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你就快幸福了。
「就快要彻底地摆脱我这个自私、薄情、不忠的鬼魅,你……开心吗?」
我摇了摇头,心底升腾出一股怅然来。
「阿朝,你恨我吗?」
寒风吹落枝头上的积雪,新雪跌落在他的肩头。少年眼瞳是黑夜一般的沉郁浓黑,然而他苍白的脸庞、毫无温度的躯体,就快要和漫天的白茫融在一处。
原来,我曾经挚爱的少年和雪一样飘忽不定。
「不恨。」
我听见自己这样说:「从那场大梦里醒来,我才深切地知晓生命何其短暂。朝暮交错里我和兄长就白了发,我这一生连爱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恨?」
盛烨笑了,笑出一滴滴红色的血泪。落在雪地上,格外的触目惊心。
他笑着说:「恨我,很好。不恨我,更好。」
盛烨身上无端地升腾起爱与恨,他落寞、悲伤、心痛,脆弱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消散。可是,我却再也猜不透他的心事,只是觉得茫然。
我疑惑地上前,却被盛烨狠狠地避开。
他背对着我,「阿朝,我已经困在这里太久太久了……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如今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我很开心。」
我点点头。
曾经我以为盛烨不会变,我也不会变。后来我以为就算是盛烨变了,我依然不会变。可而今我晓得,沧海桑田,世间万物都是活在变化里头的。
我释然地笑笑,「我这一生只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兄长。」
「一个是少年懵懂,情窦初开带着一见钟情的无限欢喜,一个是朝暮相伴,经年累月积攒下的亲情与爱。大抵这一生,我除了你与兄长外,不会再对第三人交付那么多的感情。」
我将手里的雪捏成一个小圆球,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又道:「我和兄长都已得偿所愿,我希望你也是。」
12
曾经的我,绝想不到自己会有嫁给兄长的一天。
自那日我从漫长的梦里头醒来后,就一直对兄长抱有复杂的感情。兄长待我一如往昔,只是那份好里头多了一份刻意的疏离。
我知道,那是兄长害怕自己会伤到我。
他不言,我不语,两人就那般平静的生活。
直到那天兄长给我编了只小绿蚱蜢,他像小孩一样逗我开心,这样的兄长和梦里头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重合在一起。
年老的他,也是这样这样费尽心力地逗我开心。
原来,兄长一直都是兄长。
无论梦里,还是梦外。
我把小蚱蜢放进掌心里,好奇地问:「兄长,你到底是谁呢?在你成为朝朝的兄长之前,你到底是谁呢?」
兄长捏捏我的脸,在我身旁坐下,「朝朝现在才来问?不论兄长之前是谁,都已经只能是你的兄长了。」
兄长微微一顿,接着道:「我原先只是街头乞儿,从记事起便是。我没有名字,不知道从何来又该向何处去。那日我同他人抢食,非但没抢过,还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会那样死去,却幸而被一对善良的夫妇救起。后来我成了他们的儿子,后来又成了朝朝的兄长。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告诉自己,我要永远护你左右。不只是恩情,也是因为我家朝朝那般惹人喜爱。」
我低头,装出一副认真把玩手里头的小蚱蜢的模样。
然而一颗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想起与兄长在梦里的那一世来。他一生都未曾娶妻,一生都守候在自己幼妹身旁。
既然我们都只有彼此,那为何不更近一步?
我将头枕在兄长的肩头上,那些话百转千回,终究是止于唇齿。
到底是缺乏了临门一脚的勇气。
那次兄长远去云城经商,临走时他拉着我喋喋不休地嘱咐了很久。
我敷衍地点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
哪知兄长还未到云城,就在途中遇上了匪徒。家仆传信说,兄长伤重,恐怕再回不了临京。
那是此生第二次经历这样的惶恐和绝望。
正在我近乎崩溃时,盛烨却问:「朝朝,你想去见见你兄长吗?」
「毕竟……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我哭着说想,哪怕路途遥远,哪怕来不及,我也想为兄长义无反顾一次。
盛烨笑得张狂,「有小爷在,永远不会来不及!」
他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一处偏僻的院落门口。他说:「阿朝,你家兄长就在门的那一头等你。」
「去罢。」
我不疑有他,因为变作鬼魅后的盛烨,确实能做很多常人不可及的事。
我点头道谢,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兄长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他呼吸清浅,竟像是已经去了一般。
我哭着扑进兄长怀里,惊醒了彼时处于幻梦里的他。兄长虚弱地睁开眼,问我说:「朝朝?怎么哭了?
