子。

我只觉唏嘘,曾经那般众星拱月的男子,如今却被景琰的官兵追的四处奔逃。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啊。

景裔曾救过我,在郊外,在替祖母祈福的宗庙里。

不知哪里的歹人得了高门小姐将来此的消息早早守候,目的便是将我拐了去,而后朝我家里索要钱财。

漆黑的夜晚,冷的人直打颤,我被锁在那狭小木屋之中,他便是这时破门而入,将我顺利带出,那时他蒙着面,且未说一言,可我,却记住了他身上的味道。

后来,我在太子身上,也嗅到同样的味道。

这香料太过独特,且又记忆深刻,我还记得那晚他将我从木屋抱出时,我眯着一条眼缝瞧他,脸看不真切,可却记住了那晚的星空,月之皎洁,星空万里。

便就是如太子那般清风明月的人了。

再后来,我偷偷托人往东宫赠了只手镯,里侧雕刻了一行小字,「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苗纯熙。

是我的名字,纯洁光明的意思,那字极小,很希望他看见,也希望,他看不见。

这只手镯包含了我所有对理想郎君的思念与期许。

我想将它悉数告知,却又害怕被知晓。

这便是我,拧巴,胆小,且又固执。

7.

新帝登基典礼仓促进行,更改国号为「沅」,而后,宫里大办了一场宴席,我的身份尴尬至极,正以为不用出席时,景琰却派人给我递了帖子。

宴席那日,正好是我的十五岁生辰。

巧合的,像是为我而办一般。

景琰似又俊朗了一些,也对,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宫里又多了极多妃嫔,莺莺燕燕坐了小半边地方,我位份低,加之不经常走动,是以许多人并不认识。

隔着人海,我看着景琰,他噙着笑,眼里装着我看不懂的神情,裘以柔不合规矩地坐着属于皇后的位置。

中宫之位空悬,她早已当这是她的囊中之物,是以定好的下首位便空在那儿了。

酒过中旬,殿外走来一队小沙弥,领头和尚面容姣好,带着出家人的随和感,朝景琰的方向跪拜呈词,一通好话说的他连声赞赏。

满堂喝彩,笑意盎然。

可唯独我,在见着那和尚的一刹那,心脏便停了。

那左手处带着的玉镯,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太子回来了?

我克制下心中骇浪,可脸儿却白了一大片,景琰的目光频频朝我射来,似发觉异常之处。

我朝他看去,却见他被裘以柔拉扯去喂了一口酒,射我的刀子,换成了裘以柔。

也好也好。

景琰可比裘以柔精明多了。

我不希望太子被抓,哪怕会让我付出很沉重的代价,我都想帮帮他。

可能人就是这样吧,自己的生存危机解除之后,就总想着能不能更好些,能不能再力所能及帮一帮更多的人。

我趁着吵嚷之际出了殿堂,跟着那队小沙弥,又寻了个无人的僻静角落,将那戴着我镯子的和尚扯了来。

「这镯子为何在你这?」

我又细细看了眼,直到看见那行隐没的小字。

「太子欲东山再起,需娘娘相助。」

我厉声责问,「为何想到找我,就不怕我去告发吗?」

「太子说他已无其他退路,现今娘娘同样身陷囵囫,若念往日情分便同他一道,大业若成,娘娘便是天下的女主人。」

他……他竟还记得与我的往日情分。

我颤抖着身子,多日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宣泄而出。

不敢多耽搁,也来不及考虑,我脱口而出。

「同太子说,我愿意的。」

我擦了脸上的泪,还未转身,景琰的声音便从身后传了来,

「让朕猜猜,朕的苗答应,在这与人秘商什么呢?」

8.

我颤着回过身,对上景琰的眼,那眼里藏着阴霾,也藏着我。

我匍匐下跪,护着手里东西。

一只极有力的臂膀却一瞬将我拎起,我跌靠在景琰的胸膛上。

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这般亲密接触,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连肌肤都是冰冷的。

我不喜他,哪怕他笑起来好看。

景琰撬开我的手,一只粉红色的刺绣荷包掉在地上,我慌了神,想捡起来,景琰却先我一步将它捡起来。

上面是我歪歪扭扭的绣字。

「愿时胤,平安顺遂。」

时胤,是景琰的小字。

是他母妃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这也是我对他唯一的了解,想不到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我眼睁睁看着他阴郁的面孔瞬间松动,换上一副拧着眉不知作何想法的样子,盯着我。

「纯熙愚钝,想着请大师为荷包开光,妾愿陛下江山,风调雨顺,愿陛下万岁延绵,平安顺遂。」

那和尚也跟着跪下来附和我的说法,说着还盘起珠串来念经文,我眼里噙着泪,毫不畏惧的跟他对视。

半晌,景琰轻笑开口,「难为你有这份心,殿中憋闷,朕不过出来透口气,竟撞见你这番赤诚真心,想来往日,倒是朕亏待你了。」

美人垂泪,英雄软肠。

我知道的,他心软了,而我赢了。

「苗答应,朕记得,还未翻过你的牌子?」

景琰似笑非笑,眼中闪着某种别样神彩,我佯装娇羞地垂开目光,轻轻点头。

9.

