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之谋

出自专栏《迷雾之城:隐秘角落的爱与真相》

天帝答应庇佑我魔族。

我信了他的鬼话。

直到神族灭我全族。

悲痛之下,我决定干票大的。

诱惑战神动情,离间神族不睦。

既无法正面抗衡,演一出祸国殃民又何妨?

只是,谁曾想动了情的战神未免太难让人招架…

1

天帝砍了吾的魔角,他要拿吾的魔角去送丈母娘。

我的魔角被整根砍掉,额头留下一道圆圆的疤,摸着这道难看的疤,我委屈得嗷嗷哭。

天帝长袖一拂,甚为无奈:「哭什么?这角过两年自己不也要掉的吗?」

我心想,那能一样吗?换角和拔角是两回事!你见过谁家小娃还没换牙就被拔光牙齿的?

天帝见我哭个不停,自知理亏,只好拿话安慰我:「行了,别哭了,大不了等战神归来,我不让他攻打你们魔族不就行了?」

我打着哭嗝儿,半信半疑:「真的?」

天帝一口咬定:「真!比金子还真!」

那……行吧。

只要不攻打魔族,怎样都好。

想我年纪轻轻被送上天庭为质,身上背负的使命不就是让天族高抬贵手给予我魔族夹缝生存的机会吗?

天帝既已许下诺言,我的魔角也算牺牲得值了。

我抽抽噎噎止住哭声,天帝见哄好了我,立刻便要拿魔角给他丈母娘送去。

天帝的丈母娘乃青丘九太奶奶,这位九太奶奶酷爱收集四海凶兽的身体器官,据说,她那青丘洞府里摆满了莽牛的蹄、双头蛇的头、鲛人的眼睛、千雀的羽毛……如今又将摆上琉兽的角。

我们琉兽也曾威震天下,魔角被人作为藏品拿来炫耀,当然是极端耻辱的一件事。

可有什么办法呢?

六百年前,神魔大战,魔族惨败,魔王及百万魔兵葬身于浑噩海,魔族经此一战,元气大伤,伤到连修仙的人族都能将魔族欺一欺的地步。

还谈什么尊严?连底裤都输掉的人没有尊严。

天帝靠我的魔角在九太奶奶的一众女婿中脱颖而出赢得丈母娘的夸赞,天妃娘娘深觉脸上有光,一连几天都给天帝好脸色。

天帝夜夜留宿天妃宫中,美人在怀,大享艳福,我就惨了,整个天族都在看我的笑话,就连端茶送水的宫娥都明目张胆地当着我的面指指点点。

「你们看,她就是魔族琉兽霸溪,咱们天族的阶下囚。」

「为了讨好天帝,她连自己最珍贵的角都奉献给了我们天族。」

「听说九太奶奶拿她的角做成酒樽,称赞这琉兽角乃是世间最好用的盛酒器具。」

「这霸溪呀,怕是千古以来唯一一个被砍了角的琉兽吧!」

在宫娥们的奚落声中,我捂着脸,羞愤跑走。

没错,我,霸溪,乃千古唯一一个被砍了角的琉兽。

我们琉兽的角乃大补之物,成年后脱落,一般会被自己吃掉,琉兽角相当于琉兽的另一条命,异常珍贵,从来没有琉兽会让自己的角被人抢走,而我,可能是唯一一个任由自己的角被抢走却一点也没有反抗的琉兽……

好生窝囊!

可,还是那句话,有什么办法呢?

要是我族中长辈还有活着的,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琉兽角的主意,可他们全死了,如今存活在世间的琉兽仅剩两头——我和阿弟霸煞。

阿弟比我还年幼,尚且需要仰仗我。

为了阿弟,为了魔族,别说角了,天帝就是要剐我的皮,我也只能乖乖躺平……

啊呸!我就不该这么想!但凡不好的事往往想什么来什么!

琉兽角才刚砍走没两天,天帝又来找我,九太奶奶过生辰,他想要我献上一件琉兽衣,简单说就是继吾的角之后,九太奶奶又看上了吾的毛。

九太奶奶的女婿之多,个个儿都是天庭得力的神仙,这些神仙为了讨丈母娘欢心,那叫一个绞尽脑汁,花样百出……卷出天际。

天帝为了拔得头筹,主意老是打到我头上。

我们琉兽体型不算庞大,加之我尚未成年,体型只如一头幼年花豹,身上的毛哪里够织一件琉兽衣?但,天帝向我承诺,只要我献上琉兽衣,将来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魔族!

我思来想去:「天帝,你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千万别忘了呀!」

天帝信誓旦旦:「决不食言!」

既然如此,一件琉兽衣而已,又有何不可呢?拔了的毛总是要长的,唯一只有化为原身时不太好看罢了,大不了就暂时不化原身吧!

我剃光了一身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做成一件琉兽衣呈给天帝。

我们琉兽的毛灿若夜空流霞,是出了名的美,当初家族中的长辈化为原身奔行于夜空中时,无数仙人都曾为之驻足,惊叹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得了我的琉兽衣,不出意外地,天帝再次力压群婿,在九太奶奶跟前得了脸。

听说九太奶奶披上我的琉兽衣,整个人艳光四射,明明已是快要作古的老人家了,美艳之姿竟完全不输自家女儿们的风采。

九太奶奶对琉兽衣爱不释手,穿上便不想再脱。

这样的结果很不妙,因为继九太奶奶之后,天妃娘娘也想要一件琉兽衣。

天帝再来找我,我扑通给他跪下了。

「不是我不舍得,」我抹着眼泪儿,期期艾艾地说:「天帝啊,我的毛确实都剃光了!」

天帝捋须沉吟片刻,把问题抛回给我:「那不行,你想想办法。」

这种事哪里有办法可想?

