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之谋

我让昊坤在屋外等等。

为这次约会,我特意准备了一身新衣裳,我将乌泱泱的长发挽起,梳成漂亮的美人髻,戴上轻盈别致的发簪,穿上翩跹如蝶的彩衣……

我推门出去的那一瞬间,昊坤眼里写满惊艳。

他愣了好久才主动上前牵了我的手,口中喃喃道:「霸溪,你真美。」

我捂嘴窃笑,心想,这身行头真是准备值了!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昊坤带我去的地方竟是青丘。

青丘这地儿,我听得耳熟却是头一次来。

青丘和虚清山不同,虚清山清气浩荡,大气磅礴。青丘灵气环绕,跌宕迤逦。也不知今日是何盛会?前来青丘的仙人奇多,云头全是众仙的身影。

昊坤带着我落入青丘一座山头,我们刚到就有美人迎上来,青丘多美人,此言不假,就连引路美婢都较天宫仙娥多几分颜色。

美婢把我们往山里引,其间三不五时拿眼瞅我。

我叫她看得不自在,问她:「怎么了?我脸上沾了脏东西?」

美婢妩媚一笑:「仙子倒是比别的仙子多几分姿色。」

我:「?」

听得出来,在姿色二字上,青丘是多么地自信,他们这儿的婢女说起这两个字,神态间亦充满张扬的自信,我感觉我要是不表现得感激涕零都对不起她这番不知道算不算夸奖的夸奖……

我问昊坤:「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昊坤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行吧。

待会儿就待会儿,左右也就一时半会儿的事,我又不是等不起。

山林深处,渐觉偏僻,云头上的仙人们一个也看不着了,我环顾四周,这地儿怎么越走越没人?我觉古怪,偏头想问昊坤,昊坤却朝我笑,安抚我道:「就在前面了。」

我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前方有个山洞,看见山洞的那一刻,我隐约明白了此行的目的地在哪里,果不其然,美婢在山洞口告退离开,留我和昊坤驻足在山洞外。

这山洞,即便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我也能感觉到它的危险,那是一种让我打心眼里感到恐惧的危险。

昊坤似乎料到我会害怕,他看向我,神色不似平常那么热情,反而有些冷淡。

「我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你愿意陪我去拿吗?」他问我。

我从未在昊坤脸上看见过淡漠的神色,昊坤一向是爽朗性子,未开口说话,先大笑几声,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冷淡了?莫不是觉得我会拒绝他?

诚然,我确实在犹豫,这个山洞一看就不是个好去处!

昊坤见我不答,忽然生起气来:「我就知道,你也是骗我的!说什么什么都愿意给我,其实连陪我去危险之地闯一闯的勇气都没有!」

我敏感注意到那个「也」字,原来他以前带过别人来这里……想来人家察觉危险,弃他而去?难怪他方才脸色不对,定是想起了往事……别人已然抛弃了他,我若再做同样的事……岂不伤他的心?

几番犹豫之下,我终于痛下决心:「好!我陪你进去。」

昊坤大喜过望:「当真?」

我豪气干云:「当真!你想进里面拿什么?你说,我帮你取。」

昊坤道:「进去你就知道了。」

昊坤说得没错,一进山洞我就知道了,原来这山洞里布有「伏魔阵」,这是一个能够绞杀魔族的强大法阵。

它只对魔族管用,对天族造不成伤害。

我一进山洞便踏入了法阵之中,强大的绞杀之力将我吸入山洞中央,随后,我被重重镇压在法阵之上。

我没有立刻被绞杀成齑粉,我们琉兽乃是世间最难杀死的魔兽,除了战神的寰渊剑外,想要取琉兽的性命,便是天帝来了也不好使。

法阵幻化成无数利刃,一刀刀剐我身上的肉,血肉离我而去又飞速再生,我浸泡在血水中,痛不可抑。

山洞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宝物,唯独有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美艳女子,我从未见过她,但,通过她的气息,我能认出,她应当是青丘的狐狸。

这头美艳狐狸掰起我的脸来,目光在我脸上打旋,啧啧赞道:「竟是个美人,难得昊坤哥哥竟然忍心。」

昊坤站在女子身旁,冷漠地看着我。

我痛得死去活来,强撑着一口气,问他:「为什么?」

昊坤朝我笑,笑容再讥讽不过,他道:「霸溪,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我想要你的心。」