头顶月明如昼,耳畔不时传来虫鸣,原是已经入夏了。

筵席结束,群臣尽散,我随着宫人搀扶回到寝殿。

景琰基本都歇在裘以柔处,可我知今日,他定会来我这。

自古啊,就没有独宠一人的帝王,为你夺取江山又如何,会耽误宠幸别的女子吗?

果然不出我所料,刚沐浴完,那人便来了。

正是夏夜,寝衣轻薄,婢女紫鸳朝我眼神示意,便是她将景琰折返来我这的消息传回来的,本该入睡的我一瞬清醒,匆匆跑回浴房浸了水,这才装出个出浴美人的模样。

我本就生的美,京城人人见而惊叹,此刻发丝微凌,眼里欲语还休,嫩的能掐出水来,景琰,得了我是你的福气。

他倒是没有丝毫见外,也不许人通禀,直接就走了进来。

我佯装慌乱的裹上外衣,香肩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然后回过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

好像看穿我的把戏般他朝我戏虐道,「爱妃日日晚睡至此,精气神倒是尚好。」

我捂嘴轻笑着,「陛下只来一日,便就知道臣妾日日晚睡了?」

景琰将我拉进怀里坐下,说着醉语,「前些日子真太忙了,倒是疏忽了爱妃。」

恐筵席吃醉了酒?竟说着这般话,忙?忙着陪裘以柔?

屋外传来紫鸳驱赶奴仆的声音,不大不小的嗓音刚好传进屋内,「都走开些,扰了陛下与主子,有你们这些贱奴好看的。」

有时候实在不能理解裘以柔的想法,明明已尊贵为沅朝贵妃, 说不定在将来,皇后的位置都是她的,可居然还能花心思在我一个小答应身上。

紫鸳那话,便就是得了我的示意传给她人的。

指不定这时,已经回去报信了。

屋内,景琰捏着我的腰间软肉,正是温情时刻,可却迟迟不见他的下一步。

我有些疑惑,便回过头去看他。

却见那人怀抱着我,倚着靠背睡着了。

10.

景琰生的,其实真不错,老皇帝几个儿子里,除了心心念念的太子,好像真的没人比他更好看了。

凑近一些,我看见了一条细细的小疤,横亘在景琰的鼻骨中间,已经足够淡化了,若不是靠的这般近,我是看不见的。

鬼使神差般,我探手欲摸上去,可景琰反应更快,一只极为有力且指骨分明的手覆住我的手,而后,捏在手心,细细摩挲。

「行军时被细作暗算,险些没躲过去,堪勘擦过鼻骨,便留下了这道小疤。」

景琰依旧闭着眼睛,可我分明感受到刚刚缱绻的气氛冷却下来,我开口说,「臣妾家中藏有聚肌散,对疤痕恢复有奇效,陛下……」

还未说完,景琰便出声打断,「不必了。」

「这疤,留着便就留着了,当是纪念了那些舍身而死的将士们。」

我轻轻点头,柔弱无骨的身子朝他靠去。

景琰这个人,实在复杂,说他禁不住美色,眼下却迟迟不作为,可说他禁得住,那后宫佳丽又是不停的纳进来。

正想着,我突然感觉身上一轻,低头一看,却见自己已经离了地,是他将我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至床榻上。

寝衣不知何时滑落,那被掩盖了的香肩再次露出,可景琰看都未看,单单拎起我的手臂,卷起袖子,视线落在上头。

「夏夜蚊虫多,怎胆小的连被叮咬了都不敢说?」

我有些惊诧,这人竟连我刚刚偷摸挠痒痒的小动作都发现了。

真丢人……

我眼见着他拿出一小罐药膏来,为我细细涂抹,轻柔的手指抹着带着凉意的药膏,神情也温和的不像是一名冷血帝王。

同那日拿着剑一刀锋喉弑父夺位的乱臣贼子更不相同,他温顺的如同普通人家里娘子的好夫君,只那娘子,并不是我。

我突然,有一些羡慕起了裘以柔。

老皇帝在位时,她是宠妃,现今,她还是宠妃。

如我们这般只得依附男人生存的菟丝花,她做到了极致。

我相信我的实力,我不会比她差,可怎么办呢?