我只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让天妃娘娘等等行吗?我们琉兽的毛长得快,至多一百年就能再做一件衣裳。」

「那不行!」天帝一口拒绝,「我家天妃宝贝性子急,等不了那么久。」

「那怎么办?」我紧蹙眉头,愁得眼睛都睁不开,「我没毛了呀!」

天帝思忖,眼珠子转了两转:「你阿弟……」

不待他说完,我昂起头来,斩钉截铁:「不可以!」

我双目灼灼与天帝对视,连趴跪的姿态都忘记了:「我怎样都行,我阿弟不可以。」

天帝拂袖而笑,仿佛自讨没趣:「行吧,行吧,一百年就一百年,不过也只是弹指一瞬罢!」

对妖魔神仙来说,一百年确实弹指一瞬。

六百年也差不多。

六百年前,神族之所以能够取得神魔大战的最终胜利,原因只一个——不败战神,御长潇。

大战过后,御长潇沉睡于虚清山,留下六百年后归来的预言。

这六百年里,我战战兢兢在天族做人质,恨不得世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慢得永远到不了六百年,这样战神便能永不归来,而我阿弟在魔族励精图治,振兴魔族,和我一样,他恨不得魔族一夜之间恢复元气。

我俩都害怕战神归来这一天,可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

战神归来那日,天地震动,虚清山浩荡清气冲天而起,方圆万里之内,妖魔神仙无一不觉异样。望向虚清山的方向,众仙敛首,恭迎战神回归。天庭七十二道神门大开,仙家齐聚,鸾鸟飞鸣,白鹤绕彩云起舞。然,从日出等到日暮,战神一直未曾现身。

众仙家窃窃私语:「战神莫不是向魔族寻屠门之仇去了?」

我藏于人海中,左眼皮跳完,右眼皮跳,心神不宁,直怕众仙家所猜不错,战神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仇,毕竟御长潇此人,乃杀戮之神,没什么菩萨心肠,他若有心寻仇,魔族如何抵挡得住?

惶惶难安之下,我想起天帝曾几次给予我的承诺。

自从上次剃毛以后,我身上兽毛所剩不多,跟被割草机推过的草坪似的,短戳戳,摸着都扎手。我自知有求于人,哪怕身上已无毛,也不得不挤出些毛来,兽毛长得深,我将它们一根根拔起,每拔一根必连皮带肉,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拔光了所有仅剩的毛,清理干净毛上血渍,连夜做成一件衣裳,前往天宫拜见天帝。

我趴跪地上,呈上新做好的琉兽衣,恳求天帝信守当初给予我的承诺。

天帝得了琉兽衣,喜笑颜开,满口答应:「好好好。」

然而,不过两日,寰渊剑挑着我阿弟的头,战神之剑,刺破苍穹,我阿弟的头颅,叫那剑钉死在天族的烈士碑上,战神御长潇以吾弟之头颅告慰天族天兵天将之亡魂。

吾弟的头,尚是幼兽模样,小小一只,如同花猫一般。

天族众仙振臂高呼战神名讳,我脱力跪俯于地,泪如泉涌,一滴滴浇灌天界这片无情领地。

我质问天帝,为何不信守承诺?

天帝好像逗弄一只小猫,拍拍我的脑袋:「战神并未屠尽魔族,只是斩杀魔王罢了,他到底为你魔族留了一条后路。」

我闻言,血气翻涌,心如刀绞,抬头看去,天帝笑容宽和,却和往常一般模样。

2

吾弟之头颅悬挂于天族墓碑上,遭风吹雨打,日晒雷劈,我常去碑前祭拜,为他带他喜欢的花蜜和山鸡肉。

头颅日渐腐烂,空气中弥漫着腐尸味,那是生命逝去的味道,原不该是我阿弟的气息,我阿弟打小就是个爱蹦爱跳充满活力的少年,他身上满载阳光,和腐烂恶臭原本毫不相关。

我伤心落泪,哭泣不止,没承想前去祭拜阿弟的次数太频繁,一日竟大意与战神碰见。

御长潇嗅到了我身上的气息,寰渊剑发出威慑四方的唳鸣,剑气直向我劈斩而来,我被一剑迫出原形,匍匐于地,瑟瑟发抖。

长剑顿了顿,没有立时痛下杀手,大概因为他的主人从没见过如我这般形状凄惨的琉兽吧,皮上无毛,血渍呼啦,连角也没了,整只兽瘦骨嶙峋俯在地上。

御长潇惊讶之下,问四周:「此乃何物?」

旁边仙者为他解惑:「战神有所不知,自你沉睡以后,魔族将琉兽送与我天族为质,此乃琉兽霸溪。」

御长潇眉眼一厉:「养虎为患,既是琉兽,合该斩草除根!」

话音落,寰渊剑杀气腾腾直取我头颅,我毛骨悚然,已然晓得这剑必将取我性命,大骇之下,我连连叩头求饶:「战神饶命,玉莲仙子乃我所救,望战神饶我一命!」

寰渊剑割破我的脖颈,终是停了下来。

我深知哪句话起了作用,于是不断重复:「玉莲仙子乃我所救!她真是我救的!」

战神御长潇师承虚清山,同门共有十三人,其中十一人死于魔族之手,剩下两人一个是战神本尊,另一个便是玉莲仙子。

玉莲仙子本也被魔族所擒,关押于魔牢之中,囚为人质,我见她可怜,不忍将她伤害,私自放了她离开,她这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

我救了玉莲仙子,我拿此事向御长潇讨要一个同样活命的机会,然而御长潇却并未放弃杀我的念头,他的威压狠狠碾压我的脊背,我承受不住,兽身匍匐进尘埃里,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御长潇面无表情地问我:「既为人质,你在此处作甚?」

