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之谋

「那几个老东西竟然骂我懦夫!」

男人的话,被一串笑声打断,女子带笑的嗓音轻快动听:「辛苦啦,胥翎!你做得很好,就得罚他们,叫他们长长记性。」

蓦然听得这个声音,御长潇往前走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他静静站在距离那亮着光的屋子几米之外,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她果然还活着,似乎还活得不错,可是,为什么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只是发现她还活着这件事,他竟然会颤抖得如此厉害?

那个男人还在说话,讲着魔族的大小事宜,她用心听着,时不时「嗯嗯」两声,偶尔还会夸一夸那个人。

「胥翎,你做得很好。」

「这个主意很棒!」

「太好了!幸亏胥翎你聪明!」

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叫胥翎的男人。

御长潇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有一瞬间寰渊剑险些不受他控制冲天而起!

他强势摁灭杀戮之意,一步一步往那方亮光处走去。

屋子里的谈话仍在继续,这次是她在说,她说:「这株秋蓉花种下很久了,始终长不好,兴许咱们魔族不适合养它,胥翎,你改日差人将它送回天族领地去吧,我看它蔫蔫的,可别被我养死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御长潇刚好走进屋子里,抬眼便看见了她所说的秋蓉花。

只有一株,养在窗边的花盆里,因受不住魔族之气,差不多快要死了。

他看完了花,才慢慢将目光移到说话人身上。

果然,是琉兽角的缘故。

她的生魂养在角中,那只角被供奉着,四周插满一种手指粗的紫色香火,这香就是先前闻到的味道,因插了很多,她的生魂氤氲其中,是完整的人样,魂体,很小,不如他一只手掌大。

小小一个人儿,吊着腿坐在供台上,长发如云如雾披散开。

御长潇不自觉微微屏息,空落落的指间仿佛依稀感受到手掌从她的发丝中抚摸过的触感,那种感觉明明细微至极却宛如刻进他的骨髓里,此时此刻,他看着她,指间酥痒之意竟令他感到难耐。

他慢慢向她走去,她浑然不知,还在为那株将死的秋蓉花伤心。

「圣女既喜欢这花,我再去寻新的来,给你种满一屋子。」

「不用了,养不活的,何必平白害它性命?」

她望着花儿,眼中满是不舍。

御长潇抬手掐去法诀。

「圣女如此心善,也不知当初——」

胥翎话至一半,嘴巴骤然张大成鸡蛋,他眼睁睁看着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他和圣女之间。

这身影,魔族之人没一个敢说不认识,他就像是一团恐怖的阴影时时笼罩在每一个魔族人的头上。

他是御长潇!天族的不败战神,御长潇!

他怎么会在这里?!!

胥翎第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他瞧见圣女错愕的表情,比之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御长潇弯下腰,垂眼看着面前呆若木鸡的小人儿。

来的路上,他想,若真有她的生魂存在于世间,叫他抓到,他会亲手将她捏成碎片,然后再一块块重新聚拢。

他要她也尝一尝碎掉的滋味。

那种活着犹如置身炼狱的滋味。

可,当她的模样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他脑中却只一个念头无比强烈,他想摸一摸。

战神的手指穿过魂体,指间是微冷的空气。

是了,魂体而已,除非凝聚法术,否则如何摸得到?可即便使用法术,摸到的也只是魂,当初那具温热的身躯已叫她自己亲手摧毁了。

念及此,御长潇的脸色下沉几分,威压不自觉泄露。

胥翎只觉背脊骨一凉,惊骇之下,他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休要动我圣女!」

胥翎张开双臂,不知死活挡在御长潇跟前。

御长潇额头青筋一跳。

那个魂体小人儿仿佛能够感觉他的情绪,急声喊:「胥翎,退下!」

到底喊晚了,胥翎的身体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房梁上。

霸溪心急如焚,恨不能去拉御长潇的衣袖:「战神!冤有头债有主!」

「冤有头债有主。」御长潇瞧着虚虚逮着他衣袖的小人儿,从前她便这样,但凡有事求他就拉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那些画面零零碎碎充斥在他脑海里,令他烦不胜烦!