我并不想做景琰的菟丝花,从最初入宫时,我的心便是归属太子的。

「爱妃。」他将我的脑袋扶正。

「朕陪你的时候,就不要想别人了。」

景琰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我所有思绪打断,我瞪大眸子盯着他,缓缓蓄出了泪。

「臣妾只是在想,陛下行军时日,究竟过的多苦啊。」

景琰似被我的演技折服,拥着我安慰道,

「倒也能忍受,偶有闲暇,还能救救落单的小女子,也是有趣的很。」

我蹙眉抬头看了他一眼。

11.

外头吵嚷一片,果不其然,裘以柔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听了丫鬟的禀告,便差人火急火燎的往我这儿赶,敲门声惊起,为我涂抹药膏的手顿住,外头传来裘以柔身边宫女的小声呼唤,「陛下,贵妃娘娘昏过去了,您快些去看看娘娘吧。」

景琰起身片刻,我状若无意说了句,「姐姐还真是同陛下心意相通,随随便便就能找见陛下在哪儿。」

像小女儿家的捻酸吃味,惹得景琰一阵轻笑,只见他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尖,粲然道,「就你长了张巧嘴,行了,朕先去看看她。」

临至门口,我将衣襟拢紧,却见那人回了头。

黑暗里,景琰眉眼如墨,光芒却不减,以至于我能清楚地看见他,正在盯着我,是那种,缱绻的,不舍的看着我。

像是错觉,我回过了目光,躲开他的视线,却听见他的声音传来。

「明儿个让林平替你挑过几个奴才,四处都是眼睛,你也住得下去。」

12.

我与太子传信方式极为复杂,信里,太子并未告诉我他要做什么,只叫我勾引景琰,将景琰的心从裘以柔手里抢过来。

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炎炎夏日,我为他煮清凉解暑的绿豆羹,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一口,送了去,守门人告诉我,裘贵妃正在喂陛下喝冰镇银耳羹。

算好的纳凉地点,收拾妥当赶了去,远远便看见裘贵妃正迎风起舞,二人好不快哉。

夜里凉气重些,睡不踏实,特意带了安神香去为他燃着,还没走进御书房,便听见里头传来裘贵妃的娇语,「陛下,您看看臣妾的唇,是红色好看呢?还是粉色好看呢?」

景琰随美人意,回道,「爱妃怎样都好看。」

太子,不然你先别造反了?

13.

裘以柔吵着出宫避暑,经商议,定在了皖北行宫,那是离朝时老皇帝建来供太后颐养的,冬暖夏凉,太后仙逝后,再无人住在那儿了。

紫鸳得了消息第一时间来回禀我,眼里全是向往,我一个答应自然没资格跟去,便笑着打趣她,「怎的,你也想跟着去皖北避暑?」

「可惜你主子我是个答应,是没资格去的。」

紫鸳神色古怪看我一眼,没说话,我当她是听了我打趣有些不开心。

景琰是有法子的,一道圣旨,我的位份便直逼裘以柔。

宫里趋炎附势的人看着这情形,都以为我得了盛宠,纷纷跑来巴结。

可哪里来的盛宠,不过是我与他各取所需罢了。

紫鸢替我回绝了一批又一批人物,众人一看我这假清高的样子,巴结转为了酸讽。

景裔自然是得了消息的,我知他定会与我见上一面,可我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大胆。

皇帝出行,仪仗盛大。

景裔便是混进了那禁卫军里,一路到了皖北行宫。

禁卫军可不比从前皇子的生活,这一路风餐露宿,且我听说连睡觉都是十几人挤着一处军帐,真不晓得从前养尊处优的他是如何生活的。

可转念一想,景裔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父兄被斩,国被窃之,又哪里苦得过这些呢?

太子真是变了许多,原先清秀白皙的皮肤被刻意晒的漆黑,瘦了很多,面颊有些凹陷,唯独那双眼睛未变,可射出来的眼神却再不似当初那么清明似水,那里面,是仇恨,是怒火,是满腔的恨意。

他恨景琰,这是人人都能猜到的事实。

我与他极为生疏,可以说,除了那次的搭救,还有手镯的情意,我与他再无别的干系。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景裔尾音有些上扬,带着试探。

我未言语,原本平静的一颗心因着景裔的出现激动起来,脑子里皆是他国破家亡的遭遇,像是乞怜一般,眼泪便这么溢了出来。

就像府里一直带着我的奶娘,每每提及我的娘亲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般的怜爱,出嫁前夕,她抱着我哭了半宿,叹着我出生便没了娘,过的苦。

人不能感同身受别人的遭遇,但是可以惋惜,可以哀叹,也可以可怜。

我对景裔便是这样。

从最初的感恩,仰慕,变为了现在的乞怜。

我可怜从前万人之上的尊月,变成如今的模样。

「熙儿,你别哭。」

我又听见他的声音,见他朝我走来。

14.