此刻的我再没了风花雪月的浪漫,我知道昊坤说的不是甜言蜜语,他要的不是做我的心上人,他的的确确是要我胸腔里那个名为「心脏」的器官……

我犯了倔劲儿,仍固执讨要一个答案:「为什么?!」

昊坤手一伸,那把金光闪闪的宝剑出现在他手中,他曾用这把宝剑为我斩杀猛兽,护我周全,如今,他手握这柄宝剑,将它抵在我心口,薄薄的纱衣挡不住剑尖寒冷,我从头到脚升起阵阵寒意。

宝剑刺入我的胸膛,便是剐肉之痛与之相比也不过如此,剑在我体内肆虐,剑锋划碎我的血肉,剔肉绞骨,剜走我的心脏。

血水蜿蜒宛如小溪,我破布似的趴在泥泞里,身体止不住抽搐痉挛。

「真是可怜,」狐狸怕我的血脏了她的脚,往后小退两步,避开满地血污,我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得意且畅快,「昊坤哥哥真有本事,果真将这琉兽骗了来,西海龙筋算什么?我给九太奶奶送去琉兽心脏,还有谁的礼物比得过我去?」

原来如此。

原来他骗我,是为了拿我的心脏给这狐狸送礼物……

我眼中溢出泪来,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无人瞧出我哭得伤心。

昊坤将我的心脏装在一个碧玉小盒里递给狐狸身后的侍女,狐狸拉着他的手,倚靠在他肩头,娇软冲他道:「多谢昊坤哥哥~」

昊坤摸了摸她的发,满脸温柔笑意。

曾几何时,他也曾冲我这样笑……我不信这样的笑容能是假的!

我抬手紧紧攥住昊坤的衣摆,喉咙里全是血,我一口一口往下咽,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我竭力唤他的名:「昊坤……」

若他待我有一分真心,不至于将我丢在这伏魔阵中,心脏既已拿去,何苦再取我性命?

我泪眼蒙眬地哀求,想求得他片刻心软,但,昊坤只是垂下眼来,冷漠踢开我的手,绝然无情道:「区区魔兽也妄想得到我的青睐,真是可笑至极!」

昊坤走了。

他带走了我的心脏。

我在伏魔阵中独自承受无边无际的凌迟之苦,被一次又一次刀剐绞杀。为了减少痛楚,我不敢化为原身,原身太过庞大,只怕一旦化形,刀剐之痛更甚!

我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蜷成小小一团,流失的血液在我身边干涸又被新的血液覆盖……我痛至昏迷又在新一轮剧痛中醒来,伏魔阵的力量逐渐增强,这伏魔阵大概是青丘的大法阵吧?如此轻易开启,就没人来管一管吗?

遭受折磨的时光像被施了法术变得极为漫长,仿佛过了千年之久,我在半昏半醒之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一步步向我走来,最终停在两米开外。

两米以内,血染洞窟,已无落脚之地。

我看不清来人的表情,过度流失的血液和轮番折磨让我无法保持绝对的清醒,我只不过虚虚吊着一口气,凭借琉兽自身强大的恢复力痛苦支撑。

我的模样大概惨极,那道肃冷的身影在短暂停顿几息后,一步步踏进血水里。

他向我走来,寰渊剑发出威慑四方的愤怒剑鸣,伏魔阵在横扫而来的剑气中一寸寸分崩离析,镇压我的力量消散了,凌迟结束了,我千疮百孔趴在血污中,只看得见战神脚上穿着的腾云靴。

御长潇将我拦腰提起,我宛如被乱刀剪碎的破布娃娃,晃荡在他腰间,他顿了顿,解下自己的披风,将我裹起来。

眼泪和血终于分开,大滴大滴掉落在地上。

我不必再将喉咙里的血往下咽,尽数喷吐出来,我终于能再度开口说话了,只是因为无力,嗓音极度嘶哑。

我嘶哑着嗓子对御长潇道:「多谢。」

御长潇低头瞧了我一眼。

4

体格强大有时不见得是好事,我的身体明明从内而外全坏掉了,连心脏都被人强行剜走,偏我就是不死。

玉莲仙子拿柔软的巾子,一点一点为我擦去凝结在我身上的血团,血团清理干净,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身体,饶是一向平静如水的高冷仙子也禁不住动容。