「不对……我竟是还在梦里头?
「朝朝,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见我以兄长的身份守了你一生。就连离世前我也在想,要是下辈子也还能守在朝朝身边就好了……」
我用力地摇头,埋进兄长脖颈里,说:「沈暮,不要做我兄长了,我们在一起罢……」
兄长的身躯霎时就僵硬了,他惊异地捧起我的脸问:「朝朝……你说什么?」
我落下泪来,重复道:「兄长,我们在一起吧。」
后来我才晓得,兄长虽遇上匪徒,伤却也只在皮肉,并不致命。且兄长也并没有命人给家里带信。
我沉默片刻,就知晓了其中缘由,那家仆怕是盛烨所为,是他替我作下决定,给了我最后的勇气。
出嫁那天是个明朗的好天气,长冬已逝,三月春光和煦柔和。房檐上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喊个不停。
盛烨小小一个,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巴望着我,我冲他笑笑,他也回了个明朗的笑给我。
「阿朝,你今天真好看。」
我屏退众人走到他的身旁,他仰头认真地凝视着我,半晌剑眉一挑,笑言道:「我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把小阿朝娶进家门。」
我抬手揉乱他的发,「盛烨,你怎的又打趣我?」
这时屋外传来了喜婆催促的声音,与此同时盛烨的身体也变得透明起来。
我心中一涩,问:「盛烨,你是不是要走了?」
盛烨点头,他上前一步,踮起脚拉住我的手腕,「阿朝快走,误了吉时可不好!」
他说着便用尽全力把我推出门外,刺目的阳光洒在身上让我有片刻恍然。
耳边响起喜婆的惊呼声,「姑娘!你的盖头还没戴呢!」
我点点头,任凭那块红布盖在自己头上。
我没有转身,没有回头,只坚定地在喜婆的搀扶下,慢慢走向另一人。
此后,便是生生死死,不复相见了。
13
那白衣孩童从阴影里走进阳光底下来,他的身躯被阳光穿透,然后一点点变淡。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像是一棵树。
这时一只白狐从墙头跃下跳到他身旁,白狐的声音又尖又细,它冷漠道:「盛烨,你就要消失了。你编一场幻梦,就是为了令爱人变心。」
「我很好奇,如今你可有痛、可有悔?」
盛烨不理它,只沉默地站着。
白狐也不恼,它蹲坐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他。明明已经死了很久,可他现在这表情,却像是又死了一次一样。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它如此想。
盛烨沉默很久,才漠然地说:「你和我说过,她若与她兄长在一起,会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白狐点点头,「我可观人命数,也从不骗人。」
闻言盛烨苍凉一笑,「那就好……」
那就好……
那少年轻飘飘地丢下这样一句,便彻彻底底没了踪影,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了。
白狐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它以前还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它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腰腹被刀刃砍了一道大口子,血肉模糊很是吓人。
他墨色的眼瞳死死地瞪着白茫茫的天幕,竟是连死也不瞑目。
它走近,然后听见了他的怨念。
「我好恨……」
「我好恨……」
白狐问:「恨什么?」
「恨我负了她,恨我不能回去娶她。」
世间很多人去世前都是心怀不甘,白狐神色漠然,并没有放在心上。它只管尽职,把万灵引入忘川便好。
哪知,那一身银甲的少年将军成了它从业以来的第一个变数。
再后来,他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不过那姑娘没活多久,也快死了。
它漠然地趴在床前,看那只肝肠寸断的鬼。
那表情,连向来见惯生死的它也不由为之一颤。白狐难得地出口安慰:「不用自责。」
「是我,是我强自回来。满身阴气……伤了她……」
那小将军话说得断断续续,流下血一样的泪。
白狐摇头:「便是你不回来,她也活不了太久。你死后她终日郁郁寡欢,没几年也去了。」
那小将军忽然疯了一样扑到它面前,他跪在地上恳求道:「你有办法是不是?」
「我求你……求你……」
高傲的小将军低下他的头颅,一下下撞在地上。
「有,不过要用你生世的轮回来换。」
闻言,那小将军死寂的眼瞳一瞬便溢满光彩,他对那背后的代价满不在乎。
白狐轻叹一声,又是一对痴男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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