「站住!」

话出口,才觉得不妥。

我慌乱地摆摆手,「此处不够隐蔽,臣女怕……」

「无妨。」景裔并未停住脚步,轻笑着继续走。

「附近皆是本殿暗卫,熙儿无需担忧。」

瞧着他说话,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人的影子又同曾经那矜贵的样子重合起来。

这才对嘛,人中龙凤又怎么会因为跌落鸡群而泯灭呢?

景裔在我眼前停了下来,眉目眼神也温和起来,

「殿下,接下来要臣女如何做?」

听了我的问话,他顿了许久,似在踌躇如何开口,末了,他亲昵地握着我的手。

「三日后,本殿需要熙儿将他困身于你榻上,介时行宫大火,你且等我来营救你便是。」

景裔给了我一包药,并告知我这是无色无味的软骨散,吃了便会令人软若无骨,使不上劲儿。

我捏着药包的手沁出了汗,哑着嗓子问他,「为何不直接将他毒死?」

景裔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思考我为何这么蠢。

「毒药易被察觉,而且,本殿实在不想吾这皇弟死的这般轻易。」

眼里又淬出狠厉来。

我打了个寒颤。

「竟这么快就动手么?殿下真的已布局妥当了?」

景裔盯着我的目光阴毒不减,「熙儿,你觉得快么?可吾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眼前人像是陷进某种回忆,是不堪的,痛苦的回忆。

「那一日,吾亲眼看着吾的父皇被斩杀,宫人簇拥着将吾推进密道逃散,现今吾的这些暗卫,皆是父皇在世时为吾密布的,是死士,这辈子只忠于吾一人。」

「眼下朝臣皆已臣服,吾若不再快一些,这天下,就真是他的了。」

「可这天下,分明就是我的!是我景裔的。」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癫狂的模样,末了,他靠我极近,双手擒着我的肩,很用力的将我拢进怀里。

「就连你,也本该是我的。」

「所以,帮帮吾好么?待天下重归吾手,你,便是吾的后。」

我早被撼动,复抬起头,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北斗七星旁边那颗极亮的星,叫什么?」

景裔从回忆里剥离出来,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回答我,「吾想,那颗极亮的星,便是吾的纯熙了?」

我顿住片刻,复又开怀大笑起来,重重点了点头。

15.

我同他说过的,那颗极亮的星,是我那因生产而逝去的娘亲。

我与娘亲,只我活了下来,是以从小缠着爹爹问娘亲在哪儿的时候,他都会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那北斗星旁边,最亮的那颗,便是她。

那一日,我被抱着从木屋出来时,嗅着那香料味,看着那漫天闪亮的繁星,突然便唤起了娘亲。

那人抱着我,问我,「你在唤谁?」

我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天空的方向,告诉他,「那里,那颗最亮的,我在唤她。」

他停了脚步,随着我的指尖看去,我想,他是听见了的。

所以,景裔不是他。

16.

那日救我的人不是太子。

像兜头而来的冷水瞬间将人浇醒,我重新理清思绪。

可没由来的,凉意从心底愈发升腾。

其实宫变之前,爹爹就察觉到了景琰的狼子野心,所以急匆匆将我送进宫,为的就是远离皇子夺嫡是非。

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他只是万万没想到,景琰会弑父,会选择一种最为残暴的方式。

可父亲没想到的这些,却恰恰是我最能理解的。

景琰的母妃,是被老皇帝强抢去的,后来有了景琰,被诬陷与侍卫私通,后处死。

再后来,事情转圜,老皇帝这才明白冤枉了人。

按理说,应该更为补偿景琰才对,可并不,接二连三的降罪打压以及接不完的行军任务,通通给了景琰。

他也就这么鲜少出现在京城贵圈内,提起他,皆是嗤笑。

大家都知道,这位皇子,最没有前途。

我能理解景琰夺位的做法,憋闷太久的人,一旦发怒,便就如天边惊雷,轰的人神魂俱灭。

可我不能理解他暗中牵线搭桥帮着父亲将我送进宫。

父亲书房那些密函,我都偷偷看见过。

若只是想让一位女子成为掩护裘以柔的众矢之的,那谁都可以,为何偏偏是我呢?

景琰,他到底想做什么?

可不管他要做什么,我都知道,他不是我的良配。

我想,我是一定要走的。

17.