我身上无一处完好,血肉模糊。

我蜷缩在石床上,玉莲仙子轻轻将我鬓边碎发拨到耳后,我曾有一头美丽的乌泱泱的黑发,如今,它们稻草似的长短不齐,凌乱糊在我头上,又脏又臭,散发着冰冷的血腥味。

玉莲仙子眼中结了一层霜。

我默默蜷缩着身体,如同死过去一般,任由她为我涂抹药膏,清理身体。

御长潇环臂靠在不远处的石柱上,无声无息,哪怕他不动声色,我也知道他在,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令我时时头皮发麻,越强大的凶兽越难以忽视他的存在,这是凶兽的本能,尤其在这般虚弱的时候,他的存在比任何人更能威胁我的生命。

玉莲仙子给我用的药极好,涂上不久,我就没那么疼了。

我小声同她道谢,她大约想安慰我,抚着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开口唤:「霸溪……」

仙子清冷惯了,并不擅长安慰人,她唤了我的名字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背对着她,呆呆望着窗外起伏的山峦,西落的红日和寥然归家的孤鸟,慢慢出声道:「没人像他那样待我好……他会来虚清山看望我,送我小花、落叶、小鸟……我原以为他有几分喜爱我,原来,他是骗我的……他想剜走我的心,拿去送给他的心上人……」

「从前,我在天宫时,他爹为了给九太奶奶送礼物,砍了我的角,还哄走我的琉兽毛,他爹骗我说,只要我把角给他,把琉兽毛给他,他就会替我说好话,不让战神为难魔族……我信了他的话,他要角,我便给他角,他要兽毛,我也统统拔下来给他……可原来他爹和他一样,都只是在骗我……他们都骗我……他们怎么那么喜欢骗人呢?」

「若我父母兄弟还在……谁要这样欺负我,他们定会为我讨回公道……可他们不在了,他们全都死了……难道只有你们失去了至亲之人吗?我们琉兽亦是全族被灭,只剩我一个……那场大战,魔族挑衅在先,天族报复在后,我们琉兽何其无辜……」

「我有让你带过话的,仙子,你可还记得?我让你带话回天族,我一直等你带话回去,我盼着神魔双方可以休战,盼着爹娘能从战场上回来……生灵涂炭,灭门灭族,从来不是我愿意看见的……可为什么到头来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

「对不起,霸溪,」玉莲仙子痛色道,「我逃离魔族时,半路被人发现,九死一生才回到天族,彼时神志全失,一直养在生息池中,直到战乱平息后,师兄沉睡于虚清山,我才慢慢苏醒过来。」

「我……未能把你的话带给师兄。」

「原来如此……」我喃喃念道,「原来如此……」

我悲痛地双手捂脸,任由眼泪从指缝间滑落。

「一切皆有定数……不过阴差阳错罢了……」

我细声呜咽,肩脊难以克制地轻微抽动,哭至情难抑制处,我细声轻唤:「仙子,我想爹娘……」

玉莲仙子张手想抱一抱我,可我俯在石床上,蜷成一团,她无从下手。

我哭声不止,肝肠寸断。

她方寸大乱,不知所措。

男人的身影忽然将我笼罩,战神不知不觉来到石床前,我背脊一颤,攥着被角,费老鼻子力气从床上爬坐起来,所有人都知道我怕他,他也知道,我哭红了眼睛,哭红了鼻子,含着眼泪,胆大包天与他对视,既可怜又莽撞。

御长潇看着我,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除蔑视以外的另一种情绪——无奈。

我也看着他,咬着嘴唇,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落泪。

他那双英气十足的长眉渐渐蹙紧。

我下意识想用手指绞头发,可手指头动了动,指间空落落,我埋头一瞧,哪儿还有什么头发?我的头发全叫伏魔阵给削完了……我抬手摸头,只摸到一脑袋短促杂毛,呆了一瞬,嘴一瘪,泪水哗啦啦落更凶。

御长潇揉揉眉心,无奈之色更甚。

他盯了我片刻,随后,不发一语,大踏步转身离去,随着他往外走,战神甲出现在他身上,寰渊剑寸步不离跟随他左右。

战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玉莲仙子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神色难得复杂。

她轻叹口气,回头看着我,道:「霸溪,师兄动怒了。」

虚清山下了一场大雨,雨停后,御长潇带回了我的心脏。

很久以后,我才听过路的鸟兽们说起,为了替我要回心脏,御长潇荡平青丘一座山头,抓来那只坑害我的七尾狐狸,生生断她一根尾巴,逼得九太奶奶别无他法只得乖乖交出我的心脏来谢罪。