我道:「我常来打扫墓地……」

陪同御长潇身侧的乃是此地守墓仙,守墓是枯燥活儿,这六百年来,唯有我常来打扫墓地,时不时陪他唠两句嗑。

守墓仙为我说话:「战神,霸溪所言不假,这片墓地一向由她打扫祭拜,她常来。」

「呵!」御长潇一声冷笑,「这么说,你一个魔族倒是热衷于祭拜斩杀你魔族千万人的神族天兵?你倒是大度!」

我怯然望向御长潇。

我们琉兽除了皮毛美,眼睛也是极美的,人人都说鹿眼无辜,那是他们没见过琉兽,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无辜得过琉兽的眼睛。

尤其当她望着你的时候。

泪水洗涤过的眼眸,越发纯澈动人,我露出害怕模样,小声,又带着些少女不省事的倔强。

「不是的,这里不止埋着天族天兵……」我细声同威风凛凛的战神争辩,「战场之上血肉模糊,尸体早分不清谁是谁,我祭拜的是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人……不管他是天兵,还是魔兵。」

「放肆!」

伴随御长潇的震怒,寰渊剑仿佛施予惩罚般,重重刺穿我的肩胛骨,痛感袭来,我一声闷哼,在惊惧与剧痛的双重袭击下,眼前骤然一黑,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已身处虚清山。

肩胛处的剑伤被悉心包扎,我虚弱无力,维持不了人形,无奈只得以兽形模样趴在玉莲仙子的腿上。

玉莲仙子抚摸着我的兽头,指间轻轻碰触我本该长角的地方,那里如今只剩一道丑陋的圆疤,她凝视着疤痕,轻轻吁出一口气,清冷对我道:「抱歉,我不知你在天族的日子这般艰难。」

我发出细细一声呜咽,委屈极了,用圆脑袋蹭她的手,没有人能够拒绝索要呵护的幼兽,玉莲仙子也不例外,她怜爱地将我撸了又撸。

我是世间仅剩的琉兽,待在任何地方,御长潇都不放心,只除了在他眼皮子底下。

于是,我从天宫搬来虚清山住。

琉兽毕竟是兽,相比规矩森严的天宫,远古神山显然更合我心意,我甚至都不爱化人形,成天一副小兽模样,满虚清山上蹿下跳,今日下水逮鱼,明日上岸扑蝶,后日泥里打滚,再后日树上掏鸟……

我过得那叫一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这叫御长潇瞧去,不知又哪儿没对他的眼,他不止一次声色俱厉地警告我:「霸溪,你要胆敢生出不轨之心,我当初怎么砍下的你弟弟的头将来就怎么砍下你的头。」

战神高高在上,提及我阿弟,神态冷漠,仿佛我阿弟是巨人手中的蚂蚁,挥手可拂的尘埃,不值一提。

我亦如此。

我们在他眼中,不过是随时可以一剑斩杀的蝼蚁,不入战神法眼。

我睁着无辜兽眼生气瞪他。

他不为所动,威风赫赫。

每每此时,玉莲仙子就以练功名义将御长潇带走。

等得了空,玉莲仙子会特意来寻我,她劝我,是劝,也是告诫,她道:「霸溪,别恨师兄。」

我便趴在玉莲仙子膝盖上,红着眼睛摇脑袋。

「我不恨,」我说,「你知道的,我不喜仇恨,讨厌争斗。」

我的话,别人兴许不信,但玉莲仙子至少信我三分,因为即便是在神魔大战打得如火如荼,神魔两族不死不休,所有人都杀红眼时,我最大的心愿仍是希望大家忘记仇恨,抛开偏见,握手言和。

我曾无比天真地向玉莲仙子陈情,我说:「仙子,你回去后千万记得告诉你们家战神,不要再打了,休战吧,只要天族愿意休战,我们琉兽也愿劝魔族退兵。」

我一心一意等着玉莲仙子把我的话带回去,我满心以为只要她把我的话带回去就能换回多年未有的和平,然而,事实却是我放走了玉莲仙子,神族再无所顾忌,战神率领天兵天将大杀四方,魔族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我千岁时,迎来成年日。

头上那道伴随我多年的丑陋圆疤终于脱落,我浸泡在瑶池里,沐浴着月光,日月交替时,身躯一夕蜕变。

我不再只是小兽模样,原身较以前大了两倍不止,晃眼一看,隐约有了凶兽本该有的样子,然而,我的人形化身却不尽如人意。

我们琉兽化为的人形一向很高,男子最矮能达九尺,女子少说也得有八尺,我却不过才七尺半,同仙宫里的那些宫娥比,差不了多少。

我很沮丧,想来应是我未食琉兽角的缘故,营养没跟上。

我这个身高,对琉兽而言,形同残废。

我已是世间唯一的一头琉兽,奈何却是残废,天道待琉兽何其不公?

我灰心丧气,拿池水照镜子,水影里的姑娘双眼圆润,湿湿漉漉,披散着黑夜般的乌发,与之相应的却是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和鲜红的唇,唇瓣丰润娇艳宛如迎风绽放的红色玫瑰。

我披上云霞衣,再随手为自己编个花环戴在头上去见玉莲仙子。

玉莲仙子惊讶于我的长相,说不输青丘九尾。

我询问她有没有办法长高?