三日时间消逝在一刹那之间,晚膳过后,似乎空气里都弥漫着火的味道。

我眼见着身边宫人神情各异,心里愈发没底。

景琰今日早早便来陪我了,倒是叫我没费什么力。

饮着酒水,我有些惴惴不安,景裔为我留下罐阴阳壶,壶柄暗处有开关,摁一下,下了药的酒便会从壶底倒出来。

是以,我完全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让景琰中药。

我们二人对饮着,景琰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命不久矣。

「爱妃今日,怎看起来这般不自在,是朕近来又疏忽你了?」

我倒酒的手一抖,却被景琰回握住。

「喝酒有什么意思,皖北夏夜星空璀璨,爱妃不是最爱观星么?」

我爱观星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将我引出屋子,院子早已布好桌椅,奴仆将酒也端了出来。

「陛下,你怎知……」

「爱妃又要同朕讲北斗星?」

我们两人话音重回,可我分明听清了他说的,他说北斗七星,可这些话,我从未与旁人说过。

我迎着泪颤着声问他,

「陛下,那日救下臣妾的,是您吗?」

景琰将笑未笑地看着我,接着,近乎残忍地说。

「是朕,所以爱妃,这杯酒,朕还需喝吗?」

竟然是他,竟然真的是景琰。

心里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如滔滔江水般灌溉而出。

震撼比过那日得知太子并非那人。

可现下,我看着那杯我亲手递过去的酒,像一把匕首般亲手割断了什么。

矛盾而心痛。

18.

手中酒壶碎了一地,徒留下景琰手里那杯,他递到我的面前,轻蔑又讽刺的笑容终于出现。

他一直都知道,从那日宫宴开始,佯装成被我那荷包迷惑了的样子,同我们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包括后来的通信,甚至包括景裔出现在行宫,他都知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陛下一直都知道是吗?」

「若不是爱妃,朕又如何能将之一网打尽呢?」

「爱妃真是好手段,你知以柔体弱贪凉,便收买了宫人日日在她跟前吹嘘皖北清凉,借她之口,引着朕来行宫。」

「算计拙劣,可搭好的梯子,朕当然愿意下。」

听着景琰的言语,内里悬疑窦生。

我淡笑回望他,却见景琰端着酒杯仰头,倏尔一饮而尽,快的根本来不及阻止,又或者说,他毫不畏惧。

确实不该畏惧,那酒里,什么也没有。

我确实不想待在景琰身边,可我更不想同景裔狼狈为奸。

我本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妃,若真帮了他,那这罪名,可真的洗不掉了。

手中酒杯掷于地下,瓷器裂开,叮铃作响。

我们两两相望,末了,皆笑起来。

只他是冷笑,而我,是苦笑。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惊呼,裘以柔身边婢女边跑边喊,「陛下,陛下,娘娘刚刚又晕过去了,您快去看看呀。」

同那日手段一模一样,可这次,景琰只缱绻看我一眼,而后对我说,

「待会儿别乱走,等着朕。」

我见着他匆匆离开,少年帝王,多少女子梦中倾慕的男子。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想着。

再见了,景琰。

19.

紫鸢从另一道出口朝我走来,我望着她点点头,这是属于我们主仆间的默契。

是的,自一开始,我便从未归顺过太子。

哪怕那时我还曾心慕于他。

可那些,哪里抵不过我及家中人的命重要。

与太子合作,无非与虎谋皮,那时还不知太子真正实力,只不过做个万全之策,一边假意归顺太子,待日后他真得了天下,我尚且算的上功臣。

来这行宫,确实是景裔指派的,这是他的老巢,是以从逃亡开始,这出大棋便已经开始落子了。

那和尚戴的玉镯不过只是其一罢了,若我仔细看看,或许还能发现他身上戴着的张丞相幺女赠的玉笛,李侍郎嫡女绣的荷包。

景裔不过是想在景琰身边安上一枚细作而已,什么功成封后,不过是收买人心的砝码。

那些曾赠予他情物且已入宫成了景琰妃嫔的人中,唯有我,被他收了线。

哪怕那日我真存着心思成了太子的线人,可我亦没有勇气去赌,景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我的一枚荷包给蒙蔽住呢?

与和尚分道扬镳之后,我便主动找到景琰,全盘托出。

于是我们成了盟友,他护我在宫中安稳,我替他秘密传信太子,佯装得宠的模样,真正成了这个众矢之的,一步一步,完成太子任务,得到他的信任,而后,替太子将景琰引来这行宫。

那杯酒水,也不过做戏给太子的人看,只我没想到,景琰才是当初于宗庙中将我救出的人。

太子以为我被他赋予我的黄粱美梦砸昏了头,而景琰以为,我只能庇护他之下。

可实则不然。

皖北靠北,一路朝着北行半月,我便能到达北国边境。

我的家人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介时,京城再无苗家,在北国的某个小镇,会有一个新的家族兴盛。

那,便是我的最终目的。

20.