多年来,九太奶奶被她的那些女婿们捧在高处,早忘了伏低做小的滋味,战神勃然这么一怒,她名下那几位平常耀武扬威的女婿没一个敢吱声,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帝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愣是没敢跟战神对上。

九太奶奶狠狠跌个大跟头,青丘一时沦为笑柄,气得老人家大病一场。

此事发生时,我在虚清山养伤,玉莲仙子见我久病不愈,将我带去生息池泡着。

生息池乃虚清山灵眼所在,池水生机无限,便是死人也能聚上三分元气,我在池水里泡得是皮肤泛红,浑身冒汗。

御长潇把一方盒子抛进池水里,碧玉盒子落入池水中,砸得池水「咕咚」一声响。

我仰起脸来看他。

生息池的池水清澈见底,我身上未着一缕。

御长潇冷淡背转身去。

我从水中拾起那盒子,取出里头的心脏,盒子是昊坤的,我嫌弃地将它丢老远。

赤手捧着自己的心脏,我好一番仔细打量,其实即便失去心脏也不影响什么,没了心脏,琉兽并不会死,只是修为停滞不前,我本就放弃了修行,停不停滞的,又有什么关系?

这心脏既已剜出,又何必再放回去?

我乖觉将心脏递给御长潇:「战神,给你,我的心。」

御长潇没回头,只留给我一个淡漠至极的背影。

我不死心,游到离他最近的池岸边,又将心脏递向他:「失去心脏的琉兽绝成不了气候,我把心脏给你,你拿着吧。」

御长潇终于开口,道:「不要。」

我怕他后悔:「真不要?」

他回我一声嗤笑:「霸溪,你未免太小瞧我,你便是成了气候又如何?有我在一日,你便掀不起风浪来。」

我不把他的话当真,他们天族的男人,一个比一个会骗人。

「行吧,这颗心就暂时放在我这里,等你什么时候想要了,再来找我取,我愿意把心给你换一世太平。」

我不知御长潇是否将我的话听进去?反正光看背影是看不出什么的。

我把心脏洗洗干净,重新往胸腔里放,忙活了好一阵儿才发现他竟一直未曾离去。

我不免狐疑:「战神?」

御长潇听我喊,身形微微一滞,随后颇为艰难地启声:「我不知天帝曾给予你承诺。」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虚虚握了握拳头:「噢……」

「我亦不知你曾带话给我。」

我:「嗯……」

御长潇缓缓转过身来,他依旧居高临下,威风凛凛:「霸溪,往事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若安分守己待在虚清山,我予你承诺,定护你一世周全。」

我看着眼前高大强悍的男人,他浑身无一处着金却比喜爱以金装加身的昊坤光芒万丈岂止千百万倍?

战神一诺,亘古难寻。

我知其珍贵,缓缓从池水中站起身来,金色的阳光洒在我赤裸的身躯上,为我镀一层耀眼光辉。

我眨了眨圆润的眼睛,思考,犹豫,斟酌,徘徊,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当真?」

御长潇断然道:「当真。」

我再度思考,犹豫,斟酌,徘徊:「你在骗我吗?」

他摇头:「没有。」

我于是露出一个心无城府的傻笑:「那你与我钩钩手。」

御长潇面色一滞:「什么?」

「钩钩手!」我道,「就是钩一钩手指头,算是立誓。」

说着,我把小手指弯成钩钩,伸到他跟前。

他皱眉,显然对这样的举动接受无能,然而抵不过我坚持,他极为勉强地模仿我的动作,将小指头递了出来。

我便钩了他的手指头晃啊晃,仰着脑袋,笑眯眯叮嘱他:「不许忘了呀!我们钩过手指头的!」

「我既承诺,自不会食言。」御长潇应承我道,「把衣服穿上。」

有了心脏的琉兽,恢复力强到离谱,不出几日工夫,我身上的伤已然大好,就连乌泱泱的长发亦重新生长出来。

失而复得,越显珍贵。

我不再随手将长发扎起,而是任由它们云雾般披散在我身上。

天宫有贵客前来虚清山,是战神昔日的好友,震方神将。

天帝欲立其十二子昊坤为天宫太子,特遣震方神将前来虚清山请战神出席册封典礼,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天帝册封太子,诸尊神出席,以示对太子的认可,但,战神并未给好友这个面子,他拒绝了天帝的请求,不肯出席太子册封仪式。