她说可靠幻化术实现长高的愿望,劝我好生修行。

我颓然叹气:「算了吧,我什么都不干,战神尚且看我不顺眼,我要再努力修行,犯了他的忌讳,寰渊剑还不得砍了我的头给他助兴。」

玉莲仙子大抵也知我的顾虑不假,面含愧色。

我见她如此,主动转移了话题:「仙子,我们琉兽成年后,家中长辈会传她一样本领作为祝贺,我如今没了长辈,成年礼过得萧索寂寞,仙子可否如长辈般传我一样本领?不拘怎样的本领,便是末流本事也行,就当全了霸溪的成年礼,如何?」

玉莲仙子犹豫半晌:「你乃魔族,我为天族,诚然没什么本事可以教你,唯独一样,算不得是我的本事,却可传你,你若不嫌弃的话……」

我笑靥如花:「不嫌弃!」

她一顿,像是拿我无奈:「早年我游历西海时,偶然间救下一名仙翁,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那仙翁给了我一本他平身所著的食谱,食谱上记载的皆是对仙魔有益的各样美食以及制作方法,想来是那仙翁一生钻研的成果,我不喜厨艺,食谱放在我这里实属浪费,你若喜欢的话,我便将食谱赠送给你,如何?」

还能如何?自然极好!

我拉着玉莲仙子的手,一个劲儿吹彩虹屁:「谢谢仙子,仙子人美心善,好仙有好报!」

玉莲仙子被我哄得一笑,像往常那般撸我脑袋,手伸到一半儿,见我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小猫似的瞅着她,虽说长大了,可依旧一副小姑娘神态,玉莲仙子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西海仙翁的食谱真是了不得!

这四海的神仙讲究不贪食欲,潜心修行,他倒好,把天上地下,能跑能跳的几乎全吃了个遍!人界的厨子做饭用瓜果蔬菜,西海仙翁用仙芝灵草,他那本食谱基本算得上天界版《蔬菜瓜果百科全书》。

虚清山纵横一域,山中奇珍异宝之多,找些烧饭食材不是难事,我得了食谱,一改幼时上蹿下跳的习性,开始干正经事——做美食。

玉莲仙子和御长潇闭关修炼,我闭关学厨。

仙芝灵草做出来的食物,不仅味道一绝,还额外附带其他好处,美容养颜,生肌活肤,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我仿佛打开一扇新世界大门,时时惊叹西海仙翁好大一个脑洞,也不知这些食谱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厨子嘛,都有一个通病,喜欢把自己做的食物跟旁人分享,享受两句夸赞。

我亦如此。

但凡做出好吃的东西,总要给玉莲仙子送一些去。

有一回,我做了秋蓉仙灵糕,给玉莲仙子提去一盒子,她只尝一口便眼睛骤亮:「这糕点里有秋蓉花?」

我夸她灵舌头,这都能尝出来!

她轻轻一笑,神色间染上几分回忆:「我们师兄妹几个年少时也曾拿秋蓉花当零嘴,那会儿我们常在一起修行,什么事都一起做,谁要养成个习惯,不多久就会成为大家的习惯。忘了是谁起的头,有一阵子忽然爱上吃秋蓉花,那段日子我们几乎每天都叼着秋蓉花吃。这味道,哪怕过去多年,依然记得清楚。」

可能有回忆加成的缘故,一向不重口腹之欲的玉莲仙子连吃三个糕,末了,她委婉向我表达:「这糕想来师兄也会喜欢。」

见我面带难色,玉莲仙子开口劝慰:「虚清山上如今只有我们三个,想来往后千万年亦如此,霸溪,你与师兄都别再介怀了吧。」

我默默一思索,是啊,能够向战神示好,何乐而不为呢?

我听玉莲仙子的劝,做了满满一盒子糕点给御长潇送去。

为显诚意,我甚至特意换下做饭时穿的脏衣裳,穿上漂亮的云霞流帔,悉心将自己拾掇了一番,才饱含热情地给他送糕点去。

奈何我前脚刚进战神府,后脚就叫寰渊剑给逼了出来。

御长潇负手屹立于数重台阶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我睁着一双圆滚滚、湿漉漉的眼睛与他对视,一副受惊小鹿模样。

他面色不虞,问我:「何事?」

我慌里慌张将手里的食篮往地上一放:「无事,无事,就是玉莲仙子托我给你送糕点来,糕点已送到,我这就走。」

不待他说话,我一溜烟跑走,跑得比奔腾的多脚兽还快!

经此一次,我决计再不往御长潇跟前凑。

玉莲仙子再让我送糕点,我夸张给她比画:「你知道寰渊剑吧?那么长,那么锋利,向着我的眉心刺过来,要不是我退得快,仙子,你只怕得去战神府给我收尸!」

玉莲仙子双眉成结:「师兄他行事固然强硬了些……」

我闻音识意,打滚哀号:「仙子,你饶了我吧~」

玉莲仙子只得讷讷无言。

我虽不再往御长潇跟前凑,但,凡是给玉莲仙子送去的食物都会多备一份,方便玉莲仙子给她师兄送去。

那些食物,御长潇吃没吃?我不知道。

他喜不喜欢吃?我更不知道。

我只是大方懂事而已。

3

西海仙翁的食谱里有一样名叫「火焰大棒骨」的菜,我偶然间翻到,发现这菜有促进骨骼发育的作用。

促进骨骼发育不就意味着能让人长高吗?

发现这菜的那一刻,我禁不住泪流满面,只恨与它相见太晚!

我干啥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想赶紧把这道菜学会!

事实证明,长高确实是痴心妄想,我做过那么多菜,唯独只这道菜光准备食材就让人头疼。

这道菜需要嗥猪腿。

嗥猪是一种会向着月亮嚎叫的猪,这种猪,虚清山里倒是不少,可……我从没逮过……

去抓嗥猪前,我像模像样给自己找了把斧头,还煞有介事给它磨锋利了,我手拿斧头,冲进山林,嗥猪没遇见,遇见了独角蛇!