软骨散被用在了裘以柔身上,这是景琰意料之外的计谋。

我与裘以柔,我赌他会选择裘以柔。

是以,我用了裘以柔最爱用的法子将景琰引开,果不其然,彼时,我正背好行囊与紫鸢走在离宫路上。

夜色暗沉,空中滑过三声炮响,我知,景裔动手了。

与此同时,大批宫人往我相反的方向急奔,此起彼伏的「走水了」的叫喊声响彻云霄。

可越走思绪越乱,我无意问了一嘴紫鸢,

「裘以柔何时饮的酒?」

紫鸢边赶路边回我,「未有半刻。」

脑中「嗡」的一声,我顿时停下脚步,想起景裔告诉我,这药,半刻后才会发作,在那之前,不会有任何异常,他会抢在这半刻前将人制服,绝不会让景琰提前发现弊端而来对付我。

是景裔撒谎了,还是……

似灵光乍现般,我突然想起曾经被我忽略得极小的一件事。

那日收买裘以柔身边宫人,让她吹嘘皖北清凉节气,简直是太好收买了,且那小姑娘拿了钱,巧笑言兮的,我那时只当她是见钱眼开,却完全忽略了她说的。

她对我道,「娘娘,奴便是皖北人,皖北夏日确实是清凉无比的。」

皖北地处偏壤,皆是穷户,而我知裘以柔的品性,是断不可能将一个这样贫贱出身的丫头放在身边。

这丫头,不仅有可能是太子的人,甚至连裘以柔,也极有可能是太子真正安放在景琰身边的细作。

这么一来才说的通,裘以柔身边的宫人是皖北人,而我顺着太子的意思诱裘以柔开口来皖北,而后一步一步,计谋太过顺利,顺利的有些诡异。

唯一可能便是,太子让我以为自己是他的暗线,实则,裘以柔才是真正的暗线,我的存在,不过是在光明处,让景琰将视线放在我身上罢了。

哪里需要我诱裘以柔,这步棋,不过是他们想让我在景琰的眼中,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罢了。

裘以柔大可继续隐藏,因为是我收买了她的宫人,也是我顺着太子的计谋引他来皖北。

而景琰,太想亲手将太子及余党一网打尽,是以,这皖北,他一定会来。

可太子难道不怕我与景琰联手来个瓮中捉鳖吗?

他不怕。

若我未与景琰说破,便可顺着我这条线将事情一一进行,若我说破,便用着裘以柔,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在将计就计。

是以,为确保万无一失,杀害景琰的地点,根本不会定在我的寝殿,他们早就想好让裘以柔将人引回去,只不过我送去的那药酒,成了助裘以柔引诱的物什罢了。

太缜密了。

一直以来,我们都太低估他了。

早该想到的。

21.

大火弥漫,到处充斥着刺鼻的烟雾,大片大片的回忆涌上心头。

不对,还是不对。

我停在原地不肯走,紫鸳在一旁焦急万分。

她试图擒住我的臂,也正是这般动作,自她怀中,掉下来一小块鳞光闪闪的玉牌。

我认得这个,正是景琰的令牌。

难怪啊,难怪我跟紫鸳出宫的时候,这么长的路程,竟未有一人出来阻拦,原是我这衷心的好奴婢,拿了皇帝的令牌来狐假虎威。

「哪儿来的?」

「小姐,小姐您别管了,快走吧,太子余孽人数众多,陛下有法子应付的,陛下……陛下只让我带您离开!」

紫鸳哭叫的撕心裂肺,跪在地上,一副为我好的模样。

我受够了。

为了将我生出来,难产而亡的娘亲是为我好,为躲避皇子夺嫡将我送进宫也是为我好,现今,瞒着我将我送出去也是为好。

「我且问你,他是如何对你说的?」

「陛下,陛下只说我只要将您带出去就好,行宫外会有护送我们的马车,介时,一切都会如小姐您所愿,您想要自由,陛下……便给您自由。」

「陛下还说,您曾在困境中给予他一个馒头,而现今,算是他回送给您的一份礼物。」

「陛下与您,什么也不欠了。」

紫鸳哭得摇摇欲坠的,话也快讲不清,我上前扶起她,心里一阵悲鸣。

我记得的,不过是与各家高门小姐们游街途中,偶遇了一小乞儿,躺在地上快饿死了的模样,众人都嫌他脏,我不过差人为他买了块馒头,如此举手之劳,何至于记到现在啊。

我还记得那一日,我同景琰全盘托出那一日,因喝了些酒,又加上些许紧张,我偷摸着擅自进了他的御书房,也是奇怪,那一日御书房外,竟未有卫兵守候。

现在想来,便从那时候起,就开始陪我演起戏来了。

他知我定会去找他,可是,凭什么这么自信呢?

我就同太子颠了他的国又如何呢?