震方神将无可奈何,郁郁而归。

玉莲仙子对此事表现得很不上心,不过只是拒绝天帝的请求而已,像他们这样的尊神一向不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因我的缘故,虚清山对昊坤很没好感。

玉莲仙子评价昊坤为「宵小之辈」,对天帝欲立昊坤为太子一事也只一句「宵小之辈难堪大任」。她同我说了这么两句闲话便发现我今儿做的小食儿是秋蓉糕,什么昊坤不昊坤的,立马抛诸脑后。

「师兄爱吃秋蓉糕,霸溪,你给他送一盒去吧。」

我道:「行。」

我提上一盒子秋蓉糕送去战神府。

不巧,战神在神修,也就是俗称的打坐,神修花不了多长时间,不过就是随便一修行,或者闭目想想事情。

我没敢打扰,把糕点往桌上轻轻一放,撑着脑袋在旁边等,等人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我等着等着,头一歪一歪,后头没撑住,干脆趴桌上睡了。

等我伸着懒腰醒来,战神在我对面喝茶,秋蓉糕已吃完一半。

我揉揉眼睛,垮着肩膀,惺忪坐着。

他随手给我倒了杯醒神茶,我冲他笑了笑,他面无表情,拿起一块儿新的糕点来。

我胳膊肘撑着桌上,捧着脸蛋,问他:「好吃吗?」

战神道:「嗯。」

我粲然一笑:「你要是喜欢,我日日给你做。」

他道:「不必。」

我:「噢……」

他将秋蓉糕三两口吃下肚,慢条斯理开了口:「我不愿出席太子册封典礼并非为你,你不必如此讨好。」

我捧着脸蛋,摇头:「玉莲仙子让我给你送来的。」

战神一滞:「……」

他的表情似是吃瘪,我忍不住吃吃笑,他恼然,目色越发威重,我识趣止笑,伸手掩住嘴巴。

天宫册封太子那日,四方仙神朝贺,天宫以外辐及四海之地,霞光万丈,彩云呈祥,一派得天独厚之盛景,然,盛景之下,实则几方尊神都未曾在册封典礼上现身。

宵小之辈难堪大任,诸尊神不尊、不服、不认。

浩大的一场盛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天宫诸仙心中作何感想,我不知,不过我猜肯定不怎么愉快就是了。

天宫硬要炒福祚,各级下路神仙齐配合,大小神仙们一起上阵送福,愣是将福气炒得沸沸扬扬,受此影响,虚清山冒出许多平日里见不着的福果,这些果子可油炸,可煲汤,可做小甜饼,还能做成福果糖。

御长潇和玉莲仙子在观星台对弈。

我做了福果糖,牵着围兜兜给他俩送去。

玉莲仙子伸手从我的围兜兜里拿糖吃,她对甜食并不十分喜爱,只吃个稀奇罢了,战神却是嗜甜的,但他并不伸手从我这儿拿。

我努嘴向他示意,拿呀!

他拈子下棋,视我的招呼为无物。

我只好跪坐在他身旁,抓了一把糖给他放桌上,又抓一把,放玉莲仙子那边,最后还剩一把,我自个儿剥着吃了。

一把糖吃完,他俩的棋局还在厮杀,棋盘形势错综复杂,我看得头晕便撑着脑袋在一旁打盹儿,迷迷糊糊之际,脑袋往下落,有一次刚好落到御长潇的肩膀上,我也是睡糊涂了,顺着他的肩膀往下唆 ,唆到底,枕着他的腿儿,舒舒服服就睡了。

两人的棋局什么时候结束的,我是半点不知道,我睡得香甜无梦,酣然之际却觉有双大掌揉弄我,我倏然睁眼,看见的是御长潇的手臂,他含威不露的眼睛在手臂之后与我对视,而手指却正拂弄着我的乌发。

我:「?」

御长潇淡定抬起手来,一枚刺果被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递到我面前。

「你头发上沾了东西。」他嗓音冷淡,一如既往。

我接过那枚刺果,瞧了瞧,问他道:「还有吗?」

他稍稍沉默,薄唇抿成一线,须臾后:「嗯。」

我说:「那你都给我捡了吧。」

他便伸手过来,五指拨弄我的头发,粗糙的指腹在如云的发丝间寸寸探索,我原本不觉有他,可当他的手掌一点一点撩起我的发丝,我探看到他深不见底的双目时,不知为何心跳渐速,耳朵滚烫起来。