独角蛇阴险,把自己伪装得跟盘着的那棵树一模一样,我没有防备,叫它咬了一口,蛇毒瞬间蹿进我体内,换作别的灵兽,遭这一咬差不多该死就得死了,可,我们琉兽体格强横,百毒不侵。

我一斧头往蛇身上砍,愣是将独角蛇砍得见了血。

独角蛇受伤,凶性大发,身子一卷,意图将我活活勒死!它这点力道,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我正欲手撕歹蛇,却有一人从天而降,手持金色宝剑,一剑刺入独角蛇七寸之地,剧痛之下,独角蛇松开对我的钳制。我还在发蒙,就见一只宽大手掌向我伸来,那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头戴金冠,脚踏金靴,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就连笑容都如阳光般耀眼。

我鬼使神差把手递给他,他牵着我的手,自信道:「姑娘别怕,这里交给我。」

我晕乎乎傻笑,只顾得上说好。

男人与蛇大战,英姿矫健,气势如虹,几个回合下来,独角蛇叫他斩于剑下,男人踩着蛇头,神采飞扬,剖出蛇丹来送我,我不要。

他困惑不解:「姑娘想要什么?蛇皮?蛇骨?或者,我把整条蛇都给姑娘扛回去?」

我说:「我要嗥猪。」

他闻言,朗声大笑:「原来如此,姑娘等着,我这就替你捉一头来!」

我入山一趟,不仅得了一头嗥猪,还得了个男人。

男人名唤昊坤,乃天帝第十二子,从前在南方普陀山修行,近日才回天宫。

因南方有异族叛乱,天帝特派昊坤前来虚清山请战神出面震慑,昊坤打天宫来,途经虚清山,偶然撞见我有难,出手相救。

自古以来,英雄救美就是天赐良缘的开端。

我与昊坤相识以后,昊坤时不时便来虚清山看我,他是个懂礼的人,从不空手来,总带着礼物,或者路边的一朵花儿,或者山林里捉的一只鸟儿,或者老树结的果子……我也是懂礼的人,定会给他回礼,有时给他装一盒子点心,有时请他在屋里吃饭。

他爱吃什么,我都给他做。

但,总这么吃吃吃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于是,几次三番后,我扭扭捏捏向玉莲仙子打听:「你们天族的女子,若是遇见心仪的男子,都怎么向他表达爱意?」

玉莲仙子是高洁清冷的神,被我问得很不好意思。

她端方告知我道:「天宫女子重矜持,一向等男子先开口表明心意。」

我发愁:「那得等到啥时候?」

她见我如此迫不及待,沉吟片刻,为我解忧:「倒也不是没有主动表明心意的,我记得每回师兄去天宫赴宴,总有仙娥给他递香囊。」

递香囊?

香囊?

我好歹也在天宫混过几百年,怎么不晓得还有这种东西?

我手指头绞着乌泱泱的黑发:「香囊是什么?是专门用来表明心意的玩意儿吗?」

「这我便不知道了,」玉莲仙子道,「你可以去找师兄问问。」

这不为难我吗?我双手合十,软着嗓音哀求:「求求了,仙子,你帮我问问吧。」

玉莲仙子不为所动,把长长的水袖一点点从我指缝中抽走:「自己去问。」

我第二次来到战神府,距离第一次有百年之久。

我在战神府外,抠抠脸,挠挠头,蹲一蹲,站一站,捶捶柱子,踢踢墙……什么姿势都用过一遍,一直从早上磨蹭到黄昏,眼见再不进去,天都要黑了,我才终于迫不得已鼓起勇气硬着头皮一脚踏进战神殿。

没承想,御长潇就坐在战神王座上,半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吓一大跳,背脊骨瞬间打笔直。

御长潇抱臂,问我:「何事?」

神色极为不耐,好像我打搅他很深。

我生怕他的寰渊剑一个不开心飞出来砍我脑袋,顶着巨大压力,开口问他道:「听玉莲仙子说,你这儿有老多香囊?」

战神狭长双目将我细细一打量,他那双眼睛浸染过血的风霜,盯着人的时候,如芒在背……

我揪着手指头,豁出命去:「玉莲仙子说,香囊是女子表明心意之物?」

御长潇微微沉了沉长眉,答我道:「是。」

我心下一喜:「战神可否借一枚香囊给我?」

御长潇倾身问我:「霸溪,你想做什么?」

他这样问,我不大好意思。

我咬咬嘴唇,几多羞赧:「我、我想学做香囊,送予我心爱的男子表白心意。」

战神凝视我的目光一时高深莫测。

我倒没太在意他的注视,红着一张脸,向他恳求:「战神,你可否借我一个香囊,我用完便还你。」

「那种东西,」御长潇轻描淡写道,「早扔了。」

我:「?!」

这厮好生无情!

我可真替天宫那些瞎了眼的宫娥们感到惋惜!

正当我替天宫仙娥们打抱不平时,忽然间一个念头将我击中,我眼珠子一转,开口询问:「你们男子莫非不喜欢香囊?」

御长潇毫不犹豫:「不喜欢。」

果然!

我就说嘛!

我就知道!