再一细想,宗庙歹人相救的是他,是我的一厢情愿错认了人,予了太子手镯,将自己卷了进来。

我又想起当时老皇帝赐死我前,在他的书房,景琰说的那一番话。

「父皇,儿臣走前便同你说过,若儿臣得胜归来便求一门亲事,儿臣只想求苗家四女苗纯熙为妻,儿臣如今回来了,意中人却在父皇怀中?」

后背涌上层层热意,像身后宫殿的火蔓延到身上。

我热泪盈眶。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想娶我,让我在他的羽翼下自由。

助我父亲将我送入宫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他,而是太子。

因着那只手镯,景裔从一开始便想好让我入宫,只那时,他或许只想让我潜藏在他父皇身侧,可天有不测风云,景琰反得极为迅速,于是,我这把刀,他便用在了景琰身上。

而景琰,或许从未有过反意,只因我莫名入宫,不想我终日困觉在那红墙之内,便就反了?

是以,祸国殃民的妖妃,真的是我。

我瘫软在地,眼泪层层涌出。

22.

现在,景琰或许还不知裘以柔才是真正的细作。

我对上紫鸳希冀的眼,夺了令牌高举,朝身边来往士兵下令,

「召集人手,随本宫搭救陛下!」

看清令牌的宫人面面相觑,踌躇着不肯动。

那些卫兵跪在地上,颤抖着回话,

「陛下有令,只命我等在您身侧守护您的安全……」

眼里泪意汹涌澎湃,又是演戏啊……景琰,你还真是。

若我刚刚仔细看了便会发现,身边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根本就是同一批人,来来往往佯装不知的模样,实则就是在身侧守护我的安全,护送我出这行宫罢了,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或许外面马车旁,也守着一堆人。

景琰,你的安排,可真妥当啊。

「让我回去。」

我哽咽着声,艰难的继续下令。

众人还是围着我不动弹,我夺过身侧最近卫兵的配剑,以自刎相逼。

23.

景琰并没料到我会回来,或许在他的心里,此刻我已坐上马车,将一辈子远离这皇城纷争。

见着我回来,眼里闪过许多许多不一样的神采。

有惊喜,有愠怒,有爱慕,也有无奈。

也便是这一刻,看着他的情绪叠加的眼,我心里难过的不行。

裘以柔的寝殿,血腥一片,裘以柔倒在床榻上,死不瞑目。

幸好幸好,他并未被蒙蔽。

「裘以柔,她是太子的人。」

「我知道。」

房里寂静一片,景琰瘫坐在地上,脸色平静。

我还未发觉异端,却听他说。

「过来。」

我扑过去抱住他,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景琰轻柔地抚掉我的泪,叹息着,「别哭,别花了这么好看的妆。」

我看见桌上凌乱的酒杯,又看着眼下体力丧失的他,颤抖的不行。

「那酒,你喝了?」

景琰未说话,我急的朝他大吼,「你不是那般聪明么,连我都算计进去了,怎会被她蒙蔽!」

景琰用仅剩的力气将我拢进怀里,「不是在这喝的,是先前同你时喝的。」

像突然迎来当头一棒,我抖的不行,「可是我并未……」

「是紫鸳。」

「这不可能!」

我急地斥他。

「紫鸳是我在贩子手中买下的丫头,自小便跟着我,她不可能背叛我!」

「她也是皖北人。」

一句话将事实定下,我的身子摇摇欲坠,慌乱且无措。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她听说要来皖北避暑是那种神情,她自小跟在我身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断不可能这般没见识。

但如果皖北便是她的家乡,那一切就说的通了。

「是以,太子一早便知我与你已联盟,他早已开始将计就计?」

景琰盯着我,淡笑着默认。

「对不起。」

我朝他道歉,却见他的脸颊越来越近,倏尔,咬住我的唇,将一枚咬碎了的小东西渡进我的嘴里,还来不及吐出,便消融在我和他的唇齿间,融为水,叫我吞咽了下去。

一吻毕,我的脑海不再清醒,临睡前,听见他对我说,「熙儿,睡吧,这是我与他的世仇,刀光剑影,尸横遍地,朕怎能让你看见。」

「你会回来,朕真的很开心。」

24.

我足足昏睡了半月之久,醒来时,爹爹伴在我身侧。

我这才知,景琰的计划并为因我的折返而改变,那含在嘴里的药丸,便是他的后手。

他早知我或许会在最后一刻猜透所有,是以,早早便准备好了这些。

彼时,我已随父亲抵达北国。

沅朝江山,就此离我远去。

25.