我从未有过这般奇妙感受,情急之下,一把捉了他的手臂。

战神一愣,垂下眼来看我。

我瞧见他漆黑眼瞳之中的我,乌发如云如雾铺散在他怀中,满面羞红,娇艳纯真,仿佛一朵动情至极的初生玫瑰。

我捉着他的手臂,一时怔然,不料他反手擒了我手腕,提高到头顶,死死禁锢。

我有些害怕,挣扎起来,细声唤:「战神……」

他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随后,哑声仿若愤怒:「霸溪,你找死!」

他此时的模样极凶,我吓得眼珠儿染泪,噙着泪水,直摇脑袋:「不不不,我不找……你松手……」

御长潇闭了闭眼,眉峰蹙得死紧,一把将我的手丢开。

我得了自由,忙不迭从他腿上爬起,再顾不得手腕间的疼痛,提起裙摆就想跑,可脚步刚提起,手腕再次被握住。

我从不知一个人的握力能如此强悍,仿佛掌握乾坤也不是不能。

我惊惶回头去看他。

御长潇慢慢抬头向我看来,口中一字一句皆如雷霆万钧:「不要试图勾引我,霸溪。」

「我不是昊坤那样的货色,我若决心要,便是把你那颗心剖出来给我也是不够的。」

「不要玩火自焚。」

最后这句话,带着浓重的威慑。

说完话后,战神松开了我的手。

5

我再不敢往战神府去,玉莲仙子不知怎地看出了猫腻。

「霸溪,你和师兄怎么了?」

我啃果子的嘴一抖:「没、没怎么?」

她低眉瞧过来,像是不信:「那你把这盒糕点给师兄送去?」

我忙道:「以前不都是你送吗?」

玉莲仙子眉目轻轻一挑:「那是很早以前了……」

我:「……」

那盒糕点我阳奉阴违自己给吃了,没敢告诉玉莲仙子,怕她问起缘由,然而瞒着的下场便是没隔几日,玉莲仙子又让我给战神府送仙果。我愁得无法,正琢磨着要不要奴役一只小兽来为我跑腿,御长潇却走了,去女兀山杀蛮兽去了。

「区区蛮兽何至于劳动师兄出马?」玉莲仙子百思不解。

我却长吁一口气,欣喜于御长潇走得好,走得妙,走得呱呱叫!

虚清山于是只剩我与玉莲仙子二人,玉莲仙子喜静恶动,酷爱清修。我呢?我自是一身轻松,甭提过得有多逍遥快活!

我巴不得御长潇在外头多待几年,然而,感觉只疏忽一瞬,御长潇刚走没多久就又回来了。

战神回山,数玉莲仙子最为高兴,她一有空就去战神府走动,给他师兄送茶送仙果,陪他师兄练功对弈。我则完全相反,想着法儿不出现在御长潇面前,生怕跟他撞见。

玉莲仙子是个超凡脱俗、性情寡淡、无欲无求的仙子,这样的仙子某天突然忧愁起来,向我倾诉说:「师兄近日心情仿佛不爽利。」

我心想,人嘛,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正常。

玉莲仙子却道:「这不大正常。」

我于是又想,那可能确实不正常。

「霸溪,你可否做些秋蓉糕?待会儿我给师兄送去。」

只要不是让我送,怎样都行!我着手开始做糕点,玉莲仙子寸步不离地守着,把秋蓉糕当成是治疗她师兄糟糕心情的解药。我俩一个做,一个守,忙得不亦乐乎时,忽见天边有红霞飞至,红霞足有三丈长,比之旁的来虚清山拜访的仙人座下那一小撮小白云可有派头多了!

有贵客驾临,我与玉莲仙子都好奇往那云头看。

来者不知是谁,隐隐绰绰端坐于车驾之上,随行婢女站成两行,皆彩衣飘带,仙姿玉容。

婢女撩起挡帘一角,一只玉白细手搭在她手臂上,那只手莹莹似夏日流光,灼灼如心尖白雪,娇软玉透,叫人观之而销魂,这才不过只是一只手而已,当女子真正露出真容来,赞一句天地为之失色亦毫不夸张!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眼睛落在人家身上移不开。

玉莲仙子倒是一眼认出:「此乃青丘九尾。」

我心悦诚服,高赞一声:「美!」

玉莲仙子倒不见有动容之色,只是好奇:「青丘九尾来我虚清山做什么?」

这还用说吗?人家的车驾可就停在战神府外!