我赶忙又问:「那你们喜欢什么?」

御长潇抬手揉了揉眉心,要换成是平常,他露出这副模样,我早溜之大吉了,可为了昊坤,我生生坚持了下来,即便御长潇此时很不耐,我仍强装不晓得,硬要从他这儿讨得一个答案。

我俩相对无言片刻,御长潇往王座上一靠,神情松散,语带奚落:「霸溪,看来你果真很喜欢那个男人。」

我挠挠脸:「他、他待我极好……我……」

御长潇扬手将我打断。

我乖乖住嘴,拿眼看他,欲言又止。

他从王座上站起身来,朝我下逐客令:「我并非你那心爱之人,你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滚出去!以后休要再为此等无聊之事登门!」

御长潇最终也没告诉我,男人喜欢什么样的表白礼物,好在我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晓得了送香囊很可能被扔掉这件事。

御长潇不帮忙,我只好去找玉莲仙子商量对策。

玉莲仙子不愧是最了解她师兄的人,一下就听明白了御长潇的意思,并剖析给我听:「师兄说得不错,你既心悦昊坤,自是要准备他喜欢的礼物,师兄怎会知道昊坤喜欢什么?」

玉莲仙子问我:「你可知昊坤喜欢什么?」

我道:「他喜欢吃嗥猪肉,尤其是油炸的。」

玉莲仙子的表情僵了僵,向我建议:「你或许可旁敲侧击问一问。」

我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昊坤又来找我的时候,我俩并排坐在板凳上吃油炸嗥猪条,我看天光很好,昊坤吃东西很投入,自以为便是那旁敲侧击的好时候。

我张口便问:「昊坤,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昊坤抹抹嘴角的油:「怎么啦?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言无不尽:「就是……那个……你听说过吧?你们天族的女子向男子表达爱意,要送香囊……但男子其实大多不喜欢香囊,他们可能喜欢些别的东西……」

我自认为表达得很委婉。

昊坤却哈哈大笑:「霸溪,你是不是想送我东西?」

我心想,不愧是我喜欢的男人,真聪明!

我连连点头:「嗯嗯嗯。」

昊坤问我:「那我想要什么你都愿意送给我?」

我唯恐点头慢了,显得心意不足,忙不迭承诺:「只要我有,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昊坤于是高兴起来,夸我说:「霸溪,你真可爱。」

我羞得脸红,忙又问他:「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昊坤说:「不着急,改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我再告诉你。」

我恨不得明儿个就是「改日」,追着他问:「改日是什么时候?」

昊坤略一思索:「下次我来找你的时候吧。」

我满口答应:「行!」

我告知玉莲仙子下次昊坤来找我的时候,我要同他出一趟门,我央求她替我向御长潇要一天假,毕竟我虽名义上住在虚清山,实质是被御长潇看押在虚清山,轻易不能随便离开,未免昊坤带我出去约会被战神阻拦,闹得不愉快,我需提前做好万全准备。

昊坤来接我那日是个大晴天,我盼了好久才将他盼来,他在我眼中真是别样帅气,那身金光闪闪的衣裳如威风凛凛的战神甲一般充满让人心动的男人气概!

我让昊坤在屋外等等。

为这次约会,我特意准备了一身新衣裳,我将乌泱泱的长发挽起,梳成漂亮的美人髻,戴上轻盈别致的发簪,穿上翩跹如蝶的彩衣……

我推门出去的那一瞬间,昊坤眼里写满惊艳。

他愣了好久才主动上前牵了我的手,口中喃喃道:「霸溪,你真美。」

我捂嘴窃笑,心想,这身行头真是准备值了!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昊坤带我去的地方竟是青丘。

青丘这地儿,我听得耳熟却是头一次来。

青丘和虚清山不同,虚清山清气浩荡,大气磅礴。青丘灵气环绕,跌宕迤逦。也不知今日是何盛会?前来青丘的仙人奇多,云头全是众仙的身影。

昊坤带着我落入青丘一座山头,我们刚到就有美人迎上来,青丘多美人,此言不假,就连引路美婢都较天宫仙娥多几分颜色。

美婢把我们往山里引,其间三不五时拿眼瞅我。

我叫她看得不自在,问她:「怎么了?我脸上沾了脏东西?」

美婢妩媚一笑:「仙子倒是比别的仙子多几分姿色。」

我:「?」

听得出来,在姿色二字上,青丘是多么地自信,他们这儿的婢女说起这两个字,神态间亦充满张扬的自信,我感觉我要是不表现得感激涕零都对不起她这番不知道算不算夸奖的夸奖……

我问昊坤:「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昊坤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行吧。

待会儿就待会儿,左右也就一时半会儿的事,我又不是等不起。

山林深处,渐觉偏僻,云头上的仙人们一个也看不着了,我环顾四周,这地儿怎么越走越没人?我觉古怪,偏头想问昊坤,昊坤却朝我笑,安抚我道:「就在前面了。」

我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前方有个山洞,看见山洞的那一刻,我隐约明白了此行的目的地在哪里,果不其然,美婢在山洞口告退离开,留我和昊坤驻足在山洞外。

这山洞,即便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我也能感觉到它的危险,那是一种让我打心眼里感到恐惧的危险。

昊坤似乎料到我会害怕,他看向我,神色不似平常那么热情,反而有些冷淡。

「我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你愿意陪我去拿吗?」他问我。

我从未在昊坤脸上看见过淡漠的神色,昊坤一向是爽朗性子,未开口说话,先大笑几声,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冷淡了?莫不是觉得我会拒绝他?

诚然,我确实在犹豫,这个山洞一看就不是个好去处!

昊坤见我不答,忽然生起气来:「我就知道,你也是骗我的!说什么什么都愿意给我,其实连陪我去危险之地闯一闯的勇气都没有!」

我敏感注意到那个「也」字,原来他以前带过别人来这里……想来人家察觉危险,弃他而去?难怪他方才脸色不对,定是想起了往事……别人已然抛弃了他,我若再做同样的事……岂不伤他的心?