抬手揉了揉眉心,御长潇的语气无比冷淡,他道:「霸溪,原来你也知道欠了我的债。」

是夜,魔王胥翎哭得不能自理。

天族战神带走了他们的圣女,临行前,只给他留下一句话:「送魂香到虚清山来。」

【番外·下】

霸溪想,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总有一天御长潇会找上门来。

她原以为御长潇找来那日便是她魂飞魄散之日,万万没想到,御长潇非但没有将她一剑斩杀,反而还有带她回虚清山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他将琉兽角揣在怀里,手中始终拿着一束燃烧的魂香。

魂香不灭,魂体小人儿便一直精神抖擞。

霸溪坐在御长潇的肩头,偏头去瞧他的侧脸,这个角度,自然而然看见了他的头发,和她一样,他也有一头乌黑长发,他的长发总是拿发冠束着,很少如她这般无拘无束地披散,然而,那是从前的事了,如今他的长发亦无拘无束地散着,只敛了一部分在脑后,拿发簪挑束。

那发簪,霸溪认得,是他亲手为她炼制的秋蓉簪。

她曾用这发簪结束了自己的一条命。

原来,她离开后,他都用它束发。

看着御长潇略显寡情的脸,霸溪想说什么,张口,喉咙钝得很,许多话无从说起,她只好闭上嘴巴,仰躺在御长潇的肩头,看天上彩云变幻,几多无常。

虚清山好像还和从前一样,又似乎隐隐有一些变化,许久没回来,霸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御长潇一路上一言不发,临到战神府外,他忽然停下脚步:「霸溪,神魔大战,你琉兽杀我山门十一人,我山门弟子亦杀你琉兽一族五代,此仇此恨,可否抵消?」

霸溪不知他为何这样问?那场战争早已作古,彼时的虚清山和琉兽皆有迫不得已处。

既是双方的劫难,又有何恨可谈?

霸溪道:「可。」

御长潇认真打量她的神色,仿佛想看清楚她这声「可」是否心甘情愿。

「我杀你幼弟,斩其头颅,将之悬于天碑之上,我若将你阿弟归还,你心中之恨,可否抵消?」

提到阿弟,霸溪只觉一阵刻骨之痛。

「阿弟已死,战神何须再问?」

御长潇道:「我只问你,我若将你阿弟归还,你心中之恨,可否消弭?」

霸溪道:「可!」

复又硬声:「我阿弟已死,魂飞魄散,你还不回来!」

御长潇不再多言,迈腿往里走。

生息池水汽氤氲,池水里浸泡着一缕弱小生魂。

霸溪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

御长潇将她的琉兽角抛入池水中,她和阿弟并排挨在一起,阿弟的生魂仿佛有所感应,绕着她小狗似的疯狂打转!

「不可能的……」霸溪瞪眼想将这缕生魂看穿,口中不断喃喃,「我曾用魂香祭拜,魂香聚不起阿弟的生魂,你明明将阿弟斩杀得彻底!我阿弟他……他……」

她不敢轻易相信,孤注一掷去问玉莲仙子:「仙子,这是真的吗?你告诉我,我阿弟当真还留有生魂?这真是我阿弟?」

魂体小人儿在半空中团团打转,好像一只无头苍蝇,可怜兮兮。

玉莲仙子心中有气,睨她一眼,背转身去,不搭理。

霸溪顾不上她的不搭理,又急慌慌向御长潇求证:「战神,我骗你、利用你,都是我的错。你不会拿我阿弟编一段梦来骗我、报复我,对不对?」

听得此言,玉莲仙子忍无可忍:「师兄何必骗你?!他若真想报复,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将你魔族屠杀殆尽便是!」

霸溪如梦初醒,终于镇静下来,任由巨大的喜悦将她淹没。

她怔怔然望着围绕在身边的生魂。

是啊!