在父亲口中,关于旧朝景琰母妃缺失的那一页终于补全,我也终于明白,景琰在我入睡前说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景琰母妃生的倾国倾城,可也就因这无上容貌,惹了老皇帝心悦不说,也给自己招来了杀生之祸。

直到有了景琰,皇后对其的狠毒嫉妒也依旧没停下,老皇帝太过宠爱这女子,皇后害怕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迟早被掠夺,于是串通了旁人,一起构陷她与侍卫私通。

老皇帝知道景琰母妃不是那样的人,可他也知道,她不爱他。

他是什么人,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他给了她荣华富贵,她凭什么敢不爱他。

愤怒,心虚,自卑,又狂傲的情绪迅速占据大脑。

他不想查清楚什么,不是不爱他么,那就背着这罪名,肮脏屈辱的死去吧,连着他们的儿子,他也会让他活得像条狗。

景琰,便是在老皇帝这样的心思里,活到现在。

而太子呢?

真的是那般清风明月的人么?

世人皆说太子良善,是忠义之辈。

可他的母妃构陷杀害了景琰的母妃,而他,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被如此打压,不闻不问,甚至背地取笑做乐。

他的良善,是给世人看的。

他的阴私,全给了景琰。

我小时的忧愁不过是完不成先生的课业被打手心,一直去的衣裳铺子卖空了我喜欢的布匹,可他呢?

被强求而生下来的种,母妃屈辱含冤致死,仇人近在眼前夜夜笙歌,行军路上被恶意丢弃差点饿死。

可不止,远远不止这些。

父亲哀叹的口吻令我泪流满面,太苦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还吃了很多的苦。

26.

沅朝动向终于传来了北国,说书先生抢着第一手听闻,在茶楼里高谈阔论起来。

那一日,大火弥漫了整个皖北行宫,一些来不及逃散的宫人烧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

离朝太子景裔携其余孽,意图刺杀沅朝皇帝景琰,其余孽人数众多。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行宫内火光冲天,众人嘶声呐喊。

可奇怪的很,那皇帝随身暗卫却通通不顾皇帝只掩护着一马车往城外走,刺客们先以为是那皇帝调虎离山,等追上去一看,竟是一紫衣丫鬟在马车内。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冲上去捏住说书人的衣襟,

「后来呢?」

那说书人被我一扯,又见我身后数多随从,哆哆嗦嗦的继续说下去,「那还能是怎样?定然是太子将皇帝擒去,日日折磨了呀。」

手里骤然卸了力,我再也忍不住了。

「哇」的放声大哭起来,什么规矩什么体统,通通不存在了,景琰于我的存在便是那夏日旭阳,直视时刺眼,靠近时又灼烫,可当那轮烈阳就此熄灭时,心里也就陷进那片黑暗。

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这才知,这个人已经深入我的骨髓,他是那么重要。

落在太子手里,他一定会死的。

我终于知道我是怎么从那行宫里出来的了,是景琰耗费了用来保护他的暗卫将我带了出去。那马车中紫衣丫鬟其实是紫鸳,确实是调虎离山啊,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我,是为了掩人耳目将我从小路送出去,所以便让自己随身暗卫去掩护了紫鸳。

景琰,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是一国之君,我又何德何能啊。

27.

沅朝群龙无首,北国很快受到蛊惑像沅朝发起侵略,边境地区战火连绵,而我随父亲再次踏入了沅朝土地,隐姓埋名开了间酒楼为生。

极令人不解的是,此时群龙无首的沅朝在战场上并未吃什么亏,边境的将军像战神般得心应手。

颇有些曾经景琰的影子。

刚开战时百姓们还有些不安迷茫,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好消息越来越多,大家都不怕了。

众人吹嘘的最多的便是那战神将军。

我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

距离景琰行宫失踪已经半年之久。

而与北国最后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十万雄军对阵于边境处,打的北国屁滚尿流,众人这才知,沅朝不过是刻意勾引他朝进犯,早早便制定了作战计划,这一仗,倒是叫北国几十年都无力再进犯,也一举将沅朝推向了一个新的国度。

雄军回城,百姓相迎。

我也一身老板娘打扮去城门口看了看。

见那少年将军黑甲裹身,于高头大马上朝我探目而来,腰间别着佩剑,晶亮宝石将太阳光一一折射,落在我眼里。

而我的视线,落在他眼上。

银色面具上的那双眼。

是我至死都不会忘记的眼。

那双眼曾经缱绻,恋慕地看过我。

我怎么会忘,我又怎么能忘。

他是景琰,亦是我思念了许久的夫君。

北国到这儿的距离很远很远,可我知,我是一定要回来的,那个少年将军,终被我等了来。

我掩面轻泣,在如歌如颂的欢呼里,只我一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隔着人群,他停了马,朝我伸来一只手。

「熙儿,过来。」

28.

后来我得知,

行宫大火那日,景琰其实并未因我的酒水而中药,那口酒,他也并未喝下。

行宫外皆是太子的人,可于宫中随之跟随的禁卫军,在那一日,包围了整座皖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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