几番犹豫之下,我终于痛下决心:「好!我陪你进去。」

昊坤大喜过望:「当真?」

我豪气干云:「当真!你想进里面拿什么?你说,我帮你取。」

昊坤道:「进去你就知道了。」

昊坤说得没错,一进山洞我就知道了,原来这山洞里布有「伏魔阵」,这是一个能够绞杀魔族的强大法阵。

它只对魔族管用,对天族造不成伤害。

我一进山洞便踏入了法阵之中,强大的绞杀之力将我吸入山洞中央,随后,我被重重镇压在法阵之上。

我没有立刻被绞杀成齑粉,我们琉兽乃是世间最难杀死的魔兽,除了战神的寰渊剑外,想要取琉兽的性命,便是天帝来了也不好使。

法阵幻化成无数利刃,一刀刀剐我身上的肉,血肉离我而去又飞速再生,我浸泡在血水中,痛不可抑。

山洞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宝物,唯独有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美艳女子,我从未见过她,但,通过她的气息,我能认出,她应当是青丘的狐狸。

这头美艳狐狸掰起我的脸来,目光在我脸上打旋,啧啧赞道:「竟是个美人,难得昊坤哥哥竟然忍心。」

昊坤站在女子身旁,冷漠地看着我。

我痛得死去活来,强撑着一口气,问他:「为什么?」

昊坤朝我笑,笑容再讥讽不过,他道:「霸溪,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我想要你的心。」

此刻的我再没了风花雪月的浪漫,我知道昊坤说的不是甜言蜜语,他要的不是做我的心上人,他的的确确是要我胸腔里那个名为「心脏」的器官……

我犯了倔劲儿,仍固执讨要一个答案:「为什么?!」

昊坤手一伸,那把金光闪闪的宝剑出现在他手中,他曾用这把宝剑为我斩杀猛兽,护我周全,如今,他手握这柄宝剑,将它抵在我心口,薄薄的纱衣挡不住剑尖寒冷,我从头到脚升起阵阵寒意。

宝剑刺入我的胸膛,便是剐肉之痛与之相比也不过如此,剑在我体内肆虐,剑锋划碎我的血肉,剔肉绞骨,剜走我的心脏。

血水蜿蜒宛如小溪,我破布似的趴在泥泞里,身体止不住抽搐痉挛。

「真是可怜,」狐狸怕我的血脏了她的脚,往后小退两步,避开满地血污,我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得意且畅快,「昊坤哥哥真有本事,果真将这琉兽骗了来,西海龙筋算什么?我给九太奶奶送去琉兽心脏,还有谁的礼物比得过我去?」

原来如此。

原来他骗我,是为了拿我的心脏给这狐狸送礼物……

我眼中溢出泪来,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无人瞧出我哭得伤心。

昊坤将我的心脏装在一个碧玉小盒里递给狐狸身后的侍女,狐狸拉着他的手,倚靠在他肩头,娇软冲他道:「多谢昊坤哥哥~」

昊坤摸了摸她的发,满脸温柔笑意。

曾几何时,他也曾冲我这样笑……我不信这样的笑容能是假的!

我抬手紧紧攥住昊坤的衣摆,喉咙里全是血,我一口一口往下咽,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我竭力唤他的名:「昊坤……」

若他待我有一分真心,不至于将我丢在这伏魔阵中,心脏既已拿去,何苦再取我性命?

我泪眼蒙眬地哀求,想求得他片刻心软,但,昊坤只是垂下眼来,冷漠踢开我的手,绝然无情道:「区区魔兽也妄想得到我的青睐,真是可笑至极!」

昊坤走了。

他带走了我的心脏。

我在伏魔阵中独自承受无边无际的凌迟之苦,被一次又一次刀剐绞杀。为了减少痛楚,我不敢化为原身,原身太过庞大,只怕一旦化形,刀剐之痛更甚!

我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蜷成小小一团,流失的血液在我身边干涸又被新的血液覆盖……我痛至昏迷又在新一轮剧痛中醒来,伏魔阵的力量逐渐增强,这伏魔阵大概是青丘的大法阵吧?如此轻易开启,就没人来管一管吗?

遭受折磨的时光像被施了法术变得极为漫长,仿佛过了千年之久,我在半昏半醒之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一步步向我走来,最终停在两米开外。

两米以内,血染洞窟,已无落脚之地。

我看不清来人的表情,过度流失的血液和轮番折磨让我无法保持绝对的清醒,我只不过虚虚吊着一口气,凭借琉兽自身强大的恢复力痛苦支撑。

我的模样大概惨极,那道肃冷的身影在短暂停顿几息后,一步步踏进血水里。

他向我走来,寰渊剑发出威慑四方的愤怒剑鸣,伏魔阵在横扫而来的剑气中一寸寸分崩离析,镇压我的力量消散了,凌迟结束了,我千疮百孔趴在血污中,只看得见战神脚上穿着的腾云靴。

御长潇将我拦腰提起,我宛如被乱刀剪碎的破布娃娃,晃荡在他腰间,他顿了顿,解下自己的披风,将我裹起来。

眼泪和血终于分开,大滴大滴掉落在地上。

我不必再将喉咙里的血往下咽,尽数喷吐出来,我终于能再度开口说话了,只是因为无力,嗓音极度嘶哑。

我嘶哑着嗓子对御长潇道:「多谢。」

御长潇低头瞧了我一眼。

4

体格强大有时不见得是好事,我的身体明明从内而外全坏掉了,连心脏都被人强行剜走,偏我就是不死。

玉莲仙子拿柔软的巾子,一点一点为我擦去凝结在我身上的血团,血团清理干净,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身体,饶是一向平静如水的高冷仙子也禁不住动容。

我身上无一处完好,血肉模糊。

我蜷缩在石床上,玉莲仙子轻轻将我鬓边碎发拨到耳后,我曾有一头美丽的乌泱泱的黑发,如今,它们稻草似的长短不齐,凌乱糊在我头上,又脏又臭,散发着冰冷的血腥味。

玉莲仙子眼中结了一层霜。

我默默蜷缩着身体,如同死过去一般,任由她为我涂抹药膏,清理身体。

御长潇环臂靠在不远处的石柱上,无声无息,哪怕他不动声色,我也知道他在,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令我时时头皮发麻,越强大的凶兽越难以忽视他的存在,这是凶兽的本能,尤其在这般虚弱的时候,他的存在比任何人更能威胁我的生命。