我大胆猜测:「战神心情不好该不会与这美人有关吧?」

玉莲仙子想了想,大抵不能确定,于是我俩双双看着那美人娉婷婀娜地走进战神府,留下两行婢女成串立在府外头。

我问玉莲仙子:「秋蓉糕还做不做?」

玉莲仙子把头一点:「做!」

我俩便又继续热火朝天做起糕点来。

一锅糕尚未出炉,战神府府门大开,九尾美人含泪从战神府出来,玉莲仙子见状,清冷冷一笑。

我丁点儿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九尾美人在战神府外呆立片刻,随后竟……不走了!

没错。

她似乎决定在虚清山住下。

虚清山上有许多空废的洞府,九尾美人挑了一座离战神府最近的就要住进去。

那两串婢女动起来,搬家的搬家,打扫的打扫,捣鼓的捣鼓。

我看傻了眼,心说,这九尾美人委实不拿自己当外人,即便想住也得先知会主人一声吧?更何况,她选的那个洞府还是昔尊神的洞府!

我扭头去看玉莲仙子,果不其然,仙子身上的冷意肉眼可见凝结成霜,她二话不说,踩着飞剑朝那边飞去。

我见情况不对,赶紧跟上。

九尾美人见我俩突然出现,不慌不惊,起身朝玉莲仙子盈盈一拜:「奴家青丘九儿拜见玉莲仙子。」

她这一拜,螓首微垂,露出一截莹白修长的美颈,顾盼间我见犹怜,我看得心都化了。玉莲仙子却毫无惜花之情,冷眼看着她。

九儿丝毫不怵,不卑不亢将自己的来意娓娓道明:「承蒙战神相救,九儿得以脱险于蛮兽之手,九儿无以为报,愿常留虚清山,侍奉战神左右,望仙子成全。」

原来如此,原来战神对她有救命之恩,人家是来报恩的!

好一出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故事!

又是老天安排好的缘分。

我对这样的缘分倒是乐见其成,但这等缘分显然不入玉莲仙子的眼,只听她言简意赅道:「限尔等一刻钟内滚下山去!」

想来如九儿这般钟灵毓秀的美人,活了千百年,未曾被谁这般疾言厉色地对待过,她先是瞪圆了眼睛,仿佛玉莲仙子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歹毒妇人,随后,脸上露出受辱表情,质问玉莲仙子道:「仙子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玉莲仙子下巴微抬,不假辞色:「我虚清山岂容你一只青丘狐狸想留就留?」

九儿亦冷了脸色:「如此说来,仙子是不满我青丘狐族?」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旁的仙人恐怕吓都吓半死,但虚清山是何处?便是仙宫也需礼让三分的地方。

玉莲仙子虚虚抬眸,眉眼间已不再是常年避世的清冷模样,反而生出赫赫之威:「本神常年不下山,倒不知你青丘区区一个小辈居然敢如此与我说话!」

凡以尊神自称者,哪个不是唯我独尊?青丘的九太奶奶尚且在战神跟前不敢高高昂起脑袋,更何况只是她名下一名小辈。玉莲仙子虽不如战神威风霸道,但,人家好歹也是昔日神魔大战中战绩彪炳的女神将,虚清山堂堂十三门徒之一。她只是性子冷,不问世事罢了。若真要下山走一趟,诸仙遇见,哪个不得拱手揖礼恭恭敬敬唤一声「尊神」?

平常以仙子称呼,也只是她不计较罢了!

青丘这些年风光无限,小辈们飘飘然忘乎所以,然,尊神之威不是区区一只小狐狸所能承受的,九儿即便再不甘愿,也只得忍气吞声说上一句:「九儿不敢。」

她如此惺惺作态,越发惹得仙子生厌,玉莲仙子挥袖一荡,竟是一点儿脸面没给,直把这群人连同天边那三丈长的红霞一起挥远了去。

瞧着被轰飞的一群狐狸,我很为玉莲仙子发愁:「你就这样把人打跑……战神对她无意还好,若对她有意,你可怎么收场?」

玉莲仙子却是十分笃定:「放心,师兄对她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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