这气息明明那么熟悉,她怎会认不出来呢?

她只是好怕……好怕是一场梦啊!

霸煞没死!

她家阿弟还活着!

惊喜过后是多年的耿耿于怀终于得以释放,霸溪撒腿坐在半空中,号啕大哭。

魂体没有眼泪,但她哭得伤心不已。

玉莲仙子很是不知所措,那么小个人儿,哭得这般大声,听着着实揪心,饶是心中有再多气,也不得不暂往后推,她无可奈何地轻声安慰:「行了,别哭了……」

那小人儿的哭声却根本停不下来:「仙子,我好难过,又好开心……每每念及阿弟之死,我恨不能以身相替,我阿弟小小年纪,头上角都未长全,便叫他给狠心杀害了!我恨他杀我阿弟,可我知他待我……我知他待我……」

她突然想起,战神就在跟前,一时连哭都忘了,就着大哭的姿势,整个人僵硬成石头,声音亦随之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中,御长潇淡声道:「怎么不说了?」

九太奶奶的青丘洞府里藏有一副龙骨,此骨,乃是九太奶奶的秘宝!别说外人,就是青丘的狐狸,也没几个能有幸亲眼得见这宝贝。

要说昔日的琉兽角是九太奶奶的脸面,那这龙骨便可谓是九太奶奶的命!九太奶奶生怕别人把她的命夺走,将之藏了又藏,对其存在秘而不宣。

然,她的命终是叫战神给抢了去!

御长潇一人一剑挑翻青丘九个山头,愣是将这龙骨找出来,堂而皇之地带走。

九太奶奶气得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得了龙骨,御长潇又去天庭,用同样的方法,抢得天庭至宝——佛子莲胚。

以龙骨为骨,塑莲胚以形,以战神精血养护。

御长潇为霸溪打造出一具完美躯体,模样和曾经的霸溪别无二致。

霸溪却不愿与这身躯合二为一:「这具身体可否留给我阿弟?待阿弟的生魂养好,再让他与这身躯合二为一。」

战神断然道:「霸溪,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则,你与这具躯体合二为一,待你习惯了这具躯体,我们一同前往西方梵天境,那里尚有佛子莲胚可寻,我们寻来,再为你阿弟打造一具新躯体。二则,我将这具躯体毁去,你与你阿弟永远以魂体的形态囚于兽角中,于我而言,你乖乖在兽角里待着,我乐见其成。」

霸溪道:「我选一。」

很多年以后,御长潇带着我,我们游历四海,为阿弟寻找炼制躯体的材料。我们一同去往西方梵天境寻佛子莲胚,一同击杀海中作恶的蛟龙。

大海之中有无数仙岛,有些岛很小,整座岛只长一棵树。

我与御长潇并排坐在树上,看海上明月升起。

御长潇忽然问我:「你曾说,有朝一日,我若要你的心,便来你这儿取,此话可还作数?」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依旧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

我仰头去瞧夜空中的月亮,笑着摇头:「战神,我没有心可以给你了。」

御长潇的目光缓缓自我脸上移开,他亦去看天上的月亮,眼底藏着深深的晦涩,比黑夜里的大海还要晦暗不明。

我一言一语轻声向他倾诉:「许多年前,我杀了一只九尾狐,有个人听得动静,前来寻我。我知九尾狐身份特殊,他若袒护我定会惹上大麻烦,我并不确定他会怎么做……我没想到他什么都没问,只将我抱在怀里,带我离开那是非之地。那天夜里,我的心便落在了那人身上,一直未曾寻回。战神,你想要的心,我好早之前就已经给你了。」

我说完话,偷偷去看那人的脸色。

那不可一世的战神啊,他微微垂下眼,勾起嘴角来,像少年一样笑了。

(完)

作者署名:汤姆是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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