玉莲仙子给我用的药极好,涂上不久,我就没那么疼了。

我小声同她道谢,她大约想安慰我,抚着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开口唤:「霸溪……」

仙子清冷惯了,并不擅长安慰人,她唤了我的名字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背对着她,呆呆望着窗外起伏的山峦,西落的红日和寥然归家的孤鸟,慢慢出声道:「没人像他那样待我好……他会来虚清山看望我,送我小花、落叶、小鸟……我原以为他有几分喜爱我,原来,他是骗我的……他想剜走我的心,拿去送给他的心上人……」

「从前,我在天宫时,他爹为了给九太奶奶送礼物,砍了我的角,还哄走我的琉兽毛,他爹骗我说,只要我把角给他,把琉兽毛给他,他就会替我说好话,不让战神为难魔族……我信了他的话,他要角,我便给他角,他要兽毛,我也统统拔下来给他……可原来他爹和他一样,都只是在骗我……他们都骗我……他们怎么那么喜欢骗人呢?」

「若我父母兄弟还在……谁要这样欺负我,他们定会为我讨回公道……可他们不在了,他们全都死了……难道只有你们失去了至亲之人吗?我们琉兽亦是全族被灭,只剩我一个……那场大战,魔族挑衅在先,天族报复在后,我们琉兽何其无辜……」

「我有让你带过话的,仙子,你可还记得?我让你带话回天族,我一直等你带话回去,我盼着神魔双方可以休战,盼着爹娘能从战场上回来……生灵涂炭,灭门灭族,从来不是我愿意看见的……可为什么到头来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

「对不起,霸溪,」玉莲仙子痛色道,「我逃离魔族时,半路被人发现,九死一生才回到天族,彼时神志全失,一直养在生息池中,直到战乱平息后,师兄沉睡于虚清山,我才慢慢苏醒过来。」

「我……未能把你的话带给师兄。」

「原来如此……」我喃喃念道,「原来如此……」

我悲痛地双手捂脸,任由眼泪从指缝间滑落。

「一切皆有定数……不过阴差阳错罢了……」

我细声呜咽,肩脊难以克制地轻微抽动,哭至情难抑制处,我细声轻唤:「仙子,我想爹娘……」

玉莲仙子张手想抱一抱我,可我俯在石床上,蜷成一团,她无从下手。

我哭声不止,肝肠寸断。

她方寸大乱,不知所措。

男人的身影忽然将我笼罩,战神不知不觉来到石床前,我背脊一颤,攥着被角,费老鼻子力气从床上爬坐起来,所有人都知道我怕他,他也知道,我哭红了眼睛,哭红了鼻子,含着眼泪,胆大包天与他对视,既可怜又莽撞。

御长潇看着我,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除蔑视以外的另一种情绪——无奈。

我也看着他,咬着嘴唇,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落泪。

他那双英气十足的长眉渐渐蹙紧。

我下意识想用手指绞头发,可手指头动了动,指间空落落,我埋头一瞧,哪儿还有什么头发?我的头发全叫伏魔阵给削完了……我抬手摸头,只摸到一脑袋短促杂毛,呆了一瞬,嘴一瘪,泪水哗啦啦落更凶。

御长潇揉揉眉心,无奈之色更甚。

他盯了我片刻,随后,不发一语,大踏步转身离去,随着他往外走,战神甲出现在他身上,寰渊剑寸步不离跟随他左右。

战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玉莲仙子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神色难得复杂。

她轻叹口气,回头看着我,道:「霸溪,师兄动怒了。」

虚清山下了一场大雨,雨停后,御长潇带回了我的心脏。

很久以后,我才听过路的鸟兽们说起,为了替我要回心脏,御长潇荡平青丘一座山头,抓来那只坑害我的七尾狐狸,生生断她一根尾巴,逼得九太奶奶别无他法只得乖乖交出我的心脏来谢罪。

多年来,九太奶奶被她的那些女婿们捧在高处,早忘了伏低做小的滋味,战神勃然这么一怒,她名下那几位平常耀武扬威的女婿没一个敢吱声,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帝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愣是没敢跟战神对上。

九太奶奶狠狠跌个大跟头,青丘一时沦为笑柄,气得老人家大病一场。

此事发生时,我在虚清山养伤,玉莲仙子见我久病不愈,将我带去生息池泡着。

生息池乃虚清山灵眼所在,池水生机无限,便是死人也能聚上三分元气,我在池水里泡得是皮肤泛红,浑身冒汗。

御长潇把一方盒子抛进池水里,碧玉盒子落入池水中,砸得池水「咕咚」一声响。

我仰起脸来看他。

生息池的池水清澈见底,我身上未着一缕。

御长潇冷淡背转身去。

我从水中拾起那盒子,取出里头的心脏,盒子是昊坤的,我嫌弃地将它丢老远。

赤手捧着自己的心脏,我好一番仔细打量,其实即便失去心脏也不影响什么,没了心脏,琉兽并不会死,只是修为停滞不前,我本就放弃了修行,停不停滞的,又有什么关系?

这心脏既已剜出,又何必再放回去?

我乖觉将心脏递给御长潇:「战神,给你,我的心。」

御长潇没回头,只留给我一个淡漠至极的背影。

我不死心,游到离他最近的池岸边,又将心脏递向他:「失去心脏的琉兽绝成不了气候,我把心脏给你,你拿着吧。」

御长潇终于开口,道:「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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